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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間的小徑把我引到這渡頭來了。我該常說它是古渡嗎?「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頭」,則似乎以古渡為較有詩意,然而恐怕這個渡頭未必古;倘若說是野渡呢,「野渡無人舟自橫」,也未嘗不妙。無奈這裡的渡船上明明有人,船也忙得沒有橫的工夫,喔,讓我想來,還有什麼形容渡頭的現成字眼沒有?簡直的沒有,雖然破工夫翻幾部書,也許會搜索出一些來的,可是一個形容詞又值得了幾文錢! 當我走到渡頭時,在我前面的三個鄉下人——我應當說明白,雖則不說也沒有什麼關係,他們是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都已經下了船。我立停在岸上,看著這三個靜靜地站立在船中的渡客和把著櫓的舟子。說不定這時候他們對於我的懷疑比我對於他們的更大,這是從舟子招呼我的說話中間可以分明地聽得懂的: ——擺渡嗎? 在沒有回話之前,我先在自己心中照樣問了一句,「擺渡嗎?」但我自己也不明白這問話的意思,於是我搖搖頭。這搖搖頭,在那舟子眼裡,一定是以為我表示了並無擺渡之意,而實在呢,我只是一種濛濛昧昧的不置可否的舉動。 何以不置可否?那是因為我根本沒有知道這擺渡的意味。我知道在一刻兒之後,這渡船就會得撐到對岸去的,船裡的這些渡客也會得在對岸上了岸,繼續他們的行程。但我呢?我非但沒有知道對岸是什麼地方,即使現在我佇立著的究是什麼處所也全不熟悉。我將從什麼地方到什麼地方去呢? 當我沉思之頃,已更有四五鄉人越田塍而來,相將下船。小小的渡船的兩舷,已經貼著水面了。那舟子搖動著櫓,發著輕柔的欸乃聲,於是這渡船橫流而去了。 「容與乎中流」,「春水船如天上坐」,我承認這是一種人生的逸趣,不管這些坐船的或撐船的是忙人抑是閒人,是快樂人抑是憂愁人,當他在這漂浮之際,我想他一定能有至少十分鐘來欣賞這乘船的滋味的——可惜北人乘馬,在這事情上,我恐怕北方人是不會領略的。可是我覺得這乘船的趣味卻不足以語夫擺渡的客人們。 你看,普通的船舶,不是順流而下,總是逆流而上的。船中人有兩岸的風景可以觀覽,有並行的船可以彼此窺眄,或竟是遙為應答,而且他們的水程大概總不至於很短。他們在船中正如在家裡一樣地舒服。所以他們的心境大多是平和的,愉快的。那春日的江上,你可以聽到隱約的歌唱,遙遠的吆喝,甚至還有絲竹管弦之盛。但是你試再回頭一看那渡船上的情形怎樣?渡船的行程是不自然的,它的櫓正如一把截斷江流的并州利剪。然而它又並不爽快地剪,它還得防禦著攔腰而來的鷁首,它只好曲曲折折地剪過去。那些渡客們是既無風景可看,又無並行的船舶可以引為伴侶,而且更無那樣閒逸的興致。只因為他們在下船的時候,心中就想到了上岸。他們乘船的觀念,是無異於在岸上匆急地步行的——不,恐怕還更為嚴肅一些,你看他們各自靜悄悄地鵠立著,即使是相識的同行者,也不再像在岸上步行時那樣地談笑自若了。 至於那舟子呢?他的命運也不同於普通的舟子。他沒有浮家泛宅的樂趣,然而他必須每天生活於水上。他終日沉默地搖著櫓,卻老是從此岸到彼岸地轉運著一些匆急的旅人。 「逝者如斯夫」!而他卻永遠停留在一個地方。真是單調的生涯啊! 我想,做渡船上的舟子的,必須是個頭腦簡單的人,或是樂天安命的人。我懷念起以前所見到過的許多搖渡船的,他們好像都是一個典型裡的人物。也許他們並不覺得生涯之單調,他們並不嫌厭他們的職業。看他們漠不經心地等候著渡客,又漠不經心地搖著船到對岸去,又漠不經心地從船板底下取出一個白玻璃瓶來仰飲著酒——是的,他們大多是喝酒的,這種對於生活的恬淡態度,卻真使如我這樣衣食於奔走的人覺得不可瞭解了。倘若他不是一個簡單的白癡,就一定是一個善於處世的哲人;然而這兩種人在外表上是本來沒有什麼歧異的。 現在,他已經從對岸渡了一船的客人回來了——回來?喔,我不知道這在他可算得是回來不?一左一右的敧側著,這笨拙的渡船已經在漸漸地迫近了。我分明看見,那舟子老是望著我。我知道他的不能瞭解我,也許更甚於我的不能瞭解他。明明走到了渡口,卻堅決地無渡江之意,然則獨自匆急地踱到渡頭來做甚呢?至於既非覓渡,又不回步,這樣癡呆地立在岸上,此其意又何所居呢?我想這燃燒著酒精的舟子恐怕未必會感覺到我正踟躕於生命之江流的渡頭,而不禁有單調之感吧。 客人們一個個地上岸了。他們各人付給了渡資——並不交與舟子的手掌上,他們都很熟悉地把銅元放在船板上,興奮地一躍上岸,繼續各人的行程了。於是,這使我偶然想起德國詩人烏蘭的《渡頭詠》的末一節來: take,o ferryman,thy fee passenger money this for three,for besides me on the strand unseen spiritst wain now stand! 喔!這樣說來,生人的責任也太重得可怕了,四野蒼茫,我真凜然於這些出三倍渡資的客人們身旁的兩個看不見的鬼魂了。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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