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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雲南大學


  昆明終於被轟炸了,雲南大學終於也輪到了。據無線電報告員的說法,它已經「smashed」了。得知了這個消息之後,我感受了一種奇異的情緒的緊張。因為雲南大學是最後一個未遷移的國立大學。是最後一個被炸毀的國立大學,尤其因為是我在抗戰三年來所任職的地方。我看見雲南大學怎麼繁榮起來,我看見它怎樣成為抗戰大後方的一個最高學府,現在,當我離開它不久,它也終於遭逢到這悲壯的厄運。雖說是早已預期著的,但是一旦竟實現了,卻總不免使我感到甚大的悼惜。
  雲南大學的校舍,在抗戰以前,恐怕是全國國立大學中最不好的,但是,在抗戰以後,無疑地它成為全國國立大學中最好的了。
  民國十二年唐繼堯省長獨資建造的會澤院大樓,是雲南大學的主要校舍,它那法國式的傑閣崇樓,是使遷徙到西南去的大學生意想不到的。一個從統一考試分發到雲南大學去的江西學生,曾經在他的作文簿上天真地表示了他的驚訝。他以為西陲邊僻之區,那得有這樣堂皇的建築物。近二年來,這雄踞在昆明城北,而俯瞰著翠湖的會澤院,不但為數千學生攻讀之所,而且舉凡一切關係著抗建大業的學術會議,差不多全是借它做會場的,中國工程師學會年會,中國科學社年會,中國經濟學會大會,民族學會成立大會,尤其是最可紀念的集會。然而,現在,我想第一個炸彈一定是落在這大樓上的。
  國立雲南大學的前身是省立雲南大學,省立雲南大學的前身是私立東陸大學——這是唐繼堯省長出資創辦的,唐自署東大陸主人,故學校即名「東陸」——而私立東陸大學的前身則為貢院。除掉會澤院及科學館兩座大樓是新造的以外,其餘的校舍都是就舊有貢院房舍修葺改造的。這些屋舍,雖然顯得破舊,但是從歷史意味上講起來,其對於雲南文化的價值,卻比那兩座洋樓重要得多了。袁樹五先生所著滇繹謂「數百年科舉人才皆出其中」,而光緒年間又曾「添號捨至五千」,可見當時規模之大。現在這五千間號捨雖已無存,但那畫棟雕樑的衡鑒堂與至公堂卻還是莊嚴地存留著。
  至公堂現在是雲南大學的大禮堂,又兼作大教室用。二樑上還留著一塊匾額,文曰「乾坤正氣」。我何以還能很清楚地記得這塊匾額呢?這是應當提到同事某君的妙語了。某君是教歷史的。因為他的功課排在清晨第一小時,多數學生常常遲到。一個冬天,某君到至公堂去上課,一個學生也沒有。等了一二十分鐘,才陸續地趕到了。某君便指著這個匾額對學生說:「這裡本應該有乾坤正氣。可是我來的時候,既不見一個『乾』,也不見一個『坤』,只有我這麼一團『正氣』而已。」這是至今還流傳在學生口中的幽默話,現在呢,我想這孕育乾坤正氣的大堂也該毀於敵機了吧。
  在會澤院之東,校長住宅之前,有一個小小的六角亭子,這是風節亭。我常常勸在那亭子裡溫讀功課或曬太陽的學生抬起頭來讀一讀那塊小匾額上的文字。原來這是明末滇賢王錫袞殉節之處。王錫袞,祿豐人,天啟壬戌進士,官至吏部左侍郎兼翰林學士,致仕後適逢沙定洲之亂。沙定洲把他拘禁起來,逼他草奏表,請朝廷正式任命他為雲南藩鎮。王錫袞不屈於威逼虐刑,在這風節亭上作詩一首,絕食而死。這可以算是雲南文人之不為偽組織惡勢力所移的一個典型。當此國難時期,這個凜凜有生氣的亭子屹立在西南一大學府中,實在是對於青年頗有意義的事。然而這個亭子早已欹斜了,早已用三根木頭支撐著危局了。經過了這一次的炸震,我想,它即使沒有直接受到炸彈,也該已倒坍了吧。
  明末永歷帝到雲南的時候,這貢院又曾經做過這個末代帝王的最後一個行宮。雲南大學所可以紀念的倒並不是這一段使人感慨的史實,而是改作行宮的時候所張掛的一副門聯。這也是袁樹五先生告訴我們的。那聯語曰:「文運天開,風虎雲龍際會;賢關地啟,碧雞金馬光輝。」我覺得這副對聯很表示了當時的雲南,真是一個中興根據地的氣象。如果吳三桂稍稍有一點國家民族觀念,而不演出金蟬寺那一幕叛逆的悲劇來,明朝是不會亡的。然而,明朝終於還是亡掉了。貢院的行宮又冷落下去成為清朝的貢院。漸漸地這貢院又熱鬧起來,許多文士想從那裡在新朝中求官覓爵。熱鬧了二百餘年又冷落下去,到最近又成為抗戰建國的文化機關。如今這個文化機關又被摧殘了。抱著殘書,不免要開始過一種艱苦的流離遷徙生涯的一二千大學生,現在正作何感想呢?如果一想到五華山上,平西王的宮殿也已成為陳跡,我想他們總應該毅然地決定其前路吧。我在這裡寄予無限的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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