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繞室旅行記


  我一出了學校門,就想旅行。動機是非常迂腐,原來一心要學「太史公」的文章。當時未曾讀過全部《史記》,只讀了《項羽本紀》,《刺客列傳》,《滑稽列傳》等三五篇。但林琴南的翻譯小說卻看了不少。一本《大食故宮餘載》,尤其是我平生最愛書之一。據說林琴南的文章是「龍門」筆法,而「龍門」筆法是得力於游名山大川的。所以我渴想旅行,雖然我對於山水之趣並不十分濃厚。
  可是到現在為止,我的足跡還是北不過長江,南不過浙江。旅行的趣味,始終不曾領略過。這理由是一則為了沒有錢,二則為了沒有閒,而沒有閒也就是為了沒有錢。所以三年前就說要逛一趟北平,到今天也還未曾治裝成行,給朋友們大大的笑話,說是螞蟻也該早爬到了。
  今天氣候很壞,天上陰霾,地上潮濕。看看報紙,北平附近似乎也不安逸,別說旅行去,便是想也不敢想它一想。桌上有幾張現成的箋紙,突然興發,不知打從什麼地方來了一股勇氣,抓起一枝禿了尖的邵芝巖小提筆,揮灑了一聯吳梅村的詩句,叫做「獨處意非關水石,逢人口不識杯鐺」。攤在地上一看,畢竟沒有功夫,不成體統。再寫一聯,叫做「瀹茗誇陽羨,論詩到建安」。這回字大了,魄力益發不夠。寫字一道,看來與我終竟無緣,只得拋進字簏去。惟有這兩聯詩句,著實看得中,將來免不得要請別人寫了。
  收拾好墨池水滴,揩乾淨書桌,恰好校役送來一本《宇宙風》,總算有了消閒具。看到秋荔亭墨要之一,覺得俞平伯先生的文章遊戲愈來愈妙,可惜我又不解其道,莫敢贊一辭。近來棋風似乎很盛,朋友們差不多都能來一手。我卻不知如何,怎麼也學不好。彷彿是林和靖說過:「我樣樣都會,只有下棋和擔糞不會。」這句話倒頗可為我解嘲。只是「樣樣都會」一項,還是不夠資格。而且以下棋與擔糞並舉,也不免唐突了國手。罪過罪過。
  翻完一本《宇宙風》,袖手默坐。眼前書冊縱橫,不免閒愁潮湧。「書似青山常亂疊」。則書亦是山。「不知卻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則愁亦是水。我其在山水之間乎。
  「欲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不免打疊閒愁,且向書城中旅行一番。於是乎燃白金龍一支而起。
  一站起來,就看見架上那個意大利白石雕像。我幼時有三件恩物,是父親買給我的。第一是一個宜興砂制牧童騎牛水池,牧童背上的笠子便是水池的蓋。原是很普通的東西,但是我很歡喜它。有一天,因為盛水,一不經心,把那個笠子碰碎了一角。惋惜之下,竟哭起來。第二是一架照相機,當時手提攝影機初來中國,一架「柯達」一百二十號快鏡須售二十元,連一切沖洗附件,共須三十元零。父親也不忍拂逆我,給如數買來了。攝景,沖曬,忙了兩三個月,成績毫無,興致也就淡了。在水池之後,照相機之前,我唯一的珍寶便是這個意大利石像。當時隨父親到上海遊玩。在愛多亞路一間空屋裡看見正在舉行意大利石雕展覽會,就進去看了一看。不看猶可,一看竟看呆了。我生平未嘗見如此可愛的美術品。那時的石雕都是天然的雲石(marble),不是如現在市上所有的人造大理石或礬石。所以純白之中有晶瑩,雕刻的人體像沒一個不是神采相授的。父親屢次催促我走,因為他要去幹正事。但我卻遲疑著,也可說呆立著在那裡了。我口雖不言,但欲得之心,卻已給父親看出了。他說:「你歡喜就買一個回去罷。」我大喜過望,就挑選了橫臥的裸女像。那知一問價錢卻要一百元以上。父親連連搖頭,我也覺得我不能買這樣昂貴的東西。於是只得尋求價錢最便宜的。除了一些小器皿之外,雕像中間標價最便宜的就是這個半身人像,二十五元。當下那管理人翻出一本簿子來,查對號數,說這雕像是一位意大利詩人,名字叫做亞里奧斯妥。我當時方讀西洋史,以為一定是這個中國人讀錯了洋文,這是亞列斯妥德的半身像。但不管他是亞列斯妥德或是亞里奧斯妥,反正都是詩人總不會錯。詩人亦我所欲也。當下就請父親買了下來。重頓頓地捧著走路,捧著上火車,在火車裡捧著,直捧到家中。
  現在那水池早已不知去向了。那照相機也早給一位同學借到廣州去革命,連性命帶照相機都斷送了。惟有這位意大利詩人還在我書齋中。可惜前年給我的孩子的傻乳娘,用墨筆給他點了睛,深入石理,雖然設法刮掉,終不免有點雙目炯炯似的,覺得不倫不類了。
  在詩人半身像底下的,是一架舊雜誌。我常常怕買雜誌。要是不能積成全卷或全年的話,零本的舊雜誌最是沒辦法安置的東西。但是如果要「炒冷飯」,舊雜誌卻比舊書的趣味更大。我的這些舊雜誌,正如時下的還在不盡地印出來的新雜誌一樣,十之九是畫報與文藝刊物。畫報中間,最可珍貴的是那在巴黎印的《世界》和審美圖書館的《真相畫報》。近來中國的畫報,似乎專在女人身上找材料,始而名妓,名妓之後是名媛,名女學生,或說高材生,再後一些便變了名舞女,以後是明星,以後是半裸體的女運動家和模特兒,最近似乎連女播音員也走上了紅運。然而要找一種像英國的《倫敦畫報》、法國的《所見週報》和《畫刊》這等刊物,實在也很少。就是以最有成績的《良友》和《時代》這兩種畫報來看,我個人仍覺得每期中有新聞性的資料還嫌太少一些,至於彩色版之多,編製的整齊,印刷之精,這諸點,現在的畫報似乎還趕不上三十年前的《世界》。「東方文明開闢五千年以來第一種體式閎壯圖繪富艷之印刷物。西方文明灌輸數十年以來第一種理趣完備組織精當之紹介品」。這個標語,即使到現在,似乎還應該讓《世界》畫報居之無愧。至於《真相畫報》,我不知道它一共出了幾期。在我所有的幾期中,印著許多有關辛亥革命的照片,我覺得是很可珍貴的。但我對於它最大的感謝卻是因為我從這份畫報中第一次欣賞了曼殊大師的詩畫。
  在文藝刊物方面,我很歡喜文明書局出版的三本《春聲》,我說歡喜,並不對於它的內容而言——雖然我曾經有一時的確很歡喜過它的內容,而是說到它的篇幅。每期都是四五百頁的一厚本,也是以後的出版界中不曾有過的事。
  在這一大批塵封的舊雜誌中,我發現了一個紙包。我已經記不起這裡邊是什麼東西了。我試猜想著:也許是一些撕下來預備匯訂的雜誌文章,也許是整理好的全年的報紙副刊,如《學燈》,《覺悟》,《晨報副刊》之類。打開來一看,卻全沒有猜中。這是一份紙版。這才想起來,這是一種始終未曾誕生的文藝月刊的創刊號的紙型。
  大概是十七年的夏天,戴望舒杜衡和新從北平南歸的馮畫室都住在我家裡。在種種文學的活動之中,我們向上海光華書局接洽好了給他們編一個三十二開型的新興文藝小月刊。名字呢,我們費了兩天的斟酌,才決定叫做《文學工場》。當時覺得很時髦,很有革命味兒。我們編好了第一期稿子,就送到上海光華書局去。誰送去的,現在可記不起了。過了二十天,到了應該在報紙上看見出版廣告的日子。一翻報紙,卻遍尋不見我們渴盼著的廣告。這天,代替了雜誌創刊廣告的,是光華書局寄來的一封快信,信中很簡單地說他們不能給我們刊行這個雜誌了,因為內容有妨礙。於是,我很記得,望舒和畫室專程到上海去了。次日,他們回來了。帶回來了我們的新興文學小月刊第一期全部紙型。是的,我還記得畫室的那副憤慨的神情:「混蛋,統統排好了,老闆才看內容。說是太左傾了,不敢印行,把全副紙版送給我們!」
  這就是現在我從舊雜誌堆裡揀出來的一包紙型。真的,我已經早忘卻了這回事了。這始終未曾印行出來的《文學工場》創刊號的內容一共包含著五篇文章:第一篇是杜衡的譯文《無產階級藝術的批評》,署名用「蘇汶」,這大概是最早見於刊物的「蘇汶」了。第二篇是畫室的《革命與知識階級》,這篇文章後來曾登載在《無軌列車》上。第三篇是我的一篇擬蘇聯式革命小說《追》,署名「安華」,這是我的許多筆名之一。我說這篇是「擬蘇聯式革命小說」,這並不是現今的說法,即使在當時,我也不能不自己承認是一種無創造性的摹擬:描寫方法是摹擬,結構是摹擬,連意識也是摹擬。這篇小說後來也曾在《無軌列車》上發表,並且由水沫書店印行了單行本,終於遭受了禁止發行的命運,這倒是我自己從來也沒有敢希望它的。第四篇是江近思的詩《斷指》。江近思就是望舒,這首詩後來曾編入《我的記憶》,但似乎刪改得多了。第五篇又是畫室譯的日本藏原唯人的《莫斯科的五月祭》。大概書店老闆之所以不敢印行這本雜誌,最大的原因恐怕是為了這篇文章,因為這篇文章中間,真有許多怕人的標語口號也。
  在這份紙型的最後一頁上,我還看到一個「本刊第二期要目預告」。這一期內容似乎多了,一共有七個題目。
  黑寡婦街(小說) 蘇汶
  在文藝領域內的黨的政策畫室譯
  文學的現階段周星予
  放火的人們(詩) 江近思
  寓言 安華
  最近的戈理基 升曙夢
  戈理基是和我們一道的嗎? 綏拉菲莫維支
  這七篇文章,除了那首詩從此沒有下落之外,其餘的後來都曾在別的刊物上發表了。現在看看,覺得最有趣的倒是那末一篇,恰恰說明了一九二七、二八年頃的左翼文學刊物了。當我把這一包紙型重又鄭重地包攏的時候,心中忽然觸念到想把它印幾十本出來送送朋友,以紀念這個流產了的文學月刊。
  我覺得應該換一個地方逛逛了。於是我離開了這個安置舊雜誌的書架,不消三步,就到窗檻邊的壁隅了。那裡有一隻半桌,桌子上安置著一隻帳箱,是父親的東西。我曳開帳箱門來一看,裡面並沒有什麼帳簿算盤之類,不知幾時藏在那裡的,一個盛貯印章的福建漆盒安逸地高隱著。我不懂得印石的好歹,但是我很喜歡玩印章。這趣味是開始於我在十五六歲時從父親的舊書箱中找到一本《靜樂居印娛》的時候,而在一二月以後從神州國光社函購的一本《簠齋藏古玉印譜》使我堅定了玩賞印章的癖性。這建漆匣子的二三十枚印石,也是祖傳的幾件文房具之一,差不多都是「閒圖章」,如「花影在書帷」,「我思古人」,「正在有意無意之間」,辭句倒都還有趣,只是石質並不很好,而且刻手也不是什麼名家,除了我把它們當作「家珍」以外,講賞鑒的博雅君子是不會中意的。說到印章,我還有一個故事,可資談助。那是在之江大學讀書的時候,每星期日總到「旗下」去玩。走過明德齋那家刻字店,總高興去看看他們玻璃櫥裡的印章。有一天,我居然花了八毛錢買了一塊橢圓形的印石。不知怎麼一想,想到有個杭州人曾經刻過一塊圖章,文曰「蘇小是鄉親」,便摹仿起來,叫刻字店裡的夥計給我刻了「家姊是吳宮美人」七個陽文篆字。這是想拉「西施」做一家人了。放了年假,把這顆圖章帶到家裡,給父親看見了,他就大大的訕笑了我一場,羞得我趕緊來磨掉,現在連這塊印石也不知哪裡去了。
  隔著一行蠣殼長窗,緊對著這帳箱,高高地在一隻竹架上的,是一個七八年不曾打開過的地球儀箱子,於是在這裡邊,我又發現了一本民國十一年四月中華書局同人進德會出版的《進德》雜誌。我翻開來一看,原來它已不是《進德》雜誌,而是我的貼報簿了。這上面所剪貼的大概是十一二年間的《申報》《新聞報》《時報》上的長篇新聞紀事和文藝作品。當時固然為了它們有趣味,所以剪下來保留起來,而現在看看,卻是格外有趣味了。在《進德》雜誌中的《說平民和平民主義》那篇文章的第二頁上,粘著幾篇溥儀夫人作品。此外凡所粘貼的東西,都是絕妙好辭,不能一一抄錄,只得仿八景之例,記下了八個名目:第一,黎黃坡箇電原文。第二,清宮燼餘物品目錄。第三,巴黎通信,春城葬花記。這是名女優莎拉·蓓爾娜夫人之死的記事,附有夫人遺容與絕筆銅圖一幀。第四,李昭實的捷克通信,百衲治化談。第五,黎明暉小姐的說糖。第六,劉三致黃任之書論四時花序。第七,辜鴻銘論小腳美。第八,美國之麻將潮。這八景實在可以代表了民國十一二年間上海各大報的精華。尤其是《申報》上的李昭實和王一之的歐洲通信,真是很美麗的文字,可惜以後竟無人繼起了。
  我把這地球儀的箱子重又擱上了書箱頂之後,才想起我的白金龍不知剩下在哪一家別墅的茶几上或哪一座涼亭的石欄上了。走回頭路一尋,原來在玩弄印石的時候擱在那帳箱旁邊了。大半枝煙全都燒完,兀自的有餘燼在那裡熏蒸著。這時,太太泡好了一盞新買來的紅茶送進來,釅釅的怪有溫暖之感。抽煙品茗的慾望打消了我旅行的趣味,何況兩足雖未起趼,而兩手實已沾滿了塵埃乎?好!我回去罷,正如小說中所說「話休煩絮,瞬息便到了家門」。於是,我又坐籐下椅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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