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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 越人語天姥,雲霓明滅或可睹。 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嶽掩赤城。 天台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 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渡鏡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蕩漾清猿啼。 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 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 千巖萬轉路不定1,迷花倚石忽已暝。 -------- 1「千巖萬轉」疑為「萬壑」之誤。李白《送王屋山人》詩云:「遙聞會稽美,且度耶溪水。萬壑與千巖,崢嶸鏡湖裡。」可證。但各本皆作「萬轉」,不敢妄改。 熊咆龍吟殷巖泉,栗深林兮驚層巔。 雲青青兮欲雨,水淡淡兮生煙。 列缺霹靂,丘巒崩摧。 洞天石扉,訇然中開。 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台。 霓為裳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 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 忽魂悸兮魄動,恍驚起而長嗟。 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 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 別君去兮何時還? 且放白鹿青崖間, 須行即騎訪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1,迷。 -------- 1此句《河岳英靈集》作「暫樂酒色凋朱顏」。 這是一首描寫夢遊天姥山的詩,雜用四、五、六、七言句,句法錯落有致。轉韻至十二次之多。或兩句一韻,或三句一韻,或四句一韻,或五句一韻。韻法亦變化多端,或逐句押韻,或隔句押韻。這是李白的典型作品。因為全詩以七言句為主,故一般選本都編入七言古詩或七言歌行類。 詩題據《河岳英靈集》作「夢遊天姥山別東魯諸公」,近代版本都已省作「夢遊天姥吟留別」。前者說明是「別東魯諸公」,可知是在離開齊魯,正要南遊淮泗的時期所作。當時聽到有人誇讚越中(今浙東)天姥山風景之奇,因而中心嚮往,居然夢到天姥山去遊覽了一番,醒來就寫出了這首詩,並且把它作為向東魯幾位朋友的告別辭。詩的內容是「夢遊天姥山」,詩的作用是「留別」。要瞭解這首詩,必須把它的內容和作用聯繫起來;為什麼作者要把一首記夢詩作為告別辭?這首詩與告別朋友的思想感情有什麼關係? 因為韻法與思想程序有參差,這首詩不宜按韻法來分段。現在我們按思想程序把它分成三段:第一段是開頭四韻十句,這是全詩的引言。第二段從「湖月照我影」到「失向來之煙霞」共五韻二十八句。這是全詩的主體,描寫整個夢境,直到夢醒。以下是第三段,二韻七句,敘述夢遊之後的感想,總結了這個夢,作為向東魯朋友告別的話。 李白在好幾首詩中,嚮往於蓬萊仙界,希望煉成金丹,吞服之後,飄然成仙,跨鶴騎鹿,遠離人世,遨遊於神仙洞府。但在這首詩中,一開頭就否定了瀛洲仙島的存在。他說:航海客人談到瀛洲仙島,都說是在渺茫的煙波之中,實在是難以找得到的地方。可是,越人談起天姥山,儘管它是隱現於雲霓明滅之中,卻是有可能看見的。這四句是全詩的引言,說明作此詩的最初動機。「瀛洲」只是用來作為陪襯,但卻無意中說出了作者對煉丹修仙的真正認識。「信難求」這個「信」字用得十分堅決,根本否定了海外仙山的存在,也從而否定了求仙的可能性。然則,李白的一切遊仙詩,可知都不是出於他的本心。連同其他一切歌詠酒和女人的詩,都是他的浪漫主義的外衣。杜甫懷念李白的詩說:「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不見》)已把李白當時的情況告訴我們了。他是「佯狂」,假裝瘋瘋癲癲。他這種偽裝行為,在杜甫看來,是很可哀憐的。因為杜甫知道他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下面更明白說出「世人皆欲殺」,這也不是一般的誇張寫法。可以想見,當時一定有許多人憎惡或妒忌李白,或者是李白得罪了不少人,而杜甫呢,他是李白的朋友,他對李白的行為即使不很贊同,但對李白的天才卻是佩服的,所以他說「吾意獨憐才」。 第三韻四句是概括越人所說天姥山的高峻。它高過五嶽,掩蔽赤城。赤城是天台山的別名。天台山已經很高了,對著天姥山,卻好像向東南傾倒的樣子。四萬八千丈,當然是藝術誇張,珠穆朗瑪峰也只有八千八百四十多公尺高,因為聽了越人的宣傳,我就想去看看。誰知當夜就在夢中飛渡鏡湖(在今紹興),再東南行,到達了天姥山。「吳越」在此句中,用的是複詞偏義,主要是「夢越」,為了湊成一句七言詩,加了一個「吳」字。 第二段,全詩的主體,描寫夢遊天姥山的所見所遇。文辭光怪離奇,顯然是繼承了楚辭的藝術傳統。作者告訴我們:他飛過鏡湖,到了剡溪(今嵊縣),看到了南朝大詩人謝靈運游宿過的地方。湖泊裡有淥波蕩漾,山林中有猿啼清哀。他也倣傚謝靈運,腳下趿著為遊山而特製的木屐,登上了高山1,迷。從此一路過去,到了天姥山。走在半峰上,就看到海中日出,又聽到天雞的啼聲。經過了許多崎嶇曲折的山路之後,正在迷途之間,天色忽已暝暮。這時聽到的是像熊咆龍吟的瀑布之聲,看到的是雨雲和煙水。這種深山幽谷中的夜景,別說旅客為之驚心動魄,就是林木和峰巒,也要覺得戰慄。這時候,忽然又遇到了奇跡,崖壁上的石門開了。其中別有一個天地,別有一群人物。他看到許多霓裳風馬的「雲之君」和鸞鳳駕車、虎豹奏樂的「仙之人」,不覺嚇了一跳,驀然醒來,只看到自己的枕席;而剛才所見的一切雲山景物都消失了。 -------- 1謝靈運遊山,把他的木屐改裝了一下,上山時去其前齒,下山時去其後齒,當時稱為謝公屐。 「雲之君」是神,「仙之人」是仙人,合起來就是神仙。李白愛好修道求仙,為什麼遇到這許多神仙,非但並不高興,反而驚慌起來呢?這一驚慌,使他的遊興大受打擊,在驚醒之後,便勾引起深深的感慨,甚至長歎起來。於是接下去產生了第三段。 就全篇詩意來看,第三段才是真正的主體,因為作者把主題思想放在這一段裡。但是在這第三段的七句中,我們可以找到兩個概念。一個是「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意思是說:人世間一切快樂的事都像做了一個美夢,一下子像水一般流失了。這是一種消極的世界觀,對人生的態度是虛無主義的。另一個概念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這是一個不為權貴所屈的詩人,從趨炎附勢的社會中脫逃出來以後的誓言,它反映一種積極的世界觀,一種反抗精神。這兩種思想顯然是不同路,甚至是相反的,然而作者卻把它們寫在一起。這就引出了一個問題:到底哪一個是作者的主題呢? 當然,從來沒有一個讀者只看見作者這一個思想而無視於另一個思想。但在二者的輕重之間,或說因果之間,看法稍有不同,就可能從這首詩得到不同的體會。作《唐詩解》的唐汝詢是偏重於前一種思想的。他說: 將之天姥,託言夢遊以見世事皆虛幻也。……於是魂魄動而驚起,乃歎曰:「此枕席間豈復有向來之煙霞哉?」乃知世間行樂,亦如此夢耳。古來萬事,亦豈有在者乎?皆如流水之不返矣。我今別君而去,未知何時可還。且放白鹿於山間,歸而乘之以遍訪名山,安能屈身權貴,使不得豁我之襟懷乎? 這樣講法,就意味著作者基於他的消極的世界觀而不屑阿附權貴,因為這也是一種虛幻的事情。詩中所謂「世間行樂亦如此」,這個「此」字,就應當體會為上面二句所表現的夢境空虛。 作《詩比興箋》的陳沆提出了另一種解釋。他偏重在後一種思想: 此篇即屈子《遠遊》之旨,亦即太白《梁甫吟》「我欲攀龍見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旁投壺多玉女,三時大笑開電光,倏爍晦冥起風雨,閶闔九門不可通,以額扣關閽者怒」之旨也。太白被放以後,回首蓬萊宮殿,有若夢遊,故托天姥以寄意……題曰「留別」,蓋寄去國離都之思,非徒酬贈握手之什。 這樣講法,情況就不同了。它意味著作者基於他的積極的世界觀,揭發和控訴了明皇宮中充滿著忌才害賢的小人,使他來不及有所作為,就被排擠出來。他回憶在宮廷中的生活,簡直像個惡夢,至今心有餘悸。於是「世間行樂亦如此」這一句就應當瞭解為指宮廷中的快樂生活,也像惡夢一樣,只會使人心悸。作者有了這樣的覺悟,於是就鄙棄一切,對「古來萬事」都有空虛之感。為了保持自己的人格,為了維護自己的心靈,寧可從此騎鹿遊山,決不再低眉折腰去討好權貴們了。 我同意陳沆的講法。把第二段詩句仔細體會一下,可知作者所要表達的不是夢境的虛幻,而是夢境的可怕。游天姥山是一個可怕的夢;在皇帝宮中做翰林供奉,也是一個可怕的夢。如果說作者主題是描寫夢境的虛幻,那又與「摧眉」句有什麼關係?依照唐汝詢的講法,這第二段的創作方法是單純的賦,依照陳沆的講法,卻是「賦而比也」。 陳沆引用李白另一首詩《梁甫吟》來作旁證,確實也看得出這兩首詩的描寫方法及意境都有相似之處。李白有許多留別詩,屢次流露出他被放逐的憤慨。把這些詩聯繫起來看,更可以肯定游天姥山是游皇宮的比喻。有一首《留別曹南群官之江南》的五言古詩,就緊接編在《夢遊天姥山》之後。曹與魯是鄰境,前詩留別東魯諸公,後詩留別曹南群官,可知是作於同一時期。這首詩開頭說自己早年修道求仙,後來碰上運氣,供奉內廷。有過一些建議,很少被採用,只得辭官回家。下文說:「仙宮兩無從,人間久摧藏。」這是明白地說學道做官都失敗了,只落得在民間沒落和流浪。《夢遊天姥山》開頭二句是說求仙「無從」,其次二句是說進宮或有希望。此下描寫天姥山景色一大段,實質是描寫宮廷。結論是宮廷裡也「無從」存身。「仙宮兩無從」這一句可以說就是《夢遊天姥山》的主題。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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