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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四年九月至一九二五年七月,我是上海大學中文系一年級的學生。上海大學是一所新創辦的貌不驚人的「弄堂大學」,上海人稱為「野雞大學」。但它的精神卻是全國最新的大學。在中國新文學史和中國革命史上,它都起過重要作用。我在這所大學的非常簡陋的教室裡,聽過當時新湧現的文學家和社會科學家的講課。時間僅僅一年,這一群老師的言論、思想、風采,給我以至今忘不掉的印象。 劉大白先生也在上海大學兼任過教職。他每星期來授課二小時。他講古詩,提倡做新詩;他講古文,提倡做白話文。 這些講稿,大約就是後來出版的《白屋說詩》和《白屋文話》中的內容。他把桐城派、八股秀才的文章斥為「鬼話文」,但仍很推崇韓、柳、歐、蘇等唐宋古文大家。 從一九一七年《新青年》雜誌爆發出來的文學革命和思想革命,首先受到衝擊的是各大都市的大中學校的師生。上海大學的教師,如中文系的沈雁冰、田漢、方光燾,社會學系的惲代英、瞿秋白、施存統等,都是第一代的革命思想家,年齡都不滿三十歲。在學生眼裡,他們都是最新的人物。田漢講雨果的讓·華爾讓,講梅裡美的嘉爾曼,講歌德的迷娘。沈雁冰講希臘戲劇和神話,方光燾講廚川白村和小泉八雲,瞿秋白講十月革命,惲代英講封建主義、帝國主義和民主主義,學生都很有興味。但陳望道講修辭學,胡樸安講文字學,邵力子講中國哲學史,雖然是學習中國傳統文化的基礎課,學生卻並沒有熱忱。 劉大白先生當時已四十五歲,在上海大學教師中,年齡最高,加以劉先生的一頭灰白頭髮,一架深度近視眼鏡,一副瘦削枯瘁的儀容,儘管劉先生講古詩、古文都用新的觀點,在學生的印象中,他似乎還是一位冬烘老舊的人物,和上海大學的精神不很相稱。 那幾年,劉先生在報刊上發表了不少新詩,第一本詩集《舊夢》已由商務印書館出版,作為文學研究會叢書之一,和胡適的《嘗試集》、康白情的《草兒在前集》、俞平伯的《西還》等都屬於新文學史上第一代的新詩集。這些詩集的共同特徵是還沒有完全擺脫舊詩詞的牢籠,讀起來還是半解放的舊體詩詞。在思想性的表現上,一點人生感喟,一點社會批判,還是從舊詩中某些現實主義作品折射出來的悲天憫人觀念,沒有超越仁道主義。因此,這一代詩人的作品,要不了三五年,已完成了歷史使命,在詩壇上讓位給郭沫若的《女神》了。 在過去的半個世紀中,我國的政治、社會、文化,都以高速度同步發展。每一個新思潮掀起以後,來不及擴大,就被後一個浪潮摧散了。新文學史上第一個十年間的作家作品,至今多數已不很有人知道。即使魯迅的小說,也只有文學史家還在鑽研。劉大白先生同樣也沒有人提及了。 在回憶劉大白先生和第一代新文學前輩作家的時候,我偶爾有一些感想。舉個例來說,王、楊、盧、駱,號稱「初唐四傑」,但他們的作品,到開元、天寶年間,已經為後輩文人所詆毀。儘管有杜甫出來為他們鳴不平,頌揚他們的作品還是「不廢江河萬古流」的,但也不能不承認它們是業已過時的「當時體」。由此可見文學的風尚,不能不隨時代為轉移。在時代的車輪急劇改轍的時候,一種文學風尚的流行期也極為短促。趙甌北詩云:「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用這兩句詩,驗之於我們的現代文學,似乎已有些誇張了。從一九一七年以來,我們的新文學家不斷有新作品問世,蜚聲文壇,領袖風騷的,極少有維持到數十年之久的。多數作家,也像運動員或歌星舞女一樣,不過佔了十年的時運而已。由此又可知,文學也需要一個穩定的時代和社會。「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我又不免為同時代和下代作家的命運感到悲哀。 蕭斌如同志近年來致力於文化史研究資料的纂輯工作,《中國近代、現代叢書目錄》是她最初的貢獻,對近百年文化史的研究者有很大的幫助。一九八四年,她又編出了一本很詳盡的《劉大白研究資料》,使我驚異於劉先生著作方面之廣,數量之多。今年她又從劉先生全部著作中選出部分重要作品,編成《劉大白選集》,拿稿本來給我看,要我寫一篇序文。這使我重新又回憶起劉先生,他的課堂講授的姿態歷歷猶在眼前。一半是由於新文學詩文的風尚轉移得太快,一半也由於劉先生過早地病逝,使他的聲望和著作沒有獲得廣泛的較長久的流傳。蕭斌如同志這部選集,不但為新文學史研究者提供一份幾乎已經晦跡的重要史料,也可能有人由此而對劉先生在初期新文學史上的地位作出新的評價。我相信這是蕭斌如同志又一次卓有成效的貢獻。 一九八八年九月二十日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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