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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根司小說中的旅店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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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本文所用「旅店」,是英語inn的譯文;「酒店」是tavern的譯文,都是一種小客棧,管住宿,管飲食。現代所謂hotel,則譯作「旅館」,兼營飲食者,則譯作「大飯店」。

  英國的驛車制度,可以說是世界上古代交通事業的好榜樣。十八、九世紀的英國作家,常常在作品中提到旅途上打尖和歇夜的旅店,都以為這是享受安閒舒服的好地方。約翰遜博士甚至說過:「一隻旅店裡的靠背椅是人生快樂的寶座。」他還說:「一個好的旅店或小酒店乃是人們設計出來的最使人感到愉快的地方。」
  海樂特的《格言集》中也有一句:
  讓世界紛紛擾擾,我自在旅店裡逍遙。
  散文家特昆賽還專門寫了一篇著名的散文《英國郵車》來讚揚英國的郵車驛站。我每次讀了英國作家的這些敘述,總覺得我們的古代交通旅行設施比他們差得很遠。但是,從火車出現之後,驛車很快地被淘汰了,接著被淘汰的就是沿著驛路供旅客打尖歇夜的旅店和酒店。
  狄根司的時代,正是英國驛車交通最繁榮的時代。以倫敦為集中點,從全國各城市各鄉鎮來的驛車,一日之間,何止千乘?所經由的道路,其幹線就有十幾條之多。這些路上的旅店、酒店,有許多是很負盛名,為旅客所津津樂道的。它們或則歷史悠久,或則以美酒佳餚著名,或則以招待慇勤,賓至如歸著名。狄根司浪游全國時,對這些旅店、酒店非常熟悉,因此,他常常把它們寫進他的小說中去,或則仍用原來的店名,或則改用一個杜撰的名字,有豐富的旅遊經驗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哪一家。
  十年前,我看過一本雷卻遜所著《英國古代的旅店》(一九三四年出版),談了幾十家著名的旅店,極有趣味。其中有一章《文學裡的旅店》,引述了英國文學家在他們的作品中提到過的旅店,從喬叟起到狄根司,都是極好的社會史料。
  近來又看到一本麥資所著《匹克威克外傳中的旅店和酒店》(1921年),專講狄根司的那本《匹克威克外傳》中提到過的那些旅店和酒店,有三十多家,其中有幾家還兼見於狄根司的其他小說,可見狄根司對於這些公共場所是很有興趣的。著者將這些店家詳為敘述,常引用狄根司的原文,以證明這位作家在描寫這等地方時,也是字字實錄,惟妙惟肖,可知他的作品真不愧為十九世紀英國社會的一面鏡子。
  現在我抄譯幾段,作為這本妙書的經眼記念!

白牡鹿

  在《匹克威克外傳》第十章的開頭,狄根司把倫敦所有那些古老的旅店客棧作了一個有趣味的概述,然後給我們介紹了一個「白牡鹿」旅店。在這一家旅店裡,跟了金格爾先生私奔出來的五十歲的老處女來雪爾小姐終於被她哥哥華爾德先生追上了。一場喜劇就在這個客棧裡發生,使這家旅店和當時那個擦皮鞋的賽繆爾·維勒先生永垂於不朽。
  這個白牡鹿旅店確是倫敦最有名的幾家客棧之一,它開設在南華克鎮上,一向是泰晤士河南岸的一個馬車活動的中心點。從大陸上和英國東部及南部來倫敦的旅客大多在這個客棧裡歇腳。載客的馬車、運貨的大車,整天整夜的擁擠在這家客棧的大院子裡,甚至還停滿在它附近。因此,在馬車時代,白牡鹿可以說是旅客和商人都非常熟悉的名字。但是,如果沒有狄根司那枝生花妙筆,它決不會成為沒有到過倫敦的那些全世界的讀者所熟悉的地方。
  這個旅店大約在公元一四○○年以前就有了。白牡鹿的招牌是取自國王李卻第二世的徽章。這個旅店無疑地歷來都是達官貴人富商豪客的旅邸。十五世紀的《巴斯頓書信集》中,在講到傑克·凱特的時候,常常提到這個旅店。莎士比亞的劇本《亨利第六》中,也提到過它。一六三五年,由於大主教威廉·勞德的宗教迫害而引起的人民暴動,據說當時的兵士和民眾都集合在這家旅店裡。一六七六年,南華克鎮遭了一場大火災,這家旅店完全被焚燒了。可是,隨即就在原址照原來樣子重建了起來。據當時一位宗教史學家約翰·史屈萊普的記載,說這是一家最大的旅店,可以接待二百位客人和他們的僕御車馬。狄根司所描寫的正是這家旅店的全盛時代,它反映著英國馬車交通時代的最繁榮階段。可是,不到幾十年,火車出現了。這個著名的旅店也和其他一切驛路旅店一樣,很快就衰敗下來。後來,據說,兩邊的廂樓首先分別出租,不久,內院也住滿了人家。幾百年來的豪華旅邸,變成為一個大雜院。到一八八九年,終於被拆除掉,代之以新的建築物。但是,有一條小巷子,至今還叫作白牡鹿。

皮酒囊

  在《匹克威克外傳》第十一章中,狄根司曾介紹了一家肯特州科伯姆村裡的一家「皮酒囊」酒店。這是特普曼先生在失戀之後打算匿跡的地方。他在那裡寫了一封牢騷滿腹的信給匹克威克,於是匹克威克就和文克爾先生、史拿格拉斯先生一起去找他們的朋友。先雇了一個車到達洛徹斯特,在那裡吃了一頓豐盛的午飯,下午,三個朋友一起步行到科伯姆村。接著,狄根司描寫了匹克威克一行三人沿路所見農村風物。這一段文字寫得非常好,充分捉到了肯特州農村的典型。原來這裡是狄根司最熟悉的地方。當他兒童時代住在都坦村裡,可能跟他父親來這裡散步過。後來他在巧克度蜜月,肯定也到這裡閒逛過。一八四○年,他在孛洛斯代休養了一時之後,和馬克利斯及福斯透一同回到倫敦,也經過科伯姆村,在這裡停留過兩天。一八四一年,他和福斯透又在科伯姆耽了一天,就是歇在皮酒囊店裡的。後來,他定居在蓋茨希爾,這裡更是他經常散步的地方。所以,他的傳記作者記述他在一八五六年的生活,就說:「在科伯姆的周圍,沿著公園和村子,經過那個因《匹克威克外傳》而著名的皮酒囊,這是狄根司最有興趣的散步。」
  匹克威克先生一邊看風景,一邊說:「如果所有的人都像我們的朋友那樣受到心病的苦惱,他們來到這裡之後,我想他們一定會很快地恢復了對於人世間的留戀。」經過了半小時的行程,到達了那個村莊之後,匹克威克又說道:「對於一個厭世者,把這裡作為一個避世隱居之地,再好也沒有了,再合適也沒有了。我從來沒有看到過比這個地方更適宜於避世的地方。」這是匹克威克的話,也是一八三六年狄根司的話。狄根司說:「皮酒囊是一個乾淨而寬舒的鄉村小酒店。」匹克威克先生在那裡找到了他的厭世的朋友。飯後,兩個人在教堂墓地裡散步,匹克威克先生花了半小時,終於說服了特普曼先生放棄了他的想退隱的念頭,而欣然回到朋友們身邊。
  此後便是匹克威克先生在皮酒囊附近路上發現了一塊古代石刻,它使匹克威克先生榮譽地被選為十七個本國和外國的學會的名譽會員。當天晚上,匹克威克先生還在皮酒囊的房間裡看完了瘋牧師的手稿。第二天早飯之後,他們一行四人帶了那塊奇妙的石刻坐馬車回到倫敦。
  從此以後,皮酒囊成為英國的著名古跡,每年有許多崇拜狄根司的人來到科伯姆村參觀這個「寬舒的鄉村小酒店」。使人們感到興趣的是這個村莊和這個小酒店依然還一模一樣地保持著狄根司所描寫的那個樣子。依然是紅瓦的屋頂,依然是小窗子和老式的百葉窗。不過原來的那塊招牌已移在過道邊的右方一扇玻璃窗背後的一個小櫃台裡了。現在門口掛的招牌上卻畫了匹克威克先生的像,彷彿他正在向他的社員演說。上面一行寫成弧形的字:「狄根司的老匹克威克」。底下一行寫著「皮酒囊」。走進門,經過一條很長的過道。過道盡處,就找到了那個「低頂的長房間」。匹克威克先生就是在這裡找到他那個厭世的朋友的。現在,這裡依然「陳設著許多樣式古怪的高背皮墊椅子」。另外還有古老的鐘,和其他古色古香的傢具。牆上也依然掛著許多古老的肖像畫。但是,在每一個可以利用的空缺處卻填滿了各種狄根司及其小說中人物的畫像、小說的插圖以及其他紀念狄根司的圖片。總之,這裡現在已成為一個狄根司的紀念館了。
  在雷卻遜和麥資的書中,都印有一幅皮酒囊的照片,可是,除了那塊招牌以外,房屋的外觀卻不同。麥資的書出版於一九二一年,而且他談皮酒囊還保持著原來的樣子,應該認為他這本書裡的照片是可信的。但雷卻遜書中所印的那幅照片顯示的卻是一座較為古老的屋子,這一點卻使我不能理解了。

喬治和禿鶖

  匹克威克和他的朋友們從伊普斯威契回倫敦後,就搬到倫巴德街喬治廣場「喬治和禿鶖」大飯店裡去住,從此,匹社總部就設在那裡,一直到他退隱為止。因此,喬治和禿鶖大飯店可以說是匹克威克先生後半期的活動據點。
  這家大飯店也不是子虛烏有的地方,它確是倫敦一家歷史悠久的著名的公共場所。不過這家飯店的地址現在寫作「康希爾區聖匹克爾巷內」。其實都是正確的。如果從倫巴德街進去,雖然有一方牆上寫明「古匹克威克旅館」,可是這些字做在最高的窗楣上,不容易見到;如果從那個狹小的邁克爾巷內進去,差不多緊對面就是這個飯店的大門。
  這座房屋也是幾百年的古建築了。原先是費勒斯伯爵的倫敦府邸。在一一七五年的一個夜裡,他的一個胞弟就是在這所房子裡被人謀殺的。後來不知什麼時候,這屋子被用來開設「喬治飯店」。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又加上了一個「禿鶖」,成為當時著名人物的集中地。十五世紀最著名的諷刺詩人約翰·史凱爾頓曾經在詩裡寫到過這個飯店。十七世紀的散文家阿逖生和史諦爾也常常在這裡參加宴會。此外,如諷刺散文作家史惠夫特,《魯濱孫飄流記》的作者但尼爾·迪福,也經常是這裡的座上嘉賓。
  一六六六年,倫敦大火,這座老屋也被焚燒了。但是,重建之後,仍然開設喬治與禿鶖飯店。它的名望也愈來愈響亮。史學家史屈萊普在他的《史都氏〈倫敦志〉補遺》中敘述道:「鮑爾巷附近有喬治飯店,大火後重建,屋宇寬敞,倉捨眾多。門前有一廣場,名為喬治廣場。其對面有喬治和禿鶖飯店,亦大廈,營業鼎盛。有一小道,通邁克爾巷。」由此看來,喬治廣場是屬於另一家喬治飯店,而不是屬於喬治和禿鶖飯店的。但現在這個廣場上已造起了許多大房子,廣場的遺跡不復可見了。喬治和禿鶖飯店現在已成為狄根司的文學遺產,雖然內部已有所改裝,但古老的氣氛還保存了不少。相傳為匹克威克住過的那個房間裡,裝飾著許多匹克威克和狄根司的畫片和紀念物,使客人們想起它過去的光榮。這個飯店現在已不做旅館營業,它已成為名副其實的飯店,所有的房間都利用來為倫敦市民果腹之處了。
  這個飯店在狄根司的文學事業上還有一個小故事,極為有趣。據說在一八三七年,當《匹克威克外傳》正在每月發表的時候,有一個流通圖書館的委員會設在這個飯店裡。這一年的三月三十日,這個委員會在這裡開會。有人提議把正在分期發表的《匹克威克外傳》列入流通圖書範圍之內。這個提議遭到兩位委員的反對,因而沒有通過。這兩位委員的理由是認為這本書太粗俗了。但當時仍通過了一個修正案:「待全書完成後,可以一卷本的形式購置流通。」一八三七年,這本著名的《匹克威克外傳》就在匹克威克及其朋友聚會的那個房間裡舉行拍賣,由一位白克漢先生以十三先令六便士買去。這個本子,有收藏者手書的題記,說明此書的歷史,現今收藏在不列顛博物院圖書館的珍本書庫裡,目錄卡上就名為「喬治和禿鶖本」。
  以上選抄了與匹克威克或狄根司有關的三家旅店,聊當茶話。麥資的書全部內容都是這樣有趣,使我把《匹克威克外傳》從頭到底重讀了一遍,可惜作者所謂「現在」,還是一九二一年以前的情況,到如今又過了三十多年,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重創之後,英國的這一類文化古跡,不知還存留多少?
           一九五七年四月十日寫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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