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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幾個畫家


  去年十二月,《文匯讀書週報》刊出了一幅漫畫:《文藝茶話圖》,畫著三十年代的一群文藝作家。這幅畫出於當時漫畫家魯少飛之手,在一九三四年文藝綜合性刊物《六藝》上發表過。十多年前,香港的《開卷》雜誌上也重印過。這回,大約《讀書週報》編者有興趣,又重印了一次。有人剪下這幅畫,拿來問我:這些人畫得像不像?我看了一下,憑我的回憶,我說:都很像,連神氣都畫出來了。不過只有一個人不像,那是彭家煌。
  來客又問:魯少飛是何許人?我說:三十年代上海第一流漫畫家。
  來客問:你認識嗎?
  我說:認識,不過不熟。
  來客問:此人現在哪裡?
  我說:不知道,四十年沒聽到他的消息了。
  再也想不到,上月在《新民晚報》的《夜光杯》中看到徐淦同志的一篇文章,才知道魯少飛還健在,而且仍在上海隱居著。
  「四人幫」粉碎以後,我常常懷念許多長久不知下落的三十年代上海文藝界朋友。在那個十年間,上海文藝界各方面的活躍人士,都有同聲同氣的交誼。文藝作家、戲劇家、電影家、洋畫家、漫畫家、木刻家,經常有機會在一起閒談,不是在宴會上,就是在茶室裡,或者在電影院裡、舞場裡不期而遇,年齡都在二十五至四十之間。有不少人,雖然沒有成為知交,但給我以很深的印象,他們的風度和工作,都使我欽佩。
  後來,文學創作的朋友,一個個隨著蕭軍「出土」了,一九七八年,我到北京去參加文代會,見到了許多面目全非的老朋友,還有不少未見過面的老神交。只有我所懷念的畫家,還有好些人不知下落。當年《時代畫報》這一群人,只有葉淺予、丁聰還有作品發表,張光宇、正宇兄弟都下世了。龐薰琴、雷圭元,我聯繫上之後,不久都作古了。陳士文在法國學畫十年,抗戰時才回國,我在臨解放前,才在上海西門路找到他。解放以後,便無來往。八十年代初期,才知道他在香港中文大學,也已去世。他留在上海的一百多幅超現實派油畫,在「文化大革命」中,被他的老母親燒光了。丁衍鏞也在香港,很不得意,只當了一個中學美術教師,也早在一九七八年逝世。
  周多和郭建英,都為我編的《現代》雜誌畫過很好的封面和裝飾畫,解放以後,沒有見過他們的作品。前年,台灣朋友寄我一份資料,才知郭建英成為著名的銀行家,亦已不在人間。剩下一個周多,還沒有著落。
  章西崖是四十年代傑出的漫畫家、木刻家、裝飾藝術家。他的漫畫,諷刺性很尖銳。我在五十年代初期,還有一次在出版社的宴會上遇到,反右以後,就杳無消息。直到前年,才知道他仍在上海,已從出版社退休。取得聯繫後,承他不棄,帶了他的一部分小品畫和木刻來供我賞玩。現在,又知道魯少飛也還平安無恙,這是最後一個我所念念不忘的畫家了。
  一九七八年以後,不少三四十年代聞名的畫家,都一個一個的「出土」,有作品或消息見報了。在北京、上海、廣州的畫家,更是逐漸活躍起來,發表了新的作品。章西崖「亮相」很遲,直到前年才由陸谷葦的一篇報道,並附印了他的一幅盆畫,才使我知道。沒有徐淦的文章,我至今還不知道魯少飛的蹤跡。我想,這兩位畫家,似乎有些與眾不同,他們難道安於被活埋,拒絕出土嗎?文人總想印出一本書,畫家總要開個展覽會,可章西崖和魯少飛卻安於沉默,不求聞達。我不說他們人品高潔,只怪他們太消極了。
  不過,消極也許倒是「塞翁失馬」,君不見黃某某夫婦和黃某某等等,出土不到十年,又好像活埋進秦俑坑了嗎?
          一九九一年三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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