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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張繼,字懿孫,襄州人。他的生平不甚可知。據諸家記錄,僅知他是天寶十二年(公元七五三年)的進士。大歷中,以檢校祠部員外郎為洪州鹽鐵判官。劉長卿有《哭張員外繼》詩,自注云:「公及夫人相次沒於洪州。」大約就在大歷末年。他的朋友,除劉長卿以外,有皇甫冉、竇叔向、章八元、顧況,都是詩人。高仲武編《中興間氣集》,選錄至德元年至大歷暮年詩人二十六家的詩一百三十二首,其中有張繼詩三首。高仲武評云:「員外累代詞伯,積習弓裘。其於為文,不自雕飾。及爾登第,秀髮當時。詩體清迥,有道者風。如『女停襄邑杼,農廢汶陽耕』,可謂事理雙切。又『火燎原猶熱,風搖海未平』,比興深矣。」從評語看來,可知他家世代是詩人,現在我們已無法知道他是誰的子孫。他的詩見於《全唐詩》者,只有四十餘首,其中還混入了別人的詩。但宋人葉夢得曾說:「張繼詩三十餘篇,余家有之。」(《石林詩話》)可知他的詩,在南宋時已僅存三十餘首了。 在唐代詩人中,張繼不是大家,恐怕也算不上名家,《唐詩品彙》把他的七言絕句列入「接武」一級中。如果這首《楓橋夜泊》詩沒有流存下來,可能今天我們已忘記了他的名字。這首詩首先被選入《中興間氣集》,題目是《夜泊松江》。以後歷代詩選,都收入此詩,直到《唐詩三百首》,使這首詩成為唐詩三百名篇之一,傳誦於眾口了。 從現存的張繼詩中,可知他到過嚴州,有《題嚴陵釣台》詩。到過會稽,有《會稽郡樓雪霽》、《會稽秋晚》詩。也到過蘇州,有《游靈巖》、《閶門即事》和這首《楓橋夜泊》詩。大約詩人在吳越漫遊時,乘船停泊在蘇州城外吳江上的某一個碼頭邊歇夜。吳江的下游就稱松江,故至今合稱吳松江。流過上海的這一段,現在稱為蘇州河。 「月落烏啼霜滿天」,第一句說明了季候。霜,不可能滿天,這個「霜」字應當體會作嚴寒;霜滿天,是空氣極冷的形象語。因為嚴寒,烏鴉都無法睡眠,所以還在啼喚。半夜裡已經月落,想必總在深秋或初冬的下弦。旅客在船中睡眠,這不是愉快舒服的睡眠,而是有羈旅之愁的睡眠。這一夜的睡眠又無人作伴,只有江上的楓樹和夜漁的火光和旅人相對。這一句本來並不難解,只是把江楓和漁火二詞擬人化。對愁眠,就是伴愁眠之意。後世有不解詩的人,懷疑江楓漁火怎麼能對愁眠,於是附會出一種講法,說愁眠是寒山寺對面的山名。直到現代,還有人引此說來講此詩,大是謬誤。接下去,詩人說在這樣光景之下,旅客已經不容易入睡了,何況又聽到蘇州城外寒山寺裡的鐘聲,鏜鏜地傳來。這首詩是一般的賦寫景物的詩,沒有比興的意義,讀者也無可深入研究。 可是到了宋代,歐陽修讀這首詩,提出了一個問題。他在《六一詩話》中說:「唐人有云:姑蘇台下寒山寺,半夜鐘聲到客船。說者亦云:句則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鐘時。」他以為三更半夜,不是打鐘的時候,故詩句雖佳,卻不符合現實。他的引文,誤「城外」為「台下」,「夜半」為「半夜」,不知是記憶之誤,還是所見者為別的文本。 對於歐陽修提出的問題,許多人都不同意。《王直方詩話》引於鵠詩:「定知別往宮中伴,遙聽維山半夜鐘。」又白居易詩:「新秋松影下,半夜鐘聲後。」《復齋漫錄》引皇甫冉詩:「秋深臨水月,夜半隔山鐘。」蔡正孫《詩林廣記》亦引溫庭筠詩:「悠然旅思頻回首,無復松窗半夜鐘。」這些都是唐代詩人所聽到的各地半夜鐘聲。范元實《詩眼》又從《南史》找到半夜鐘的典故。《石林詩話》又證明南宋時蘇州佛寺還在夜半打鐘。這樣,問題總算解決了,歐陽修被群眾認為少見多怪。 寒山寺本來只是蘇州城外一座小寺,自從張繼此詩流傳之後,成為一處名勝古跡。在北宋時就有好事的慈善家捐資修葺。朱長文《吳郡圖經續記》有一段記錄云: 普明禪院,在吳縣西十里楓橋。楓橋之名遠矣,杜牧詩嘗及之,張繼有晚泊一絕。孫承祜嘗於此建塔,迎長老僧慶來住持,凡四五十年。修飾完備,面山臨水,可以游息。舊或誤為封橋,今丞相王郇公居吳門,親筆張繼一絕於石,而楓字遂正。 據此可知寒山寺在宋代為普明禪院。凡是稱「禪院」的,人民習慣上都還是稱之為寺。那麼它應當是普明寺。但是葉夢得說:「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此唐張繼題城西楓橋寺詩也。」(《石林詩話》)這裡又出現了楓橋寺的名稱。大概寒山寺、楓橋寺都是俗名,而普明寺是正名。不過,由於張繼此詩的影響太大,自唐代至今,一般人都只知道寒山寺。 楓橋,在北宋時已誤為封橋。王郇公是王珪,北宋仁宗時宰相。元豐六年封郇國公。他罷相後住在蘇州,寫了這首詩刻在石碑上,因此就糾正了封字之誤。由此可知他寫的詩題是「楓橋夜泊」而不是「夜泊松江」。關於這首詩和詩題,我們不免還有懷疑。如果張繼的船就停泊在寒山寺外楓橋下,那麼他聽到的半夜鐘聲,一定就從岸上寺中發出,為什麼他的詩句說是「姑蘇城外寒山寺」,而且這鐘聲是「到」客船呢?我以為《中興間氣集》選此詩,題為《夜泊松江》,這是張繼的原題。他的船並不是停泊在寒山寺下,或說楓橋下。而是離開寒山寺及楓橋還相當遠的松江上。這樣,第三、四句詩才符合情況。《楓橋夜泊》這個詩題,看來是宋代人改的。《全唐詩》在此詩下注云:「一作夜泊楓江。」可能這一段吳江又稱楓江。後人不知,改為楓橋。由「夜泊楓江」而成為「楓橋夜泊」。 王珪寫刻的《楓橋夜泊》詩碑,沒有拓本傳到今天,不知有無文字異同。南宋時龔明之作《中吳紀聞》,其中提到這首詩,第二句卻是「江村漁火對愁眠」。到明代,王珪所寫的那塊碑大概已經遺失,因此由蘇州書家文徵明再寫一通,亦刻於石。這塊碑,到了清代末年,已漫漶不清,於是由經學家俞樾(曲園)又寫刻了一塊詩碑。俞曲園這塊碑正面寫張繼詩,後附跋語三行,文曰: 寒山寺舊有文待詔所書唐張繼楓橋夜泊詩,歲久漫漶。光緒丙午,筱石中丞於寺中新葺數楹,屬余補書刻石。俞樾。 碑陰還刻有附記八行,文曰: 唐張繼楓橋夜泊詩,膾炙人口,惟次句「江楓漁火」四字,頗有可疑。宋龔明之《中吳紀聞》作「江村漁火」,宋人舊籍可寶也。此詩宋王郇公曾寫以刻石,今不可見。明文待詔所書亦漫漶,江下一字不可辨。筱石中丞屬余補書,姑從今本,然江村古本,不可沒也。因作一詩附刻,以告觀者: 郇公舊墨久無存,待詔殘碑不可捫。 幸有中吳紀聞在,千金一字是江村。 俞樾 這是俞曲園寫詩時對原詩文字發生了疑問,就寫了這一段詩話。光緒丙午是光緒三十二年(公元一九○六年),筱石中丞是江蘇巡撫陳夔龍。他也寫了一段題記,刻在碑側。正書五行,文曰: 張懿孫此詩,傳世頗有異同。題中楓橋,舊誤作封橋。《吳郡圖經續記》已據王郇公所書訂正。詩中漁火,或誤作漁父,雍正輯《全唐詩》所據本如此。然注云:「或作火」,則亦不以父為定本也。《中吳紀聞》載此詩作「江村漁火」,宋人舊籍,足可依據。曲園太史作詩以證明之,今而後此詩定矣。光緒丙午,余移撫三吳,偶過此寺,歎其荒廢,小為修治,因刻張詩,並刻曲園詩,以質世之讀此詩者。貴陽陳夔龍。 一首唐人的七言絕句,歷代傳抄,文字謬誤,產生了這許多糾葛。俞曲園雖然說「千金一字是江村」,可是他自己卻仍然寫「江楓」,於是他的寫本,正如陳筱石所說,從此成為定本。寒山寺因張繼的詩而成為蘇州著名的古跡,俞曲園的書法又為當世所重,而且俞曲園就在當年十二月逝世,這塊詩碑極為中外人士所珍視,拓本流傳甚廣。日本旅遊者,來到中國,必去寒山寺觀光,順便買一張俞曲園寫的詩碑拓本回去作紀念。但是流傳的拓本,只有碑面《楓橋夜泊》詩及跋語三行,碑陰及碑側文字,向來不拓,因此我要給它們在這裡做個記錄,以保存這一段唐詩逸話。 一九三六年,蘇州名畫家吳湖帆請詩人張溥泉也寫刻了一塊「楓橋夜泊」詩碑。張溥泉的大名也是繼,請現代詩人張繼寫唐代詩人張繼的詩,給唐詩又添了一段佳話。從此,俞曲園詩碑和張溥泉詩碑並列於寺中。聽說,康有為也寫過這首詩,有木刻在寺中,我沒有見過。 一九三九年,抗日戰爭時,漢奸梁鴻志在南京成立了偽「維新政府」。當時日本大阪的朝日新聞社要舉辦大東亞博覽會,想以這個名義把寒山寺詩碑運去。日本人所要的當然是俞曲園寫的那一塊。漢奸們不敢觸怒人民,把原物送去獻媚,於是請蘇州石師錢榮初依原樣復刻了一塊。刻得極好,足以亂真。後來不知怎麼。這塊複製品也沒有運去日本,就留在南京,至今植立在煦園裡。 一首七言絕句,數百年來,為國內外人士如此愛好和重視。它又使一個荒村小寺成為千秋名勝。這是《楓橋夜泊》詩獨有的光榮。 一九八四年八月十五日 近日讀鄭逸梅所著《文苑花絮》,其中記張溥泉書碑事,可補此文所未詳,故節錄於此: 吳湖帆以為俞曲園寫的碑石已經殘失,因此想 到張溥泉亦名繼,最好請他補寫一石。但吳湖帆與 張溥泉不相識,乃托濮一乘代請。不久,吳見報載 張公逝世,甚恨請之已晚。不意過了幾天,濮一乘 以張公寫本寄來,附函云:「此乃張公逝世前一日所寫。」湖帆悲喜交集,即囑黃懷覺選石刻之,立於寺中。 張公寫此詩後,亦有跋語,今並錄於此: 余夙慕寒山寺勝跡,頻年來往吳門,迄未一遊。 湖帆先生以餘名與唐代題楓橋夜泊詩者相同,囑書 此詩鐫石。惟餘名實取恆久之義,非妄襲詩人也。民國三十六年十二月,滄州張繼。 又,近日又見一種宋人筆記,其中記王珪寫此詩碑 時,正在喪服中,故未署名。今王珪所寫碑已不可見,不知此說信否。俞樾寫此詩後,當年即下世。張溥泉寫此詩後,越日即逝。此三事巧合如此,在迷信家看來,恐寒山寺詩碑很不吉利。附記於此,以供談助。 一九八五年六月五日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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