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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孔令俊


  一九七二年九月下旬,我從大豐干校回滬休息,第二天就到四川北路去看老朋友孔令俊。登上三樓扶梯,我照例高叫「老孔」,可是沒有照例的回應。以為他家裡無人,上樓梯一看,房門都靜悄悄地開著。我再叫一聲「老孔」,房裡出來一人,卻是他的兒子。我問:「老孔出去啦?」他兒子不做聲,嚴肅的臉好像不認識我,只做個手勢讓我進去。我踏進房內,陳設已變了樣。爛腳多年不愈的老孔並不躺在那籐椅上。我正要問,他兒子指著五斗櫥上,我一看,供著老孔的照片,下面有兩個小花圈。
  我大吃一驚。怎麼,老孔沒有了!三個月前,我還來過,他雖然爛腳,精神很好。我們談了一陣,我告訴他,我要到大豐五七干校去,回來休息時再來看望他,卻想不到我再來時,他已下世。原來他的爛腳是糖尿病毒,所以治不好。
  英國詩人苔微思有一首詩,大意說:「年輕時,一家一家的去看朋友聊天,現在年老了,朋友一個一個的去世,不再是一家一家的去,而是一個公墓又一個公墓的去訪問朋友了。」近幾年來,在上海的老朋友,一個一個地少下去,我也很有苔微思的心情。今年是令俊逝世十年祭,可是連一片墓地都無可祭掃,我只能寫一點回憶記來懷念他,真是「秀才人情紙半張」。
  一九二三年秋,我和戴望舒同入上海大學中文系肄業。孔令俊是我們第一個認識的同級同學。我和望舒在校外裡弄人家租了一間廂房住宿,課餘時間,令俊經常來我們住所閒談休息。當時,沈雁冰(茅盾)先生也在上海大學任教,給我級講歐洲文學史,用的教本就是周作人編的《歐洲文學史》(北京大學叢書)。有一天,沈先生在下課後和令俊講話,好像很熟識的樣子。我們覺得很奇怪。事後就問令俊:「你怎麼認識沈先生的?」這時,令俊才說明沈先生是他的姊夫。
  此後,由於令俊的介紹,我和望舒幾乎每星期都上沈先生家去。沈先生白天在商務印書館編譯所工作,星期日有別的事,因此我們總是夜晚去的。開頭,沈先生還把我們作為客人,在樓下客座招待;後來,相熟了,就索性讓我們到樓上去。沈先生做他自己的文字工作,讓我們隨便翻看他書架上的外國文學書,或者和沈師母,令俊的姊姊孔德沚,談談家常和文藝瑣事。那時令俊住在亭子間裡,我們有時就到亭子間裡去坐,不打擾沈先生的工作。沈師母常常說:「沈先生要創作,我們還是到亭子間裡去。」「創作」這個名詞是當時新行的,《小說月報》開始標明了「創作」一個專欄,本意是指小說、散文、劇本等作者自寫的文藝作品,用來區別於「譯作」。沈師母卻以為「創作」就是寫文章,所以,沈先生明明是正在伏案譯書,沈師母卻說是「他在創作」。這一事,可見當時有許多人還不清楚什麼叫「創作」,甚至連沈師母也沒弄清楚。
  一九二四年暑假,上海大學遷入租界,校舍在西摩路(今陝西北路北京西路口)。我和望舒就遷居哈同路(今銅仁路)民厚北裡,租住了一個後廂房。搬進去之後,才知道房主人是左舜生,前廂房就是《醒獅週報》社,於是,我們在這裡認識了國家主義派的一群人。左舜生的太太脾氣很不好,我們在她家裡住不到半年,就遷居民厚南裡。郭沫若、成仿吾、郁達夫、倪貽德都住在這個裡內,一座一樓一底的石庫門房子,就是「創造社」了。
  張聞天也住在這個裡內,他那時是中華書局編輯。令俊和張聞天的弟弟健爾很熟,因此,我們由令俊的介紹,認識了健爾,又因此認識了張聞天,那時他正在譯俄羅斯作家科洛連珂的《盲音樂師》。
  不久,令俊隨沈先生去廣州參加革命,到了武漢,國共分裂,他亡命回來,才重又會見。這時,令俊沒有工作,想編一部《五卅運動史》,來和我商量。我把家裡所有的報刊資料都找出來給他,他自己也搜訪到不少資料,編成一本初稿,請蔡元培題了書籤。但這部書始終沒有出版。一九二八年,令俊到杭州去做黨的地下工作,住在戴望舒家裡。望舒有一個姊姊,青年居孀,住在娘家。令俊和望舒的姊姊發生了戀愛,以後二人就雙飛到天津同居。令俊在天津女子師範任教,可能還做黨的工作。因為不久即被捕入獄。令俊在被拘押期間,曾托一位王某,也是黨員,照料戴氏。豈知王某與戴氏也有了戀愛關係,二人就雙飛南下,到了上海。令俊出獄後,人去樓空,也回到上海。此事望舒極為惱怒,拒不與他們三人相見。於是我和令俊也形跡疏遠了好久。直到一九三五年,令俊想編一本《現代作家書簡》,來向我要資料。我樂助其成,供給他一批文友信札。此後,我離開上海,接著就是八年抗戰,到勝利復員回來,才重又會晤。
  解放後,春明出版社資方去了台灣,請令俊去擔任經理之職。令俊最初不想去做這個資方代理人,我勸他答應下來,因為我看出解放後出版事業大有可為,令俊手頭有一個出版社,可以在社會主義文化建設上多做一些工作。於是令俊去當上了這個出版社的經理,拉我去擔任總編輯。從此,我和令俊每天見面,正如在上海大學讀書時。但這一段時間,不過三個月,我覺得這個總編輯不易做,就辭卸了。一二年後,出版機構大改組,春明出版社不復存在,在幾次政治運動的大波蕩中,我和令俊的關係愈疏,每年不過見面兩三次,如是者十多年,從一九七一年開始,才比較的常見,可想不到他很快就過去了。
  我和令俊有五十年的交誼,雖然時親時疏,卻也非常瞭解他的為人。他對文藝是有熱忱的,可惜才分不足,寫過幾個劇本,幾本雜文,都不能出色當行。但他編的《小說史料》、《現代作家書簡》,卻是至今還有用的書。《五卅運動史料》所收資料,在今天看來,可以說是很豐富的,可惜這部稿子沒有出版。他的文藝工作,大概在抗戰時期最為活躍。他辦過戲劇學校,編過劇本叢刊。沈先生在香港編《文藝陣地》,由他在上海負責排印、校對、出版工作。這些都是我所知道的他的文藝業績。
  令俊的為人,心直口快,喜怒即形於色,所以常常容易和人衝突,但本質卻是忠厚的,初到上海時的生活,天津回來後的一段時期,大概經濟方面非常狼狽,不得不依靠他姊姊的支援。近年間,沈先生在他的回憶記中,曾有好幾處提到令俊,語氣之間,似乎很有不滿,我覺得有點意外。我看過沈先生給令俊的許多信札,一向都是信任他,鼓勵他和熱心幫助他,不知道為什麼晚年來,在沈師母故世之後,忽然態度一變,對令俊深致不愜,不惜形之筆墨,這一情況,我覺得不可思議,莫不是令俊在晚年時對沈先生有過什麼大不敬嗎?這就不是我所能瞭解的了。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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