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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芳詩集》序


  在一九三五—一九三六年間,北京出現了一位女詩人徐芳。在北京的幾個文學刊物和天津《大公報》的《文學副刊》上常有她的詩,據說是北大學生,胡適教授很欣賞的,一時聲名鵲起。
  一九三八年,我在昆明。清華、北大的師生陸續來到雲南,一部分先到蒙自,一部分到昆明。有一天,我去看沈從文。他對我說:「徐芳來了。」
  我和李長之都在雲南大學,同住在一個宿舍裡。我住樓下,長之住樓上,早晚都在同桌進餐。一天午飯時,長之對我說:「徐芳來了。」
  一二天之後,我在翠湖公園散步,遇到一群人,其中有沈從文,是我唯一認識的人。從文為我介紹了其中的二人,一個是吳雨僧(宓)教授,一個是徐芳。吳先生還特別申明了一句:「女詩人徐芳。」
  這樣,我認識了當時大名鼎鼎的女詩人徐芳。
  後來才知道,她和李長之很熟,她一到昆明,就來看長之,我們的宿舍,她已來過好幾次,可我不知道。
  一九四○年,我離開昆明,跑到福建,和戰時文化中心完全隔絕。西南大後方的文化動態,很難知道,徐芳也從我的記憶中暗淡下去。
  一九八七年,偶然有人告訴我,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有一個女教師,名叫徐芳,作新詩很可注意。我大吃一驚,怎麼?又一個女詩人徐芳!趕快去找她的詩來看。不多,只見到幾首,顯然,不是三十年代那個徐芳的詩了。
  不久,徐芳來了。於是我認識了八十年代的女詩人徐芳。
  現在,徐芳要印出她的第一本詩集,來找我寫序文,並且送來了她的全部詩稿。我讀她的詩,覺得這篇序文不容易寫。但也不願辭卻這個任務,因為我很想利用這個好機會談談新詩。從三十年代女詩人徐芳的詩談到八十年代女詩人徐芳的詩。
  這裡有五十年之久的文學代溝啊!
  近年來,文學史家喜歡為「五四」運動以來的新文學區別流派。新詩方面,有初期白話詩派,新月派,現代派,後現代派,這是一九四九年以前的詩派,應當還有一個左翼派,可是似乎還未定名。一九五○年到一九八○年這三十年間的詩,還沒有人分流派,大約是混然一體的獨流,無派可分。從一九八○年開始,忽然出現了一個新的詩派,被稱為「朦朧派」。
  以舒婷、顧城、北島等為先驅者的一群青年詩人,從一九七九年起,先後大量發表了一種新風格的詩。這種詩,有三四十年沒有出現在中國的文學報刊上了。最初,他們的詩還彷彿是在繼承現代派或後現代派的傳統,但很快地他們開拓了新的疆域,走得更遠,自成一個王國。許多青年讀者,一部分老年讀者,久已習慣於三十年來文從字順,大聲疾呼的正統詩,一旦遇到這一流似通非通,似可解又不可解的詩,不免瞠目結舌,感到無法接受。少數勇敢的保守者,直言不諱地予以痛斥,認為是詩魔。更勇敢的索性運用政治批評,認為是資產階級的腐朽文化。但大多數人,還只是微笑地稱之為朦朧詩。朦朧詩這個名詞,顯然含有貶義。但朦朧畢竟不是完全看不清楚,這個名詞也還留著迴旋的餘地。近兩年來的青年文學批評家似乎已認可這個名詞,同意用它來標誌這一群詩人的作品。因此,這個詩派名詞,在將來的文學史上出現,不應該再含有貶義。
  不過,我個人是不願意使用這個名詞的。我認為,朦朧或不朦朧,都是詩的創作手法,語文表現技術。陶淵明的詩明白清楚,並不朦朧;李商隱的詩就朦朧了。《文心雕龍》有《隱秀》一篇,作者也注意到詩可以有比較隱約其辭的表現手法,可知朦朧詩也是我們「古已有之」的一個詩的品種。為什麼沒有說李商隱的詩是朦朧詩呢?
  朦朧詩有兩種:一種是詩句不甚可解,而全篇主題思想可以覺察的,一種是詩句可解,而全篇主題思想無從捉摸的。前者是由於詩句的比興方法運用得曲折,不是直捷的象徵或比擬,而是折射或反射。後者是由於詩人的邏輯思維不夠明確,使形象思維沒有發揮作用。當然,也有一些詩人在兩方面都沒有處理好。
  看近年來許多青年詩人的詩作,不論朦朧的濃度如何,或者還有並不朦朧的。再看許多詩評家、詩論家的批評,漸漸地感覺到,朦朧詩的問題,不在朦朧,而在詩。
  「詩言志。」(《尚書》)
  「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詩序》)
  「善為詩者不說。」(《荀子·大酪》)
  「詩以言情。」(劉歆)
  「詩可以興。」(《論語·陽貨》)
  這是我國傳統文學對於詩的定義。從《尚書》中「詩言志」一句定下了詩的疆域,以後的學者做的工作,只是給以各個角度的詮釋。「在心為志」,是第一個對「志」字的詮釋。但是,什麼叫「在心」?還不明白,於是再加上一句:「情動於中。」於是「志」字明白了,就是在心裡頭蠢動的情。到了劉歆,索性改說「詩以言情」,因為這個「志」字到了漢代,有了「意志」的義詁,屬於理性認識了。孔子說了一句「詩可以興」,他的意思是以為讀詩者可以從詩人的作品中感悟,聯想或啟發到某些東西,而不是詩人直接明白地講給他聽的。從讀者的角度,這叫做「興」。如果從詩人的角度來說明呢?荀子就乾脆說「善詩者不說」。會做詩的人不會直接說明他的詩意,或者我們仍然用「志」字。這些話,都說得很好,我把它們集合起來,詩的性能格外明確。但是,這許多中國古人的古語,還不如一個現代英國人說的簡單明白。赫伯特·李特在他的《論純詩》裡說:「詩與散文之不同,在於詩是:
  思想的感情化。」
  當今我們青年詩人的作品,我沒有看過很多,就我看過的那些詩而論,我感覺他們的問題就在這裡。這一代的青年,是從三十年的理性枷鎖中釋放出來的。他們首先要恢復理性。為什麼?往哪裡走?五個w佔領了他們的頭腦,他們想用詩來發問,用詩來探索,用詩來控訴。他們學會了各種形象思維的表現手法:明喻、隱喻、特喻、象徵、寄托、外應物象,用以說明他們的時代感、歷史感、民族責任感、人生觀、世界觀、宇宙觀。他們沒有回憶,因為沒有美好的往昔;他們沒有希望,因為不知道該希望什麼?他們詩中所表現的只有思想,哲學的或倫理的,而且連這些思想也顯示得不很清楚,使我們發現詩人正在三岔路口,又迷惘,又惶惑。這些詩的讀者,如果能撩開朦朧的面紗,將會看到,呈現出來的不是一個蒙娜·麗莎,而是一個十字架上的耶穌。
  徐芳寫過一篇談詩的文章:《被矛盾折磨的詩歌現實》。最近又為自己的詩集寫了一篇七千字的《後記》。她都給我看了。她這篇《後記》敘述她寫詩的過程,聯繫到她的前一篇論文,我發覺她很有些懺悔的情緒。她跟著舒婷、顧城、北島走過來,也曾嚮往於龐德、艾略特、裡爾克、瓦雷裡、卡夫卡……,現在,她編好了第一個詩集,打算和這些人告別了。這又是一種迷惘,一種矛盾,可以說是「被詩歌現實折磨的矛盾」。
  徐芳,三十年代的那一個,我不知道她終於走到哪裡去。現在我所能看到的,她有一篇四十年代的詩《征衣曲》,是為抗日作戰軍人縫製征衣而寫的。在時代現實的衝擊之下,似乎情感已有些理性化了。八十年代的徐芳,正站在她手帕的邊緣上,要追回她的青春。我高興鼓勵她,去追。放下思想包袱,扔下哲學,去追回詩的青春。
                  一九八九年十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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