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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雲浦雨話從文


  五月十六日,在《新民晚報》上看到沈從文逝世的消息,極為驚訝。前不久,我還收到從文夫人張兆和的信,說從文的病已大有好轉,能在屋子裡走幾步,手也靈活了些,可望再執筆了。豈知好轉現象,卻是凶兆。
  當晚,我擬了一副輓聯,翌晨,托老友包謙六寫好,寄去北京,以申遠地友朋哀悼之情。聯語云:「沅芷湘蘭,一代風騷傳說部;滇雲浦雨,平生交誼仰文華。」上聯說從文的作品是現代的楚風、楚辭,不過不表現為辭賦,而表現為小說。下聯說我和從文的交誼,雖然有五六十年之久,但經常會面的機會,只有在上海的三四年和在昆明的三年。彼此離居的時候,也不常有書信來往。因此,我和從文的交情,形跡是可謂疏遠的,但由於彼此相知較深,在出處之間,以及一些社會關係,有共同之處,在一個時代的文人之間,也有理由可以彼此都認為至友。
  一九二七年四月以後,蔣介石在南方大舉迫害革命青年,張作霖在北方大舉迫害革命青年。這裡所謂革命青年,在南方,是指國民黨左派黨員,共產黨、團員;在北方,是指一切國民黨、共產黨分子,和從事新文學創作,要求民主、自由的進步青年。張作霖把這些人一律都稱為「赤匪」,都在搜捕之列。一九二七年五、六、七月,武漢、上海、南京、廣州的革命青年,紛紛走散。一九二七年下半年至一九二八年上半年,北平、天津的革命青年紛紛南下。許欽文、王魯彥、魏金枝、馮雪峰、丁玲、胡也頻、姚蓬子、沈從文,都是在這一段時期中先後來到上海,我認識他們,也在這一段時期,而且大半是馮雪峰介紹的。
  一九二八——一九二九年,丁玲、胡也頻、沈從文在法租界薩坡賽路(今淡水路)租住了兩間房子,記得彷彿在一家牛肉店樓上。他們在計劃辦一個文藝刊物《紅與黑》。我和劉吶鷗、戴望舒住在北四川路,辦第一線書店,後改名水沫書店。彼此相去很遠,雖然認識了,卻很少見面的機會。丁玲和胡也頻比較多的到虹口來,因為也頻有一部稿子交水沫書店出版。他們倆來的時候,從文都在屋裡寫文章,編刊物,管家。他們三人中,丁玲最善交際,有說有笑的,也頻只是偶然說幾句,幫襯丁玲。從文是一個溫文爾雅到有些羞怯的青年,只是瞇著眼對你笑,不多說話,也不喜歡一個人,或和朋友一起,出去逛馬路散步。
  一九二九年十月,我在松江結婚。馮雪峰、姚蓬子、丁玲、胡也頻、沈從文、徐霞村、劉吶鷗、戴望舒等許多文藝界朋友都從上海來參觀婚禮。從文帶來了一幅裱好的賀詞。這是一個鵝黃灑金箋的橫幅,文云:「多福多壽多男女」,分四行寫,每行二大字,下署「丁玲、胡也頻、沈從文賀」。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從文的毛筆書法,已是很有功夫的章草了。賀詞原是一個成語,稱為「華封三祝」,原句應當是「多男子」,從文改為「多男女」,表示反對封建家庭只重生男的陋俗。可是,儘管從文這樣善頌善禱,我結婚後生了一個女孩,不到二歲就夭殤了。以後接連生了四個男孩子,竟沒有一個女兒,未免辜負了從文的反封建祝願。
  十月是松江名產四腮鱸魚上市的時候。我為了招待上海朋友,特地先期通知辦喜筵的菜館為這一桌上海客人加一個四腮鱸火鍋。這一席酒,他們都吃得談笑風生,誦蘇東坡《赤壁賦》「巨口細鱗,狀如松江之鱸」的名句,看到了直觀教材,添了不少酒興。飲至九時,才分乘人力車到火車站,搭十點鐘的杭滬夜車回到上海。
  這是這一群文學青年最為意氣風發,各自努力於創作的時候,也是彼此之間感情最融洽的時候。誰想像得到,一二年之後,也頻為革命而犧牲,丁玲態度大變,雪峰參加了革命的實際工作,行蹤秘密,蓬子被捕,囚在南京,徐霞村回歸北平,沈從文有一個時期不知下落,後來聽說在中國公學,淞滬抗日戰爭以後,也回到北平去了。
  從文在上海最多三年,我和他見面不到十次。直到我編《現代》雜誌,寫信去向他索稿,才從往來書信中繼續了友誼。在這一時期,我知道他很受胡適器重。他在中國公學任教,為《新月》和《現代評論》寫小說,都是胡適的關係。隨後,胡適又把從文介紹給楊振聲。當時教育部成立一個教材編審委員會,楊振聲負責編審各級學校語文教材,就延聘從文在那裡工作。由此,從文有了一個固定的職業,有月薪可以應付生活。但這樣一來,寫作卻成為他的業餘事務,在他的精神生活上,有些主客顛倒。於是他不得不擠出時間來從事寫作,常常在信裡說,他寄我的稿子是流著鼻血寫的。
  一九三七年九月下旬,我應國立雲南大學校長熊慶來先生之聘,來到昆明。和我同時來到的有李長之、吳□、林同濟、嚴楚江等人。這是抗戰爆發後第一批到達昆明的外省人,不過二三十人。他們都是在盧溝橋事變以前決定應聘的,所以他們的來到昆明,不是由於戰事影響。但兩三個月之後,昆明市上出現了大批外省人。第二批到達的是中央銀行職員。第三批到達的是杭州筧橋空軍,他們把基地轉移到昆明。第四批到達的是清華、北大師生和中央研究院人員。清華、北大兩校合併為西南聯合大學,因為昆明還沒有校舍,暫時在蒙自上課。沈從文和楊振聲,屬於中央研究院,他們先到昆明,在雲南大學附近租了民房作辦公室和住宅。從文隻身一人,未帶家眷,住在一座臨街房屋的樓上一間。那鐘樓房很低矮,光線也很差,本地人作堆貯雜物用,不住人。從文就在這一間樓房裡安放了一隻桌子、一張床、一隻椅子,都是買來的舊木器。另外又買了幾個稻草墩,供客人坐。
  從此,我和從文見面的機會多了。我下午無課,常去找他聊天。漸漸地,這間矮樓房成為一個小小的文藝中心。楊振聲和他的女兒楊蔚,還有林徽音,都是我在從文屋裡認識的。楊振聲是位忠厚長者,寫過一本小說《玉君》之後,就放棄了文學創作,很可惜。林徽音很健談,坐在稻草墩上,她會海闊天空的談文學,談人生,談時事,談昆明印象。從文還是瞇著眼,笑著聽,難得插一二句話,轉換話題。
  昆明有一條福照街,每晚有夜市,擺了五六十個地攤。攤主都是拾荒收舊者流,每一個地攤點一盞電石燈,綠色的火焰照著地面一二尺,遠看好像在開盂蘭盆會,點地藏香。我初到昆明,就有人介紹我去「覓寶」,開頭是和李長之、吳□一起去,後來長之被雲南人驅逐出境,吳□結識了教育廳長龔自知,幾乎每晚都到龔家去打牌。於是,沈從文遂成為我逛夜市的伴侶。
  這些地攤上的貨物,大多是家用器物。電料、五金零件、衣服之類,我們都沒有興趣,看一眼就走過。但也會有意外的收穫。有一次,從文在一堆盆子碗盞中發現一個小小的瓷碟,瓷質潔白,很薄,畫著一匹青花奔馬。從文說,這是康熙青花瓷,一定有八個一套,名為「八駿圖」。他很高興的化一元中央幣買了下來。當時的中央幣一元,值舊滇幣十元,新滇幣二元,民間賣買,還在使用滇幣,因此,使用中央幣的外省人,都覺得雲南物價廉平。
  這個康熙八駿圖瓷碟,引起了從文很大的興趣。他告訴我,他專收古瓷,古瓷之中,又專收盆子碟子。在北平家裡,已有了幾十個明清兩代的瓷盆。這回到昆明,卻想不到也有一個大有希望的拓荒地。
  有一天晚上,我們在一堆舊衣服中發現兩方繡件,好像是從朝衣補褂上拆下來的。從文勸我買下。他說:「值得買。外國婦女最喜歡中國繡件,拿回去做壁掛,你買下這兩塊,將來回上海去準可以銷洋莊。」我聽他的話,化四元中央幣買下了。後來送給林同濟夫人,她用來做茶几墊子。當時的林同濟夫人,是一位美國人。
  在福照街夜市上,我們所注意的是幾個古董攤子,或說文物攤子。這些地攤上,常有古書、舊書、文房用品、玉器、漆器,有時還可以發現琥珀、瑪瑙,或大理石的雕件。外省人都擁擠在這些攤子上,使攤主索價愈高。我開始搜尋緬刀和緬盒。因為我早就在清人的詩集和筆記中見到:雲南人在走緬甸經商時,一般都帶回緬刀,送男子;緬盒,送婦女。緬刀異常鋒利,鋼質柔軟,緬盒是漆器,婦女用的奩具,大的可以貯藏雜物。從文未來之前,我已買到一個小緬盒,朱漆細花,共三格,和江南古墓中出土的六朝奩具一樣。這個東西引起了從文的興趣,他見到就買。一九四二年,我在福建的時候,他來信說,已經買到大大小小十多個了。瓷器也收了不少,八駿圖又收到二隻。一九四二年以後,大後方物價高漲,公教人員月薪所得,維持不了原有生活水平。昆明屢經敵機轟炸,大學師生都疏散到鄉下。大約從文也沒有興趣去逛夜市,說不定夜市也從此消失了。
  從文對文物的興趣,早就有了。從練字開始,首先就會注意到碑帖。在上海的時候,走在馬路上,他總是注意店家的招牌。當時上海的招牌,多數是天台山農寫的北魏字,和唐駝寫的正楷,從文似乎都不很許可。回北平後,琉璃廠、東安市場、隆福寺,肯定是他常到的地方,收集和鑒賞文物,遂成為他的癖好。解放以後,從文被分配在歷史博物館工作,許多人以為是委屈了他,楚材晉用了。我以為這個工作分配得很適當,說不定還可能是從文自己要求的。自從郭沫若盛氣凌人的斥責了從文之後,我知道從文不再會寫小說了。如果仍在大學裡教書,從文也不很合適,因為從文的口才,不是課堂講授的口才。蹲在歷史博物館的倉庫裡,摩挲清點百萬件古代文物,我想他的興趣一定會忘了一切榮辱。在流離顛沛的三十年間,他終於寫成了《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等幾部第一流的歷史文物研究著作。如果當年沒有把他分配在歷史博物館,可能不會有另一個人能寫出這樣的文物研究專著。
  一九三八年七月,我經由越南、香港回上海省親。十月,離上海到香港,耽了幾天,待船去海防。當時沈從文的夫人張兆和,九妹岳萌,和從文的兩個兒子小龍、小虎,還有顧頡剛的夫人,徐遲的姊姊曼倩,都在香港待船去昆明。從文、頡剛都有電報來,要我和他們的眷屬結伴同行,代為照顧,徐遲也介紹他的姊姊和我一起走。此外,還有幾位昆明朋友托我在港代辦許多東西,記得有向達的皮鞋和咖啡,楊蔚小姐的鞋子和絲襪,諸如此類。我當了兩天採購員,於十月二十八日,一行七人,搭上一艘直放海防的小輪船。顧夫人身體不健,買了二等艙位,餘者都買了統艙位,每人一架帆布床,並排安置在甲板上,船行時,顛簸得很厲害。
  船行二晝夜,到達海防,寓天然飯店。次日,休息一日,在海防補充了一些生活用品。次日,乘火車到老街,宿天然飯店。這裡是越南和中國雲南省的邊境,過鐵路橋,就是雲南省的河口。當晚,由旅館代辦好雲南省的入境簽證。次日,乘滇越鐵路中國段的火車到開遠,止宿於天然飯店。次日,繼續乘車,於十一月四日下午到達昆明。這一次旅行,我照料四位女士,兩個孩子,攜帶大小行李三十一件。船到海防,上岸驗關時,那些法國關吏把我們的行李逐件打開。到河口,又一度檢查,比海防情況好些。每次歇夜,行李都得隨身帶走。全程七日,到昆明時,只失去了徐曼倩的一件羊毛衫,還是她自己忘記在火車上的。這一件事,我自負是平生一大功勳,當時我自以為頗有「指揮若定」的風度。
  這一次旅行,使我和從文夫人及九妹都熟識了。從文已在北門街租了一所屋子,迎接他的家眷。北門街也在雲南大學附近,因而我常有機會去從文家閒談。此後又認識了從文的小姨充和女士。她整天吹笛、拍曲、練字,大約從文家裡也常有曲會了。不久,我遷居大西門內文化巷,與呂叔湘同住一室,與陳士驊、錢鍾書同住一樓,與羅廷光、楊武子同住一院。從文有了家庭生活,我也沒有機會夜晚去邀他同游夜市了。
  一九四○年三月,我又回上海省親。由於日本軍隊已佔領越南,我無法再去昆明,就和從文暌別了好幾年,書信往還也不多。一九五五年,一九五六年,我兩次去北京開會,都到東堂子胡同去看望從文。他說正在收集各地出土的古錦殘片,一件一件的裝裱起來,想編一本《古錦圖錄》。他還拿出幾個裱好的單片給我看,我覺得很有意義。這本書,不知後來完成了沒有。
  一九六三年,從文因公出差到上海,住在衡山飯店。他和巴金一起來看我,其時我新從「右派」改為「摘帽右派」。他在反右運動中的情況,我不知道,彼此覺得無新話可說,只是談些舊事。過一天,我去衡山飯店回訪,適巧有別的客人接踵而來,我只能稍稍坐一刻,就辭別了。這一別,就是音訊不通的十八年。一九八一年七月,我帶研究生到北京,在北京圖書館找論文資料。我擠出一個下午,到崇文門西河沿去看望五十年未見面的張天翼,此後,就到附近東大街去看從文。時已傍晚,話也不多,我想走了,從文和他的夫人卻堅邀我吃了晚飯走。我就留下來,飯後再談了一會兒,我就急於回北師大招待所。這是我和從文最後一次會晤,如今也不記得那天談了些什麼。似乎還是他夫人的話多些,由於我的聽覺已衰退,使用助聽器也不很濟事,從文說話還是那麼小聲小氣的,都得靠他夫人傳譯和解釋。
  以上是我和沈從文六十年間友誼的經過。論蹤跡,彼此不算親密;論感情,彼此各有不少聲氣相通的默契。從文對我如何理解,我不知道;我對從文的理解,卻有幾點可以說出來,供沈從文研究者的參考。
  從文出生於苗漢雜居的湘西,他最熟悉的是這一地區的風土人情。非但熟悉,而且是熱愛。從文沒有受過正規的中學和大學教育,但他的天分極高,他的語文能力完全是自學的。在他的早年,中國文化傳統給他的影響不大。這就是他的大部分作品的題材、故事和人物形象的基礎。各式各樣單純、質樸、粗野、愚昧的人與事,用一種直率而古拙,簡淨而俚俗的語言文字勾勒出來。他的幾種主要作品,有很豐富的現實性。他的文體,沒有學院氣,或書生氣,不是語文修養的產物,而是他早年的生活經驗的錄音。我所欽仰的沈從文,是這樣一些具有獨特風格的作品的作者。
  由於要在大都市中掙扎生存,從文不能不多產。要多產,就不能不有勉強湊合的作品。在三十年代初期,他有一部分作品屬於這一類。他為我編的《現代》寫過幾篇小說,用《法苑珠林》中的故事改寫,後來編為一本《月下小景》,也是我幫他印出來的。這幾篇小說,我都不很滿意。在昆明時,我曾坦率地向他講了我的意見,他笑著說:「寫這些小說,也流過不少鼻血呢!」
  從文的小說中,確有些色情描寫,這就是為郭沫若所呵斥的。赤裸裸的性慾或性行為的描寫,在現代文學中,本來已不是希罕的事,要區別對待的是:還得看作者的態度,是嚴肅的,還是淫褻的?從文小說中那些性描寫,還是安排在人物形象的範疇中落筆,他並沒有輕狂誨淫的動機。再說,從文小說中的性描寫,既不是《金瓶梅》型的國貨,也不是《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型的舶來品,而是他的湘西土貨。我們可以說:這是一個苗漢混血青年的某種潛在意識的偶然奔放,不是他一貫的全力以赴的創作傾向。郭沫若以此來譴責沈從文,似乎完全忘記了他的老朋友郁達夫。
  為新文學運動和反帝、反封建的新思潮所感召,從文於一九二三年來到北平,沒有熟人,沒有親戚,孤軍奮鬥。一九二四年,已在《現代評論》和《京報副刊》上發表創作,大約此時已受知於胡適。以後,逐漸認識了徐志摩、郁達夫、楊振聲、朱光潛、梁實秋、朱自清、葉公超等人。長期和這樣一群教授、學者接近,不知不覺間,會受到熏陶。這一群人的總的氣質,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中的紳士派。從文雖然自己說永遠是個鄉下人,其實他已沾染到不少紳士氣。一九三三年,他忽然發表了一篇《文學者的態度》,把南北作家分為「海派」和「京派」。讚揚京派而菲薄海派。他自居於京派之列。這篇文章,暴露了他思想認識上的傾向性。早年,為了要求民主,要求自由,要求革命而投奔北平的英俊之氣,似乎已消磨了不少。從此,安於接受傳統的中國文化,怯於接受西方文化。他的作品裡,幾乎沒有外國文學的影響。他從未穿過西服。他似乎比胡適、梁實秋更為保守。這些情況,使我有時感到,他在紳士派中間,還不是一個洋紳士,而是一個土紳士。反帝、反封建,在他只是意識形態中的覺醒,而沒有投身於實際行動的勇氣。也許他的內心有不少矛盾,但表現出來的行為現實,卻宛然是一個溫文爾雅,謹小慎微的「京派」文人了。
  從文在文章和書信中,有過一些譏諷左翼作家的話。話都說得很委婉,但顯然暴露了他對某些左翼作家的不滿。他說左翼作家光會叫革命口號,而沒有較好的作品。他們是以革命自詡的浮誇青年,不能扎扎實實的工作。這些轉彎抹角的譏諷,當然使左翼作家會對他懷有敵意,因而把他目為反革命的作家。其實從文不是政治上的反革命,而是思想上的不革命。他不相信任何主義的革命能解決中國的問題。歸根結柢,恐怕他還是受了胡適的改良主義的影響。他對某些左翼作家的譏諷,也並不是出於政治觀念。魯迅對左翼作家也說過類似的話:他們是左翼,但不是作家。1從文的意義也是這樣。不過魯迅是從更左的立場上講的,從文卻從偏右的立場上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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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魯迅有過此語,待查出處,故暫不用引號。

  從文一生最大的錯誤,我以為是他在四十年代初期和林同濟一起辦《戰國策》。這個刊物,我只見到過兩期,是重慶友人寄到福建來給我看的。我不知從文在這個刊物上寫過些什麼文章,有沒有涉及政治議論?不過當時大後方各地都有人提出嚴厲的批評,認為這是一個宣揚法西斯政治,為蔣介石製造獨裁理論的刊物。這個刊物的後果不知如何,但從文的名譽卻因此而大受損害。
  沈從文一生寫了大量的小說和散文,作為一位文學作家,在中國新文學運動的第二個十年間,他和巴金、茅盾、老捨、張天翼同樣重要。建國以來,文學史家絕口不提沈從文,卻使國外學者給他以浮誇的評價,並以此來譏諷國內的文學史家和文藝批評家。這是雙方都從政治偏見出發,誰都不是客觀的持平之論。
  至於沈從文的思想問題,我已把我個人所感覺到的情況講了一個大概,也許我說得是,也許不是,畢竟我和他常在一起的機會很少,他的思想發展的曲折道路,也許我的觀感太簡單化了,這還有待於傳記作者的研究。今天,既然黨的政策已開放了百家爭鳴的自由,那麼,一切知識分子的思想問題,都應當用思想問題的尺度來作結論。
           一九八八年八月二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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