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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望舒生前印過四本詩集。第一本是《我的記憶》,一九二九年四月由上海水沫書店出版。水沫書店是劉吶鷗、戴望舒和我合作經營的一個小出版社。當時我們都是文學青年,年少氣盛,想介紹一點外國文學,也想自己創作一點文學作品,每天總得動動筆頭。可是積稿甚多,總是很不容易找到肯為我們印行的出版商。一賭氣,我們就自己辦起一個出版機構。劉吶鷗出錢,我和望舒出力,我們勞資合作,首先印了我們自己和朋友的創作,定名為《水沫叢書》。二年之間,印出的詩集有望舒的《我的記憶》和姚蓬子的《銀鈴》,小說集有劉吶鷗的《都市風景線》,我的《上元燈》和徐霞村的《古國的人們》。 望舒的詩,雖然已在《小說月報》等文學刊物上發表,開始引起文藝界的注意,但是他的詩集還送不進上海幾家新文學書店的大門。第一是因為詩集的銷路打不開,第二是因為作者的名聲還不夠。我們自辦書店,印出自己的作品,可以說是硬擠上文壇。望舒的《我的記憶》,也是硬擠上詩壇,書雖印出,還能說是有了客觀的需要。 《我的記憶》出版之後,在愛好詩歌的青年讀者群中,開始感覺到中國新詩出現了一種新的發展。望舒的詩,過去分散發表在不同的刊物上,讀者未必能全都見到,現在結集在一本詩集中,它們的風格呈露了。在當時流行的新月派詩之外,青年詩人忽然發現了一種新風格的詩。從此,《我的記憶》獲得新詩讀者的認可,標誌著中國新詩發展史的一個里程碑。 水沫書店因淞滬抗日戰爭發生而歇業,《我的記憶》和其他的書都絕版了。一九三二年,我在現代書局編《現代》文學月刊,為望舒發表了新的詩作和《詩論零札》,在青年詩人中引起了很大的興趣,各地都有人向書店中訪求《我的記憶》,可是已無書供應了。於是我請望舒再編一本詩集,列入我編的《現代創作叢刊》,由現代書局出版。我的原意是重印《我的記憶》,再加入幾篇新作詩就行了。豈知望舒交給我的題名《望舒草》的第二本詩集,卻是一個大幅度的改編本。他把《我的記憶》中的《舊錦囊》和《雨巷》兩輯共十八首,全部刪汰,僅保留了《我的記憶》一輯中的八首詩,加入了集外新詩,共四十一首,於一九三三年八月印出,杜衡為撰序文。 《望舒草》的編集,表現了望舒對新詩創作傾向的最後選擇和定型。在《我的記憶》時期,望舒作詩還很重視文字的音韻美,但後來他自我否定了。他的《詩論零札》第一條就是「詩不能借重音樂,它應該去了音樂的成分。」為了符合他的理論,他編《望舒草》的時候,才完全刪汰了以音韻美見長的舊作,甚至連那首膾炙人口的《雨巷》也不願保留下來。這樣,《望舒草》就成為一本很純粹、很統一的詩集。無論在語言辭藻、情緒形式、表現方法等各方面,這一集中的詩,都是和諧一致的,符合於他當時的理論的。這本詩集,代表了戴望舒前期詩的風格。 現代書局於一九三五年歇業,《望舒草》也絕版了。上海雜誌公司老闆張靜廬,曾經是現代書局的經理,知道望舒的詩能有銷路,他就請望舒再編一本詩集應市。這時候,望舒從法國回來不久,住在上海,未有工作,沒有固定收入,可是已結婚成家,又碰上父親故世,有老母要養,因而生活相當窘迫。幸而承胡適之為他介紹給中英文化教育基金會,請望舒從西班牙文譯《堂·吉訶德》1,迷。每月交譯稿三萬字,基金會每月付他預支稿費二百元。依賴這一筆收入,望舒的生活才得安定下來。可是每天一千字的譯文加詳注,要佔了大半天時間,此外,他還在很高興地辦《新詩》月刊,計劃印行《新詩叢書》,自己就反而沒有詩了。 -------- 1望舒譯作《吉訶德爺》。此書因抗日戰爭爆發而沒有譯完。 編第三本詩集,不得不把《我的記憶》中被刪汰的十八首又全部收進去,加上《望舒草》和五六首新作,一共六十三首,題名《望舒詩稿》,於一九三七年一月由上海雜誌公司出版。這本詩集出版的時候,我不在上海。當年八月,全面抗日戰爭爆發,我到昆明去了,直到八年以後,勝利復員回上海,才得到一本。這本《詩稿》的「目次」頁上,第一篇是《自序》,但書中並無序文。我查了四五個印本,都無序文。可知是急於出版,來不及等作者的序文,而目錄上卻沒有刪掉。 《望舒詩稿》不是一本理想的結集。在作者,它是為微薄的生活補貼而編的;在出版商,它是為「生意眼」而印的。因此,要求內容多些,印刷快些。全書的排字、校對,都很草率,誤字、奪字不少。也有一些文字似乎是作者自己改的,我覺得有幾處改得反而不及原作。 一九三八年至一九四七年,望舒旅居香港,他的詩都發表在香港報刊上,我很少見到。一九四八年,他回上海,把戰時所作詩二十五首,編為《災難的歲月》,由上海星群出版社印行。這是他的第四本詩集。望舒在香港,在一個文化人的崗位上,做了不少反帝、反法西斯、反侵略的文化工作。他翻譯了西班牙詩人的抗戰謠曲,法國詩人的抵抗運動詩歌。他自己的創作,雖然藝術手法還是他的本色,但在題材內容方面,卻不再歌詠個人的悲歡離合,而唱出了民族的覺醒,群眾的感情,尤其是當他被敵人逮捕,投入牢獄之後,他的詩所表現的已是整個中華民族的愛國主義和民族氣節了。 望舒作詩三十年,只寫了九十餘首,論數量是很少的。但是這九十餘首所反映的創作歷程,正可說明「五四」運動以後第二代詩人是怎樣孜孜矻矻地探索著前進的道路。在望舒的五本詩集中,我以為《望舒草》標誌著作者藝術性的完成,《災難的歲月》標誌著作者思想性的提高。望舒的詩的特徵,是思想性的提高,非但沒有妨礙他的藝術手法,反而使他的藝術手法更美好、更深刻地助成了思想性的提高。即使在《災難的歲月》裡,我們還可以看到,像《我用殘損的手掌》、《等待》這些詩,很有些阿拉貢、愛呂雅的影響。法國詩人說:這是為革命服務的超現實主義。我以為,望舒後期的詩,可以說是左翼的後期象徵主義。 望舒於一九五○年二月二十八日在北京病故。一九五七年四月,人民文學出版社請艾青選編了一本《戴望舒詩選》。這個集子是從《望舒詩稿》中選錄了二十三首,從《災難的歲月》中選錄了二十首,合共四十三首,有艾青的序文。在當時的文藝氣候中,這個集子是選得很妥當的,可以看到望舒詩藝的整個歷程。這是望舒的第五本詩集,他自己不及見到的。 一九五七年以後,由於政治波濤的幾度騰湧,文藝路線愈「左」愈窄,望舒的詩被冷落、被埋沒了幾乎二十年。但是,有一位台灣詩人□弦,卻在七十年代編出了一本《戴望舒集》,以應海外讀者的需要。可知在這一段時期,望舒的詩不行於大陸,卻為海峽彼岸的青年詩人所重視。這是望舒的第六本詩集。 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政治、經濟、文化各方面都出現了新的氣象,文藝界也生動活躍起來。有許多新的青年詩人湧出,大膽地突破舊教條的枷鎖,寫出了現代型的新詩歌。於是就有人想起了戴望舒,要找他的詩集來參考和借鑒,也有不少學者,在搜集他的有關資料,作現代文學史的研究工作。 青年詩人周良沛費了不少精力,搜集望舒的全部詩作,共得九十二首,編為《戴望舒詩集》,保留了艾青為《詩選》寫的序文,又請卞之琳寫了新序,卷尾有周良沛的《題記》,詳細敘述編輯這本詩集的經過情況和校讀觀感,由四川人民出版社於一九八一年一月印行。這是望舒的第七本詩集,可以說是最完全的詩集。可惜的是,此書排字、校對太草率,有許多誤字、奪字,甚至有遺漏一整段的。 一九八三年,香港三聯書店希望有一本戴望舒的選集,列入他們的《現代中國作家選集》叢書,委託我和應國靖從事編纂。當時我病住醫院,精力不濟,無法多動手。因此,除了寫一篇《引言》,並提供一些資料之外,所有的工作都是應國靖做的。這是戴望舒的第八本詩集,書名就稱《戴望舒》。雖然列入選集叢書,實已收入了全部詩作。此書已於一九八七年十一月在香港出版,不久將由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印行一個國內版。 望舒初期的詩,有很濃厚的中國古詩影響。及至他沉浸於法國詩,才漸漸地傾向歐洲現代詩,竭力擺脫中國詩的傳統。他一邊翻譯介紹外國詩,一邊從中吸收自己所需要的養料。湖南人民出版社從一九八一年開始編印了一套《詩苑譯林》,委託我收集望舒的譯詩,編一個集子。我很高興地接受這個任務,花了一年時間,編出了《戴望舒譯詩集》,在一九八三年四月出版。 從這個譯詩集,我們可以看出望舒的譯詩工作是和他的創作互為影響的。初期的戴望舒,從翻譯英國頹廢派詩人道生和法國浪漫派詩人雨果開始,他的創作詩也有些道生和雨果的味道。中期的戴望舒,偏愛了法國的象徵派詩,他的創作詩就有些保爾·福爾和耶麥的風格。後期的譯詩,以西班牙的反法西斯詩人為主,尤其熱愛洛爾迦的謠曲,我們也可以在《災難的歲月》中,看到某些詩篇具有西班牙詩人的情緒和氣質。《戴望舒譯詩集》首先是研究戴望舒創作詩的參考資料,其次才是作為一本優秀的譯詩集,為文藝讀者介紹外國詩歌。最近香港報上有人評介這個譯詩集,也曾將望舒的譯詩和創作進行比較,而認為讀了此書,「好像讀到了比其他譯詩集更多的東西。」1 -------- 1見一九八八年四月二十七日香港《星島晚報》載葉彤作《翻譯與表達》。 戴望舒,作為一位新興詩人,成名於三十年代初。他的三本詩集也都是出現在三十年代。它們雖然極為文學界所注目和讚揚,它們的風格也確曾影響了許多同時代詩人,但是這幾本詩集都只印了一、二千本。四十年代出版的《災難的歲月》聽說只印了五百本。這些詩集如果能夠賣完,已經算是新詩集的暢銷書了。《戴望舒詩選》出版於一九五七年,正是批判胡適、胡風、《紅樓夢》研究的高潮剛才退落,反右的大浪正在湧起,解放前一切文藝作品沒有人讀的時候,這本詩集卻靜悄悄地印行了一萬八千五百本。一九八一年的四川版《戴望舒詩集》,初版印八千五百本,同年十二月再版,累計到三萬八千本。聽說後來有三版本,不知印了多少。《譯詩集》的初版也印了四千二百二十本。這一系列數字,說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以來,三十年間,文藝書的一般讀者和文學研究工作者,青年詩人,猛增了三四十倍。這豈不是文化水平大幅度提高的現象嗎?可悲的是,望舒已不能知道,他的詩,非但沒有被時代所淘汰,反而使他的聲譽更盛於生前。 浙江文藝出版社有一個計劃,要為本省詩人印出一系列的「全編」。已出版的第一種《徐志摩詩全編》,獲得讀書界的高度評價。現在打算將戴望舒的創作詩、譯詩和關於詩的一切雜文零札,匯入一編為《戴望舒詩全編》。我以為這是一件極有意義的工作,對望舒詩的愛好和研究者、圖書館和藏書家,都提供了很大的方便。 一九八八年五月二十五日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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