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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年人,或老實人,似乎都服膺著「名者實之賓」這句格言。但在我,不是老年人,也不想自誇是老實人,對於「名」有時候是比「實」更重視的。在許多日常生活的經驗裡,我覺得,「名」真是不可輕忽的。在適宜的時候,它能增加它所代表的「實」之價值,反之,在不適宜的時候,卻也真能貶損了它所代表著的「實」之價值,無論那「實」之本身是怎樣地完美,崇高,或尊貴。
  對於「名」這樣地著重,在我自己,也真沒有明白為了什麼。也許是由於不幸而識了字,對於字的意義聲形能就自己之愛憎而定取捨。但這個疑問,我們不必在這裡研究,因為即使是為了這緣故,反正我也未曾有過一次「人生識字憂患始」的感慨。
  曾有過一次,從灼熱的盛夏的陽光中,走入林蔭樹下的一家咖啡店去。在小小的桌子邊獵得了一個座位之後,瞪眼看路上的熙熙攘攘的行人,心中躊躇著「飲些什麼呢」?急躁的侍者將茜紅色的冷飲食譜展呈在我眼前,於是這樣艷佚的名字就首先溜進了我的眸子:「夫人之舄」(lady』s slipper)。
  啜著這新奇的冷飲,我實在並不曾細細地如一個骨董鑒賞家似的辨別它的好歹。與其說我是在啜冷飲而袪暑,不如說我是在玩味這「夫人之舄」以忘熱。這樣地付給了小賬出來,我是躊躇滿志了。
  人如果問:「滋味如何?」
  我會說:「我沒有留心到這方面,先生。」
  倘若是個欠聰明的人,他會得再問:「那麼你怎麼飲著的?」
  「我單是飲著一個名字。」我一定願意這樣回答他。
  而且,當他一笑而去的時候,我心裡會這樣想著:如果目的單是為了避暑解熱,自來水不是隨處可以不費代價而喝到的麼?
  一座簡陋的小樓,建造在半山間,這是無意中在漫遊的時候找到的。因為有些閒暇的人在裡邊飲茶,便也不自主地就了一隅的籐椅。呆坐了片刻,並不曾有七碗的量,已經想離去了這煩囂,簡單,平淡的處所了。但是,不幸——或者應當說幸而——一抬頭看見小小的白匾額,飄逸地寫著:「掃葉樓」。
  並不曾預先知道它的歷史,自從到了那六朝金粉地以後,也並沒有人為我提起這個勝地,僅僅是這樣的一個名字,在這樣的清秋天氣接觸了我的視覺,便立刻使我覺得環境都變幻了。這周圍的山色是如此之蕭瑟,青空又如此之寥泬,木葉驚風,又多少的令人觸起無名的愁緒,這個樓,這個名字的樓,在這裡真是和諧得完全使我中意了。結果是,在茶客之集團中,我又多佔了許多時間。
  有了這樣的癖性,十足地有些傻氣了。自己也承認是太過分,太「好名」了。但是,另一方面,我也並不是沒有充足的理由來為我辯訴的。對於近代人的生活,我覺得隨處都有五官兼用的必要了。為了口腹的緣故,試走進舊式的酒樓菜館,當你登樓就座——大概都是雅座——的時候,便會覺得千百種的不舒服都叢集到你的感官。光線是異常的昏暗;油味辛辣味又這樣的刺激了你的鼻子,你的喉嚨,使你忍不住咳嗆;人聲,鍋杓聲又這樣地喧亂了你的耳鼓。在這樣的環境裡,即使是旨酒嘉餚,我想你食量縱然不完全告了消乏,也多少要打些折扣的。但如果你走進了現代式的食堂,冠生園也好,新雅當然更好,耳目口鼻都能夠擔保你受到相當的供養。這是有過經驗的人,或富於想像的人,都會得比較其優劣的。再說,如果為了視聽之娛,而低下了頭鑽進污穢的小茶館中去聽光裕社員的說唱,或是廁身在凌亂的茶寮中聽本國式的管絃樂隊之演奏,這種至多能滿足一個感官的生活方法,到如今自然地有人要感覺到不滿意了。所以音樂的園會在目下也有中國人舉行的了,梅蘭芳博士的清歌妙舞也居然能夠在黃金大戲院的銀幕前聽到和看到了。然則我之看了名字而去飲食遊覽,也似乎未必便是怪癖罷。
  這種傾向,變本加厲起來,凡是耳目口鼻所享用的東西而蒙著一個醜惡的名字者,遂往往失去了我的恩寵。這是我所深為引咎的。反之,幸而因為名字之中我的意而被我享受過一回的較劣的或很惡的東西,一方面,我雖然對它懷著不滿,而一方面卻畢竟還因了它的美麗的名字而寬恕了它。
  異國情調在我這好名的觀念上,也有過很大的作用。曾經有一次,天天走過一家名叫春陽館的菜館,只覺得它的名字之庸俗,總沒有起過一次進去試試看的意思。但是,有一天,偶然在一本日本的「細見」上發現了東京有一個名字相同的著名的料理店,我頓然間對於這個天天憎厭著的菜館發生了無量的好感。就在這天的晚晌,我終於忍著刺鼻的油腥,踏進了這日本風的名字的菜館了。
  諸如此類,凡是供給我的五官之享受的東西,在我國似乎必須有一個誇張的美「名」來掩飾其惡劣的本質——或者這裡又應當說是「實」了。我很懷疑將來如果有機會作一次國外的漫遊,可還會有這種希望沒有。但願我不至於如此罷。
  啊!感傷地說來,像我這樣的一介細民,在飲食觀賞之間,不敢企求其真實之能使我滿意,只是掩耳盜鈴似的擁著一個浮華的美名,聊以自滿,這情狀也好像頗足愴然了。崇尚實際,當然是我的本願;不虛負盛名的五官之享受的幸福,我也是十分吁求著的;但是國家——啊,我很想不要說得太大了,可是請寬恕我,沒有相當的字呀——如果沒有能力把那樣的幸福賜予我們,則讓我們享受幾個美名,以為過屠門而大嚼之道,我們也已經沐著宏深的恩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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