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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小文本該題名為《我怎樣寫〈黃心大師〉》,一則固然因為我這篇小說並不是什麼大傑作,不希望為後生小子所傚法。二則,尤其是,因為我並不預備在這裡表示我曾用了多少血淚去寫那篇無聊的小說。昨天偶然到上海來玩,當晚就在《大晚報》上讀到許傑先生的談到我這篇小說的「讀書隨筆」,於是引起了我寫這篇小文的動機。 我曾在第三十九期《宇宙風》上發表過一篇《小說的對話》,但那篇文章談到對話的問題以外,還牽涉到一點創作小說的文體問題。我不能不承認從前曾經愛好過歐化的白話文體,因為多數從事新文學的人似乎都感到純粹中國式的白話文不容易表現描寫的技巧。但因為近來一方面把西洋小說看得多了,覺得歐式小說中的一部分純客觀的描寫方法,尤其是法國和俄國的寫實派作品,有時竟未免使讀者感覺到沉重和笨拙——可以說是一種智慧的笨拙;一方面又因為重讀唐人傳奇,宋人評話以至明清演義小說,從此中漸漸地覺得它們也有一種特點,那就是與前後故事有諧合性的敘述的描寫,易言之,即寓描寫於敘述中的一種文體。中國小說中很少像西洋小說中那樣的整段的客觀的描寫,但其對於讀者的效果,卻並不較遜於西洋小說,或者竟可以說,對於中國的讀者,有時仍然比西洋小說的效果大。我們不能忽略了中國人欣賞文藝作品的傳統習慣,到現在《水滸傳》、《紅樓夢》始終比新文學小說擁有更廣大的讀者群,這是在文體方面,至少有一半關係的。 因為我個人有這樣的感覺,所以近一二年來,我曾有意地試驗著想創造一種純中國式的白話文。說是「創造」,其實不免大言誇口,嚴格地說來,或者可以說是評話、傳奇和演義諸種文體的融合。我希望用這種理想中的純中國式的白話文來寫新小說,一面排除舊小說中的俗套濫調,另一面也排除歐化的句法。或許這仍是「舊瓶盛新酒」的方法,但這所謂舊瓶實在是用舊瓶的原料回爐重燒出來的一個新瓶。 我在這方面的第一次嘗試是《獵虎記》,最近的嘗試是《黃心大師》。《獵虎記》在鄭伯奇先生主編的《新小說》上刊載出來之後,有人曾經投函給編者,說這仍是「鴛鴦蝴蝶派」的作品。現在《黃心大師》發表之後,許傑先生在擔憂著恐怕仍有走回到評話演義小說的老路上去的危險(許傑先生的那篇文章主旨並不在此,所以對於這方面,他略而不談,但語氣之下卻有這樣的意思)。這兩種批評,都是在我意料中的。我現在覺得,這關鍵是在於我所曾有意地嘗試的這兩篇小說都是採用了一個故事(atale)的形式,而中國小說卻正是全體都是故事,從來不曾有過小說——短篇或長篇(ashortstoryoranovel)。我若用純中國式的白話文去寫中國所沒有的小說,這才看得出這文體嘗試的成功或失敗,如今卻無意地寫了兩個故事,這在無論哪一個被中國式的文學欣賞傳統習慣所魅惑著的新文學讀者的眼裡,確是容易忽略了作者在文體嘗試方面的側重,而把它看做無異於「鴛鴦蝴蝶派」或「回老路」的東西。無論是「內容決定形式」或「形式決定內容」,但決非「內容即是形式」或「形式即是內容」。 我還要嘗試這純中國式的文體,無論是,也同時是,為「藝術」,或者為「大眾」,我相信這條路如果能走得通,未始不是一件有意思的工作。但當然,我希望能寫一篇「正格的」小說。 以上算是關於《黃心大師》的文體方面的自白。至於內容這方面,我與許傑先生的看法似乎相去很遠,我無論怎樣講法,恐怕終於不會使許傑先生滿意,所以我不想在這裡多說什麼。總之我是在說一個故事,許傑先生不愛聽這個故事,罷了。 但是,許傑先生似乎也知道我講故事的態度是想在這舊故事中發掘出一點人性,然而不幸的是,在我這個故事中間,他所看出的還只是「神奇」與「古怪」。許傑先生問:「究竟這位黃心大師,是神性的,還是人性的呢?是明白了一切因緣的,還是感到了戀愛的幻滅的苦悶呢?」問了之後,許傑先生又判斷道:「總之當時的人,沒有一個能夠發覺、能夠理解,便是如今的作者,卻仍舊是把捉不住,不十分瞭解的。」 問固然問得有理,判斷卻不敢恭維了。我現在願意告訴許傑先生,黃心大師在傳說者的嘴裡是神性的,在我筆下是人性的。在傳說者嘴裡是明白一切因緣的,在我的筆下是感到了戀愛的幻滅的苦悶者。整個故事是這兩條線索之糾纏。當時的人究竟能否發覺,能否理解,我不知道。至於我,卻自信是把握住了,而且十分瞭解的。 許傑先生引惱娘生下來做彌月時的一個女尼的說話:「阿彌陀佛,這位小姐是個有來歷的人……只可惜了一念之差,不免到花花世界去走一遭。」又引惱娘出家時,妙住庵裡的老尼說:「你的來意我早已知道,我已經預備了,叫她此刻就來。」以為這是作者筆下的「神奇」和「古怪」,也以為是我真相信因果之說,這是一個錯誤。這些話正是傳說者嘴裡的「神奇」和「古怪」,也是這個「故事」的原形。我講故事就說明這些「神奇」和「古怪」,但我的說明是在黃心大師本身的行動和思想上去表現,而並不直接做破除迷信的論文,因為在說故事的技巧上,這一部分,我可以不負責的。況且,許傑先生倘若願意的話,我們又何嘗不可以把這些話認為女尼們的「江湖訣」呢? 惱娘在送季茶商遠戍的時候,說了一句,「不要愁,都是數」。這是整個故事中一個重大關鍵。一般人,自然連許傑先生也在內,把惱娘看做是個「神性的」、「明瞭孽數的」、「曉得三生因果」的人物,可以說都由於這一句。我在寫這一句的時候,曾經費了多時的斟酌。賢明的讀者試替我想,我該不該用這模稜兩可的句子?若惱娘不這樣說,例如她竟號啕大哭,悲不自勝,以表示伉儷情深;或者把她寫做悠然自得,絕不介意,以表示其幸災樂禍,那麼此時的惱娘的態度在整個故事的演進中是否自然? 我說這是一個模稜兩可的句子,是因為我正要表現出在不瞭解惱娘者心目中,這句話是惱娘「明瞭孽數」的鐵證,而在惱娘自己卻只是對季茶商說的一句並非由衷而發的,平常的安慰話。我們中國人不是大多數相信命運的嗎?用一句話表現了兩方面的觀感,使他們並不覺察到矛盾,這下面才有故事出來。 一九三七年四月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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