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嬋阿姨把保管箱鎖上了,走出庫門,看見那個年輕的行員正在對著她瞧,她心裡一動,不由的回過頭去向那一排一排整整齊齊的保管箱看了一眼,可是她已經認不得哪一隻是三○五號了。她望懷裡一掏,剛才提出來的一百五十四元六角的息金好好地在內衣袋裡。於是她走出了上海銀行大門。 好天氣,太陽那麼大。這是她今天第一次感覺到的。不錯,她一早從昆山趁火車來,一下火車,就跳上黃包車,到銀行。她除了起床的時候曾經揭開窗簾看下不下雨之外,實在沒有留心過天氣。可是今天這天氣著實好,近半個月來,老是那麼樣的風風雨雨的沒得看見過好天氣,今天卻滿街滿屋的暖太陽了。到底是春天了,一晴就暖和。她把圍在衣領上的毛絨圍巾放鬆了一下。 這二月半旬的,好久不照到上海來的太陽,你別忽略了,倒真有一些魅力呢。倘若是像前兩日一樣的陰沉天氣,當她從玻璃的旋轉門中出來,一陣冷風撲上臉,她準是把一角圍巾掩著嘴,雇一輛黃包車直到北火車站,在待車室裡老等下午三點鐘開的列車回昆山去的。今天撲臉上的乃是一股熱氣,一片晃眼的亮,這使她平空添出許多興致。她摸出十年前的愛爾琴金錶來。十二點還差十分。這樣早。還好在馬路上走走呢。 於是,昆山的嬋阿姨,一個兒走到了春陽和煦的上海的南京路上。來來往往的女人男人,都穿得那麼樣輕,那麼樣美麗,又那麼樣小玲玲的,這使她感覺到自己底絨線圍巾和駝絨旗袍的累墜。早知天會這樣熱,可就穿了那件雁翎縐襯絨旗袍來了。她心裡划算著,手卻把那絨線圍巾除下來,折疊了搭在手腕上。 什麼店舖都在大廉價。嬋阿姨看看綢緞,看看瓷器,又看看各式各樣的化妝品,絲襪,和糖果餅乾。她想買一點嗎? 不會的,這一點點力她定是有的。沒有必需,她不會買什麼東西。要不然,假如她捨得隨便花錢,她怎麼會犧牲了一生的幸福,肯抱牌位做親呢? 她一路走,一路看。從江西路口走到三友實業社,已經過午時了。她覺得熱,額角上有些汗。袋裡一摸,早上出來沒帶著手帕。這時,她覺得有必需了。她走進三友實業社去買了一條毛巾手帕,帶便在椅子上坐坐,歇歇力。 她隔著玻璃櫥窗望出去,人真多,來來去去的不斷。他們都不像覺得累,一兩步就閃過了,走得快。愈看人家矯健,愈感覺到自己的孱弱了,她抹著汗,懶得立起來,她害怕走出門去,將怎樣擠進這些人的狂流中去呢? 到這時,她才第一次奇怪起來:為什麼,論年紀也還不過三十五歲,何以這樣的不濟呢?在昆山的時候,天天上大街,可並不覺得累,一到上海,走不了一條馬路,立刻就像個老年人了。這是為什麼?她這樣想著,同時就埋怨著自己,應該高興逛馬路玩,那是毫無意思的。 於是她勉強起身,挨出門。她想到先施公司對面那家點心店裡去吃一碗麵,當中飯。吃了面就雇黃包車到北火車站。 可是,你得明白,這是嬋阿姨剛才挨出三友實業社的那扇玻璃門時候的主意。要是她真的累得走不動,她也真的會去吃了面上火車的。意料不到的卻是,當她望永安公司那邊走了幾步路,忽然地讓她覺得身上又恢復了一種好像是久已消失了的精力,讓她混合在許多呈著喜悅的容顏的年輕人底狂流中,一樣輕快地走……走。 什麼東西讓她得到這樣重要的改變?這春日的太陽光,無疑的。它不僅改變了她底體質,簡直還改變了她底思想。真的,一陣很騷動的對於自己的反抗心驟然在她胸中灼熱起來。 為什麼到上海來不玩一玩呢?做人一世,沒錢的人沒辦法,眼巴巴地要挨著到上海來玩一趟,現在,有的是錢,雖然還要做兩個月家用,可是就使花完了,大不了再去提出一百塊來。 況且,算它住一夜的話,也用不了一二十塊錢。人有的時候得看破些,天氣這樣好! 天氣這樣好,眼前一切都呈著明亮和活躍的氣象。每一輛汽車刷過一道嶄新的噴漆的光,每一扇玻璃櫥上閃耀著各方面投射來的晶瑩的光,遠處摩天大廈底圓瓴形或方形的屋頂上輝煌著金碧的光,只有那先施公司對面的點心店,好像被陽光忘記了似的,呈現著一種抑鬱的煙煤的顏色。 何必如此刻苦呢?舒舒服服地吃一頓飯。嬋阿姨不想吃麵了。但她想不出應當到什麼地方去吃飯。她預備叫兩個菜,兩個上海菜,當然不要昆山吃慣了的東西,但價錢,至多兩元,花兩塊錢吃一頓中飯,已經是很費的了,可是上海卻說不來,也許兩個菜得賣三塊四塊。這就是她不敢闖進任何一家沒有經驗的餐館的理由。 她站在路角上,想,想。在西門的一個館子裡,她曾經吃過一頓飯,可是那太遠了。其次,四馬路,她記得也有一家;再有,不錯,冠生園,就在大馬路。她不記得有沒有走過,但在她記憶中,似乎冠生園是最適宜的了,雖則稍微有點憎嫌那兒的飯太硬。她思索了一下,彷彿記得冠生園是已經走過了,她怪自己一路沒有留心。 嬋阿姨在冠生園樓上揀了個座位,墊子軟軟的,當然比坐在三友實業社舒服。侍者送上茶來,順便遞了張菜單給她。 這使她稍微有一點窘,因為她雖然認得字,可並不會點菜。她費了十分鐘,給自己斟酌了兩個菜,一共一塊錢。她很滿意,因為她知道在這樣華麗的菜館裡,是很不容易節省的。 她飲著茶,一個人佔據了四個人底座位。她想趁這空暇打算一下,吃過飯到什麼地方去呢?今天要不要回昆山去?倘若不回去的話,那麼,今晚住到什麼地方去?惠中旅館,像前年有一天因為銀行封關而不得不住一夜那情形一樣嗎?再說,玩,怎樣玩?她都委決不下。 一溜眼,看見旁座的圓桌子上坐著一男一女,和一個孩子。似乎是一個小家庭呢?但女的好像比男的年長得多。她大概也有三十四五歲了吧?嬋阿姨剛才感覺到一種獲得了同僚似的歡喜,但差不多是同時的,一種常常沉潛在她心裡而不敢升騰起來的煩悶又衝破了她底歡喜的面具。這是因為在她底餐桌上,除了她自己之外,更沒有第二個人。丈夫?孩子? 十二三年前,嬋阿姨底未婚夫忽然在吉期以前七十五天死了。他是一個擁有三千畝田的大地主底獨子,他底死,也就是這許多地產失去了繼承人。那時候,嬋阿姨是個康健的小姐,她有著人家所稱讚為「卓見」的美德,經過了二日二夜的考慮之後,她決定抱牌位做親而獲得了這大宗財產底合法的繼承權。 她當時相信自己有這樣大的犧牲精神,但現在,隨著年歲底增長,她逐漸地愈加不相信她何以會有這樣的勇氣來了。 翁姑故世了,一大注產業都歸她掌管了,但這有什麼用處呢? 她忘記了當時犧牲一切幸福以獲得這產業的時候,究竟有沒有想到這份產業對於她將有多大的好處?族中人的虎視眈眈,去指望她死後好公分她底產業,她也不會有一個血統的繼承人。算什麼呢?她實在只是一宗巨產底暫時的經管人罷了。 雖則她有時很覺悟到這種情形,她卻還不肯浪費她底財產,在她是以為既然犧牲了畢生的幸福以獲得此產業,那麼惟有刻意保持著這產業,才比較的是實惠的。否則,假如她自己花完了,她底犧牲豈不更是徒然的嗎?這就是她始終吝嗇著的緣故。 但是,對於那被犧牲了的幸福,在她現在的衡量中,卻比從前的估價更高了。一年一年地閱歷下來,所有的女伴都嫁了丈夫,有了兒女,成了家。即使有貧困的,但她們都另外有一種愉快足夠抵償經濟生活底悲苦。而這種愉快,她是永遠艷羨著,但永遠沒有嘗味過,沒有! 有時,當一種極罕有的勇氣奔放起來,她會想:丟掉這些財富而去結婚罷。但她一攬起鏡子來,看見了萎黃的一個容顏,或是想像出了族中人底誹笑和諷刺底投射,她也就沉鬱下去了。 她感覺到寂寞,但她再沒有更大的勇氣,犧牲現有的一切,以衝破這寂寞的氛圍。 她凝看著。旁邊的座位上,一個年輕的漂亮的丈夫,一個興高采烈的妻子,一個活潑的五六歲的孩子。她們商量吃什麼菜餚。她們談話。她們互相看著笑。他們好像是在自己家裡。當然,他們並不怪嬋阿姨這樣沉醉地耽視著。 直等到侍者把菜餚端上來,才阻斷了嬋阿姨底視線。她看看對面,一個空的座位。玻璃的桌面上,陳列著一副碗箸,一副,不是三副。她覺得有點難堪。她懷凝那妻子是在看著她。她以為我是何等樣人呢?她看得出我是個死了的未婚夫底妻子嗎?不僅是她看著,那丈夫也注目著我啊。他看得出我並不比他妻子年紀大嗎?還有,那孩子,他那雙小眼睛也在看著我嗎?他看出來,以為我像一個母親嗎?假如我來撫養他,他會不會有這樣活潑呢? 她呆看著堅硬的飯顆,不敢再溜眼到旁邊去了。她怕接觸那三雙眼睛,她怕接觸了那三雙眼睛之後,它們會立刻給她一個否決的回答。 她於是看見一隻文雅的手握著一束報紙。她抬起頭來,看見一個人站在她桌子邊。他好像找不到座位,想在她對面那空位上坐。但他遲疑著。終於,他沒有坐,走了過去。 她目送著他走到裡間去,不知道心裡該怎麼想。如果他終於坐下在她對面,和她同桌子吃飯呢?那也沒有什麼不可以。在上海,這是普通的事。就使他坐下,向她微笑著,點點頭,似曾相識地攀談起來,也未嘗不是坦白的事。可是,假如他真的坐下來,假如他真的攀談起來,會有怎樣的結局啊,今天? 這裡,她又沉思著,為什麼他對了她看了一眼之後,才果決地不坐下來了呢?他是不是本想坐下來,因為對於她有什麼不滿意而翻然變計了嗎?但願他是簡單地因為她是一個女客,覺得不大方便,所以不坐下來的。但願他是一個靦腆的人! 嬋阿姨找一面鏡子,但沒有如願。她從盆子裡撿起一塊蒸氣洗過的手巾,揩著臉,卻又後悔早晨沒有擦粉。到上海來,擦一點粉是需要的。倘若今天不回昆山去,就得在到惠中旅館之前,先去買一盒粉,橫豎家裡的粉也快完了。 在旅館裡梳洗之後,出來,到那裡去呢?也許,也許他——她稍微側轉身去,遠遠地看見那有一雙文雅的手的中年男子已經獨坐在一隻圓玻璃桌邊,他正在看報。他為什麼獨自個呢?也許他會得高興說: ——小姐,他會得這樣稱呼嗎?我奉陪你去看影戲,好不好? 可是,不知道今天有什麼好看的戲,停會兒還得買一份報。他現在在看什麼?影戲廣告?我可以去借過來看一看嗎? 假如他坐在這裡,假如他坐在這裡看…… ——先生,借一張登載影戲廣告的報紙,可以嗎? ——哦,可以的,可以的,小姐預備去看影戲嗎?…… ——小姐貴姓? ——哦,敝姓張,我是在上海銀行做事的。…… 這樣,一切都會很好地進行了。在上海。這樣好的天氣。 沒有遇到一個熟人。嬋阿姨冥想有一位新交的男朋友陪著她在馬路上走,手挽著手。和暖的太陽照在他們相並的肩上,讓她覺得通身的輕快。 可是,為什麼他在上海銀行做事?嬋阿姨再溜眼看他一下,不,他的確不是那個管理保管庫的行員。那行員是還要年輕,面相還要和氣,風度也比較的灑落得多。他不是那人。 一想起那年輕的行員,嬋阿姨就特別清晰地看見了他站在保管庫門邊凝看她的神情。那是一道好像要說出話來的眼光,一個躍躍欲動的嘴唇,一副充滿著熱情的臉。他老是在門邊看著,這使她有點煩亂,她曾經覺得不好意思摸摸索索地多費時間,所以匆匆地鎖了抽屜就出來了。她記得上一次來開保管箱的時候,那個年老的行員並不這樣仔細地看著她的。 當她走出那狹窄的庫門的時候,她記得她曾回過頭去看一眼。但這並不單為了不放心那保管箱,好像這裡邊還有點避免他那注意的凝視的作用。她的確覺得,當她在他身邊挨過的時候,他底下頷曾經碰著了她底頭髮。非但如此,她還疑心她底肩膀也曾經碰著他底胸脯的。 但為什麼當時沒有勇氣抬頭看他一眼呢? 嬋阿姨底自己約束不住的遐想,使她憧憬於那上海銀行底保管庫了。為什麼不多勾留一會呢?為什麼那樣匆急地鎖了抽屜呢?那樣地手忙腳亂,不錯,究竟有沒有把鑰匙鎖上呀?她不禁伸手到裡衣袋去一摸,那小小的鑰匙在著。但她恍惚覺得這是開了抽屜就放進袋裡去的,沒有再用它來鎖上過。沒有,絕對的沒有鎖上,不然,為什麼她記憶中沒有這動作啊?沒有把保管箱鎖上?真的?這是何等重要的事! 她立刻付了帳。走出冠生園,在路角上,她招呼一輛黃包車: ——江西路,上海銀行。 在管理保管庫事情的行員辦公的那櫃台外,她招呼著: ——喂,我要開開保管箱。 那年輕的行員,他正在抽著紙煙和別一個行員說話,回轉頭來問: ——幾號? 他立刻呈現了一種詫異的神氣,這好像說:又是你,上午來開了一次,下午又要開了,多忙?可是這詫異的神氣並不在他臉上停留得很長久,行長陳光甫常常告誡他底職員:對待主顧要客氣,辦事不怕麻煩。所以,當嬋阿姨取出她底鑰匙來,告訴了他三百零五號之後,他就檢取了同號碼的副鑰匙,慇勤地伺候她到保管庫裡去。 三百零五號保管箱,她審察了一下,好好地鎖著。她沉吟著,既然好好地鎖著,似乎不必再開吧? ——怎麼,要開嗎?那行員拈弄著鑰匙問。 ——不用開了。我因為忘記了剛才有沒有鎖上,所以來看看。她覺得有點歉仄地回答。 於是他笑了。一個和氣的,年輕的銀行職員對她微笑著,並且對她看著。他是多麼可親啊!假如在冠生園的話,他一定會坐下在她對面的。但現在,在銀行底保管庫裡,他會怎樣呢? 她被他看著。她期待著。她有點窘,但是歡喜。他會怎樣呢?他親切地說: ——放心罷,即使不鎖,也不要緊的,太太。 什麼?太太?太太!他稱她為太太!憤怒和被侮辱了的感情奔湧在她眼睛裡,她要哭了。她裝著苦笑。當然,他是不會發覺的,他也許以為她是羞赧。她一扭身,走了。 在庫門外,她看見一個艷服的女人。 ——啊,密司陳,開保管箱嗎?鑰匙拿了沒有? 她聽見他在背後問,更親切地。 她正走在這女人身旁。她看了她一眼。密司陳,密司! 於是她走出了上海銀行大門。一陣冷。眼前陰沉沉地,天色又變壞了。西北風。好像還要下雨。她遲疑了一下,終於披上了圍巾: ——黃包車,北站! 在車上,她掏出時表來看。兩點十分,還趕得上三點鐘的快車。在藏起那時表的時候,她從衣袋裡帶出了冠生園的發票。她困難地,但是專心地核算著:菜,茶,白飯,堂彩,付兩塊錢,找出六角,還有幾個銅元呢? (原載《良友圖畫雜誌》,選自良友圖書印刷公司版《善女人行品》)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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