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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之內,就看到四五篇宏揚禪學的文章。據說外國的漢學家都在研究禪學,所以中國的青年學者也得趕緊鑽研它一下,免得遇到外國禪學家的時候,對答不上,相形見絀。 五十年前,為了查船子和尚的記載,我買過一部《四部叢刊》本的《景德傳燈錄》,帶便也看過不少有禪味的偈語。實在要怪自己沒有「佛性」,對於那些「頓悟」出來的「機緣語」,總是無法「悟入」。一九六一年,為了要買八角錢一隻的雞蛋,我把儒、釋、道的書都賣掉了,當然也包括《景德傳燈錄》在內。 前幾年,老友蘇仲翔標點了一部《五燈會元》,我很想再染指一下,補補課。向他討一部,他答應了。不過到今天還沒有送來,大概他知道我和禪門不會有緣,免了罷。 從青年學者論文中,又讀到了那三首代表「漸悟」和「頓悟」的著名偈語。 神秀一首: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 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 慧能二首: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 佛性常清淨,何處有塵埃。 心是菩提樹,身為明鏡台。 明鏡本清淨,何處染塵埃。 這三首偈語,五十年前讀的時候,覺得神秀說的是老生常談,慧能說的倒是玄妙深刻,他終於得傳祖師衣缽,當之無愧。可是,現在我重讀這三首偈語,卻有新的「悟入」,也不知是我進步了,還是退步了? 先從修辭觀點來分析這兩家偈語。神秀只犯了一個錯誤,他可以說「心如明鏡」,卻不能說「心如明鏡台」。「明鏡」是鏡子,而「明鏡台」卻是安置鏡子的木座子或架子。慧能犯了不少錯誤:「菩提本無樹」,簡直是不通。菩提樹結的果實是菩提子,菩提子沒有樹,它從哪兒來?「明鏡亦非台」,是一句廢話,誰都知道鏡子不是鏡台。「明鏡本清淨,何處染塵埃。」這是常識性的錯誤了。我家大大小小的鏡子,都是要常常拂拭,才能保持清淨。這個和尚難道沒有見過鏡面上的塵埃嗎?神秀以身心來作比喻,第三句「時時勤拂拭」是對身心二者而言,身要拂拭,心也要拂拭。從詩的藝術來講,這第三句是收合前二句的。慧能的第三句卻說「明鏡本清淨」,只收了第二句,那麼,第一句「心是菩提樹」,完全落空了,它到底清淨不清淨?最後,慧能還有一個大矛盾:第一偈既然說「菩提本無樹」,為什麼第二偈又說:「心是菩提樹」?到底有沒有菩提樹? 再從思想性來分析一下。神秀是一個好學勤修的老實和尚。他誦經求道,一步一步地培養自己。不管儒學、佛學、科學,「時時勤拂拭」,總是進德修業的基本功。慧能是一個文盲懶漢,他出家做和尚,正如勞改犯去做專業戶。他不耐煩生產勞動,想出一個「佛性」、「本性」來哄人。本性永遠清淨,無須拂拭。只要你能悟本性,便是在家學佛,亦可以成正果。如果你不悟本性,便是根器太小,不夠資格學佛。他這一招卻正是投機得時,驚世駭俗。用這個竅門學佛參禪,既玄妙,又容易,何樂而不為?於是他獲得了廣大徒眾。 祖師弘忍是一個佛教企業家。他眼光敏銳,儘管心知神秀是一個務實的徒弟,但如果把神秀作為繼承人,佛門便會像孔門一樣,不死不活,懨懨無生氣。他在兩位高徒之間,計算利潤效益,決定把衣缽傳給慧能。果然大暢玄風,一本萬利。 不要小看佛教徒的這兩個宗派,它們對儒學亦不無影響。神秀以漸悟立宗,在北方提倡勤修苦學的學風,使北方的儒學也養成幾個樸實精進的學派。慧能在南方以頓悟開山,使南方的儒學也染上了一種夸誕虛妄的習氣。 頓悟、漸悟,本來不是兩個對立面。沒有漸悟的基礎,無法獲得頓悟。不承認漸悟的頓悟,是一種妄悟。歷史唯物主義,我們也學習了幾十年,至少應該懂得一點皮毛。從量變到質變,從漸進到飛躍,從矛盾到統一,應當如何解釋慧能的「頓悟」呢? 還有人引禪學來喻詩學,做詩要有妙悟,主性靈,要有突然襲來的靈感,都是慧能的門徒。宋以後的舊詩,有許多「打是不打」之類的「機緣」語,很像是當代朦朧詩的先驅者。 多少才人學者,被這個文盲懶和尚哄了千多年,現在居然又哄上了洋人,這個和尚也可謂「偉大」的了。 一九九○年十月三日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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