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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一書(上)


  昨天去看一個朋友,即在其家午飯。酒力醒,茶煙歇(實在是沒有喝酒,姑如是雲耳)。主人出水晶查糕見款,一片入口,甘冷入心脾,談興於是大發。主人曰:「足下既留心藝文之事,若欲足下於新文學家諸大作中推舉一本書為其代表,成不成?」我說:「鄙人未嘗為批評家,平時亦未嘗敢月旦並世諸賢,此事殆不能任。但主人的建議卻是大妙,名山事業,固不在多,一人一書,或者已足夠代表,姑就鄙見奉答,聊助談資,不足為外人道也。何如?」
  主人欣然,移茶杯而促席,曰:「然則人選如何?」
  對曰:「惟主人命。」
  主人曰:「魯迅遽而奄忽,蓋棺論定,當以哪一本集子為其代表作?」余曰:「此第一題便難應付了。鄙人之意,若以魯迅為文學家,便是太小看他了。魯迅者,實在是一個思想家,獨惜其思想尚未能成一體系耳。惟其思想未成一體系,故其雜感文集雖多,每集中所收文字,從全體看來,總有五角六張、駁雜不純之病。使讀者只看到他有許多批評斥責之對象,而到底不知他自己是怎樣一副面目。現在姑就文學家方面之魯迅論之。若必欲以魯迅為文學家,則當處之於散文家之列,而不當視之為小說家。魯迅的小說,不過兩本短篇集,雖然不壞,但亦決不就是『國寶』。但魯迅之散文卻寫得多而且好。真是好!就文學論文學,故我以為魯迅之代表作當為《朝花夕拾》。這裡的十篇文章,是魯迅的純文學散文,筆調老成凝重,而感情豐富,絕非此老轉變後文筆所能及也。」
  主人曰:「側聞魯迅之介弟周作人先生亦是一代散文名家,足下以為此君著作,當以哪一書為之代表?」余曰:「周作人的文學事業,創作翻譯,兩足千古。《狂言十番》與《希臘擬曲》,雖都是薄薄一本,到底非徒抱字典者所能了事。現在我們的推舉標準,請以創作書為限。鄙意以為周作人先生之文集,自當以《談虎集》為代表。現在的人,聽說話的本領甚為低劣,看看周先生最近的《苦竹什記》及《夜讀抄》等書,總以為是周先生自己的身邊瑣事,於是一個正確思想的指導者常被誤解為悠閒自得之隱士。所以我舉《談虎集》為周作人先生之代表作者,其意蓋欲使不善聽說話的人亦得到一個聽得懂之機會耳。《談龍集》本來是《談虎集》姊妹書,例應並舉。但該書內容十九隻談文藝,舉『談虎』而不及『談龍』者,欲以見周作人先生之大耳。」
  主人曰:「唯唯。文壇之大,作家之多,吾不知其次當及何人?」余則答曰:「我們今日既不纂元祐碑,亦不修東林榜,似乎不必論次首從,想到什麼人就談談什麼人吧。」主人曰:「固然,但其如我連想也想不起來乎?有了有了……」他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來,接著說道:「《衝出雲圍的月亮》,蔣光慈著。噢,又是一個已故世的文學家,敢問此君著作,尊見如何?」
  「說起蔣光慈,」我說,「我倒不禁有點感慨了。君不見魯迅之死,如此其闊氣,而蔣光慈之死,則又如彼之寥落。但在革命的功勳上,蔣光慈似乎並不亞於魯迅。我昔年曾因送彭家煌之殯,到永安(?)公墓,展蔣光慈之墓,蕭然無封識焉。退而曾與一二友人謀,欲為募金樹碑誌,人微言輕,而所與謀者皆窮光蛋,終未實現。不知此刻救國會諸仁人君子能否分一部分紀念魯迅先生之財力,去安慰一下光慈先生之革命靈魂乎。喔喔!對不起,我的話似乎放了野馬。回頭再說蔣光慈的小說,我實在慚愧得很,只看過三本:《鴨綠江上》、《短褲黨》和這本《衝出雲圍的月亮》。這三本書看過已久,此刻差不多連內容也一點不記得了。當時的印象,彷彿以《鴨綠江上》為最好,而《短褲黨》為最壞。《衝出雲圍的月亮》最後作,銷路也最大,但我卻並不十分滿意。大抵蔣光慈才大心雄,氣魄有餘,遂致描寫結構,都欠周詳,熱血青年看了,固可以立刻拔刀而起,但吾輩飽經憂患之中年人看了,總不免要感到一個人對於革命大業的心理轉移,決不會如蔣先生小說中人那樣的簡單容易。
  「現在我從蔣光慈先生而連帶的想起了巴金先生了。巴金先生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他的政治立場原本與蔣光慈不同。但這似乎是以前的事,現在巴金先生已好久不標榜無政府主義了。若不是他已經放棄了無政府主義,便是他的無政府主義業已轉了向。總之,現在的巴金先生,從他的小說中,從他的幾篇自傳自白中看來,確已鮮明地表示了積極的革命精神。好了,我們現在且莫談政治,專說巴金先生的小說。鄙人之因蔣光慈而想到巴金者,無他,因為他們兩人之小說,有一共同之特點。此兩人所作小說,幾乎可以說全以革命與戀愛為經緯。所謂戀愛不忘革命,革命不忘戀愛者是也。若說他們是無聊的戀愛小說,則其內容倒非但並不怎麼風花雪月,反而十分積極,頗足啟迪青年人革命熱心。若說它們是革命的宣傳小說,則又非但不怎麼血腥得怕人,反而十分旖旎風光,使青年人以革命為風流韻事,樂於從同。至於他們兩人小說中的主人翁,又往往都是無產階級的知識分子,而目下愛好新文藝者又正都是這一批青年,對症發藥,投其所好,此蔣巴兩君之所以成為革命大眾之作家也。不記得什麼人曾經說過,他們的小說都是『小資產階級出身的無產階級的革命的浪漫主義作品』,此話雖不免近乎惡謔,但是卻不能不算是一語破的了……」說到這裡,主人插嘴道:「然則你以為巴金先生的作品哪一部最好呢?」我道:「抱歉得很,若要我投一票的話,我寧願投《滅亡》一票,雖則這仍是無政府主義者時代的巴金先生之作品,然而,我以為還是這樣妥當。」
  「哦,」主人說,「我似乎不必再追問你的理由了。再抽一支煙怎麼樣?……我想你對於沈從文先生的作品,一定有一點獨特的認識的。」
  「請把火柴給我,」我說,「是的,我也願意回想一下我對於已看過的沈從文先生的作品的印象。但獨特的認識恐怕還談不到。我以為沈從文先生似乎是十年來創作態度最忠實的一位作家了。成為一個好的作家,除了充足的生活經驗而外,還只需要一個條件,那就是為創作而創作的忠誠態度。我並不說『為藝術而藝術』,你可不能誤解了。我說的是一個作家正在從事創作的時候,他對於他的工作不能有一點枝蔓的觀念。不要以為我是在拯救勞苦大眾,也不要以為我是在間接打倒帝國主義,也不要以為我是在暴露一個爛熟的資產階級社會的醜態,只要認識自己正在寫作一個好的作品就儘夠了。雖然這所寫成的作品不妨產生出以上所說的效果來。沈從文先生,我以為是能始終保持著這種態度的。
  「近來有許多人稱讚沈先生的《自傳》,那的確是一本好書。但我想不把沈先生屬之於散文家之列,因為他的作品當然以小說為多。現在讓我想一想,我幾乎完全忘掉了曾看過多少沈先生的作品了。我以為,《阿麗思漫遊中國記》可以算得是一本有趣味的書,但那似乎止於有趣味而已,輕鬆得很,有許多俏皮的地方,可是算不得好。還看過一些什麼呢:《蜜柑》,《石子船》,《從文甲集》,《長夏》,短篇小說集很不少,可是都有一個內容不純的疵病,我們倘若嚴格地來衡量一下……喔,我幾乎把那本小書忘了,我應該提出這本書來的。在這個集子裡的幾篇東西,大概是八篇吧,我可記不清楚了,氣氛完全和諧,並且可以說是同樣的好,我當時看了以後,曾經很喜歡過。我尤其愛那篇《柏子》,現在誰還能寫出那樣矯健有力的小說來呢?
  「沈從文先生是一個有意使自己成為一個文體家的作家,他的這個集子——不錯,我抱歉了,我還沒有說出那個書名來呢。那是叫做《雨後》,是由一家已閉歇的春潮書局出版的,現在市上不知還有得賣不——這個集子就顯然是沈先生的獨特的文體的典型了。我以為沈先生的文體,寫到《雨後》,正是恰到好處。以後沈先生似乎逐漸地在增重他對於文體的留意,所以在《月下小景》中我們就不免覺得沈先生有點為文體而創作的傾向了。但關於這一點,我可不敢堅持我的意見,也許是我錯了,因為從《月下小景》以後,我沒有機會更多看過一些沈從文先生的近作。」
  主人曰:「聽說在文體這方面用功夫的還有一位廢名先生,不知你對於他的作品意見怎麼樣?」
  「不錯,」我說,「談到中國新文壇中的文體家,廢名先生恐怕應當排列在第一名了。廢名先生對於文藝上的低徊趣味似乎向來就很愛好,我們從他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竹林的故事》中已早看出了這個傾向。在寫《竹林的故事》的時候,廢名先生的寫小說似乎還留心著一點結構,他在寫第一句的時候,正如大多數別的作家一樣,他多少總知道了在他自己的筆下將寫出怎樣一篇小說來。但是在寫作《棗》的時候,廢名先生的寫小說的態度,似乎純然耽於文章之美,因而他筆下的故事也須因文章之便利而為結構了。從《棗》而《橋》而《莫須有先生傳》,這種傾向便愈加發揮得透徹,廢名先生遂以一個獨特的文體家自別於一般作家了。
  「看廢名先生的文章,好像一個有考古癖者走進了一家骨董店,東也摩挲一下,西也留連一下,迂迴曲折,順著那些骨董櫥架巡行過去,而不覺其為時之既久。而他的文章之所以使你發生摩挲留連之趣者,大抵都在於一字一句中的『俳趣』,——這是日本人的說法,用我們中國人的話說起來,也就是所謂『涉筆成趣』。
  「涉筆成趣,談何容易,在作者是要能自然,此趣才顯得靈活生動;在讀者是要有會心,此趣才能被領受到。對於別人的文章有會心者能有幾人?而況此會心尚各有深淺遠近之不同。所以廢名先生的文章不容易獲得大多數的讀者。夫文體家豈必責其大眾化乎?再說作者自己這方面,我既拈出『自然』二字,則我對於廢名先生的《竹林的故事》以後的三本著作之選擇標準,自當以此為歸。我以為我應當推舉他的《棗》。
  「我雖然不說《橋》與《莫須有先生傳》的文章技巧有多大的不自然處。但你既限定我每人選擇一本書,則我以為《棗》這一集中的文章似乎更自然一點。在《橋》與《莫須有先生傳》中間,廢名先生似乎傾注其全力在發揮他的文趣。希望過高,常常不免有太刻畫的地方,或者是迂氣,或者是飣餖氣。在《棗》這一集中,幸而他還有一點寫小說的慾望,在有意無意間來幾句灑脫雋永的文章,遂有點睛之妙。但是在《棗》這一集中,也未嘗沒有使人憎厭的地方,其他的我可記不起了,現在只彷彿記得有篇題名為《四火》的,最後一段文章,是複述了一個民間的笑話,以雞諧音為×(從屍從穴),在作者或許以為很有諧趣——或說幽默,但我們看了之後,總不免橫眉,以為惡札也。總之,大醇小疵,人人都有一些,我這個意見,或者竟是太過分了些亦未可知。」
  「哦,領教了。你似乎……」
  「丁零零……」門鈴響了。
  僕人去開了門,進來的是一位女客,主人忙著站起來招待客人了。我喝了一口茶,拿了帽子,趁機會告辭了。
  「怎麼,你走啦?我們還得講下去。」
  「不成,一則時間遲了,二則我已經上了你的當,雌黃了不少的人,我不能再胡說八道下去了。叫人家聽見了說不定要不痛快。雖然我早就說明這是我一個人的意見。」
  「那沒有關係,你自己也說過的,聊資談助而已。明天下午你非來繼續下去不可,我給你預備著上好的煙和茶。」
  「好吧,明天下午上完了課再來。可是我不愛喝清茶,你費心給預備普洱罷。」
  我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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