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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女興謠諑 高文見苦辛 哲王終未悟 濁世若為親 九死三湘水 千秋一放臣 平生懷美政 何意作詩人 這首五律是前年偶讀離騷時作的。自從詩人節被規定下來之後,屈原之為詩人,在歷史上又多了一個證件。年年今日,文藝界的善男信女又得忙著開會紀念,給一些從來不關心於文藝的達官貴人,販夫走卒,豪商富紳,勞農織女,乃至走私運土,侑觴賣笑之流,大聲疾呼的提醒一下:不要忘記了我們的大詩人屈原啊! 漢魏時代,知道屈原的人不多,但每人皆知道屈原是一個在政治上不能見容於楚國的忠直之臣,他的所以為詩人,只是在無可奈何中「援天引聖,以自證明」而已。所以提起屈原,「莫不慕其清高,嘉其文采。」話必須從他的行事與辭賦同時提到,清高第一,文采第二。晉宋而後,直至明清,屈原雖然始終是一個未曾過時退色的大文豪。而且知道屈原的人也格外多了,但他的離騷卻成為風流才子的下酒物。「嘉其文采」也已經走進了邪路,「慕其清高」者也就渺然了。現在呢,印刷既方便,宣傳又熱烈,知道屈原的人可謂已經遍地皆是。「屈原是我們的大詩人,等於人家的檀丁,莎士比亞,歌德」,人人會這樣說。不錯,人家有什麼,我們也有什麼,於是屈原在二十世紀也還是一個挺時髦的人物,他是被用來作為替中國爭取文化上的國際地位的幫閒詩人了。 嗚呼,詩人節愈熱鬧,詩人卻愈孤獨了。 我懷疑屈原是否願意與檀丁,莎士比亞和歌德同坐在一個國際享堂裡共受膜拜。屈原從來沒有自居於一個詩人。也沒有寫萬行長詩的企圖。也從來沒有像杜甫那樣地悲呼「文章憎命達」。他是因為命蹇才寫文章的,並不是寫文章以求命達的。屈原一生,始終在希望自己國家政治修明,至少要能夠與暴秦抗衡,不受侵略。縱然自己不能執政當權,一展其抱負,也希望在位者能砥礪奮發,不貪污,不腐化。然而他終於失望了。失望之後,才寫文章。這些文章是他的「苦果」,不是他的「武器」。所以這些文章當然也不會發生積極的作用。於是他只好自殺。 屈原的自殺,是以一個被放逐的忠臣的身份自殺的,一點也不是一個失意詩人: 既莫足與為美政兮, 吾將從彭鹹之所居。 他自己說得很明白了。我的詩意只在指明這一點,故曰:「平生懷美政,何意作詩人?」屈原既不自認為詩人,我們為什麼把他硬拉在一批逢人送行卷,或棲棲遑遑專找公爵伯爵做護法主人的無聊文人隊伍中去呢。 把屈原的詩人身份提高,無形中就是把他的忠臣身份掩沒了。大家鬧嚷嚷地紀念屈原,很可能把他變做頭戴月桂冠的楚國朝廷裡的弄臣,屈原之靈有知,也該後悔當初乾脆不必寫下那些抒哀的辭賦了。 一個積極地與黑暗政治環境鬥爭的文人,當他知道終於不能獲得勝利的時候,這悲哀是何等地深沉,何等地可憐。一人之得失成敗,所關係者小;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之從此被決定了覆亡的命運,這可不是細事。屈原之自殺,不是為了他個人之失敗,而是為了他不忍看見楚國之日趨於覆亡之途。有心人在這樣的場合,當然非自殺不可。但是中國文人,自古以來能瞭解此意義者,似乎很少。儒家雖然有殺身成仁,捨生取義的積極態度,但孔子也還說過一句「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如果孔子而為屈原,我想也許還不至自殺,而寧願遁跡海外的。司馬遷對於屈原的瞭解,又更遠了。他說:「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原自令若是。」啊呀,這樣說來,屈原之自殺,竟是傻透了,在楚國做不到官,難道不能到齊秦三晉去鑽營嗎?中國士大夫的見解和抱負,從漢以來就這樣地只關心著自己一身之得失,則雖為名臣廉吏,亦尚且不足以接武前修,屈原的悲哀,到底有幾人能瞭解呢? 如果我們真能瞭解屈原,真在衷心地紀念屈原,我們第一要決不把他看做一個詩人,第二要趕緊使現代的屈原不再自殺。愈把屈原標榜作我們的民族詩人就是愈侮辱了屈原。只管紀念死了已久的屈原而不去援手一個快要自殺的屈原,就是絲毫沒有紀念屈原。屈原早已死了,楚國也早已亡了。歷史上的陳跡是無法翻案的。每一個時代的人都紀念死去的屈原,而同時又都嫉忌他同時代的屈原,這史實也重複地顯現到如今,我們有什麼理由可以自解呢?「及榮華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治。」願紀念屈原者,三復此言。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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