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貪杯的人形形色色,有些人一喝就上臉,不過喝了三口兩口,看上去像是喝了一缸似的,有的人喝出了城府,喝得面色如土,滿嘴酒氣的,還講究風度,說他先走一步,還有幾個朋友等著他喝,其實是找僻靜地方掏喉嚨吐去了。有人喝多了就哭,有人喝多了倒頭就睡,有人喝多了就高唱《國際歌》,也有人喜歡借酒撒瘋,仗著幾分酒意趁機動手打人,嘴裡不乾不淨,對待這種人馬駿最有辦法,他說,讓他來跟我喝,我來教他怎麼喝。這種人,抽他幾個醒酒巴掌他就老實了!那麼多人在酒桌上出了洋相,只是因為他們不懂得解酒的秘訣。馬駿掌握好多秘訣,但他從來不告訴別人。現在我們香椿樹街上的人漸漸都知道了,馬駿喝酒是專業的——知道了也沒用,馬駿在外面喝,他瞧不上你,不跟你這種業餘的喝。 馬駿的妻子蔣碧麗也算是香椿樹街的知名人士了,她現在是馬駿的前妻。去年五一勞動節馬駿三巴掌把蔣碧麗打跑了,這事我們都知道。這事我們談論了快一年了。世界上每天產生一大堆新聞,美國人的導彈把伊拉克炸成了個禿子,薩達姆還說,讓他們來,讓他們來!一個削尖腦袋發橫財的歐洲商人從波羅的海中打撈一隻沉船中的貨品,撈上來幾千瓶葡萄酒,一瓶竟然賣三千美元,折合人民幣就是兩萬多呀。瀋陽有個貌不驚人的產婦生孩子,一口氣生了六個,不僅沒有違反計劃生育政策,還出了風頭上了電視。這些事情多麼有趣,但它們離香椿樹街人的生活太遙遠了,相比之下人們更關心馬駿馬大頭的事情,就在昨天,紹興奶奶還在雜貨店門前拉住馬駿,倚老賣老地批評他,說,大頭呀,人要講良心,不要都去學陳世美,碧麗多好的媳婦,你為什麼打她三巴掌?你怎麼就把人家三巴掌打跑了呢?馬駿沒給她好臉看,說,別來問我,你去問她! 蔣碧麗的品行怎麼樣,去問她的麻將搭檔就行了。理髮店的陳四眼至今對她的牌品義憤填膺。陳四眼說牌桌上見人品,別看蔣碧麗平時很熱心很隨和,上了牌桌她的缺點就像街上的垃圾,一堆是一堆的,贏了大牌她小人得志,對別人諷刺挖苦,和了小的她這山看著那山高,要是輸了她的嘴裡就熱鬧了,主要是罵人,除了冷玉珍她不敢罵,大概罵起來也不一定是她的對手,其他人伸手拿她的錢都要罵,尤其是罵起陳四眼來不留情面,你沒見過錢啊?欠一會兒都不行?早給你你就富過李嘉誠了?陳四眼,人家沒冤枉你,摳了屁眼吮手指頭。陳四眼最難忍受的就是這最後一句話,他斷定這是蔣碧麗從馬駿那兒學來的,當然馬駿又是從他父親馬恆大那裡繼承過來的,陳四眼能說什麼?他只能歎息一聲,說,你們馬家人,嘴臭啊! 但現在蔣碧麗不是馬家的人了。馬駿三個巴掌把她打回娘家去了。事情發生在去年五一勞動節。馬家人一向看重這個節日,照例要吃炸春卷。蔣碧麗騎車去市場買春卷皮子,馬駿在家裡剁肉餡。事情其實是出在自行車身上,蔣碧麗從市場出來發現自行車輪胎扎破了,她推車去橋邊的車鋪補胎,就這樣遇到了宿明,宿明和幾個狗男女在簡易棚裡打撲克,打最新流行的斗地主。宿明讓蔣碧麗在外面等著,說打完一副牌再說,蔣碧麗的腦袋就往棚子裡探進去了,她說,斗地主?我會!宿明你快幫我去補胎,我替你打!宿明開始沒理她,蔣碧麗衝進去說,你怕什麼?快補胎去,我來上,贏了歸你,輸了算我的! 蔣碧麗買的春卷皮子放在自行車簍子裡,都被太陽曬乾了,她還坐在那裡斗地主,這個女人我們已經介紹過了,贏了不肯下去,就像輸了不下桌一樣。馬駿在家裡等得心焦,馬恆大說,她一定是手癢了,你出去找找,她一定又在賭錢。馬駿說,昨天還答應我了,說保證不打牌了。馬恆大說,你自己的媳婦還不瞭解她?她說得比唱得好。馬駿來不及洗手就出去了,走在街上就像要去哪裡殺人一樣。你知道馬駿的脾氣不好,你看他的鐵青的臉色就能預見那三個巴掌,他們馬家人最喜歡打人巴掌了。馬駿走到橋邊,看見冷玉珍從橋上下來,馬駿是不喜歡與婦女糾纏的人,他不看她,但冷玉珍大聲喊他,她說,馬大頭,你媳婦找到新搭檔了,她和宿明他們在斗地主呢。馬駿瞪著冷玉珍說,你嚷嚷什麼?我知道她在斗地主。馬駿是個愛面子的人,但是他愛面子並不意味著給別人面子。馬駿向宿明的車鋪那裡瞄了一眼,他多少還有點克制,還在橋上踱了幾步,等著冷玉珍離開,冷玉珍卻不肯配合他,她跑到水果攤那裡假裝買水果,其實是在密切關注馬駿的動向。 馬駿終於沒有耐心了,他衝進宿明的車鋪,二話不說就把蔣碧麗從桌上拎起來了。棚子裡的幾個人都認識馬駿,誰也沒有保護蔣碧麗的意思,其中一個人很自私,埋怨馬駿把他的好牌沖了。馬駿把妻子推到外面,順勢給了她第一個巴掌,這下掃了蔣碧麗的面子,她破口大罵,一定要打回一巴掌,馬駿對妻子很小氣,不僅不讓她打,而且打了她第二個巴掌,他說,你不要吃春捲了,吃巴掌!夫婦倆就在橋邊扭打起來,冷玉玲想擠進去拉架,顴骨上被馬駿捅了一肘,後來紅腫了好幾天,從此看見馬駿就吐唾沫,這是後話。冷玉珍這時非常同情蔣碧麗,她說,碧麗抓他的襠。蔣碧麗慌亂中聽了她的,去抓馬駿的要害,結果就挨了馬駿第三個巴掌。馬駿打了第三個巴掌,第三個巴掌勢大力沉,他看見妻子就像接受軍訓的女兵,突然在他腳下臥倒了,他就愣在那兒了,後來他對朋友說他聽見蔣碧麗身上不知什麼部位發出了碎裂的聲音,他不敢下手了。他知道就此罷休也沒用了,他們肯定要散伙了。 散伙就散伙。馬駿是條鐵打的漢子,他執意要為自己的魯莽付出代價。散就散吧,都什麼年代了離婚算個屁。去年五月到現在,馬駿不斷地向親朋好友重複這些話,他們都紛紛來做他的思想工作,說去向碧麗認個錯吧,你們不要那麼衝動,孩子都那麼大了,認個錯,保證以後不打——這時候馬駿打斷他們的話說,什麼以後不打?不像話就要打!馬駿懶得跟他們說什麼,說來說去都是廢話,他想你們這些人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要是不衝動那我還是馬駿馬大頭嗎?她要是不衝動還是她蔣碧麗嗎?親戚們以前在背地裡說蔣碧麗不孝順老人,賭博不好,愛化妝不好,寵孩子不好,現在卻說她勤儉持家吃苦耐勞,品質很高尚,說來說去好像馬駿打的是天上下凡的七仙女,馬駿見不得這種不分是非和稀泥的人,聽他們說認錯認錯的血就往頭上湧,也顧不上尊敬老人了,有一次他把嘮叨個不停的大姨媽架出了門,轉身就關門,把個八十歲的老人氣得渾身顫抖,氣得老人尿了褲子。 馬駿這種人,讓人怎麼說他?有人說他本質不壞就是脾氣壞,但也有人懶得透過現象看本質,他們就看現象,不容商量地說,馬駿?就是馬瞎子的兒子?也不是個東西! 馬駿上有老下有小,蔣碧麗一走,一老一小都歸他一個人了。 先說那個老的,就是馬恆大,他是盲人,兩個眼珠子煞有介事地保留在眼眶裡,其實完全是個擺設,眼科醫學再怎麼發展對他也是英雄無用武之地,他已經習慣以盲人的身份安排他的晚年生活。他平時傾聽時間的流失,這是他自己告訴街上的老人的,他聽三五牌台鐘滴嗒走動的聲音,對於一個盲人來說那聲音就是時間,這很自然,但馬恆大對老人說,現在的時間過得比原來快了。老人們就笑,說,是你們家的鐘快了吧?馬恆大遇到了交流的障礙,說,不是鐘快了,是現在的時間走得快了,你們要是跟我一樣是瞎子,就明自我的話。馬恆大臉上流露出一種有理說不清的悲哀。馬恆大的晚年生活浮躁不安,可能與時間走得太快有關,每天早晨他都急著站到自家門前,讓來往的人們看見他的身影,他看不見別人,但他明顯想讓別人看見他,知道馬恆大身體還硬朗。這幾年馬恆大對許多街頭閒事喪失了熱情,也許是因為年齡上去了,精力不濟,也許是被一些輕視他污辱他的人傷透了心。總之,馬恆大由外交轉向了內政,主要監督兒子、孫子的生活,罵人的習慣是改了不少了,當然也不可能一下子變成一個知識分子。除了眼睛用不上,馬恆大動用了嗅覺、聽覺、觸覺多方位地監督馬駿的生活,望子成龍之心路人皆知,不過鄰居們覺得馬瞎子不免小題大作,動不動喜歡上綱上線,而且馬恆大人越老嗓音越洪亮,左鄰右舍的人大清早地就被他的嗓子吵醒,一邊埋怨著一邊也接受了他的教育,有的教育看似沒有必要,就比如馬駿出門上班前習慣去一次廁所,這習慣就為馬恆大所不齒,鄰居們聽他罵兒子懶驢子上磨屎尿多,為什麼不到單位去上廁所?早起你剛剛撤過尿,哪來這麼多尿?尿不出來你還憋?你就是要磨蹭,存心要浪費時間!他說一寸光陰一寸金,你到我這個年齡就知道了,把時間浪費在馬桶上,大頭你沒出息啊。鄰居們有時盼望馬駿也說點什麼,但馬駿從來不頂嘴,誰都知道馬駿的脾氣,脾氣壞得什麼似的,卻甘心忍受他的瞎子父親年復一年的數落。因此有的老人和婦女就說,馬駿是孝子,不像華老師家的兩個兒子,華老師還是老師呢,可大兒子打掉了他一顆門牙,小兒子前不久又把父親的胳膊弄骨折了。 馬駿的兒子還小,才五歲,輪不到他上場,這裡就簡單介紹一下。這個小男孩除了馬家人自己喜愛,沒有任何人喜歡他。小男孩名叫馬帥,長得與他的名字相反,遺傳了蔣碧麗的塌鼻子和馬駿的小眼睛,這不去說它,馬帥還遺傳了他父親馬駿的愛好,喜歡打人巴掌,不僅打比他弱小的孩子,大人他也敢打,你要是敢逗馬帥就要提防他的巴掌,馬帥打了就逃,打到了就咯咯地笑,說明他還是童真未泯,但他的童真別人不想受用,所以街上的年輕母親聽說蔣碧麗離婚帶走了孩子,都喜上眉梢,沒多久看見馬駿又把兒子接回來了,她們就跟在馬駿的身後說,孩子跟他媽多好,你們男人帶孩子帶不好呀。馬駿知道她們的心思,他對許多人都是橫眉冷對的態度,他說,我帶不好,那你幫我一起帶?這些女人還在分辨馬駿是開玩笑還是在責備她們,馬駿又加上一句,關你們屁事?馬帥在旁邊立刻響應,關你們屁事!於是那些女人悻悻地罵起來,說,不知好歹的東西。她們普遍有一種竹籃打水一場空的感覺,總之馬駿離婚鄰居們並沒有撈到任何好處。 馬駿有心思,離婚以後他常常悶悶不樂,聽見外面下雨就煩,就要罵人,但馬恆大不讓他罵。馬恆大說,發什麼狗屁牢騷?你長一張嘴是讓你罵人的?是讓你罵天的?下雨有什麼不好?少給我指桑罵槐!媳婦跑了後悔了是不是?那你去打她三巴掌幹什麼?打一巴掌教育一下就行了,你賣狠勁嘛,打人家三巴掌!馬駿說,你說什麼呢,誰後悔了?我是說天氣討厭,洗的衣服總也幹不了。馬恆大說,少給我來這套,我還不知道你心裡想什麼?想天上掉一個好媳婦下來,正好坐在你床上?做夢去吧,你這副不求上進的樣子,要事業沒事業,要才華沒才華,沒才華也不怕,那你有個吃苦耐勞精神也行,可你天天就張著個大嘴等著飛機上扔餡餅!馬駿說,你怎麼知道我沒事業?我不過是不跟你說罷了。馬恆大鄙夷地說,你的事業?當個廚子也算事業?那叫做養家餬口!馬竣說,那你不要我當廚子了?馬恆大說,你不當廚子還能當什麼?當上廚子就算你的福氣了。馬駿就不說話了。馬駿已經養成了習慣,他跟父親說話說一半就停止,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 麻煩其實就放在桌上呢。桌上放著馬駿新近印的名片。 │ 國際海鮮城 │ │ 陪酒員 馬駿 │ │ 業務範圍:內部免費陪酒 │ │ 外出收費陪酒 │ └──────────────┘ 有人會說了,這就是馬駿不好的地方,他怎麼能利用父親的生理缺陷,隱瞞他的現狀,即使是工作變動這麼大的事,他也不說,還把名片放在桌上!馬駿隱瞞他的新職業當然出於他的慣性,既然知道父親會反對,會鬧,會罵他,那他能瞞一天是一天。 這就是馬家的現狀,馬駿已經到國際海鮮城三個月了,馬恆大還以為兒子在鳳鳴樓當他的廚師。又有人會問了,說馬恆大的嗅覺不是很厲害嗎?他聞不出兒子嘴裡的酒氣?不知世面的人會這麼問,他們不知道馬駿清除酒氣也有他的秘訣,這不影響他的工作,透露了無妨,你也可以試試,先用漱口水(最好是進口的高露潔)在嘴裡含兩分鐘,然後用新奇士橙子(嫌貴的話可以用三峽臍橙代替)的皮咬上兩分鐘,保證你嘴裡酒氣全消。 一個再平庸的人也會在某方面有一技之長,就像陳四眼算賬有著超人速度,就像附近羅家的傻瓜兒子,他在繪畫方面表現出來的才華據說引起了省美術家協會的注意,他的畫拿到日本展出過,老羅說他們父子差點就去日本了,他們要是去成了,就將成為香椿樹街的出國第一人。而馬駿作為一個平頭百姓,對自我的認識從來都是實事求是的,他知道自己沒有什麼能耐,不過,論喝酒,他斷定這個世界上沒有多少人可以和他一較高低。 這就叫天賦。馬駿小時候有個朋友小寶,住在酒廠裡,他去小寶那裡玩,玩的就是瓶子,那個酒廠當時生產汽酒,味道接近時下的含酒精的飲料,馬駿之所以和小寶交朋友,其中重要的原因就是為了喝汽酒。馬駿慫恿小寶帶他去成品車間偷汽酒喝,有一次他們進去了,馬駿提出來個喝汽酒比賽,輸的一方要付錢給贏的,而且多喝一瓶就多贏一塊錢,幼稚的小寶居然就答應了。馬駿記得他飲酒史上的第一次輝煌就在酒廠的成品車間裡,他比小寶多喝了三瓶,不僅白喝了汽酒,還賺了三塊錢。 馬駿知道自己能喝。但他從來不敢放開了喝,原因不說你也能猜到,是馬恆大不讓他喝,在馬駿朋友最多應酬最多的婚前時期,馬恆大把晚歸的兒子堵在門口,聞他的口氣,馬恆大每次都能報出兒子當天的飲酒量,其準確性遠遠超過現在交警使用的測酒儀,這讓馬駿又驚又怕,馬駿告訴別人,他為什麼對消除酒氣如此鑽研,也是逼上梁山不得已,就為瞞過他父親的精密的鼻子。而且以前也沒什麼高露潔嗽口水,也沒有什麼新奇士橙,他是用最廉價的牙膏和茶葉水清除口氣的,再以前他是處於摸索階段,甚至用過洗潔精來清除酒氣,弄的滿嘴泡沫,差點化學中毒。馬駿告訴別人自己的經歷,多少藏著潛台詞,潛台詞是你們不要以為他歪打正著,他現在能當上專業的陪酒員,一半是天賦,一半也靠他自身的努力。 有人對馬駿的新職業產生了疑問,說那不像職業,像是起哄或者一個玩笑,馬駿遇到不少這樣的眼光狹窄的人,他冷冷地掏出名片,說,信不信由你,我就是國際海鮮城的陪酒員,拿工資的。這些人說,那你不在鳳鳴樓干了?馬駿說,不幹了,不想在那兒干,沒意思。這些人又說,那你也不跑運輸了?那你也不賣服裝了?電腦呢,你不是還賣過電腦嗎?這些人熟悉馬駿的歷史,奇怪的是他們沉溺在馬駿的歷史中,就是不願意對他的新職業展開討論,他們就那麼滿腹狐疑地看著馬駿,眼神或者迷茫,或者刻薄。或者擔憂,其心態不言自明,他們普遍認為馬駿在胡鬧。什麼陪酒員,聽上去都不正經,你不要自做聰明吧,馬大頭!只聽說法庭有陪審員,酒吧有調酒師,色情場所有陪酒小姐,哪來的什麼陪酒員?就算這是新興行業吧,就算你馬大頭具有開拓精神,走在時代的前列了,那你的什麼陪酒員也不是宇航員,不是股票交易員,不是藝員不是遊艇俱樂部會員,你這個混水摸魚的員最終逃不出失敗的命運! 可是如今世事千奇百怪,你不服氣不行。馬駿目前確實混得很得意,這不用他自吹,現在徐四眼也替他吹,老祝王小三他們也在替他吹,他們一同去喝王小六的婚宴,婚宴恰好設在國際海鮮城,馬駿在國際海鮮城的情況他們都看見了。不服氣不行。馬駿穿著絳紅色的制服,胸口掛著一個小牌子,牌子上千真萬確地寫著陪酒員三個字。馬駿當時並不搭理來自香椿樹街的這些街坊鄰居,他穿梭在各個包廂中,顯得很忙碌,但徐四眼說,我們是客人,馬駿他有義務為我們服務,不是說內陪免費嗎,讓他來陪我們喝酒!馬駿後來就來了。馬駿來了往老祝身邊一坐,看他的樣子有點像大歌星耍大牌的味道,王小三不買賬,說,馬駿馬大頭陪我們喝,你是陪酒員,板著臉幹什麼?你他媽的就是幹這行的。馬駿也不言語,拿過酒瓶問,怎麼喝?王小三說,怎麼喝?吹喇叭呀!馬駿就冷笑道,你他媽口氣大,替你弟弟省點酒錢吧,酒要花錢買的。說歸說馬駿還是拿起了酒瓶,是標準的吹喇叭,一眨眼就把半瓶白酒吹掉了,王小三很注意地看他是否玩鬼,他聽說馬駿喝酒花樣很多,可他眼睛瞪直了也沒有抓住馬駿的把柄。他們這下親眼目睹了馬駿喝酒的實力,誰也不敢輕易惹事了,偏偏新郎王小六走過來了,王小六自以為見過世面,他抓住馬駿,硬要檢查他的衣袖,馬駿的臉立刻沉下來了,他說,你檢查,讓你檢查,不過要是我沒玩鬼,你怎麼說?新郎王小六說,我罰酒。馬駿笑了一聲,說,你罰什麼酒,等會兒還要入洞房呢。新郎說,隨你,你說怎麼罰就怎麼罰!王小六急於摸他的衣袖,令他奇怪的是馬駿的袖子是乾的,他納悶馬駿是怎麼把那麼多酒喝下去的,正在查看地上桌上時,他的臉上就挨了馬駿一巴掌,王小六給這巴掌打傻了,他看著馬駿說,你他媽的真打我?馬駿說,那還假打?你自己說的,我要怎麼罰就怎麼罰!徐四眼他們也傻了,誰能想到馬駿這麼混賬?為這點事打了新郎一個巴掌! 據徐四眼說,馬駿打了那個已掌後就若無其事地走了,他跟著他走,看見馬駿進了洗手間,徐四眼猜他一定是去吐了,要是馬駿這會兒吐徐四眼也服他了,沒有人能把酒含在嘴裡那麼長時間的,但馬駿沒有吐,馬駿走到便池那裡,回頭對徐四眼說,沒什麼可看的,要看就看我的雞巴。徐四眼一時語塞,他聽見馬駿嘻地一笑,說,不打他巴掌打誰?老子離婚他結婚,還非到這裡來結他媽的婚,結給我看?就打這婊子養的東西! 徐四眼一方面向人們吹噓馬駿的酒藝,另一方面也對他打新郎一巴掌的事津津樂道,徐四眼對馬駿一分為二,他說,這傢伙是真的能喝,不過這傢伙心眼也太小,自己離了婚,就見不得別人結婚,你想想吧,人家王小六大喜的日子,他打人家一巴掌! 馬駿的酒名早已經傳開了,馬恆大卻蒙在鼓裡,人們知道他們父子的思想永遠存在代溝,代溝是什麼呢?說起來很簡單,就是老的要往東,小的卻要往西,老的說天空最藍,小的卻說海洋最藍,老的說臭豆腐聞著臭吃著香,小的卻說香什麼?吃著聞著一樣臭。人們知道馬家父子的生活閒人莫人的好,他們就在背地裡悄悄地議論,看見馬恆大從他們家出來了,他們就不說馬家的事了,他們還故作熱情地對他喊,老馬你的氣色很好看呀。馬恆大就說,好個屁,我都讓大頭氣死了。鄰居們心想你要是知道大頭在外面干的什麼事,那你不是氣死,是氣得醒過來!可是鄰居們就是不提馬駿在外面幹的事,他們知道馬駿最恨搬弄是非的人,弄不好是要挨巴掌的,他們都習慣了說馬駿的好話,有的老婦人看見馬恆大,重複的還是多少年的一句話,老馬你有福氣,馬駿雖說脾氣不好,可他是個大孝子呀。 馬恆大坐在籐椅上,那是馬駿一早為他搬出來的,馬恆大的身子向後稍稍傾斜,那是為了同時聽到家裡時鐘走動的聲音,籐椅擺放的位置很科學,馬恆大既能聽見時間的流失,又能關注香椿樹街的現實。馬恆大坐在家門日,用眼睛以外的所有器官觀察著我們的世界。時間走得太快了,時鐘走動的聲音就像一隻壞了的水龍頭,滴嗒嘀嗒嗒嗒嗒,時間走得太快是一種浪費。街上的汽車開得也太快了,開那麼快撞到了人你也沒什麼好處。女孩子們說話的速度也那麼快,為什麼不肯把話說清楚了,為什麼不肯一句一句地說?又沒有人跟你們搶著說。馬恆大坐在家門口,他坐在那裡不是為了睡覺,但年歲不饒人,坐著坐著就有了睡意。是秋季的一天,梧桐樹上的一片葉子突然莽撞地飛到了老人的臉上,馬恆大警覺地抓住了那片葉子,他說,是誰?幹什麼的?緊接著他意識到那是一片葉子,他把樹葉抓在手中捏著,聽見樹葉發出了細小而清脆的斷裂聲。馬恆大聽著枯葉的聲音,他聽出了名堂,他聽到了亡妻細小而沙啞的聲音,你怎麼打起瞌睡來了?不能睡,不能睡,去看看大頭,看看大頭在幹什麼。馬恆大把那片枯葉的殘骸放進褲兜裡,人就站了起來,有人看見馬恆大摸著牆向街上走去,他們追著問他,老馬你去哪兒?你要買什麼我們替你買。馬恆大只管向西邊走,他說,一片樹葉,一片樹葉,我要去鳳鳴樓看看,看看大頭工作怎麼樣。 這事說起來玄乎,鄰居們都是人,人不告訴他馬駿在幹什麼,倒是一片樹葉良心發現,引導他去了鳳鳴樓。這一去就真相大白了。馬駿假如要打誰的耳光,去打樹葉的耳光吧。 馬恆大走到鳳鳴樓時正是餐館午市開張的時候,人人都在忙,馬恆大一聲聲喊他兒子的名字,人家起初都沒反應,因為馬駿離開鳳鳴樓已經三個月了,如今人事更迭,忘記馬駿這個人的名字也算正常,但馬恆大叫了幾聲就生氣了,他用枴杖勾住一個廚師的手,說,我是瞎子你們都是聾子?沒聽見我在喊馬駿嗎?我是他爸爸!這一來馬恆大引起了餐館裡所有人的注意,店主任和馬駿以前的紅案搭檔小錢都過來了。店主任對馬駿從來就沒有好感,他說,你兒子跳槽啦,你兒子連紅燒魚都做不好,尾巴粘在鍋上,他還自以為身懷絕技,跳槽走了!馬恆大說,你說馬駿跳?跳繩?這麼大的人跳繩,你批評他呀!店主任說,不是跳繩是跳槽!嫌這兒待遇低沒前途,不在我們這兒干啦。馬恆大畢竟跟不上形勢,他不知道跳槽的意思,反問道,他不幹了去挑草?你是什麼意思啊?小錢這時候擠上來說,哈,馬駿瞞著你呀,他去國際海鮮城當酒司令了。按理說小錢才應該挨馬駿的巴掌,而且他懷著某種不正常的心理故意把馬駿的職業說成酒司令,都怪這個臭嘴小錢,他幾句話就把馬駿的現狀交代清楚了,他說,嘿嘿,馬駿找到這麼個好工作都不告訴你?他是拿工資的酒司令呀!店主任也不是好東西,這時還公報私仇,在旁邊補充說,什麼酒司令,是吃大戶!話出了口,他們才發現馬恆大的臉色不對,他的嘴唇也哆嗦起來,但這時再向香椿樹街人學也遲了,馬恆大的身子搖晃了一下,又站好了,他說,婊子養的東西,我說他心裡有事,我說他瞞著我什麼,他這是存心氣死我,我跟他同歸於盡! 冷玉珍在路上看見馬恆大急匆匆地穿越十字路口,好多汽車向他按喇叭,他只當沒聽見。馬恆大淚流滿面,冷玉珍騎車追著他問,老馬你這是去哪兒呀?馬恆大頭也不回,他說,吃大戶,吃大戶,我讓他吃大戶!冷玉珍打破沙鍋問到底,說,是大頭吧,大頭去吃大戶了?讓他去吃嘛,如今貧富不均,有錢人吃一半扔一半,不吃白不吃,你哭什麼呀?馬恆大在臉上抹了一把,擤了一下鼻涕,說,我感冒,我為他哭?我為他哭不如為四人幫哭。冷玉珍說,你這是去找大頭呀?他在國際海鮮城,很遠呢,你走路不方便,叫個出租車,七塊錢起步,我替你攔一輛?馬恆大說,攔了你自己坐。冷玉珍還不依不饒地追著他,七塊錢不貴,讓大頭出。馬恆大突然站住了,別跟我提他,他捂著胸口說,我氣死了,心臟快跳不動了,麻煩你一件事,我要是死在路上,你讓我侄子來收屍,我不要大頭碰我。冷玉珍這女人也夠煩人,話說到了這份上,她還追著馬恆大,大頭是有名的孝子啊,什麼事把你氣成這樣?馬恆大發現跟她難以溝通,就只顧向前走,他說,吃大戶,吃大戶,祖宗的臉面都讓他丟光了。我怎麼生出這個狗東西來的?啊?怎麼生出來的? 馬恆大一路疾行,目擊者說他那會兒一點不像盲人,看他的樣子就像競走運動員要去為國爭光,好幾個路口的交通給他弄亂了。極度的憤怒誕生了奇跡,馬恆大在中午時分到達了處於開發區內的國際海鮮城。 國際海鮮城的總經理,也就是馬駿的表弟,馬恆大的外甥先發現了他,他瞭解舅舅,知道他這麼衝進來一定藏著殺手銅,慌亂中大叫了一聲,大頭快跑,舅舅來了!馬駿當時正在一個包廂裡陪飲,他看見父親就忘了平時的禮儀,脫口而出,哪個X養的把他帶來的?當然沒有人會站出來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馬駿也顧不上追究責任,他抓緊喝下了杯中剩餘的酒,對客人說了句,我見底。然後就一頭鑽進了洗手間。 馬恆大的枴杖尖銳地敲擊著海鮮城華麗的粉飾過度的牆壁,他洪亮的聲音把水槽裡的鮮魚活蝦嚇得亂跳亂蹦。馬駿的腦袋從隔間的門板上探出來,關注著門外的動靜,有個客人走了進來,馬駿問他,外面的瞎老頭在幹什麼?客人說,誰知道,大概腦子不好吧。馬駿向那個人瞪了一眼,想罵什麼,又忍住了。 馬駿聽見父親在叫表弟的乳名,小黑卵,你敢包庇大頭,我今天就把你的館子砸爛了!表弟對馬恆大也缺乏應有的尊敬,他說,你個瞎老頭不在家呆著,來這裡撤什麼野?你們馬家的事情回馬家去解決,不准鬧事!馬恆大說,好你個小黑卵,有了點錢就對長輩這麼說話?我鬧事?我這把年紀閒著沒事,跑你這兒來鬧事?表弟說,不鬧事就別嚷嚷,我這裡都是客人,有事你不會好好說嗎?馬恆大說,好,我好好說,小黑卵,今天你也脫不了干係,是你把大頭帶壞了,有幾個臭錢就有資本了,當起教唆犯了,是你讓大頭來吃大戶的吧,我也要找你算賬呢。 馬駿是個仗義的人,他不想連累表弟。況且他口口聲聲地叫表弟小黑卵,實在是辱沒了他現在的身份。馬駿聽到了表弟強壓怒火的解釋,說馬駿不是吃大戶,是陪酒員,是新興的職業,馬駿知道表弟是白費口舌,父親要是相信了你,那他就不是他親爸爸不是他親舅舅了。馬駿衝出了洗手間,說,都走開,我來了。馬駿走近父親,感到撲面而來的一股熱氣,那是從父親身上散發的怒火,馬駿知道他要遭殃了,丟人現眼的局面在所難免了。都走開,我來了。馬駿走到父親身邊,抓住他的雙手,讓他對自己臉部的位置熟悉一遍,馬駿說,爸爸我也不跟你說了,說了也白說,要打幾巴掌,你掂量著辦。馬駿掃視著圍觀的同事和客人,說,你們看什麼看?老子打兒子,沒見過?都給我走開。有人識趣地走開了,也有人堅持要看。馬恆大這時候跺了跺腳,他說,氣死我了,氣死我了,小黑卵呀,我要是死在這裡,你給殯儀館打個電話,把我直接送過去。告訴你媽,不要來哀悼我,我生出這麼個種,還有什麼臉面拿別人的花圈?馬駿推了下表弟,說,你走,他不敢死,他要是死了我就去殺人放火,強姦婦女,他敢嗎?馬恆大的手這時已經在兒子臉頰上試了一下,他說,小黑卵你聽見的,他是在逼我下毒手,好啊,我今天就跟你同歸於盡! 閒話少說,馬恆大這就動手了。馬駿閉上了眼睛,這是他從小養成的習慣,他在心裡默默地清點父親的巴掌。啪,一個,啪,兩個,僻,打歪了,不算,重新打,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馬駿閉著眼睛,他突然想起母親活著的時候曾經想利用他的缺陷弄虛作假,母親曾經蹲下來想喬裝兒子替他分擔幾個巴掌,可是馬恆大雖然沒有視力,他的觸覺卻是驚人的敏銳,也許巴掌落在兩個人臉上的觸覺是不一樣的,反正馬恆大每次都識破母親的伎倆,母親白挨幾個巴掌,卻不在計次範圍中。馬駿閉著眼睛承受父親的巴掌,他理解父親的怒火來自何處,現實是歷史的延續,眼前的災難讓他聯想起小學時代父親為他制定的懲罰條例,飯後碗裡留米粒,警告,一個巴掌。早晨睡懶覺,記小過,兩個巴掌,罵髒話也是記小過,但是要挨三個巴掌。考試成績低於八十分,還有與人打架都在記大過的行列,統一六個巴掌。如果馬駿騙了別的孩子的糖果或玩具,那麼就數罪並罰,一共是十個巴掌。馬駿至今也沒有想通,這種小罪名反而要挨十個巴掌!為什麼騙了糖果就是沒有骨氣,為什麼沒有骨氣就要挨十個巴掌? 馬駿覺得臉部火辣辣的,像是快燃燒了。他偶爾睜開眼睛,冷眼看見幾個女服務生還站在樓梯口看熱鬧,幾乎所有的女孩都在掩嘴竊笑,只有那個叫小環的女孩不笑,她用一種驚恐而同情的目光看著馬駿,患難中見真情,馬駿後來愛上了小環,請原諒這裡暫時還不能描述。 馬駿數到三十三個的時候突然叫起來,爸爸停一停,我要吐。馬駿向父親做了一個暫停的手勢,他說,你剛才打到我喉管了,我要吐。馬恆大的手停留在空中,他說,婊子養的東西,少給我耍花招,站那兒別動。馬駿嗷地一聲,捧著嘴向洗手間衝去,從他的形體動作和表情看,不像是耍花招,他是真的去吐了。馬駿一走馬恆大的最後那巴掌就打了個空,他及時地平衡了身體,扶著牆壁,呼呼地喘氣,馬駿的表弟這時端了張椅子給舅舅,馬恆大也不推辭,坐下來,仍然喘著粗氣,他說,讓他吐,全部給我吐出來,別人的飯,別人的菜,那麼多的酒,全給我吐出來。 確實全都吐出來了。表弟走進去慰問馬駿時看見他站在水池邊,用水一遍遍地清洗嘴邊的污物,馬駿臉色慘白,木然地瞪著鏡子,他的眼神中有一種令人陌生的恐懼,表弟遞給馬駿一塊熱面巾,說,舅舅我來安頓,你擦把臉,林老闆他們那桌還等你去招呼呢。馬駿瞪著鏡子中自己的臉,他說,我感覺不妙,吐一次就會有第二次,老瞎子該死,他打到了我喉管,我的武功說不定讓他廢了。 1997年秋天,香港剛剛回歸祖國,白熱化的歡慶大幕徐徐地合上,有些並不愛國偷稅漏稅的商家混水摸魚,賺了不少錢,而我們這地方的餐飲業搭順風車,生意一律火爆得很,更不用說國際海鮮城這樣的有品位有創意的地方了。馬駿那幾個月的獎金透露出來,會讓香椿樹街的一大半人氣紅了眼睛。所以還是不說的好。 有人就喜歡議論馬駿,說他最近創下了一斤六兩的記錄,而且言之鑿鑿,說他是陪一個台灣老闆喝的,喝的是兩種酒,湖南的酒鬼和台灣的金門高梁,有人就是對馬駿的事業感興趣,說他喝了一瓶酒鬼和六兩金高,什麼金高?金高就是金門高梁的簡稱,沒辦法,總是有人喜歡故弄玄虛。 徐四眼在街上拉住馬駿問,馬駿,聽說你創下記錄了?一斤六兩?你的腸胃沒有燒起來呀?馬駿甩開他的手,理都沒理他就走了。王小三在浴室裡看見馬駿,湊到他身邊問,聽說你喝了金門高梁,那酒怎麼樣,有沒有五糧液厲害?馬駿看見王小三就從浴池裡爬起來,他不屑於和他討論酒,馬駿板著臉走了幾步,突然想起什麼,回頭對王小三說,聽說你們家小六要打我?告訴他,他要是二十四小時之內不動手,我就去你家,打你爸爸! 誰都能看出來,馬駿心情壞透了。誰都認為馬駿應該是春風得意,尤其是在他們打聽到馬駿的本月月度獎一千二百元之後,偏偏馬駿就天天沉著臉,好像他剛剛下崗一樣。馬駿心情不好,有些人躲著他,有些人就不買他的賬,比如馬帥幼兒園的老師,她讓馬帥給馬駿捎話,讓他務必到幼兒園去一趟。馬駿問兒子,又讓我去幹什麼?兒子說是開家長會。馬駿匆匆趕到幼兒園一看,只有他一個家長,他知道兒子在欺騙他,他把兒子從滑梯上喊到僻靜處,剛想打他巴掌,老師就來了,說,住手,你是怎麼回事?跑到幼兒園來使用暴力?馬駿對兒子的老師還是尊重的,說,他說謊呀。老師隨口說,馬帥本質是好的,就是家庭教育跟不上。馬駿剛想解釋家庭教育跟不上的客觀原因,老師卻揮手一指,指著幼兒園的一塊窗戶玻璃,說,你看看,昨天讓馬帥砸的,別人都睡覺他不睡,他偷偷地溜到外面,砸玻璃嚇人!馬駿氣得頭皮發麻,一個勁地搓他的巴掌,老師說,我們也不讓你賠了,請你去買塊玻璃替我們安上吧。 馬駿假如打兒子幾個已掌,說不定氣也消去好多,可是在幼兒園不能打兒子,馬駿低下頭衝出幼兒園,斜著眼睛在街上尋找賣玻璃的商店,你讓他心情怎麼好得起來? 馬駿就是西方人所說的單身父親,可是西方的單身父親不管他的父親了,他的父親或者去養老院或者獨立自主,哪兒會像馬恆大那樣守著兒子,哪兒也不去?馬駿現在上有老下有小,獨獨沒有了女人,當然性生活也就不正常了,看見幼兒園年輕漂亮的女教師,明明心情不好眼睛卻捨不下她的豐乳肥臀,這種情況下你讓馬駿的心情怎麼好得起來?性生活過不了也罷,最多去桑拿浴室找按摩小姐推個什麼油,也把自己糊弄過去了,玻璃的事也好解決,馬駿手巧,三下五除二就把新玻璃安到幼兒園窗戶上了,無法解決的是馬駿和父親之間的雙邊關係,馬恆大自從打了馬駿三十三個巴掌以後元氣大傷,天天嚷嚷著心口悶,而且馬恆大最近便秘了,馬恆大已經一個星期沒有解手,肚子脹成一個堅固的山丘,你讓馬駿的心情怎麼好得起來? 這是馬駿難得清閒的一天。他從幼兒園出來後,拐進藥店,為父親買了一瓶專治便秘的開塞露。路過鄭小松的錄像店時他向裡面張望了一下,鄭小松在裡面招手,說,進來,有好片子!看鄭小松的表情,馬駿知道他說的好片子是什麼玩意,他說,鄭小松我操你爸爸,讓光棍看好片子,你安的什麼心?說是這麼說,馬駿在錄像店門口,猶豫了一下,還是進去了。其實鄭小松所謂的好片子真是一部好片子,《夫妻性生活健康》,馬駿瞄了一眼片名就有點洩氣,鄭小松卻保證片子好,該有的都有,硬是用報紙包好塞給了馬駿。 父親不在家。馬駿看見籐椅上空空蕩蕩的,心裡就有點上火,得了便秘還往外面跑,去讓人參觀他的肚子嗎?馬駿把藥扔在籐椅上,看見父親留在棉墊子上的屁股的印子,人去椅空,餘威猶在。馬駿忽然被一個奇異的念頭征服了,他想幹點什麼,幹點壞事也行,幹點別的也行,只要是父親反對的事,幹什麼都行。這是他小時養成的習慣,父親不在,他就幹點什麼,馬駿想這應了父親常說一句話,狗改不了吃屎。馬駿在家裡轉了一圈,猛地意識到現在正是看錄像的最佳時間,就幹這事吧。馬駿打開了錄像機,把錄像帶放進去,看看片子沒意思,快進,過了一會兒發現了精彩的地方,他舒了口氣,安下了心準備欣賞,然而正在這時馬恆大回來了。 馬駿的第一反應是撲過去關電視,但很快地告誡自己不必慌張,父親是個盲人,為什麼總是忘記他這個致命弱點?馬駿決定看下去,他關掉了電視機的聲音,然後為父親打開了門。 去哪兒了?馬駿眼睛看著電視,說,你不舒服,怎麼還往外面跑? 馬恆大沒有搭理兒子,他走到籐椅那裡,摸了一下,很準確地坐到了上面,然後他就扯著嗓子叫道,往外面跑?我不跑誰跑?去哪兒了?虧你問得出來,我去鳳鳴樓找你們主任談過話了! 找他幹什麼?他早就不是我的主任了。馬駿說話時有點心不在焉,他盯著電視機,現在電視機裡的一男一女開始像那麼回事了,偶爾地女人的乳房掙脫了虛影的束縛,露出了廬山真面目,這讓馬駿感到一絲意外的驚喜。 你知道你們主任怎麼說你?啊?馬恆大說,他說你這種人到哪兒都幹不好,到哪兒都是領導的負擔,他說你走了鳳鳴樓的菜也做得好了,服務態度也好了,環境也乾淨了,你在他眼裡是什麼?還不如一隻紅燒雞屁股。 他看不上我,我還看不上他呢。馬駿仍然盯著電視,說,你找他談什麼? 談什麼?馬恆大說,我腆著老臉給人說好話,我把他家十八代祖宗的馬屁一起拍了!你還問談什麼呢?我求那混蛋的情,讓你回去幹老本行! 馬駿嘿地發出了聲冷笑,他說,你是白操那份心,我現在幹的好好的,我不回去。 你還不回去呢?馬恆大拍著籐椅說,你以為人家稀罕你回去,看他的意思,要回去還得備一份厚禮呢。 好,備一份厚禮,送他一堆狗屎。馬駿說,馬駿心不在焉,他看見電視機裡的男女已經過完了健康的性生活,忍不住說,這麼快,什麼玩意! 馬駿聽見籐椅咯吱一響,馬恆大突然站了起來。馬駿後悔來不及了,他意識到自己犯了錯誤,馬恆大已經警覺地轉過臉,吸緊鼻子向左邊右邊嗅著,他說,你在幹什麼?大頭,你在幹什麼? 馬駿慌了,他關上了電視,說,我幹什麼了?沒幹什麼呀!我在看報紙,足球,我在說德國隊進球的事,一分鐘就進球了,太快了。 但馬恆大還是摸到了兒子的身體,他的手像一隻掃帚,熟悉地自上而下掃過,尤其在馬駿的口袋處多停留了一分鐘。馬駿護住要害處,他說,你摸什麼呀,我真的在看報紙,什麼也沒幹。馬恆大的手在兒子的腹部猶豫了一下,他的表情在瞬間有一種微妙的變化,他說,你幹什麼我猜得出來,大頭我告訴你,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放什麼屁。馬駿支吾著,突然想起開塞露,說,我給你把藥買回來了,你不是說開塞露管用嗎?馬恆大說,別給我打馬虎眼,我能憋,你個婊子養的不幹好事,我看你是憋壞了,憋壞了也活該,誰讓你三個巴掌把老婆打跑了?馬駿推開父親的手,他說,你說什麼呢?都什麼年代了,你看不見,不知道外面的小姐有多少,很便宜,誰還要靠老婆?馬駿知道這次他又說漏嘴了,他看見父親臉上掠過一種驚恐的表情,父親死死地抓住他的衣領,他說,婊子養的東西,果然讓我猜對了,你在外面干見不得人的事,啊?干沒幹?馬駿說,沒有,別人都這麼幹,我沒幹!馬恆大的牙齒咬得格格地響,他在說謊,婊子養的東西,你別以為我瞎了就不知道你在幹什麼壞事,你滿腦子都是那髒事對吧?有個老婆嫌礙事,你就三個巴掌把人家打跑了,怪不得你死活不肯去小蔣家認錯,原來是想幹這個!馬駿從父親的身體反應中就知道大事不好,馬恆大又渾身顫抖起來,他看見父親舉起了已掌,就自動地把臉部迎過去,這也是一瞬間的事情,馬駿甚至來不及回顧事情的起因,他的臉部就挨到了沉重的一擊,馬駿沒能辯解,馬恆大現在像是一個打出最後一顆子彈的士兵,摸著胸口大叫了一聲,胸口疼!然後他的頭部就歪倒在兒子身上了。 這次馬恆大在醫院裡觀察了三個小時。醫生說他心血管沒有什麼問題,這讓馬駿鬆了一口氣,他最擔心的就是冠心病腦溢血之類的麻煩。馬駿問醫生,那我父親怎麼會暈倒呢,人真的會氣暈嗎?醫生還是用那種科學的態度說,年老體弱的人情緒不能過於激動,太激動了發生休克也算正常。馬駿回過頭掃了一眼病床上的馬恆大,嘀咕道,沒人讓他激動,是他自己喜歡激動啊。 馬家父子回家的時候讓鄰居們看見了,鄰居們都圍上來噓寒問暖的,問馬恆大得了什麼病,馬恆大反問道,我得什麼病了?鄰居們都知道馬恆大是個迷信的人,從來不提什麼病啊死啊這類字眼,他們就問馬駿,大頭你爸爸怎麼啦?這就是他們不知趣了,他們就看不見馬駿滿臉冰霜的表情,馬駿向這些好事的鄰居說,走開,走開,你們喜歡病人?你們羨慕病人?那明天讓你們一人得一份艾滋病!鄰居們這還不翻臉?漸漸地散開了。那邊馬恆大卻對兒子的態度很不滿,他說,你就不會好好說點人話?一張嘴就是臭氣,你長的是人嘴啊?馬恆大當眾將兒子訓了一頓,似乎是為了做出某種彌補,對著眾人大聲披露了另一個次要的病情,他說,謝謝你們關心我,我沒什麼病,就是大便乾燥,拉不出來呀! 馬駿知道父親要面子,他要是覺得那件事情是家醜,那誰來打聽也沒用,但馬駿知道父親不會輕易地饒過他,用小時候的懲罰標準來衡量,他是數罪並罰,幾乎是需要逃亡國外的處境了。他知道回家以後一場艱巨的審判在等待他,這次要挨多少巴掌呢?馬駿心中無數,但他突然想起在醫院急診室裡見到的一個燒傷病人,他的臉上塗滿了一種黃色的藥膏,那種藥膏肯定是止疼護膚的,馬駿在攙扶父親進家門的時候腦子裡就想著這件事情,他想假如用搽臉的百雀靈塗在臉上,功效大概是差不多的,以前怎麼就沒想到在臉上搽點東西保護一下呢? 但是馬駿沒想到父親也會對家法進行改革,他搽了厚厚的一層百雀靈準備迎接他的巴掌,馬恆大卻說,大頭你給我跪下。馬駿說,怎麼了,你不打我巴掌?馬恆大說,我讓你氣得只剩下半口氣了,沒有力氣了。這次算便宜了你。馬駿有點竊喜,但嘴上說,跪著算什麼,還不如挨巴掌痛快。馬恆大說,別跟我討價還價的,讓你跪你就跪。馬駿問,跪哪兒?馬恆大說,跪你媽媽的照片前,讓她也看看,她生出個什麼東西來。馬駿這時候想耍滑頭,他跺了一下地面,說,我跪下了,你讓我跪幾分鐘?馬恆大說,幾分鐘?幾分鐘你就能認清自己的問題了?跪那兒別動,看著你媽媽,我都懶得聽你的檢討了,跟你媽媽說去!馬恆大用枴杖捅了捅兒子,一下就捅出了疑問,他罵起來,婊子養的東西,你敢跟我耍滑頭?跪下,跪下!馬駿這下不敢怠慢,趕緊說,我跪我跪,爸爸你千萬別再生氣。馬駿那天也不知怎麼的,一心要佔點小便宜,跪下的時候順勢從椅子上拿了個棉墊子放在膝蓋下面,馬恆大卻吃一塹長一智,枴杖探過來一掃,掃到了棉墊子,於是馬駿的後背上挨了父親一枴杖,馬恆大說,婊子養的東西,讓你跪就便宜你了,你還歪門斜道的要跪得舒服! 後來馬駿就一直跪在地上,起初他還安慰自己,權當是做瑜伽鍛煉身體了,起初他覺得牆上的亡母正用同情的目光看著他,說,兒子,跪就跪吧,忍著點吧,誰讓你是馬恆大的兒子呢。但漸漸地馬駿覺得母親的表情生動了,母親的嘴唇微微張開著,一直重複著一個單調的音節,快跑,快跑,快跑。馬駿回頭看了看父親,父親坐在籐椅上,他在閉目養神,但你要是覺得可以因此弄虛作假就錯了,他雖然是盲人,更多的時候卻比別人多了幾雙眼睛。馬駿就煩躁地對母親的遺像說,什麼快跑快跑的,也得有個地方跑啊,你倒是跑了,我往哪裡跑?馬駿跪得很難受,他輕輕地調整了一下跪姿,也就是半跪半站著,幸而這次馬恆大沒有注意。馬駿實在無聊,就試著打個盹,他閉起眼睛,耳朵裡灌滿了不遠處冷玉珍一家唱卡拉OK的聲音,那一家三口唱得很賣力,可是馬駿一句也沒聽明白,他的眼前再次出現了許多年前的一個奇妙的幻象,他看見他母親拉著一輛板車向天堂一路奔去,一路對自己喊著,快跑,快跑。馬駿記得母親去世的那天夜裡他第一次看見了這幕母親升天圖,沒想到二十年以後他又看見了亡母的形象,拉著板車上天堂的母親,嘴裡還嚷嚷著快跑快跑快跑! 就是那天馬駿感到了恐懼,他覺得母親不該如此出現在他的幻覺裡,他想,你這是什麼意思呀,難道你要讓我跟你一樣,拉上板車就往天堂跑嗎?我去天堂倒是舒服了,也就是丟下國際海鮮城的新工作,可是瞎老頭怎麼辦馬帥怎麼辦?馬駿感到了恐懼,他想母親大人你是我母親啊,怎麼能給我出這種主意,世界上那麼多人活得不好,要都這麼一跑了之,地球就變成月球了! 只有馬駿自己知道他現有的名聲是頂著多大的壓力獲得的,如今許多自以為是飲酒界知名人士的人來到國際海鮮城,為的就是要與馬駿一比高低。那麼多人,像是瞻仰名勝古跡一樣來到國際海鮮城,嚷嚷著要馬駿出場陪酒,表弟心裡樂開了花,這個傢伙就是天生一個奸商,說好內部陪酒不收費的,他卻見利忘義,俏悄地往人家的賬單上添了一筆服務費。 馬駿不說什麼,他只管喝酒。他知道自己的事業目前正在如日中天的時期,但我們介紹過馬駿,他不是一個盲目樂觀的笨蛋,他對自己的現狀有清醒的認識,正如他熟悉的一些國內外的足球運動員,今年還是什麼足球先生,明年受個傷或者來個狀態低迷什麼的,立刻就一錢不值了,再懶在場子裡,看上去就像個足球妓女了。馬駿不說什麼,他喝酒的時候看上去像是心事重重的,他的與人交流的詞彙非常貧乏,多半是你半杯我一杯,你隨意我見底之類的,最多是學著別人說一個關於性關於房事的段子。這麼沉悶的陪酒方法起初也讓人不習慣,但客人們細細一想,這才是貨真價實的陪酒,不像外面流行的那些三陪小姐,幹的是掛羊頭賣狗肉的勾當。表弟當然是希望馬駿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他曾經想訓練馬駿的微笑,被馬駿拒絕了,馬駿說,我天生就是不會笑的臉,你讓我笑也可以,不過我只會冷笑,把客人嚇跑了你別怪我!馬駿從不向客人微笑,他只管喝酒,這種酒風被許多人形容為酷,有個台灣來的林老闆,他就對馬駿欣賞極了,前面說了,馬駿的一斤六兩的記錄就是在林老闆的配合下創造的,就是這個林老闆,當他打聽到馬駿剛剛離婚,性生活方面青黃不接的時候,他立刻要他的漂亮的女秘書去隔壁的包間讓馬駿解決一下,當然馬駿沒去,女秘書半真半假地拉他的手,他也不去,馬駿就是馬駿,他不幹這種沒有廉恥的事。 馬駿最近以來覺得酒量在逐漸下降,他懷疑這與父親大鬧海鮮城事件有關,吐一次就有第二次,馬駿一直害怕這第二次,人都是這樣,你心裡犯嘀咕水平就發揮不出來,所以馬駿有幾天只喝八兩,客人們都說馬駿成了名開始耍大腕了,陪酒時總是一副保留實力的樣子。馬駿不作什麼辯解,只說,最近狀態不好,下次一定好好喝。這讓表弟很焦急,他把一堆氟□酸、胃復安塞給馬駿,說,胃不好一定得吃藥,這樣下去影響你的酒量啊。馬駿一眼就看穿表弟的關心其實是自私,但他忍著沒有罵人,他說,我的胃沒問題,就是怕我爸爸,怕他又闖來丟我的臉。表弟搖著頭,看來他對馬駿的憂慮是理解的,但緊接著他一句話把馬駿惹毛了,他說,攤上這麼個瞎老頭算你倒霉,不過他七十多了,哪天他一走你就可以放開喝了,他媽的,喝個三斤給他們看看!馬駿張嘴就罵起來,他說小黑卵我操你媽,你說的是人話?他再討厭也是你的親舅舅,你他媽的就這麼咒他?表弟聽他罵人也不示弱,說,我不是人你就是人?你操我媽?我媽是誰?她是你親姑媽,你要操她,我今天帶你回去操!馬駿與表弟拌嘴也不是頭一次,好幾次他都想一巴掌過去,每次都在最後關頭冷靜了下來,這次馬駿是惡向膽邊生,他站起來向表弟亮出了粗大的巴掌,正要打過去,聽見表弟大喊一聲,保安,保安!馬駿一回頭手就放下來了,那聲音提醒他表弟不僅是表弟,也是他的老闆,是赫赫有名的國際海鮮城的總經理,並不是說總經理就打不得,飲水思源,他馬駿就是打遍了世上的每一個總經理,表弟這個總經理他不能打!馬駿充滿歉意地看著表弟,說,沒事了,我不打你,我也不怪你了。表弟卻不領這份情,他憤怒地說,你不怪我我怪你,大頭你別以為能喝幾口就怎麼樣了,中國那麼多人口,喝酒的人才多的是,別尾巴翹到天上去,我知道你馬大頭的能耐! 二十歲開始就有人指著馬駿鼻子訓他,批評他,教育他,有的是他領導,有的談不上是領導,只是個班組長黨團員什麼的,有的連黨團員都不是,只是年長幾歲,他們都試圖拿馬駿當靶子,一試才知道馬駿不是他們的靶子,簡直是石頭,子彈全反彈到自己身上了,馬駿沒犯錯誤嘴硬,就是犯了錯誤也不含糊,他就是這個脾氣,我把糖看成鹽,看錯了,又怎麼樣?你他媽的從來不走眼?馬駿把那些企圖訓斥他的人罵一通,讓所有的人都明白,你不是馬駿他爹,你沒有資格罵他。馬駿沒想到他被表弟羞辱了一頓,更沒想到他的巴掌癢得那麼厲害,最後卻被理智控制了,只是用左手在右手掌心撓了幾下。馬駿嘴裡罵著什麼,雖然罵得很髒,但完全失去了方向,就這樣他甩了門走到海鮮城外面,看見蔣碧麗蹬著個小三輪車迎面過來了。 馬駿心情不好,他沒來得及琢磨蔣碧麗此行的目的,張嘴就說,你來幹什麼?回去,回去!蔣碧麗當他是自說自話,看都不看他一眼,下了小三輪,從車上拿下一箱子什麼酒,走上了海鮮城的台階。馬駿看著她肩上的一隻仿皮皮包趾高氣揚地晃悠著,一雙高跟皮鞋在台階上小心地移動著,那身行頭,都是他們以前一起在夜市上買的,馬駿的內心突然洋溢起一種複雜的溫情,他跟著她走了幾步,說,喂,喂,你來幹什麼?你拿著一箱子酒幹什麼?蔣碧麗頭也不回,說,別自作多情,我不是找你,我找小虎。蔣碧麗這種口氣使馬駿一下子又沉浸在惡劣的情緒中,他打量了一下前妻,說,這種模樣還找這個找那個呢,化妝化得像個雞婆。蔣碧麗猛地回過頭,說,我做雞婆也不找你,你一邊站著去。 論嘴皮子打仗馬駿不是前妻的對手,馬駿深知這一點,蔣碧麗什麼都不怕,就是怕他的巴掌,但現在人家不是他媳婦,他不能再向她亮巴掌了。馬駿站到一邊去,冷眼看著蔣碧麗,蔣碧麗在樓梯口東張西望的,她拉著一個服務員讓她去找小虎,儘管她操起時髦的廣東口音的普通話,勢利的服務員輕蔑地瞟一眼她手裡的箱子,還是認清了她的本質,該不理的就是不理。馬駿有點幸災樂禍,他讓蔣碧麗看到了自己的這種表情,然後君子大度地向樓梯上一指,說,上樓去吧,右手第二間辦公室。 馬駿沒有想到蔣碧麗會跑到這裡來推銷什麼白酒。他想女人的頭腦就是蹊蹺,跑到這裡來做這種事,是說明她離婚找到了機遇,還是離婚離掉了經濟支柱?再說,一個女人懂什麼酒,不懂酒怎麼能推銷白酒?馬駿這樣想著有點心神不定,他心情不好,不想管前妻的閒事,但不知怎麼腳步就向樓上走去了。上了樓他差點與蔣碧麗撞個滿懷,原來小虎讓蔣碧麗在外面等著,他在辦公室裡和廚師在商量新菜譜。蔣碧麗這次主動先說話,她說,小虎在裡面弄菜譜,馬上就好了。馬駿冷笑一聲,向洗手間走,他的態度讓蔣碧麗感到難堪,猛地扭過頭,表示她並不想和他說話,馬駿站在洗手間門口,突然覺得自己不必裝出上廁所的樣子,就重重地拍了下門,說,怎麼啦,捲走我五千塊錢,都輸光了?推銷幾瓶酒能賺幾個錢,不如去當按摩女郎呢,一晚上能掙一千,夠你打十天牌! 蔣碧麗說,少給我放屁,我做按摩女郎也不干你的事。她還站在辦公室門口,眼巴巴地等著門打開。 馬駿又拍了下洗手間的門,他說,以為你離開我就前途一片光明呢,你的前途就是上這兒推銷白酒啊?打你幾巴掌你就受不了,低三下四地跑到這裡來,連服務員都不拿你當個菜,你倒受得了? 蔣碧麗說,少給我放屁,你有屁進廁所去放,我不聽。 蔣碧麗上去推了一下門,她的意思很明顯,讓裡面的小虎快點放她進去,但裡面的人卻把虛掩的門關上了。馬駿注意到蔣碧麗的窘迫的表情,為了提醒他看到了那扇門的動靜,他故意咳嗽了一聲。 馬駿說,現在知道了吧,還是打牌快活,出來賣什麼都不好賣,就是當雞婆現在都有競爭,還是回去打牌好,沒錢我借你,你要借多少? 蔣碧麗再也沉不住氣了,她拿起走廊上的一把掃帚向馬駿這邊扔過來,然後捏起拳頭開始砸辦公室的門。馬駿看見表弟從裡面衝出來,一臉慍怒之色,他說,你著什麼急?不是讓你等一會兒嗎?蔣碧麗漲紅了臉,向馬駿那邊瞪了一眼說,都是他呀,你沒聽見那婊子養的嘴裡說些什麼! 馬駿看到表弟很勉強地把蔣碧麗引起了辦公室,他幾乎預見了事情的結局。馬駿心情不好,他走下樓梯時說,談吧,談吧,談個狗屁!一隻白眼狼,一隻中山狼,談什麼生意!馬駿還沒有走下樓梯就聽見辦公室裡面吵起來了,他聽見蔣碧麗說,人一闊臉就變,你把我當要飯的打發呀?要兩瓶,要兩瓶,虧你說得出口!蔣碧麗的聲音越來越高,引得樓下的服務員都停下手裡的事情,到樓梯邊來了。蔣碧麗說,你想想當年落魄時是什麼熊樣?你倒煤炭虧了本,讓人追得到處跑,是我讓你在我家躲了三天,供你吃供你喝,我還讓馬駿借給你五百塊錢!馬駿聽到這兒又冷笑了一聲,他想事情是確鑿有據的,不過女人就是喜歡把美德攬在自己身上,他記得當初那五百塊錢借給表弟,蔣碧麗天天嘀咕,還挨了他一巴掌。馬駿想女人就是這種狗屎脾氣,談生意就談生意,端出這些陳芝麻爛谷子有什麼用?馬駿對表弟雖然也一肚子意見,但他更不能容忍前妻的這種作風,他決定要干涉這件事情,幾步衝到了樓上,恰好看見蔣碧麗端那箱子酒從裡面撞出來了,馬駿沒想到前妻這麼沒出息,白酒沒能推銷掉她就哭鼻子了,蔣碧麗哭了,一邊哭一邊還在懺悔,她說,去他媽的,跑這兒來丟人現眼,老娘就是餓死也不向你們叫救命了! 馬駿對前妻的人格是最熟悉的,以前妻子的剛烈對他來是火上澆油,現在卻不同,馬駿突然覺得他對前妻最終的表現充滿敬意,他看見那只仿皮皮包從眼前憤怒地掠過,皮包拉鏈不知怎麼打開了,裡面露出一把舊自動雨傘,馬駿的手就衝動地伸出去,想替前妻把皮包拉鏈拉好,但蔣碧麗回過頭,幾乎是用全身的力氣打掉了他的手,蔣碧麗向他瞪著一雙淚眼說,別碰我,滾一邊去! 馬駿看到服務員們好奇的眼神,他們大概在猜測他和蔣碧麗的關係。那個善良的小環盯著他,似乎在等待他的反應,但馬駿什麼反應也沒有,他對圍觀的人說,閃開,閃開,這有什麼可看的。馬駿一路把人推開,自己跟著蔣碧麗走了出去。他說,你慢點呀,一箱子酒很沉,我替你搬一下沒關係,夫妻一場嘛。蔣碧麗說,滾開,別碰我!馬駿說,誰要碰你?我是幫你搬酒。蔣碧麗還是說,滾開,滾開,你是狗啊?狗才這麼跟著人!馬駿最恨她不識好歹的樣子,他的火氣說來就來,跳到前妻的面前,捲起袖子,說,不識好歹的東西,你欠揍?蔣碧麗這下站住了,她沒有想到馬駿在離婚以後還要對她動武,豈有此理!極度的義憤使蔣碧麗臉色煞白,她把箱子放在地上,她說好呀馬駿馬大頭,你還要打我?還要打我?打呀打呀!今天你不打就不是人養的!馬駿瞪著前妻,說,不知好歹的東西,不打你打誰?但馬駿的眼神中有一絲猶豫,或許他認識到現在已經失去了這個義務和權利。他的猶豫逃不出蔣碧麗的眼睛,正應了游擊戰的一句戰術術語,敵退我進,敵弱我強,蔣碧麗抓住時機,該出手時就出手,她尖叫一聲,你不打我我打你!隨後蔣碧麗掄起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輕敵的馬駿打了一巴掌。 現在讓我們來討論蔣碧麗的那一巴掌。那一巴掌把馬駿打得七竅生煙鼻血直流,證明女人的腕力也不容輕視,況且從來都是挨打的人一旦有了反擊的機會,她會很珍惜,機會難得,你要能夠把握,所以蔣碧麗那巴掌非常講究質量,在她聽見沉重而清脆的迴響之後,蔣碧麗還順手牽羊襲擊了馬駿的鼻子,其實這才是馬駿後來鼻血不止的真正原因。 也許這是馬駿生命之光最暗淡的一天,他後來坐在國際海鮮城的台階上,用手指將流出的鼻血都塗在了台階上,這時候蔣碧麗已經倉皇逃離現場。事情發生之後馬駿仍然不能相信,他被前妻打了。是他馬駿被蔣碧麗打了。搬運工正從冷凍車上把一箱箱鮮魚活蝦搬下來,基圍蝦、九節蝦、瀨尿蝦、大龍蝦,青蟹、膏蟹、肉蟹,石斑魚、加州鱸魚、皇帝魚,這些東西在水中活蹦亂跳的,似乎是前來參加一場魚蝦解放的慶典。馬駿在確信鼻血被全部清除之後走上台階,他看見善良的小環姑娘拿著一疊餐巾紙等在門口,她的眼睛裡充滿了對陪酒員馬駿新一輪的同情和憐憫,馬駿心想這是個好姑娘,可她為什麼運氣那麼差,看見的都是別人打他巴掌,他一生中打了多少人的巴掌?他的巴掌令許多香椿樹街人印象深刻,可她就是沒有這個眼福。馬駿沒有去接小環姑娘的餐巾紙,他用一種公事公辦的口氣對小環說,告訴總經理,我回家了,我要休息三天。 一個人假如心情不好,派他去戰場殺敵人是最好的去處。滿腔怒火見敵就殺,這是戰鬥英雄們的基本素質。馬駿最近在香椿樹街的表現引起了鄰居們的垢罵,馬帥和人家小孩打架,明明是馬帥不對,馬駿居然打了人家孩子一個耳光。做大人的就吵到馬恆大那裡,馬恆大病歪歪的主持正義,說,最近那混賬東西不干人事,屁眼時塞了炸藥,你們給我打聽一下,現在邊境打不打仗,要是打仗我就把他送去,讓他為國捐軀,也算死出個名堂。 鄰居們其實同意馬恆大對馬駿的安排,可是現在正逢太平盛世,哪裡有仗打?總不能為了個馬駿,就去發動什麼戰爭吧。馬駿在家休息的三天分別與王小六兄弟、劉群、一個過路人、一個彈棉花的、一個建築工地的民工發生口角,沒有發展到鬥毆,不是馬駿講文明的緣故,是人家被馬駿眉眼之間的殺氣征服了。這個世界就這麼回事,就像一些小國弱國雖然也要尊嚴,卻免不了要去舔舔美國的屁股。就說王小三,馬駿把他罵得狗血噴頭的,他卻對馬駿說,你爸爸還托我給你找工作呢,我本來是想替你往合資企業活動活動的,可你這種狗屎脾氣,去合資企業,不用半天就讓人家炒就魚了!馬駿覺得很好笑,他想父親是老糊塗了,他馬駿再沒能耐也不用王小三幫忙。馬駿說,去你媽的,有好工作你自己用吧。馬駿在家三天才知道父親對他的現狀是多麼操心,他在小樂天餐館門口遇見老闆娘,老闆娘拉著他說要和他談談,一談就知道又是馬恆大在背後關心兒子的前途,老闆娘說,你爸爸說你做淮揚菜有一套,我這兒正好有肉醬,你做個獅子頭試驗一下,我一看就知道你手藝了。馬駿說,拿人肉醬來,我給你做個人肉獅子頭!馬駿在浴室裡遇見了鳳鳴樓的同事小錢,小錢一見他就說,馬駿你什麼時候回來呀?馬駿被他問得摸不著頭腦,反問道,回哪兒?小錢的表情大有指責馬駿不是好馬盡吃回頭草的意味,他說,你還瞞我?你家瞎老頭快要把主任工作做通了,老頭也可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還送了主任兩條香煙,主任說考慮考慮了,考慮考慮是什麼意思你還不懂?馬駿一氣之下罵的還是髒話,考慮你媽個(省略一字)! 馬駿沒有心思洗澡,他在心裡痛罵父親說怪不得便秘了不便秘才怪。馬駿大步走出浴室,對售票處的人說,退票退票,老子今天不洗了。這時候他聽一個聲音在後面說,馬大頭,還以為你現在有修養了呢,怎麼還是滿嘴槍藥!馬駿回頭一看,是冷玉珍剛從女浴室出來。馬駿不理她,他討厭所有打麻將的女人,冷玉珍又曾是蔣碧麗的搭檔,尤其遭他恨,馬駿只顧向前走,冷玉珍卻尾隨著他,她說,馬大頭還躲著我呀,沒見過你這種人,求人還給人冷臉看。馬駿說,你有病,我求你什麼事了?冷玉珍嗤地一笑,你馬駿也會來這一套?你不是一向光明正大的嘛,你不是想和蔣碧麗復婚嗎?你爸爸不是求我去說情嗎?馬駿這次傻眼了,下意識地摸了下自己的鼻子。他努力鎮定自己的情緒,問冷玉珍,復婚?跟蔣碧麗?冷玉珍說,當然是跟蔣碧麗,不跟她跟誰,你不就結了這一次婚嘛。馬駿點著頭,又問,是我爸爸找你說這事的?冷玉珍說,是啊,我本來不會管你家的閒事,看老頭太可憐了,才答應去試試,這麼著,你也別太急了,我約蔣碧麗後天打牌,先試探試探,她要露出什麼口風我再告訴你。馬駿覺得自己的臉一點一點地紅了起來,他注意到冷玉珍閃閃爍爍的眼神,那是自以為強者的人面對弱者常有的眼神,馬駿氣得滿面通紅,咬著牙說了那句氣話,是瞎老頭找你的,讓他跟蔣碧麗復婚去!冷玉珍目瞪口呆,她說大頭你說這話算個人嗎,你把老頭的好心當驢肝肺呀!馬駿卻不與她理論了,馬駿像一匹真正的馬放厥子了,一頭鑽出了浴室。 馬駿氣壞了。他從浴室急匆匆地往家跑,沿途礙他手腳的事物都遭了殃。電話亭的有機玻璃被他一拳打出一條裂縫,誰家晾在外面的醃菜被他順手掀翻在地,郭家的男孩在路上玩,擋了他的路,就被他一巴掌打掉了帽子。看馬駿的樣子是要回去行兇的,看那樣子他是要回去把老瞎子收拾了。有人說馬駿這種人什麼事都能幹出來,一些稍通文墨的人這時就開始賣弄學識,說古往今來世界各地都有兒子殺老子的事例,民間說法叫個奪宮,洋人說法就是宮廷政變。那麼讓我們跟著馬駿回家,看看他的政變是什麼架勢。 馬駿一腳把門踹開了。他看見馬恆大從籐椅上跳了起來,誰?什麼人?這是馬恆大覺得來者不善時特有的說話方式。馬駿卻不說話,他明知不說話沒用,父親在最初的驚慌過後能辨別他的身份,他用鼻子能聞出馬駿的氣味,想扮成上門搶劫的強盜都不行。馬駿不說話,他用憤怒的目光看著盲人父親,可是你知道他假如用目光表示憤怒是徒勞的,馬恆大是盲人,視覺印象一向忽略不計,他很快辨認出站在門口的壞人是馬駿,馬恆大就罵起來,你的手呢?用腳踹門?婊子養的,你的手丟了?馬駿站在門口,他想他今天就要試試不孝的滋味,你不讓我用腳,我偏用腳,這麼想著馬駿一抬腿就把門又踢上了,他倚著門,不說話,仍然用目光威脅馬恆大,馬恆大自然無視兒子的威脅,他說,好啊,昨天在家一天沒放個屁出來,今天跟我來掏刀子了?馬駿看了看自己的手,手裡什麼也沒有,他不知道父親憑什麼誣賴他持刀行兇。馬恆大說,婊子養的東西,我就看得出你這一陣要造反,你站在那裡幹什麼,手裡拿著刀嗎,拿著就過來,給我一刀,我就再不管你的事了。馬駿不說話,他對父親敏銳準確的判斷力感到震驚,他怎麼知道我要造反?他想這老瞎子簡直是他肚子裡的蛔蟲,他怎麼什麼都知道呢?馬駿向父親那裡走了幾步,這時候他聽見牆上的母親在叮囑他,快跑快跑。馬駿不聽母親的,他心裡說,跑什麼跑?我今天就是不跑。馬駿現在站在父親面前,他憤怒地看著父親眼角上的一層白翳,看著他的黑色的豆子般的老人斑。馬駿的頭腦中一片空白,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不知道該幹什麼,他以為自己回家來是找父親算賬的,但到了他面前才知道他不知如何向他算賬。他回頭再次看了看母親的遺像,母親還在那裡向他使眼色,兒子,快跑,快跑!但馬駿不想跑。不知過了多久,馬駿覺得這麼僵持著沒有意義,更重要的是他覺得自己不孝的勇氣隨著時間的流逝正在一點點地消失,於是他利用殘存的一點憤怒推了推父親的肩膀,大叫道,爸爸我求求你,別來管我的事情! 馬駿推的是馬恆大的肩膀。他用手指的上半部分那麼推了一下,卻聽見父親的骨骼發出了一種碎裂聲,他看見父親驚愕地張大了嘴,他說,好,你用刀子捅我!捅我?狗雜種用刀子來捅我啦!馬駿急眼了,他不知道父親為什麼口口聲聲捏造刀子的存在,馬駿說,爸爸你別冤枉人,我沒有刀子!馬駿一著急就去抓父親的手,他說,不信你自己摸,哪來的刀子,我怎麼會用刀子捅你?馬恆大的身子向後面仰,靠到了牆上,他說,我兒子用刀子來捅我,好,好,我馬恆大沒有白生這個兒子,這個兒子有種!然後馬駿聽見父親突然叫了一聲母親的名字,他說,蕭菊花,你看你生的好兒子呀,他要用刀子來捅我,捅我!馬駿循聲看了一眼母親的遺像,他覺得母親皺起了眉頭,馬駿手足無措,失聲大叫起來,爸爸你住嘴,求求你住嘴,我沒有刀子,沒刀子就是沒刀子,你再這麼嚷嚷就讓鄰居聽見了。馬恆大口吐白沫,說,聽見了也好,讓他們知道我是怎麼死的,我也死個明白。馬駿拿起桌上的抹布為父親擦去嘴角上的白沫,馬恆大冰冷的皮膚讓他感到一絲不祥的氣息,馬駿感到害怕,他猶豫了一下,突然重重地跪在地上,爸爸是我不好,馬駿拿過父親的一隻手,放在自己的臉頰上,他說,爸爸,你打吧,打多少下都行。但是馬恆大的手在兒子臉上停留了一下就移開了,這一剎那馬駿發現父親確實是老了,他的手就像一片枯葉,失去了水分,也失去了力量。 馬恆大說,打你髒了我的手,自己打自己吧。 馬駿沒有預料到父親會採用這種消極的方法,他努力從父親的表情中分辨這個命令的嚴肅性,看出父親是當真的,他就問,自己打?打幾個? 馬恆大說,你看著辦。我不會替你數數的。 馬駿又問,跪著打? 馬恆大冷笑一聲,說,你配站著嗎? 馬駿於是把剛剛抬起的膝蓋又放下了,長痛不如短痛,馬駿採取速戰速決的方法打了自己二十個巴掌,當然馬駿對此是有研究的,大多數巴掌是打在自己的額頭上,聽上去很響亮,但額頭抗擊性強,並不是太疼。 三天之後馬駿回到國際海鮮城,發現他的處境已經有了微妙的變化。他在樓下遇見正在拖地的小環姑娘,小環姑娘看見他就舒了一口氣,好像一個班長看見自己手下的逃兵回到了兵營。你可回來了,她向樓上撇撇嘴說,又來一個陪酒員啦。 馬駿沒有在意小環透露的信息,他還是一味地以海鮮城骨幹成員的步態上了樓,才離開三天,他沒有想到如今的時代三天要發生多少改朝換代的事情。馬駿上了樓,看見他經常坐的沙發上坐著一個面有酒色的青年,他就對人家說,你是廚房裡的?怎麼在這兒坐著,下樓幹活去!那個青年倒有修養,微笑著反問馬駿,你就是馬駿吧?問了卻不等馬駿回答,站起來握著馬駿的手說,我是新來的陪酒員,我們是同行。馬駿這人應變能力差一些,他明明聽見了對方的自我介紹,還在問人家,你到底是哪兒的?這時候表弟來了,表弟正式地為雙方做了介紹,說,以後陪酒生意要靠你們精誠合作了,兩個人的力量肯定比一個人強。馬駿這人你是知道的,不高興的時候裝不出笑臉,他就那麼瞪著新來的陪酒員,瞪著表弟,突然鼻孔裡哼了一聲,轉身就往辦公室裡跑,表弟跟了進來,表弟何等精明的人,知道馬駿的感受,就用手搭著他的肩膀說,你也別怪我不跟你商量,你他媽一甩手就走了三天,我怎麼辦?這小王人不錯,酒量也有個一斤半左右,而且人家還有大專文憑呢。馬駿不說話,馬駿真生氣的時候就不說話了,他坐在表弟的轉椅上,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然後怪笑了一聲,什麼大專文憑?不是喝酒的大專文憑吧? 那天馬駿的舉止言行都不太正常,他路過台球桌旁邊,看見祝天祥他們在打台球,就站住了,看他們打球。馬駿的台球打得不錯,祝天祥這樣的水平他看不上眼,看不上眼就在鼻孔裡發出輕蔑的聲音。祝天祥是海鮮城的老客人了,跟馬駿很熟,他說,馬駿我知道你打得好,指導指導嘛。馬駿說,我指導了你,你就打得比我好了,我圖什麼?祝天祥笑起來,說,馬駿你他媽怎麼回事,說這種小家子氣的話。馬駿繃著臉,站在一邊看,看就看了,嘴裡突然冒出一句,這麼臭還打,打得人心煩。祝天祥說,嫌煩滾一邊去,誰要你看?馬駿就走了。馬駿一走祝天祥他們繼續打,也怪他們水平低,打了半天才發現八號球沒了。旁邊一個女服務員捂著嘴笑,說那球讓馬駿拿走了。 馬駿在晚市來臨之前去了一趟蔣碧麗家。去蔣家幹什麼?你怎麼也猜不到,他是去搬蔣碧麗的如意發財酒了。蔣碧麗不在家,她母親和弟弟在家,都是對馬駿抱有成見的人,擺出兩張冷臉說,馬帥不在,你來幹什麼?馬駿說,我來搬她的酒。馬駿就是習慣交代行為而省略行為的目的,前岳母立刻尖叫起來,說,你憑什麼搬她的酒,你們現在是同志關係!馬駿就是不肯說他為她推銷這些酒,他擅自闖進房間,去床底下拉出一箱子如意發財酒來。前小舅子進來,都是男人,自然就拉扯起來,眼看要打起來,馬駿突然大吼一聲,你們都是豬腦子啊?明天讓碧麗來拿錢!馬駿扛著那箱子酒走到門邊,看著蔣家母子面面相覷的樣子,嘴裡還不依不饒,補上一句:豬腦子。然後他從口袋裡掏出那只台球來,扔在地上,說,馬帥回來讓他玩這個! 馬駿扛著那箱子酒回到海鮮城,表弟嚴厲地看著他,他說,大頭你少給我來這一套,我這裡做生意,不做好人好事。馬駿只管把如意發財酒一瓶瓶地放在陳列架上,他說,你只管賺你的錢,讓你一瓶賺八十塊!表弟說,我就知道你會胡來,我這裡講信譽,這種酒不能拿給客人喝。馬駿說,你懂什麼好酒什麼壞酒,喝下去不死人的都是好酒。你忙你的去,這裡有我。表弟當時確實很忙,他不再和馬駿費口舌,對樓下的領班說,等會兒全部撤下來!看也不看馬駿就跑上樓,忙他的事情去了。 馬駿這人很要面子,這我們人家都清楚不過。表弟當眾拆他的台,他一定要下這個台階,具體來說你表弟不讓喝這個酒,那他馬駿今天無論怎樣,這種酒是喝定了。 樓下的領班後來向總經理反映,他把那些來歷不明的酒撤下了陳列架。馬駿威脅要打他。後來沒打是祝天祥他們在樓上叫馬駿去陪酒,馬駿就抱著那箱子酒上樓去了,此事與他不相干。這也是事實,那天與馬駿一起喝如意發財酒的祝天祥也說,馬駿是自己抱著那箱酒進白雲廳的,他那天有點反常,一進來就說,今天一醉方休,誰要是醒著出門誰就不是人養的。 白雲廳就是馬駿他們那天出事的現場。喝酒的有四個客人,做盜版書發了財的祝天祥,賣五金閥門的小王,開出租的小狗,還有小狗的一個朋友。祝天祥對酒是講究的,他打量了一眼馬駿手裡的酒,說,這什麼東西,不喝這個,還是喝五糧液。馬駿向祝天祥瞪了下眼睛,馬駿似乎想說什麼,我們可以猜出他想說幫我前妻個忙幫她忙就算幫我忙之類的話,但馬駿就是馬駿,他哪是低聲下氣求人的人?他瞪著財大氣粗的祝天祥,說出的話也與他的預謀毫無關係,他說,姓祝的你少給我甩大卵子,你怎麼知道這酒就不如五糧液?今天就喝這酒,酒錢是我出,喝什麼我作主。那天白雲廳裡的客人都是馬駿從小認識的人,所以馬駿這種作風他們也不見怪。閒話少說,來大杯,滿上。閒話少說,屁也不放,一人先下半杯。不喝你在這兒幹什麼,滾回家抱老婆去。他們這種關係就是這種喝法,只是所有人都覺得馬駿的表現有點反常,祝天祥當時就覺得馬駿有借酒撒瘋的嫌疑,他當時就警告馬駿,說,大頭你可是專業人士,有什麼心事別拿酒來撒氣。馬駿說,我有什麼狗屁心事?我除了喝酒,還是喝酒,我的心都掉馬桶裡讓水沖走了,哪兒來的心事?你他媽真是抬舉我了。馬駿越是這麼說祝天祥他們越是覺得這酒喝的蹊蹺,加上那種來歷不明的發財酒口感很怪,他們都不肯多喝。馬駿發現了酒友們的抗拒,他說,你們坐在這兒鍛煉屁股?今天是我買酒,我不是告訴你們了嗎,喝啊快喝啊!小狗說了句實話,說,這酒不好喝,你非要喝這個就自己喝吧。小王在旁邊幫腔說,操,今天你不是陪酒員,我們成了陪酒員,是我們在陪你喝。馬駿盯著小狗,所有人都覺得他的眼神有點不正常,果然他們的預感被證明了,馬駿竟然打了小狗一個巴掌。馬駿收回他的巴掌時嘴裡的罵聲突然噴湧而出,他說,小狗你算個什麼人物,馬駿請你喝酒你敢不喝?小狗被打懵了,很快反應過來,拿了一瓶酒就去砸馬駿的頭,被祝天祥和小王攔住了,祝天祥說,他心情不好,你別跟他一般計較。小狗說,他心情不好關我屁事?憑什麼打我巴掌?小狗說得在理,小王又在一邊幫腔,說,大頭你他媽的太過分,心情不好找政府,也不能拿朋友撤氣。誰也沒想到馬駿那會兒變成了一條瘋狗,誰惹他咬誰,誰能想到他一揮手給小王也來了個巴掌,他說,你他媽是什麼朋友?我到你店裡買水龍頭,三天就漏水,你還騙我是進口名牌,收了好多錢!這下子白雲廳裡就熱鬧了,本來在喝酒的人扭成一團,祝天祥說他夾在裡面,拉誰也拉不開,就扯起嗓子叫人來。這樣馬駿的表弟來了,保安也來了,表弟一來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他指著馬駿對保安說,上去把他拉走,轟出去。 馬駿站在一張椅子上,他的臉色看上去有點灰白,估計與如意發財酒的品質有關。馬駿這時也意識到酒是喝不下去了,他對祝天祥說,你們只管走,今天我買單。幾個保安有點猶豫,不敢上前拉扯馬駿,他們對馬駿說,你是喝多了,出去清醒清醒吧。他們這麼說著,看了看表弟總經理,意思是怎麼辦,下不了手啊。表弟臉上是氣極生悲的表情,他指著馬駿,說,馬駿,我們親戚一場,明天開始誰也別認識誰了,你自己走吧。馬駿站在椅子上衝著表弟吼,走就走,你以為我馬駿要靠你吃飯?馬駿這麼吼著,猛地發現自己是站在椅子上,多少有點滑稽,就跳下來,說,現在不走,我還得喝,你們走,走,都給我滾開。 表弟瞭解馬駿,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損失,他默許了馬駿,帶著祝天祥他們離開了白雲廳,祝天祥說表弟領他們走進牡丹廳的時候說的話,準確地概括了馬駿的現狀,他說,扶不起的劉阿斗呀! 後來就出了這麼件舉世無雙的事,陪酒員馬駿一個人在白雲廳喝酒,喝得憤怒,也喝得悲傷,他喝的就是後來知名度很高的如意發財酒。中途表弟推門看了看,看他沒有恢復正常,沒說話就走了。小環姑娘也推門看了看,她的眼神中充滿了對這件怪事的疑慮。馬駿向小環招手,小環不敢進去,站在門口說,馬大哥你不能這樣呀,你這是自毀前程。馬駿仍然招手,還對自己的品德做了一番多餘的表白,他說,你進來,我又不強姦你,我馬駿從來不強姦女人。小環姑娘聽他說話不中聽了,掉頭就走。前面說到小環姑娘與馬駿本來隱藏著什麼故事的,馬駿這麼一鬧人家姑娘也看透了馬駿的真實面目,他們兩個也發展不出什麼感情了。而且我們要說清楚的是,那是小環姑娘最後一次看見馬駿。誰想看他們的愛情故事,死了這條心。 馬駿作為陪酒員最後的客人是他自己,這期間他的工作情況沒有證人,我們無法描述。他在白雲廳一共逗留了三個小時,除了上述兩人推門看看,這三個小時是一段遺憾的空白。大家知道馬駿喝酒是工作,所以他平時都把當天的酒量記錄在員工卡上,八兩就是八兩,一斤就寫一斤,但馬駿那天沒有記錄他的工作量,這說明他還是有廉恥的,馬駿搖晃著離開海鮮城後,人們通過地上桌上的空酒瓶統計出馬駿的工作量,半斤裝的空瓶,計有五個,說明已經超過二斤,是一個新的記錄,可惜是在那種情況下喝出來的,記錄便無效。 據海鮮城的一些員工反映,馬駿離開的時間大約在夜裡十點鐘,馬駿還對一個廚師說,這酒有點上頭。他們看見馬駿站在海鮮城門口攔出租車,有輛出租已經停在他身邊了,但馬駿恰好吐了起來,那狡猾的司機一見這架勢就逃了,他們看見馬駿向出租車做了一個毫無作用的手勢,然後他就沿著人行道向前走,這一走就從同事們的視線裡消失了,這些人當時還指著他的背影譏笑不止呢,他們不知道他們將永遠失去飲酒界的傳奇人物,馬駿。 馬駿為什麼在那天夜裡堅持著走到蔣碧麗家呢?這對我們香椿樹街人來說是一道智力測試題。現在我們知道所謂的如意發財酒是用工業酒精兌制的了,善良的人們都推測馬駿意識到酒有問題,說他是去告訴蔣碧麗這個消息,讓她不要見錢眼開,去推銷這種害人的酒。但事實不是這樣,拋開我們常有的放馬後炮的習慣,我們必須對蔣碧麗的證詞洗耳恭聽,蔣碧麗這女人雖然平時說話有誇張浪費的毛病,但在這件事情上她不敢,她說什麼事實就是什麼。 蔣碧麗聽到敲門聲時正在為馬帥洗襪子,她每逢週末把馬帥接回家,讓他體會母親的細心,對比出馬駿的不負責任——這不去說它,蔣碧麗打開門看見馬駿靠在牆上,嘴裡噴出一股衝鼻的酒味。蔣碧麗沒有注意馬駿青灰色的面色,也沒有注意到他的呼吸當時已經非常急促,蔣碧麗快人快語,嚷嚷道,你走錯家門了,滾回去。蔣碧麗始終不好意思把她的誤會訴諸眾人,她以為馬駿是要重修舊好,又是替她推銷酒,又是登門大獻慇勤,蔣碧麗不吃這一套,她砰地把門一撞,覺得門被卡住了,再一看是馬駿的手指頭在作怪,蔣碧麗把他的手指扒開,正要再次關門的時候想起了兩個問題,其一,他的手指被這麼一夾,怎麼吭都不吭一聲?其二,他去推銷如意發財酒,有沒有什麼結果?蔣碧麗於是重新打開門,她說,你今天灌了多少黃湯?蔣碧麗沒有提到錢,這是她後來一直慶幸的,為什麼?告訴你你也別皺眉頭,不是蔣碧麗不愛提錢,是馬駿突然揚起手打了蔣碧麗一個巴掌,一個最後的巴掌。蔣碧麗聽見他用一種渾濁的聲音罵她,沒腦子的蠢貨,你推銷的是什麼爛酒,盡往頭上跑!蔣碧麗沒來得及反擊,並不是她變成一個逆來順受的女性了,她是沒有機會,馬駿突然就倒在地上了,蔣碧麗看見他的嘴像一條魚,吐出了許多小泡泡。 當時蔣碧麗對如意發財酒的毒性一無所知,她動員弟弟送馬駿去醫院,是本著救死扶傷的公民基本道德做說服工作的。她弟弟把前姐夫沉重的身體搬上了小三輪車,口口聲聲埋怨自己倒霉,蔣碧麗就火了,說,你就辛苦這一趟,大不了少睡一會兒,倒霉的是你老姐,是我!守著這人過了八年,好不容易離婚了,他還不放過我,還腆著臉要跟我復婚呢! 蔣碧麗姐弟把馬駿抬到醫院的時候看見祝天祥被人攙扶著進了急診室,她忙裡偷閒四處觀察了一遍,意外地發現她的交際其實很廣泛,光是急診室裡的這些人她看著都面熟,蔣碧麗對她弟弟說,真見鬼了,今天在醫院裡碰到的都是熟面孔嘛。直到那天深夜,蔣碧麗還不知道她的罪孽,不知道她已經被牽扯進了轟動一時的東城毒酒案中。 驚動我們香椿樹街的照例不是報紙上的關於毒酒的新聞,是我們生活中的兩個熟人,馬駿和他父親馬恆大——具體地說,馬駿喝酒把性命丟掉已在人們意料之中,而馬恆大在兒子的彌留之際趕到醫院,差點就爬到兒子的病床上與他同歸於盡,這種事情將永遠是老人們甚至年輕人傳誦的經典。 馬恆大趕到醫院正逢馬駿短暫的神志清醒的時間,馬恆大是個盲人,看不見死神的大手已經按在兒子臉上,兒子的臉上是一片迴光返照的緋紅,馬恆大不顧自己年邁體衰,一盲棍下去,準確地打在馬駿的腹部。馬駿沒說什麼,是護士尖叫起來,說,哪來的瘋老頭,跑到醫院裡來打病人?護士要攆馬恆大,馬恆大差點把護士小姐打了,他說,是我兒子,我打死他也不關你們的事!馬駿安靜地躺在那裡,他說,是我爸爸,讓他來。護士聽馬駿的意思是讓他來打,將信將疑地退出去了,她一走馬恆大訓子的最後時刻就來到了。 馬恆大坐在馬駿的床頭,他說,兒子你能耐大了,喝出世界記錄來了吧?聯合國給你發獎章了吧,聯合國不發獎章黨中央要給你發一塊吧?你為國爭光了嘛。馬恆大說著去推馬駿的腦袋,說,你躺這兒幹什麼,去領獎,起來去領獎,你領獎我也跟著沾光。馬駿的腦袋被父親推搡著,沒有任何反抗的意思,急診室裡的人都看著他們。他們看見那個不講理的瞎老頭仰天長歎一聲,說,你要是不想好好地活著就好好地死,中國那麼多人,地方卻不大,你死了權當給人挪個地方,也給人多留一點新鮮空氣。令人同情的是馬駿,馬駿那麼條漢子,讓他父親罵得狗血噴頭,就是不還嘴呀,不僅不還嘴,還像個做錯事的小姑娘那樣眼淚汪汪的,他說話不是太清楚但大概的意思人們還是能分辨,他說,我是快死了,喝得不巧,喝壞了。五大三粗的漢子這麼說話夠可憐的了,馬恆大卻得理不讓人,說,你什麼時候死?馬上就死了?你死了我就安心了。混賬東西,你還賴在我面前幹什麼?要我替你合眼睛嗎?馬恆大這時伸出了他的憤怒的手,他的手落在馬駿的雙眉之間,正要壓住兒子的雙眼,突然就摸出了名堂,突然一聲驚叫,我們要說馬恆大的這隻手是不同凡響的,只是那麼粗暴的一觸,他的不堪入耳的罵聲就戛然而止,馬恆大的手急切地沿著兒子的脖子、肩胛,摸到了兒子的胸口,大頭你怎麼啦?馬恆大的這一聲驚叫終於讓別人相信,這個國產的法西斯老人確實是馬駿的父親。 馬駿的聲音含混不清,但急診室裡的人們都豎著耳朵聽,他說,爸爸我喝壞了。我要死了。不騙你,真的要死了。 馬恆大這時也安靜了,盲人的表情有時不能反映他的心情,人們只是看到他握著兒子的手,那隻手一直在顫抖。人們還看到他的枯涸的眼睛裡,滾出了一滴晶瑩的淚珠。 爸爸,我答應你,再也不喝了。馬駿的嘴角上浮現出一絲模糊的笑意,不喝了。反正,我,要死了。 馬恆大用手背抹了抹臉,他說,大頭,你不要破罐子破摔,這次喝成這樣,也不都是你的責任,買個教訓,以後不喝就行了。浪子回頭金不換呢。 馬駿痛苦地搖著頭,他說,不喝了。上西天了,沒酒喝了。 馬恆大的手放在兒子的臉上,放了一會兒又鬆開,他說,大頭你能挺住,這一劫挺過去就好了。我都給你安排好了,下個星期就回鳳鳴樓上班。還有你的婚姻大事,現在沒什麼問題了,馬帥他媽媽態度轉變了,她同意和你復婚了。 馬駿努力睜大眼睛看著他父親,他仍然在搖頭,爸爸,爸爸,白忙一場,馬駿說,爸爸,來不及了。我要死了。爸爸你來不及了。馬駿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急診室裡的人們注意到馬駿最後的笑容,馬駿最後的笑容看上去有點淘氣,同時也非常疲憊,他的手在空中抓了一下,抓到了父親的手,馬駿說,我看見媽媽了,媽媽拉著板車來接我了,她急著讓我去侍奉她了。這回我是死定了,可是我死不瞑目,爸爸,我,求你一件事。 一件什麼事?急診室裡所有人都對這件事感到好奇,即使是毒酒案的另一個受害人祝天祥也努力地從昏迷中甦醒過來,傾聽馬駿的遺願。 馬恆大老淚縱橫,他說,是馬帥的事吧,馬帥你放心,我給他存了一筆錢了,他是馬家的獨苗,我怎麼會讓他受苦。 馬駿表達著他最後的願望,雖然斷斷續續的,但祝天祥他們還是聽明白了,馬駿說,爸爸,不是馬帥,是你。 是馬恆大?是馬恆大什麼事?祝天祥他們猜多半是馬駿放心不下這個盲人父親以後的生活,誰都承認馬駿是香椿樹街最孝的孝子。他們看馬恆大的反應,瞎子大概也是這麼想的,瞎子的嘴唇顫抖著,好像在說,孝了,孝子啊。 但馬駿的遺願出乎人們預料,他們聽清了馬駿的聲音後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馬駿說,爸爸,從小到大,挨了你那麼多巴掌,我要打你,一巴掌,打回你,一巴掌。 馬恆大沉默了一分鐘,他的眼淚像一條小溪似的從廢棄的眼睛裡流出來,讓人懷疑那麼多的眼淚會不會讓他重見光明。一分鐘的沉默以後馬恆大遂了旁觀者的心願,當然主要是答應兒子的請求,他哽咽了一聲,說,公平,公平,我也有打錯的時候。大頭,你打回一巴掌吧。 然後急診室裡響起了一陣奇妙的沙沙聲,那是人們紛紛調整坐姿躺姿以便觀望的聲音。他們看見馬駿,五大三粗的一條漢子,垂死的臉上流露出一種稚氣的笑容,他說,爸爸,我真的,真的,要打了。祝天祥他們看見馬駿困難地舉起他的右手他的手上還掛著吊針,祝天祥忍不住提醒他,馬駿用左手!但馬駿已經聽不進別人的合理化建議了,馬駿的手在空中劃了一下,就像是一個嚇唬人的假動作,他說,不能打,你是我爸爸。然後祝天祥他們看見馬駿的笑容突然枯萎了,馬駿的手落在骯髒的被褥上,發出輕微的反彈聲,馬駿,馬恆大的兒子,就這麼輕易地放棄了他一生的夢想,這讓祝天祥他們感到失望,也讓我們香椿樹街人對馬駿的一生作出了另外一種世俗的評價。 讓我們驚訝的還是馬恆大,馬恆大在兒子馬駿成為東城毒酒案的第一死亡者之後,並沒有想到追究毒酒的來源,追究製造毒酒者的刑事責任,他只是一味地呼天搶地,過度的悲慟使馬恆大老人失去了理智,他突然爬到了兒子的床上,與兒子並肩躺在一起,醫生護士都不知道他的用意,他們說,你這是幹什麼?再傷心也不能影響我們工作,馬恆大閉著眼睛,對他們說,閒話少說,你們趕緊給我打一針,打毒針,死得越快越好。醫護人員當他是說瘋話,他們說,人死不能復生,你老人家不要太傷心了,回家去休息一下吧。馬恆大仍然閉著眼睛,看得出他確實是在慢慢地鎮定自己的情緒,他們看見馬恆大拉住了兒子的一隻手,他說,我不傷心,我是不放心。他以為去了那裡就躲過我了?沒這麼容易!馬恆大說到這裡面容復歸平靜,那只蒼老而有力的手更緊地握住了兒子的手,他說,沒這麼容易,我今天跟他同歸於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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