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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仇日記


  余已久不作日記,八月十三日,中日滬戰突起,余適在松江故里。所見所聞,皆前此所未嘗經驗之緊張情緒。故自八月十四日起即按日寫日記數十百言,聊以見上海戰區後方一城市中之情景。誦無衣之詩,切同仇之感,故命之曰同仇日記。起八月十二日,迄九月五日,凡二十五日。九月六日以後,余起程赴滇,備歷艱苦,則別為西行日記,俟續刊焉。

  八月十二日 晴

  今日下午四時,聞市人傳言上海中日軍已發生衝突。滬寧滬杭兩路車均停止。一時人心惶惶,頓現不寧景象。多數人家紛紛整理箱籠物件,分雇小汽車或船隻離松,或去滬,或去鄉。
  上海晚報不到,頗悶悶。在友人朱雯家聽無線電播音,知戰事確有一觸即發之勢,惟今日尚未正式衝突耳。(十四日追記)

  八月十三日 晴

  今晨候滬報不至,晨九時在朱雯家聽無線電播音,知即日下午有爆發戰事之勢。午十二時,滬報始到,較平時約遲二小時。有鄰人自上海歸者雲,上海北車站已架設大炮備戰,火車均自西站南站開出。
  下午二時,有親戚來電話,謂上海銀行錢莊均已停市,松江各銀行錢莊明日亦將停市,如有存款,應即去酌量提支,俾作支持戰時生活之用。余答以素無儲蓄,此事於我不生影響,並謝其厚意。
  今日米價突漲六角。
  晚間八時,電燈忽熄。當即打電話問電燈公司辦事處。據雲滬松饋電總線已斷,今晚住宅用電,恐將無法供給。惟各軍政機關用電,則暫由本邑電廠小引擎供給之。遂即燃點煤油燈。室內頓成暗淡世界,心緒為之不寧。就電話聽筒中竊聽他人談話,謂離城十里之華陽橋鎮已隱約可聞上海方面有炮聲,知戰事已作。
  九時,電燈復明,遂到朱家聽無線電播音。得知此時上海閘北方面戰事方烈,有大火。又知上海魚市場已被日軍轟炸焚燬。十時從朱家出,見警察已武裝雙崗,知本邑已在戒嚴狀態中矣。(八月十四日追記)

  八月十四日 雲

  清晨五時,聞炮聲時作,家人相顧愕然。
  晨八時,到朱家,朱君夫婦方在治裝,雲擬去滬。余即辭出,到長途汽車站,見候車赴滬者甚眾。八時二十分,有去滬第一輛車,從總站開到。適站中接到上海縣境北橋站來電話,謂公路被阻,汽車不能到達上海,囑松滬車勿開往。遂由站長臨時宣佈退票停班。眾客皆廢然下車,面有憂色。時適有人從火車站回來者,雲今日滬杭火車,即上海南站亦不能到達,因南站方面亦將有戰事發生。余遂返至朱家,以交通被阻消息告之,遷滬之議,遂只得作罷。
  十時,擬打一長途電話到滬寓,問父母及諸妹消息,以便決定行止。詎意長途電話亦已不通。
  下午二時,步行到火車站,擬一探準確消息。至站時適見有上下行車各一列,多數旅客皆乘坐運貨車及運牲口車。每車皆長四十餘列。據雲杭州來車已停駐及四小時,因前路有軍用車,故一時尚不能開出,大約今日即使能開到上海南站,亦必須在深夜矣。
  三時,有日本飛機三架出現松城上空,經過火車站時,飛行甚低,且盤旋數四,意在偵察。站中秩序,一時大亂,車中乘客,紛紛竄逃下車,余亦不免心怵。幸日機旋即西去,驚魂始定。遂即取道大街進城,昔日之繁市,已冷落不堪矣。行經國民商店,購五百尺光象牌手電筒一個。
  今日全日見有遷居鄉間者,路上行人不絕,市河中船舶亦綿延不斷。朱雯夫婦亦匆匆去章練塘鎮暫避矣。
  晚八時半,電燈忽又熄。正疑惑間,忽聞雲間第一樓上警鐘大震,始知有日機來襲。此是松邑第一次真正敵機來襲警報,且又在黑夜,家人均不免張皇失措。余急取晝間所購手電筒捩之,竟不發光,燃燭視之,始知電珠已壞。余遂囑家人鎮靜,與內子及女僕分挈小兒輩預備草蓆,俟聞飛機聲時即至屋後大土丘下坐定,冀可稍免危險。時空中頗有大風,余意日機或不致真能飛來,但亦不可不備耳。幸一小時後,警鐘復鳴,表示解除警報,始各各安心。惜此時已過中央電台時事報告時刻,未得一聞上海方面戰事消息如何,彌復可憾。

  八月十五日 雨

  今晨,雇勇僕阿根來家,此事出內子意,以為萬一有事時,可以使其抱負小兒輩,余頗韙其意。
  十一時,購得上海十四日新聞夜報一紙,略知滬戰狀況。我軍抗戰已下決心,甚為可慰。惟念雙親及諸妹均在上海,日聞炮火炸彈聲,想已飽受驚恐。頗深憂慮,遂姑寫一信,交郵局快寄,不知何日能收到也。
  下午六時,友人趙家璧來捨,始知渠曾於十三日由上海專雇小汽車歸松,將眷屬遷至上海。不意昨日下午,有炸彈墮於大世界門前及匯中飯店,死傷多人。一時上海租界內情景亦萬分可怕,旅館中幾至絕糧,菜市上無蔬菜可買,南貨鋪中均擠滿顧客,竟購皮蛋蝦米紫菜等物一至五元十元者。趙君深恐久居上海,即使倖免於孔子在陳之厄,然物價高漲,生活不易,亦非上策。故於今日設法雇得小汽車一輛,仍挈眷返松,費國幣四十五元,可謂昂矣。
  晚八時半,空襲警鐘又鳴,電燈立熄,余部勒家人靜坐室內,俟聞機聲,即從後門至曠地上依土丘隱伏,想可無慮,幸日機竟未過境,一小時後即解除警報。
  今日米價又高漲六角,紙煙亦漲價。鄉人恐被軍隊征役,不敢入城,稻柴無從購買,幾無燃料,後幸輾轉設法,購得二擔,價較平時貴二倍。

  八月十六日 晴

  晨五時三十分,空襲警鐘大作。余從睡夢中驚醒,即率家人擬出至屋後曠地上暫避。不意後門外小巷已為左鄰姜姓用大方磚堵塞,不可通行,余不覺盛怒其不顧公德,即猛力推倒數十磚,亦不自知其力之何從而生也。巷既通,即奔至姜姓後門,叩門責問,屋中人自知理虧,不敢出應,然猶呶呶不已。
  久俟日機未來,余仍率家人入室。旋即到朱雯家,與朱君閒談。至六時五十分,忽有一日機突然在上空出現,飛行甚低,余方匆遽辭出,便聞轟然一聲,窗壁皆為之震動,知已投一炸彈矣。一時里巷中秩序大亂,在菜市買賣蔬菜者皆紛紛在滿街奔竄,情狀甚可怖。
  日機去後,余與內子商議行止,結果皆主張暫守鎮靜,非至萬不得已時不動。因目下遷移,不論至滬至杭,或至鄉間,俱有種種困難,不易解決。
  十時,至趙家璧兄家,知其擬將眷屬暫遷南門外鄉間。十時三十分,同出到西門外,余換取手電筒一個,又至電報局發一電致滬寓,問雙親及諸妹消息,並請其斟酌上海方面情形,決定行止。沿路見乘車僱船移居鄉間者絡繹不絕,知識分子亦不在少數,平時之高唱抗日口號之愛國家亦多數離城他去。歸途買得當日上海申報一份,價一角五分。聞途人言,日機炸彈墮在新東門外鐵路旁一小石橋上,大約擬以稅警軍官教練所(舊火藥庫)為目標而未命中者,蓋彼此相去只一城之隔耳。
  下午一時,有親戚打電話來問願同往洛巷鄉間暫住否,內子婉卻之。五時,余小立門外,見舊日學生張女士方經過,衣履鬢髮間,頗有行色。問之,始知其從上海徐家匯僱人力車沿公路歸松者,據雲同行者尚有數十人,車資每輛國幣四五元不等,自上午八時離徐家匯,此時始到達,烈日下臨,暑氣上蒸,且又越過軍事障礙物數處,蓋不勝其憔悴已。張女士又雲,在上海時曾打電話到我家滬寓,探問我家消息,得知家人俱平安,惟余四妹腿部曾中一流彈,蓋中日飛機在上空作戰時,向下掃射之機槍子彈從屋頂上破瓦而下者,故懸想當不至有重創,然余已甚為憂慮矣。
  晚飯後,打電話致振華襪廠黃君,商請明晨帶一信到上海轉交雙親,因知黃君有運貨汽車,近日尚在往返松滬運載貨物也。幸承允諾,當即作書訖。八時三十分,作家書方畢,警鐘又鳴。至十時方解警,未有日機來。
  十一時,從電話聽筒中聽得華陽橋鎮到上海來難民八百餘人,已由鎮長某君妥為照料住宿,明晨即遣之來城,俾便分別收容或遣送回籍。
  今日聞零售米肆已有限制,每人每次只能購米一元。全市當鋪均已止當,小民生計,不免大受影響。此則甚可慮者也。

  八月十七日 晴

  今晨七時,余去振華襪廠,將家信交司機人帶交上海舍下。內子則經紀積蓄糧食事宜,蓋市面愈益蕭條,鄉人進城者愈少,一過八時,即無蔬菜可買,不能不略事預備也。八時,又有日本飛機來襲,在西南上空盤旋甚久,便聞轟炸聲二響,大約在三十一號鐵路橋方面。警報解除後,路上行人頓形擁擠,又皆離城去鄉者。大約本邑居民,留者僅半數矣。
  下午三時,有上海廠中職員步行來松者,帶口信來,謂雙親將於明日返松,聞之甚慰。五時,振華襪廠送來大人手諭一通,函中囑余等去杭州暫住,蓋此信尚是十六日所書者。余及內子均以為尚非其時,且知杭州亦不免敵機騷擾,故仍不作行計。
  晚飯後,借內子散步到大街上,看難民過境。蓋自今日下午二三時起,由上海沿鐵路或公路經過本邑遄返原籍者,絡繹不絕。有一婦人,兩手抱一嬰兒,兒已酣眠,婦不忍驚醒之,抱持甚慎,行履遂艱,疲憊之狀,真不忍看。又有一男子,頻頻問松江城何時可到,有人告以已在松江城中,始頹然席地而坐,聊以將息。凡此流離顛沛之狀,一幅流民圖,安足盡之。
  歸途買得上海當日立報一份,價六分。

  八月十八日晴

  今晨九時,與家璧同散步到城中汽車站,見由滬經松赴京杭之自備汽車甚多。此等有汽車階級亦紛紛遷入內地,遙想上海租界內情形,當必異常危險矣。行經富戶蘇某住宅,竟已張掛美國旗,想必希望避免日機轟炸之故,其情可憫,其事可嗤。歸途過名醫夏仲芳君診所,夏君適在門外,雲家人已皆下鄉,只一人枯守,遂招入小坐茗話。
  歸家後,有童子軍來為松邑救濟事業募捐者,余捐國幣五元,我盡我力而已。
  鄰人某來捨閒話,據雲本縣縣長甚懦怯,不甚能負荷重任。每晚必乘汽車到余山歇宿,次晨復來辦公。本邑救濟事業亦因無款故,迄未有切實辦法,甚可慨歎。夫必有非常之才,始能應付非常之時,治世之吏才,未必宜於亂世,丁茲國難期間,政府於用人行政,誠當重行銓考也。
  下午,朱雯兄從鄉間來城,歸家取物。因借我無線電收音機一具,緣鄉間無電,彼即攜去亦無用也。即請家璧助我裝置天、地線竣事。晚,聽中央電台報告,知我軍連日已擊落敵機二十餘架,壯烈甚,為之色舞。
  今日未見雙親返里,甚滋疑惑。

  八月十九日 晴

  今晨六時,即又有日機來我邑上空盤旋。不久,即遙聞轟炸聲甚烈,屋宇皆為之震動。解警後,聞途人紛紛傳言,謂一彈似落在石湖蕩方面,一彈則即在新東門內稅警官佐教練所旁。越一小時許,聞人言石湖蕩之三十一號鐵路橋已被炸,幸損壞尚微,不至影響及交通。
  有住居新南門內公路附近者雲,連日晚間有我軍用汽車滿載軍需從杭州方面來,經過本邑,急駛往滬,金鐵之聲,徹夜不絕。又雲滬杭國道已因軍事關係封鎖,故閔行浦江渡輪已移泊松南米市渡,蓋由松江經楓涇而至杭州,此段公路幸已完工,故於軍事上實甚重要也。
  下午,黃振華君來電話,謂母親及四妹將於明日附乘渠之汽車歸松,甚欣慰。三時,獨行到西門外,寄出一信致南京李長之君,問渠如何去滇,余意頗欲約渠同行。郵局中人云近來郵政交通大受阻厄,此信不知何日方能到達南京。

  八月二十日

  晨六時半,日機又來襲。余又從睡夢中被驚醒,匆匆率家人走伏屋后土丘之麓。目睹敵機七架盤旋西方高空者數四。忽二機破空直下,疾若鷹隼,即聞轟然者三四聲,繼以機槍掃射聲,聞之不免心悸。解警後不久,即聞人言西車站月台旁中一彈,適有滬來客車一列停駐在站,車中人紛紛逃避,致死傷甚眾。又一彈墮車站北光啟中學,毀新建大廈一所。又一彈墮東車站旁,死傷難民各一。
  九時,內子囑阿根負蓬兒去縣立醫院診治暑癤,始知縣立醫院中已有多數受炸彈及機槍傷者投治。斷股折臂,破腹絕脰者,呻吟之聲,徹於戶外。醫士皆栗碌無暇,小兒暑癤,拒不施診矣。男僕阿根,以前頗不以避難為然,今日在醫院中睹此慘狀,不覺顫慄。歸來後,即謂有去志。余以此事不便相強,允其隨時可行。
  十一時,岳家有電話來,囑內子速治行裝,因已設法弄到汽油船一艘,擬合兩家大小共去洙涇鎮鄉間姑丈家暫住,庶免再受威脅。余躊躇有頃,決意使妻兒先去。內子遂挈諸兒僱車去西門外登舟。十一時四十分,母親及四妹乘振華襪廠汽車歸家,得詳悉上海情形。滬寓雖落一流彈,但四妹受創之說,則系誤會。余以母親年高,恐未能再受日機轟炸之驚,遂急為僱車,送母親並四妹到船埠,會同內子等同去鄉間。於是只餘及男僕阿根二人暫作留守使矣。
  今日居民之下鄉者愈多,下午三時,路上已悄無人跡,街頭巷尾,惟警察履聲橐橐。蓋留居人口,已不及三分之一矣。余往邀家璧同到縣立中學,參觀該校留校教職員所治之地洞,余與趙君均擬仿治一所。歸家後,日機又來,幸未投彈。五時購得上海神州日報,略知戰事消息。
  晨間無電燈,日機又來襲二次,均未投彈,大約意在偵察耳。寄舅金光藻,家人亦均已去鄉,渠一人不敢在家宿夜,遂來我家宿,彼此有伴,差不寂寞。

  八月二十一日 晴

  今晨又有敵機來襲警報二次,但均未有敵機過境。七時,男僕阿根隨寄舅金光藻乘船下鄉去,雲過三四日當再來。余告以來否悉聽其便。十時,到家璧家,看渠在竹園中督率工役挖治避彈地窖。午,即在趙家吃飯。下午在家,獨居無俚,看三國誌演義,並同時以陳壽志諸本傳參閱。五時許,門外有叫賣上海報紙聲,即出門買得當日時報一份,價六分,蓋亦從上海乘自行車販來者。晚,即以昨日所餘冷飯,用開水泡熱,佐以殘餚食之。昨晚起即已無電,只得用煤油燈。空屋無人,幽暗中煢煢對影,輒生幻想。無線電又無從收音,更可恨。九時即就枕,中庭秋蟲嘐嘐,尤有淒厲之感,肅殺哉!

  八月二十二日晴

  六時起床,自提小鉛壺往府橋下茶館中泡水,備洗臉及煮茶用,順便買油炸燴一條,粢飯三十文,雞蛋二枚。歸家後洗漱訖,即就打汽爐中煮雞蛋,並所購二事共作早餐。九時,到紹興婦人陶媽家約其每日下午來我家一次,代為浣洗衣襪,滌治便桶,蓋此二事則非余所能自任者也。中午,仍至家璧家就食,談至下午二時始返。看黃山谷詩。
  傍晚,親戚陳頌年率其二女來,即晚其二女為煮晚飯,購油豆腐乾,皮蛋以佐餐。八時,陳君等辭去,余即就枕,在床上看王荊公集,不覺入睡。

  八月二十三日 晴

  今晨五時三十分,為警鐘聲催醒,即匆匆披衣走至屋后土丘下掩伏。不久即解警,但旋又報警。計自五時至正午,半日間敵機來襲不下五六次,每次三機五機不等。計北門內小北庵後落二彈,北門外菜花涇落一彈,均未傷人。西門外莫家弄底落一彈,毀屋數間,死傷多人。南門外大張涇落一彈,未證實。
  鄰人某君謂昨晚子夜以後曾有警報三次,每次均有敵機飛過本城上空,惟飛行甚高,且風勢不顧,故為聲甚微。然因警鐘猛撞故,裡人皆徹夜未睡。余聞之不覺愕然,誠不自意其何以瞌睡乃爾,了不聞知。雖然,亦未嘗不佳也。
  午,仍由陳君二女代為治炊。下午,遷居離城者益眾。余獨行至小北庵後,看敵機所投彈跡。一彈墮柏樹林中,破土成大穴,逕可尋丈,深稱之。大柏樹三株皆連根炸起,橫倒數步外,其力量之猛可想。另一彈墮處約西去二十餘碼,土穴不過小圓桌大,四周叢草皆焦灼。余疑是彼大炸彈裂片所致,未必竟投二彈也。欲尋破片以作紀念,竟不可得。時有數僧人亦在視察彈跡者,謂余云:專員公署有無線電台方於前日移設小北庵中,故今日敵機即來投彈,此必有邑人為漢奸,私通情報矣。余聞之頗為凜然。
  歸途便到岳家,惟岳父一人並一僕在。即在岳家晚餐。七時歸家,路上已無行人矣。

  八月二十四日 晴

  今日晨起,決意去上海一行,藉視父親並諸妹狀況,並欲一稔戰事真相。遂打電話問汽車公司有無開滬客車,答以有車,惟須到新東門站搭乘,不再駛入城中站矣。遂於八時到新東門站,始知車只開到北橋站,到北橋後,須候閔行車搭乘到漕河涇,即為終點,不能更進矣。余躊躇有頃,見搭客甚多,遂亦買票登車,八時四十分到北橋,候半小時,始得搭閔行車到漕河涇,又僱人力車到徐家匯,沿途凡岔路口皆堆置沙袋,故大汽車不便行駛通過也。從徐家匯越法工部局所設置之鐵絲網,入法租界,再僱人力車到愛麥虞限路滬寓,見父親及二妹無恙,甚慰。憑窗看我軍高射炮彈在空中爆發,如朵朵小白雲浮蕩晴空,則生平所未見者也。
  午飯後,到寶侖藥房為趙家璧買防毒口罩並防毒藥,又自買口罩半打,藥一劑,即往戴望舒家,並晤陶亢德君,共談瑣碎,略悉滬上文藝界均甚興奮努力,惟竊意在此嚴重時期,書生救國,徒用毛錐,任憑用盡氣力,總是秀才腔調,未必有何大用處。不能作投筆班生,終是遺憾耳。
  二時一刻,辭出戴家。乘二十二路公共汽車到徐家匯,再僱人力車到漕河涇,則長途汽車已開出矣。仍由原車返徐家匯,買時事新報一份檢閱鐵路局通告,知下午六時三十分上海西站有火車開往杭州,遂乘電車到善鐘路,又僱人力車到宇宙風社,以為時尚早,故且再晤陶君一談耳。五時辭出,到靜安寺,買鄒韜奮編輯之抗敵三日刊一份,良友戰時畫刊二份,即乘一路公共汽車到兆豐公園,又換乘人力車往上海西站。至則見待車者不下三四千人,擁擠月台上及站屋中皆滿。皆避難返里者,余自忖必不能擠上此車,遂僱人力車徑返滬寓,且留一夕,明晨返松矣。
  晚間,初宿三樓亭子間,聞空中飛機作戰聲不絕,機槍及高射炮彈爆炸聲甚烈,頗惴惴不敢睡,遂下樓,在客室內沙發上睡。

  八月二十五日 晴

  晨九時到漕河涇,搭乘汽車返松,到新東門站已十一時矣。抵家後,即去招陶媽來,為泡水洗浴,既竣事,即到趙家就餐。午後一時,歸家,打電話招理髮師來剪髮。理髮師謂已停業三日,避居鄉間,今日稍平靜,始入城復業也。五時,甚無聊,又到家璧處坐談,渠雲明日亦擬到上海一行,藉稔戰事進行狀況。六時到岳家,約秋實明日同到洙涇。晚飯後歸,燈下作書二通,一復杭州女弟子章慧芳,一致上海富滇新銀行,問李長之君已否將雲大旅費領去,藉以探知其行蹤。

  八月二十六日 晴

  今晨六時起身,入廚房取水,發覺後門已開,門旁壁上有一洞,始知夜間已有小偷來過,返身入室察看,始見母親房中隔子窗均已被卸下,衣服零落滿地。檢視一周,計共被竊去母親及諸妹舊衣三箱。又返至後門察看,始知彼小偷系破壁撬窗而入僕役室,從僕役室經廚房而達母親臥室者。余又出後門察看,則見左鄰姜姓及後鄰葉姓牆上均有灰土剝落痕跡,似該小偷欲破壁而未成者。即去叩門問訊,乃知昨晚一時許曾有小偷來,擬欲破壁,幸內有居人,聞聲叱止,始去而圖我家也。正彷徨無計間,忽有稅警官佐教練所勤務兵某來報告,謂該所昨晚步哨擒獲竊賊一名,供出贓物系由施家竊來,現人贓具拘押在所,囑余即去認領。余即囑鄰人代為看守家屋,自往教練所,告知來意,門衛即許余入內。見該小竊被縛一大樹上,據雲自昨夜二時迄今已歷五小時矣。其人似頗識余,余則不識其為誰某也。教練所中人謂已轉咨警察局,不久當有警察局中人來提解人贓,君可隨至警察局中領回失物也。遂姑待之。旋即有警察二人來將該小竊並衣物一大包提去,余即先行到秋實處,邀其同去見警察局長,將失物全數領回,補具一失單一報告了事。
  歸家後,即邀頌年父女遷來同住,俾便有所照料。又雇圬者一人為修葺被損牆壁,酬以國幣一元。
  十時,即偕秋實乘人力車到西門外跨塘橋腳划船埠,擬欲搭船到洙涇。不意今日適無船,廢然而返。
  中午,家璧打電話來,謂今日滬閔汽車停班,故渠不能去滬。至汽車停班之故,聞系今晨閔行輪埠慘遭轟炸之故,懸想南匯方面必已吃驚矣。
  下午三時,有傷兵一船開來,泊縣政府前,聞系從青浦來就醫者。約二三十人,皆被炸彈傷,慘狀不忍看。因知昨日下午青浦城亦被日機所襲矣。此數十人旋即被送往西門外臨時醫院。四時,有全副配掛軍用馬匹四十餘行過門前溜散,度必有重軍駐境矣。
  今日敵機幾終日在上空盤旋,三五成隊,飛度極高,迄未投彈,想必從事偵察耳。
  有人言張發奎將軍曾來松城視察,在光啟中學住一宵即去。故越日敵機即來轟炸光啟中學,必有漢奸洩之。余於此事,疑信參半,若果有乏,則抗戰前途之足憂慮者在漢奸之賣國而非敵軍之武力矣。可恥可恥!

  八月二十七日 晴

  今晨十時,偕秋實同到西門外秀南橋船埠,搭船到洙涇。船十二時始開,下午二時到洙涇。先到程明希家,秋實夫人已從鄉下來相候矣。即在程宅進餐。旋由程君導往松風社俱樂部品茗,窗外即田野,微*動盪,良苗懷新,得少佳趣。五時返程宅,同秋實夫人及沈氏四妹步行阡陌間,五里,抵雉雞匯沈宅,遂晤見母親,四妹,慧華及諸兒。均安好,甚慰。沈氏叔劍,於內子為姑丈,兩家均托庇其家,既重擾之,又復承其優待,心殊感荷。是夜宿焉,有飛機聲過上空者數次。

  八月二十八日 晴

  晨七時,攜蓮兒及秋實諸兒迤邐行田塍間,到雉雞匯天主堂遊覽,時朝暾初上,晶露未消,彌望新禾皆秀,農人方忙於灌溉,一片豐稔景象,幾忘其為避難人矣。八時半回寓,共家人閒談竟日。秋實於下午即上鎮返松,余則尚欲留居一宵。晚,眾人皆就寢,共內人在廳事籌議以後行止。余以為非去滇不可,慧華意欲泥之,乃不敢言,翹首秋空,望河漢而淒然矣。

  八月二十九日 晴

  晨起已七時,不及上鎮趕搭早班船。遂於九時行,擬搭晏班船去松。慧華決送余同到松城,遂同步行抵鎮。岳母,逸寰姨妹及沈氏四妹已先在程家,蓋渠等在晨六時即搭鄉人便船來鎮購物者也。余等在義生買月餅數盒,即至船埠下船,遇李望平醫師,因恐其家眷在洙涇亦非好計,故來接取其眷屬返松別圖安樂窩者。下午二時半抵松城,僱車進城到家。父親已自上海來。略事休息,慧華到普照寺省其父,余則到家璧處。家璧已去滬,遂與其夫人閒話。正談話間,忽有警報,不旋踵而大隊敵機已在松城上空。飛行均甚低,一機下掠,從趙宅屋上刷過,余看形勢不佳,急趨避竹園中,即聞砰然一巨響,不知何處又被炸矣。
  敵機逝後,余即外出,擬到普照寺探視慧華。行經法院南街,見行人甚眾,皆有惶遽之色,雲法院前新華茶樓及一理發肆中一炸彈,均已坍毀,且有多人被難。余急從小徑到普照寺岳家,幸慧華尚未出門。其後鄰某姓家院中亦墮一炸彈,聞炸裂一井欄,傷數人。秋實等均不免驚懾,謂松城已不可安居,明日決作行計矣。余伴同慧華返家,父親及頌年等均幸無恙。
  晚,慧華助余治裝,神情悲慼,若重有憂者,既竣事,枯坐燈下,淚盈盈作掩面啼哭。

  八月三十日 晴

  晨五時三十分起床,余為慧華煮麥片一甌,供早餐,食後略事梳洗,已六時十分,急為雇得人力車,到普照寺,會同秋實等同到西門外船埠搭船赴洙涇。
  午刻,慧華從洙涇打長途電話來,謂已平安到達,且頻頻以不必去滇為囑,余漫應之。下午五時,又有敵機一隊過境,飛行仍甚低,頗為心懾,幸未投彈。晚,上海報到,知中蘇已締結互不侵犯條約,甚快慰,此舉意義極大,東亞大局之將來,皆繫於是,安可忽之!

  八月三十一日 晴

  今日晨起,閒寂之至。去滇之意,雖為慧華言已決定,實則私心尚有躊躇。堂上年高,妻兒又幼弱不更事,余行後,家中頗無人能照料者,無事之時,固不生多大問題,但在此兵革期間,卻不忍絜然遠去也。且去滇程途,聞亦頗生險阻,上海直放海防之船,聞極擁擠,公路能否直到昆明,亦無從打聽,即使啟行,究竟宜取海道乎,陸路乎?頗亦不能自決。半日間思慮種種,甚為焦苦。最後決定再去滬一行,一則就商於諸妹及友人,二則再調查去滇行旅情形。
  下午一時,遂到新東門搭汽車,到上海寓所已三時半。知三妹夫婦已去香港,將轉道粵漢鐵路回長沙。四時到望舒家,閒談上海文化界種種情形。晚飯後同訪李健吾兄,健吾夫婦均已早睡。晤卞之琳君,蓋寄居李君二樓者。卞君雲彼與蘆焚君同自雁蕩山避暑回滬,道出新倉,有保安隊檢查其行李,見有日本文書籍函件及各重要都市地圖,以為是漢奸也,遂施拘捕,送至縣政府,幾成冤獄。幸有縣府職員某君稔知兩君皆文人,為省釋之,然已受累不淺矣。卞君又雲昨晚彼與健吾全家均中食物毒,午夜後腹痛甚急,延醫服藥始解,想是誤食染有屍毒之江魚所致,可危之至!

  九月一日 晴

  今晨九時訪明耀五君。明君雲南人,故擬就商去滇究以何道為便。明君謂走海道較舒服,公路情形,渠亦不詳細。明君並云云南旅滬同鄉會不久將遣一專輪送難民回籍,若能候搭此船去滇,可以省費。
  十時辭出,到法大馬路振華襪廠批發所訪黃振華君,為父親收得帳款五十元。旋到永安公司後某天津館午餐。餐後到永安公司三樓買帆布被包一事,價四元五角。永安公司被炸後尚未收拾清楚,炸跡宛然可見,猶足黯然。旋又到虞洽卿路買手提皮箱一事,價五元。僱車回家。
  下午四時,到望舒家,晤煦良亢德靈鳳。靈鳳方主持救亡日報,囑為撰文;陶君亦擬辦一臨時抗敵刊物,邀余撰文,俱允之。陶周葉三君去後,即偕望舒同出外,漫步霞飛路一帶。在一俄人餐館進食。
  晚餐後仍偕望舒到愛多亞路大滬飯店晤家璧全眷。蓋趙君又遷滬矣。旬日之間,往返松滬者再,可見避難心理之不寧矣。十時歸家,大妹告余謂去滇以乘十四日香港船為最妥。余以尚未辦護照,此事亦須時日,恐坐此因循,反而不妙,遂決計從公路行,藉以一看內地景色。

  九月二日 晴

  晨九時,僱人力車攜二衣箱到漕河涇。一路檢查甚嚴。十時始到漕河涇汽車站。汽車尚未來。遂買票候之。十時二十分,汽車到站,眾方爭先登車,忽空中有一敵機低飛近車站上空。眾人皆倉皇奔散。余初不甚驚,旋見該機竟在車站屋頂盤旋數回,有瞄準投彈之意,始知不妙。遂急走車站東數百步外一涸溝中,伏一大樹下草叢中,不敢喘息,狼狽之至。該敵機盤旋至十餘分鐘,終亦未投一彈,翩然遠去,彼則意在恫嚇,此時魂飛魄散矣。
  午十二時到松江。下午二時,到縣立中學訪戴子衡君,托其向專員公署乞一護照,俾去滇時沿途可少麻煩,戴君允即為辦此交涉。其時敵機又來,即在縣立中學地窖內暫避。在縣中晚餐後即歸。燈下作《後方的抗戰力量還不夠》1,迷一文,擬明日寄陶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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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此文即在《宇宙風》第四十八期所載之《後方種種》。

  九月三日 晴

  今晨六時,敵機又來,在城區上空飛繞三匝,未投彈而去,恐意在偵察耳。晨餐後,作《上海抗戰之意義》一文訖,買得上海中華日報一份閱之,揣知上海及北方戰事均仍堅守壁壘,可慰。
  下午,向鄰家金姓商量,借其竹園中築一避彈地窖。幸承應允,乃招陶氏父子及宋皮匠從事畚鍤,余則在旁指導之。至五時,尚未竣事,大約尚須一日工程,方可完成。下午六時,敵機又來,余奉大人坐柴積中,聊以自慰而已。
  今日知郵政局已遷至西門外青松石,距余所居甚遠。文二篇欲寄陶君者,竟無從寄發。後到縣立中學向戴君轉讓得郵票二十分,始克投附近郵筒寄出。戴君謂已到專員公署去過,余所托事,因未有前例,故不能照辦。
  今日讀上海報,知香港附近有大颱風,意郵船康脫浮第號亦中途停泊,不敢前進。大人及余皆為三妹夫婦一行人擔憂,不知伊等究乘何船去港者。大人意即欲去滬一行,藉明消息,餘力挽之始止。遂發一快信與六妹,囑其即日向船公司查明消息電復。

  九月四日 晴

  今晨六時,又有敵機來襲。迨警報解除後,接秋實自洙涇來長途電話,謂慧華囑余去洙一行,有事待商。即僱人力車赴船埠搭船,至十二時始開船,到洙涇已下午二時。至程君家,晤岳父及秋實。四時半與岳父同行下鄉,因岳父不慣行獨木橋,故迂道從官塘到雉雞匯,較遠二三里。即到沈宅,見母親四妹內子及諸兒均安好,可慰。晚飯後,慧華告余謂乳娘又有去志,故邀余來責以大義,使得餵養邁兒,以滿約期。實則此事非必余來不可,慧華之意,蓋猶是不忍遠別,藉此再圖一面耳。余深知其意而不言,強自逆情而已。
  今日在洙涇鎮渡河時,聞知洙涇至楓涇亦有摩托船通航,楓涇杭州間已每日有公共汽車行駛。此消息甚可喜。余擬後日即從此道到杭,庶幾免卻乘坐火車,有被炸之虞也。

  九月五日 晴

  晨八時,即與家人別,獨行到鎮市,在程宅小憩後,即邀明希同行往船埠,至則始知今日有軍隊過境,所有船隻均被征發作軍用矣。遂到汽車路,擬候一經過之私人汽車,與之婉商,載余返松。久之,竟無一車過境,遂請程君先歸,即在一小飯店午膳。午飯後仍到公路旁守候,先後經過華人汽車二,法人汽車一,均不允載余返松。乃僱人力車至輪渡處,見有美國人汽車一輛方待渡,即與之婉商,竟承慨允,甚感之。車中寒暄,始知一男子為英國人,名霍爾姆士,一男子美國人,名弗列區,一女子即霍爾姆士夫人,皆從南京去滬者。松楓公路尚未完工,因軍事緊急,匆匆開放,故路面皆碎石子,車行甚顛簸。弗列區君問余,此公路何以如此之壞,余即告以本未正式開放之故,渠始恍然。車經米市渡,須渡費一元,余即為付訖,聊當酬報耳。
  車行四十分鐘即到松城。到家,見地窖已造好,惟入口太大,且無曲折,微嫌不足,當即指導工人,略為修改,惜上面已蓋土沙,未能多所更張,為可憾耳。
  晚,與大人閒話家事,並重行整治行李,十時就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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