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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原和知識分子


  十八日文匯報「讀者的話」欄內記載了夏原的事情,讀後不免有點感想。我並不認識夏原,但記得在抗戰時期看到過十幾張以貴州苗家生活為題材的木刻,那作者署名是夏原,當時的印象覺得也還不壞。如果今天在勞動教養所裡的夏原就是青年從事木刻藝術工作的夏原,我想陳道怡君為他老師的呼籲是應該的。
  從編者的按語看來,可以明白夏原之所以被送進勞動教養所當作遊民處理,主要是由於他的自高自大發展得太突出了,以致被目為一個空虛而頹廢的藝術家,甚至根本不是一個藝術家。這件事實本身,當然是夏原自己應該負首要的責任,他的處世態度一定有些缺點,使別人無法幫助他。
  我的感想是因夏原而聯繫到知識分子的自高自大,這問題有關於知識分子的改造。一般地說來,自高自大當然不是美德,它不但妨礙了自己的進步,也容易影響別人的進步。可是,在知識分子中間,無可諱言地,自高自大的現象卻普遍地存在著,有不少知識分子,別的品德都不壞,卻偏偏犯了自高自大的毛病,為群眾所不滿,尤其為領導所頭痛。這是什麼緣故呢?我以為我們應該深入瞭解一下,找出它的根源來,然後才能對症下藥。
  據我的看法,自高自大大多是自尊心的惡化發展。知識分子,特別是藝術工作者,憑他自己的學養,常常容易以自己的尺度去衡量別人的成就。自己的尺度愈嚴,對別人成就的菲薄也愈甚。有的時候,他自己也知道,儘管瞧不起別人的成就,要是叫他自己動手,也「拿不出真貨色來」,然而他還是瞧不起別人的,這就是因為他對自己的要求也同樣的高。人家以為他的態度是「人不如我」,事實上應該理解做「人不如我的理想」。
  因此,自高自大的發展,往往是不自覺的。唯有能夠從自己的甘苦中體會到別人的甘苦,才能養成「不薄今人愛古人」的杜甫的胸襟。但這卻並不容易,尤其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很少能達到這個境界。
  正因為這是一種不自覺的發展,所以應該採取極自然的教育方法,以消弭於無形。如果採取打擊他的自尊心的方法,我以為是毫無好處的。它反而只會促成這自尊心的狂妄發展,以非常突出的自高自大態度來敵對思想改造。或者另外也有一些人,當他的自尊心完全被打垮之後,態度大變,非但絲毫不再自高自大,簡直自卑自小到極度,變成一個唯唯諾諾的人,對一切都欣然同意,對一切都恭維一陣。這一種人的思想狀況,分析起來,還可以分成兩個類型:一個是真的完全失卻了自信心,心靈整個麻痺了,只求適應他的生活環境,以取得生存;另一個是把他的自高自大轉為向內發展,表現做一個玩世不恭的犬儒主義者。我以為,不管他是屬於哪一類型,都是戕賊了他的個性,無形中也妨礙了社會的進步。
  我所謂極自然的教育方法,就是給他以工作。一切人都能從適當的工作中受到教育。這裡最重要的是「適當的」這一條件。對於一個自高自大的人,如果給他以超過他的能力的工作,這是對他諷刺,也等於打擊。如果給他以他的能力以下的工作,這是培養他的自高自大,無補於事。一定要適當的工作,使他不能不努力去做。他既不輕視這工作,也不憎畏這工作,他就不會再自高自大了。
  自高自大雖然從自尊心發展而成,但自尊心與自高自大卻截然是兩個東西。我們要消弭的是自高自大,可不必連自尊心都一起剷除。夏原如果從前確是個非常自高自大的人,可是「幾年來,他到處奔走,要求職業,連機關的傳達都樂於去做。」這說明他的自高自大已經消耗到連一個藝術家的自信心都崩潰了,然而人們還把他當作一個遊民處理,這又怎麼能怪他要認為是「宗派主義的排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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