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贊病


  小時候,我也正如一般的學童一樣,常常喜歡托病逃學。最普通而容易假裝的大概總不外乎頭痛、腹痛這些病。一生了病,除了可以得到一天堂皇的逃學外,還可以得到許多額外的小食。雲片糕,半梅,摩爾登糖,這些東西都曾經是我小時候病榻上的恩物。不過,這種托病逃學也有一個不利之處,那就是得吃藥。母親常常會從床下的藥箱裡取出一塊神曲或午時茶,或到廚房裡去切了幾片乾薑,煎著濃濃的湯來強迫我灌下去,倘若我所裝的是腹痛病的話,她有時還得著女僕到藥鋪裡去買些皮硝來,給我壓在肚子上。在這方面,我倒有些畏憚的。所以有好多次,我雖然曾經因為想逃學,想多得一些小食而托病,可是卻又因為害怕著那些苦汁和冷濕的消食藥而取消了我自己的動機。
  在童呆時候是生病時少,托病時多;在弱冠時候,是以為生病尚且可恥,遑論托病,到了現在,屏除絲竹入中年,又不幸而攖了淹纏的胃病;一年三百六十日,倒是生病的日子多而健康的日子少了。於是,在這樣的情形中,我確初次地經驗到了生病的幾點值得禮讚的地方。
  現在不像小時候那樣了——也許這是因為我的病就在胃的緣故罷?——我現在生病的時候倒不大想吃,我以為臥病在床,第一的愉快是可以妄想。自從踏進社會,為生活之故而小心翼翼地捧住著職業以後,人是變得那麼地機械,那麼地單調,連一點妄想的閒空也沒有了。然而我的妄想癖是從小就深中著的。惟有在發病的日子,上自父母,下至妻子,外及同事都承認我可以拋棄一天的工作,而躺在床上納福,於是這一天就是我的法定的妄想期了。我倚著墊高的枕,抽著煙——我不懂醫生為什麼不禁止我抽煙呢,我想,煙對於我的病一定會有壞處的,然而倘若他真的禁止起我抽煙來,我恐怕未必會像依從他別的勸告那樣地遵守罷。你如果知道一個耽於妄想的人對於煙的關係如何密切,就能夠明白了。所以,我現在抽著較好的煙,譬如那「theyaremild」的「吉士牌」之類的東西,至少也是一種消極的治療法。我看著煙雲在空中裊裊地升騰著。我很慨歎於我不能像張天翼先生那樣地把煙噴成一個個的圓圈兒,讓它們在空中滾著。於是我的沒端倪的思想就會跟著那些煙雲漫衍著,消隱著,又顯現著。我有許多文章都是從這種病榻上的妄想中產生出來的,譬如我的小說《魔道》,就幾乎是這種妄想的最好的成績。
  生病又能夠使我感到人類的很精微的同情心。本來,在小時候托病的日子,母親的那種憂愁和匆忙的情形,就應該使我深感了,可是我那時目的在逃學與多吃,而且我的遲鈍的神經似乎也不會感受到這些。現在,我卻分明地覺得一切的人對於我的同情心,是會得跟著我的病而深起來的。母親的自言自語的祈禱,父親的在客堂裡繞室巡行,妻坐在床頭料量湯藥,沉靜得有一種異常莊肅的顏色,孩子們一走進房門,看見了他們的母親的搖手示意,便做出一種可笑的鬼鬼祟祟的姿勢,躡足地退了出去。同事和朋友們來探望時也似乎比平常更顯得親熱,好像每個人都是肯自告奮勇來醫好我的樣子,倘若他們有這個本領。
  這種精微的同情心的享受,使我在健康的日常生活中,每常感覺到人生的孤寂的時候,便渴望著再發一次病來重新獲得它們。有一位厭世的朋友曾經嘲笑過我,他告訴我這些都是假的。我想,即使是假的,總比沒有好些。
  此外,對於我這樣貧寒的生活,生病有時也是在發生經濟恐慌的時候的一種最好的避難法。當我額角上流著冷汗,胸脅漲痛得嘴唇都慘白了的時候,即使錢囊裡已沒有了最後一個銀幣,或瓦缸裡已沒有了最後一粒米,妻也不會像平時那樣地來訴說的,她會得自己去想辦法;或者,當她實在沒有辦法的時候,不得已而來對我說,我也可以很容易地憑著一個便條而向朋友中去告貸,這是從來不會失望的。不過,這種情形,在良心上似乎總好像有點對人家不起,所以,不是在真的病倒了的時候,我不願意採取這種方法。
  然而為了耽於妄想及享受同情這兩個慾望,我至今也還如小時候企圖逃學一樣,喜歡「借病」。「借病」這個名詞是我自己創造的,那意思是本來有點病,然而還不至於必須臥床不出,但我卻誇張地偃臥著了。因為畢竟是個成年人了,本來無病而托病,終究有點不好意思,雖然心裡未始不想再來一下。
  賈寶玉是個多愁多病身,據我想像起來,「多愁」似乎不會有什麼趣味,雖然詩詞中常常有愁的讚美,然而一個人如果真是鎮日價擺著一副憂愁眉眼,也反而覺得滑稽了。至於「多病」,從我這樣的經驗去體會起來,我是贊成的。不過賈寶玉對於他的「多病」作何感想,那可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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