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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香港就寫了一點關於最近文學界利用舊形式作抗戰宣傳的意見。昨晚承茅盾先生送了兩本最近的「文藝陣地」,又借給了一份全國文協會的「抗戰文藝」,此外又看到了幾種別的文藝刊物,才知道對於這個問題目前正有著各方面的論辯,而我的那一點意見,卻已有鹿地亙君痛快地先表示過了。我與鹿地亙君素昧平生,他以前曾用中文發表過怎樣的文藝理論或見解,也不很留心,但是,在他這回的「關於藝術和宣傳的問題」的那封給適夷的信中,他對於目下中國許多對於文藝熱心過度而事實上甚欠瞭解的批評家,創作家,乃至政治家所發的慨歎,我以為全是一針見血的,完全可以同意的。他那篇文章中所牽涉到關於文藝的課題甚多,我覺得都有特別提出來討論一下的必要,但我在今天所想談的,還是關於舊形式的問題。 「在這生氣蓬勃的大時代的中國,又對於這舊形式來重複盛大的討論,我是做夢也想不到的。」鹿地亙君這樣感喟地說。不錯,我也做夢都想不到在這生氣蓬勃的大時代,我們的作家們還得乞靈於平劇,鼓詞,小調,三字經來做抗戰的利器。原來二十年的新文學運動,連「一個」足以收大眾化效果的「形式」也沒有創造出來。現在倉促之間,要文章下鄉,要文章入伍,不得不亂拉一些舊文學中的破爛衣裳往身上一披。作家們和批評家們還沒有一個人肯承認是「政治的應急手段」,卻偏要以為是替文學的宣傳手段和藝術性打定「永久的基礎」,這真是應該被鹿地亙君所齒冷的。 我們若把這種錯誤的現象與二十年新文學與舊文學搏鬥的經過情形互相參證一下,就不難發見一種潛意識的矛盾。原來新文學家一方面儘管在斥責舊文學是死文學,而另一方面卻也私心地感到新文學是更死的文學。一方面儘管說舊文學是貴族的少數人的文學,而另一方面卻也不免懷疑新文學是更貴族的,更少數人的。一方面儘管說舊文學的形式不足以表現新時代人的思想與情緒,而另一方面也不免常常為舊文學的形式所誘惑。在平時,新文學的創作家和批評家,都還能勉強把持住他們的堅定的意識,把新文學抬到九天之上,把舊文學打到九地之下。儘管是抹煞不掉「讀紅樓夢的比讀現代小說的人多」這事實,但可以說那種小說是「低級趣味」,是「鴛鴦蝴蝶派」。儘管忘懷不掉舊詩歌的音律節奏,但不要緊,我們的詩也可以「朗誦」。當時的壁壘,至少在表面上看起來,是何等地森嚴!但現在呢,堤防完全潰決,狐狸尾巴整個地顯出來了。郭沫若先生回國以後,寫了一些舊詩,就有幾位新文學作家寫信去要求他不要再做舊詩了,其理由有二:一、舊詩是迷戀不得的骸骨。二、倘若做了舊詩,他們就不便刊登在新文學的刊物上了。這恐怕是他們為新文學的最後奮鬥了吧! 擁護新文學而不能完全信任它的效能,排斥舊文學而無法漠視它的存在,我們文學界之所以會發生這種矛盾現狀者,追本求源,大概還是由於多數的作家及批評家對新文學要求得太多,並且同時還把文學的大眾化誤解了。 新文學終於只是文學,雖然能幫一點教育的忙,但它代替不了教科書;雖然能幫一點政治的忙,但它亦當不來政治的信條,向新文學去要求它可能以外的效能,當它證明了它的無能的時候,擁護者當然感到了失望。文學應該大眾化,但這也是有條件的。一方面是要能夠為大眾接受的文學,但同時,另一方面亦得是能夠接受文學的大眾。 新文學運動的第一個手段是解放舊形式。何以要解放舊形式?因為要表現新思想。但是在解放了舊形式以後,應該是建設一個新的形式,可惜在大眾文學這方面,卻是一向沒有完成這建設工作。所以一旦要使新文學在大眾面前發生影響的時候,就感覺到它不如舊文學的形式了。這實在並不是舊形式本身有獲得大眾的魅力,而是由於新文學者沒有給大眾一個更好的形式。然而我們的那些前進的作家們及批評家們卻早已在厭惡我們的同胞大眾了。為什麼你們不願意一讀我們的大眾文學呢?我們有賽拉斐莫維支的《鐵流》,我們有富瑪諾夫的《夏伯陽》,那是早已在蘇聯成為行銷數十萬本的大眾讀物了,而何以你們這些沒出息的同胞大眾還是耽著讀《紅樓夢》和《三國誌演義》呢?於是來一個文學的啟蒙運動,要「克服」他們的「落後」。 「蒙」沒有「啟」好,八一三的炮聲響了。愛國的作家們要為國家做一點有效的工作,而他所有的僅是一枝筆,他所能的只是寫一篇文章。於是他們「用文學的形式來抗戰」了。然而在積極的方面,一篇文章到底退不了日本的飛機大炮,於是只好走消極的路:宣傳。但是宣傳也不容易,所有的一九三七年式最新進口貨文藝武器,例如集體創作,牆頭小說,報告文學,還有嶄新的朗誦詩之類,全體都施用了出來,可是還沒有一個真正大眾夠得上資格來「接受」。只才感到真沒有辦法了,到底是舊形式偉大,它是有「歷史的價值」的,蓬子先生於是果決地宣言著:「只有通過舊的形式才能使民眾接觸文學」。 如果作家們及批評家堅執不肯承認這是鹿地亙君所謂「政治的應急手段」,則這種傾向,將來一定會把二十年來的新文學所建設好的一點點弱小的基礎都摧毀掉的。至於當前,我以為新文學的作家們還是應該各人走各人的路。一部分的作家們可以用他的特長去記錄及表現我們這大時代的民族精神,不必一定要故意地求大眾化,雖然他的作品未嘗不能盡量地供一般人閱讀。技巧稚淺一點的作家們,現在不妨為抗戰而犧牲,編一點利用舊形式的通俗文藝讀物以為抗戰宣傳服務。但在抗戰終於獲得了最後勝利以後,這些作家們最大的任務還是在趕緊建設一種新文學的通俗文學,以代替那些封建文學的渣滓。 一九四○年八月五日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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