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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13

  農具廠在城南的一條弄堂裡,素梅打著一把黃油布傘走迸那條堆滿廢鐵和煤礦石的弄堂時,鼻孔裡吸進的都是她熟悉的沈庭方身上特有的氣味。遠遠地素梅看見了農具廠唯一的三層水泥樓,樓壁的顏色被煙囪裡的黑煙熏成了黑色,唯有紅漆刷寫的一行標語仍然鮮艷奪目,在三層樓的走廊欄杆上,幾件男人的襯衫和短褲在細雨西風裡輕輕拂動著,素梅一眼就認出了她男人的短褲,還有那只灰色維尼綸假領。下著雨,衣服怎麼還曬在外面?素梅不知道沈庭方是忘了收還是因為別的原因。
  學習班,學習班在那樓上嗎?索梅指著三層樓上問傳達室的老頭。
  你幹什麼?老頭審視著素梅。
  幹什麼?素梅沒好氣地白了老頭一眼,來看我男人,沈庭方,給他送點東西。
  今天不探視,也不好隨便送東西的。老頭說。
  學習班又不是監獄,這不許那不許的。素梅鄙夷地冷笑了一聲,逕直就往裡面闖。傳達室的老頭大喊大叫地追出來,素梅猛地回頭用傘尖敲著他說,你叫什麼叫?我男人沒帶衣服,凍死了他你負責?
  素梅一路氣鼓鼓地爬到三樓,發現三樓上還有一道鐵柵欄門,門上掛著把鏈條鎖,怎麼推也推不開,素梅就把鐵門搖得嘎嘎響,嘴裡高喊著沈庭方的名字。出來了一個人,朝鐵門這裡探頭探腦的,素梅說,沈庭方,沈庭方在裡面嗎?那人不說話,吐了一口痰,又縮回去了,素梅便更用力地搖那鐵門,沈庭方終於出現在走廊上,怕冷似地聳著肩膀,兩隻手互相搓弄著。幾天不見,男人已經瘦得尖嘴猴腮的,素梅的眼圈立刻有點泛紅。
  把門開開,讓我進來,索梅說。
  不讓開門的。沈庭方仍然搓著手,朝身後張望了一眼,今天不探視,本來都不讓見家屬的。
  一個狗屁學習班,弄得真像個監獄。素梅恨恨地看著男人,快開門呀,不開門我怎麼給你東西?
  不讓開門的,你把東西塞進來吧。
  現在膽子這麼小。素梅鼻孔裡輕蔑地哼了一聲,當初搞那婊子賃可是色膽包天,你當初要是有點覺悟,也不會落到這個地步。
  沈庭方皺起了眉頭,眼睛朝旁邊掃著,一隻手就朝鐵柵欄的空當伸過來。素梅或許也意識到現在不是聲討舊賬的時機,就把那只裝滿東西的網袋從鐵門空當裡塞進來。包太滿,塞不進去,素梅只好把衣服、肥皂和草紙一樣樣地拿出來。
  什麼時候能回家?素梅說。
  我也不知道,天天都在洗腦,天天都在寫檢查,還是通不過。他們一定要挖政治思想上的根子,政治上我有什麼問題?就是搞了一次腐化,跟政治上有什麼相關?
  千萬別瞎說,政治上的事寫進材料以後一輩子背黑鍋,素梅聲色俱厲地對男人說,犯什麼錯誤檢討什麼錯誤,別的事千萬別瞎說。
  不瞎說就怕不行了,沈庭方的目光黯淡而恍惚,他歎了口氣說,老朱是組長,我以前辦過他的班,這次是要報復了,怎麼也不讓我過關。
  男人萎靡而絕望的神色使素梅感到擔憂,她想教他一些對策,但學習班那一套恰恰是她缺乏經驗的領域,素梅情急之中就說,什麼狗屁組長,我要去跟他吵。沈庭方苦笑著說,你就知道吵,吵有什麼用,他看了看腕上的表,又說,五分鐘到了,再不進去他們又有話說了。
  素梅無可奈何地望著男人從鐵門前消失,愛伶和心酸之情油然升起,嗽地想起男人的短褲和假領還在外面淋雨,就叫起來,庭方,你的衣服去收掉,要淋爛掉的。但沈庭方沒有回應。沈庭方已經進去了。素梅看見一柄新牙刷被男人遺落在地上,就用手伸進鐵門把牙刷撿了起來。
  天空中仍然飄著斜斜的雨絲,農具廠一帶的空氣充滿著一種類似腐肉的氣息,弄堂的水窪地裡散落著許多圓形的小鐵片,有幾個男孩在雨地裡跑著,用那些小鐵片互相拋擲著襲擊對方。一塊鐵片落在素梅的黃油布雨傘上,啪地一聲,該死,素梅響亮地罵了一聲,但她腦子裡仍然想像著男人在那樓上受的苦,素梅突然強烈地後悔那天來農具廠告狀的行動,該死,我把庭方給害了,素梅用雨傘遮住臉抽泣起來,該死,該死,素梅揚起手掌扇了自己一記耳光。
  遇到下雨天護城河裡的水會比往日綠一點,也要清澄一些,近郊農村水域中的水葫蘆和解放草不知從何處漂迸護城河裡,一叢叢地隨波逐流,遠遠望過去就像一塊移動的草坪。而河上的浮屍也總是在這樣的雨天出現在人們的視線裡,香椿樹街的人們諳熟這一條規律,但他們誰也說不清楚那是因為雨天容易死人還是因為死人們喜歡選擇雨天去死,就像河上的那些無名浮屍,誰也說不清死者是失足溺斃還是自尋短見的。
  北門橋上站了一排人,他們穿著塑料雨披或者打著傘,一齊朝右面的河道裡俯瞰,他們看見一具浮屍在兩叢解放草之間忽隱忽現,慢慢漂進橋洞,有人高聲說,是仰面躺著的,是個女的。另外的人都急急地跑到橋的另一邊,等浮屍漂出橋洞,北門橋上一片驚歎之聲,眼尖的人又說,可憐,是個女孩子呀。旁邊有人想起打漁弄的美琪,說,會不會是打漁弄的美琪,這種聯想立刻遭到了駁斥,駁斥者說,怎麼可能?美琪的屍首要是找到的話,早就成白骨了,虧你想得出來。
  東風中學的幾個女孩子那天也在橋上,當她們發現有人把河裡的浮屍與昔日同窗美琪聯繫起來,立刻七嘴八舌地宣佈了那條荒誕不經的新聞,美琪,嘿嘿,怎麼是美琪,她們說,美琪早就成了鬼魂啦!
  打漁弄的孫玉珠不止一次地看見過美琪的鬼魂。
  幾個月來孫玉珠一直在為紅旗的案子奔忙不息,區法院的人看見那個女人的身影出現在辦公室時就說,她又來了,又來上班了,人們想方設法地躲開這個伶牙利齒堅韌不拔的女人,但孫玉珠不是誰能躲掉的人,她帶了飯盒到法院去,法院的人不得不耐下性子聽她為兒子翻案的種種理由。
  孫玉珠說,你們知道嗎?那女孩自殺了,她後悔了,是良心發現了,她親口對我說過,不該誣告紅旗,不該把紅旗往絕路上推。
  死無對證。法院的人不以為然。他們說,你不要為了給兒子翻案,隨便往死人身上東拉西扯的。
  你們懷疑我說說?孫玉珠漲紅著臉說,你們到香椿樹街上去問問,我孫玉珠什麼時候說過一次謊?
  沒說你說謊,法院的人說,法律不是兒戲,什麼都要拿證據的。
  這不公平,光讓我們拿證據,怎麼不要他們的證據?說我兒子是強姦,誰聽見了?誰看見了?孫玉珠說著說著激憤起來,眼睛咄咄逼人地掃著眾人,她要不是半推半就的,為什麼不叫?為什麼不喊人?左右都有鄰居,對面水泥廠也有人,怎麼誰也沒聽見?
  你這是胡攪蠻纏了,法院的人對面前的女人終於失去了耐心,他們嚴肅地下了逐客令,我們這裡是法院,不是居委會,你再大吵大鬧,我們就要叫法警來了,以後別來了,要是不滿我們的判決可以上告。
  我要上告的,孫玉珠從椅子上站起來,尖聲地說,市裡、省裡、中央,我都要去,共產黨的領導,要實事求是,我就不信討不回公道。
  孫玉珠拎著飯盒頹喪地走下法院的台階,看見佈告欄前面圍著幾個人,朝佈告上指指戳戳的,孫王珠知道宣判紅旗的佈告還貼在那裡,那幾個人的手指因此就像戳在她的心上,她的喉嚨裡便升起一聲痛苦的呻吟。孫玉珠匆匆地走過那圈人,忽然發現人群裡站著一個穿綠裙的女孩,烏黑的長髮和美麗的臉部側影都酷似美琪,孫玉珠驚歎了一聲,女孩從人群裡轉過身來,女孩的手裡抓著一疊紅色的蠟紙,她的一隻蒼白的手肘微微抬起,似乎要把那疊紅色蠟紙朝這裡扔過來,不,不要扔過來,孫玉珠尖叫著用雙手摀住了臉。
  當孫玉珠從驚恐中恢復了鎮定放下手時,穿綠裙的女孩從佈告欄前消失了,她揉了揉眼睛,女孩真的像一陣風似地消失不見了。佈告欄前的人都回過頭驚訝地看那個尖聲喊叫的女人,是個精神病,有人如此斷言。孫玉珠似乎沒有聽見別人對她不敬的議論,活見鬼,孫玉珠的目光四處搜尋著什麼,嘴裡嘀咕著,真是活見鬼了。她想一個鬼魂跑到法院來幹什麼?難道鬼魂也會告狀嗎?
  孫玉珠記得她以前是懼怕鬼魂的,但對於美琪遊蕩的幽靈她已經習以為常,每當想起兒子紅旗在草藍街監獄可憐的生活,憤恨就替代了恐懼,它使孫玉珠的眼睛裡冒出一種悲壯的火花,她要跟美琪的鬼魂鬥。她不相信一個大活人鬥不過一個鬼魂。在回家的途中,孫玉珠苦苦地回憶幼時一個巫師到家中捉鬼的情景,她記得捉鬼需要許多黃草紙,但是到哪兒能請到高明的巫師無疑是個問題,孫玉珠走到一家雜貨店門口,盯看貨架上的一堆黃草紙猶豫了一會兒,最後她還是毅然決然地走進雜貨店,買下了七刀黃草紙。
  農具廠的人是在傍晚時分來到素梅家的,他們問路正好問到滕鳳家,滕鳳隨手朝街對面指了指,突然覺得農具廠的人現在到沈家事因溪蹺,就端著飯碗溜過去聽他們的動靜,但是農具廠的兩個人一進去就匆忙把門關上了,隔著沈家的門,滕鳳只聽見廣播裡播送天氣預報的聲音,卻聽不清屋裡人的談話,滕鳳把耳朵貼近門上的鎖眼,突然就聽見素梅那聲怪叫,極其尖利而淒厲的,滕鳳嚇了一跳,手裡的筷子掉了一隻,當她彎腰去撿那只筷子時,聽見門內響起雜亂而慌張的腳步聲,夾雜著素梅的咒罵聲,門開了,農具廠的兩個人竄出來,差點撞翻了滕鳳的飯碗,她看見素梅手舉一隻淘米籮瘋狂地追打著兩個來客,灰白的臉上涕淚交加,嘴裡一迭聲地罵道:滾,給我滾,從我家裡滾出去。
  第二天香椿樹街上許多人都知道沈庭方出事了,沈庭方在學習班上跳了樓,跳斷了腿,富有戲劇性的是沈庭方跳樓的落點,正好是在農具廠的化糞池,化糞池的蓋子被清潔工打開了,人們說那個清潔工其實救了沈庭方一命,要不是他忘了蓋上那蓋子,沈鬼方就……從農具廠傳來的消息說沈庭方被送進醫院時渾身臭氣,他對周圍忙碌的人充滿歉意,他說,再往左邊歪一點就不會進去了。這種消息無疑是被好事之徒添加了佐料的,人們冷靜地想一想,沈庭方當時絕不可能對跳樓的落點作出任何評價,他只是千方百計地想讓自己的檢查獲得通過,而人在絕望的時候常常會運用糊塗的辦法解救自己,這是香椿樹街那些飽經世事風霜的街坊鄰居的共識,他們說,沈庭方這回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幾天後敘德踩著三輪車把父親從醫院接回家,索梅臉色陰鬱地守護在車上,當三輪車艱難地爬上北門橋即將進入香椿樹街區時,素梅從提包裡取出一隻大口罩給沈庭方戴上,然後又取出另外一隻給自己戴上,她對兒子敘德說,快點騎回家,不要朝兩面看。
  素梅不希望任何人注意這輛三輪車,但事與願違,在新開張的羊肉店門口,她看見一個腆著肚子的女人走出羊肉店,竟然是騷貨金蘭,金蘭一邊走一邊打開手裡的紙包,將一片粉紅色的羊肉往嘴裡送,兩個女人的目光大約對峙了幾秒鐘,是素梅先偏轉了臉,她的乾枯皺裂的嘴唇在口罩後面蠕動了一下,卻什麼也沒說,素梅現在心如死水,即使是與騷貨金蘭狹路相逢,她也喪失了罵人的興趣和尋釁的力氣。她腦子裡只想著一件事,快點回家,燒上幾壺熱水,給沈庭方好好洗個澡。

14

  廣播裡的天氣預報說北方的寒流正在南下,江南部分地區可能會有降雪。香椿樹街的人們對此並沒有在意,因為天氣預報總是出錯。但是冬至那天雪真的緩緩地裊裊婷婷地落下來,拎著空酒瓶前往雜貨店打冬釀酒的人們都讓雪片淋濕了頭髮和棉祆,他們站在雜貨店裡拍打著身上的小雪片,一邊抬頭望著陰鬱的天空,說,冬釀酒還沒吃,怎麼就下起雪來了?又說,邋遢冬至乾淨年,今年過年天氣肯定好的。而孩子們已經在街上瘋跑了,小學校陳老師的弱智兒子爬到一輛板車上,用雙手去接空中的雪片,接住了就用舌頭舔吸,一邊舔著一邊快樂地喊,吃冷飲,吃冷飲啦。
  雪下到半夜就成了鵝毛大雪,首先是水泥廠的大窯和化工廠的油塔變白了,接著是香椿樹街人家的房頂蓋了一層雪被,最後狹窄的石子路上也積起了二寸厚的雪,那些去親友家喝冬至酒的人夜半歸家,咯吱咯吱的踩雪聲都清晰地傳到臨街的窗戶裡面。冬至夜就在米酒的醇香和醉酒者的踩雪聲中過去了。
  第二天清晨滕鳳抓了把掃帚到門外去掃雪,掃了幾下就看見了那條僵死的蛇,滕鳳嚇了一跳,她已經許多年沒見過蛇了,作為一個耍蛇人的女兒,她依稀認得那是被父親稱為火赤練的毒蛇,她不知道這條蛇為什麼會死在她家門口,按照香椿樹街的說法,祖宗神靈有時會變成一條蛇守臥在地下或院子裡,他們把這些蛇稱為家蛇,相信它們保佑著子孫後代安居樂業,但滕鳳自從李修業被卡車撞死後,一直認定李家幾代人都是罪孽深重而遭神靈唾棄的,她相信李家的朽蝕的地板下面只有老鼠而絕無神秘的家蛇,她真的不知道這條蛇為什麼死在她家門口,肯定是凍死的,滕鳳用掃帚撥了撥死蛇,死蛇像一段麻繩一樣僵直而缺乏彈性,她記得父親說過蛇也怕冷,冬天蛇不出洞,那麼昨天夜裡它為什麼冒著雪寒爬到街上來,為什麼恰恰死在她家門口呢?
  滕鳳懷著不安的心情把死蛇掃進簸箕裡,又在上面蓋了一層雪塊往垃圾箱那裡走,街上已經有上早班的人小心翼翼地騎車通過雪地,也已經有孩子在門口堆起雪人,滕鳳站在垃圾箱旁茫然地觀望著雪後的街景,突然覺得清冽的空氣中浮起一種淡淡的蛇腥味,那是從蛇簍上散發的氣息,那是她父親身上和一條紅底綠花棉被上散發的氣息,也是滕鳳作為一個耍蛇人的女兒永遠難忘的氣息。
  滕鳳摀住了鼻子,她又想起耍蛇的父親,多年來滕鳳已經養成了這個習慣,每次想起父親她便會自然而然地捂緊鼻子。
  後來滕鳳就一直煩躁不安,對於她父親的突然尋訪,她是早有預感的。蛇先來了,耍蛇人父親隨後也將來到。
  達生當時正和敘德一起在堂屋裡打沙袋,沙袋是達生自製的,為了這口沙袋,達生拆掉了家裡的一隻帆布旅行包,到運輸船上偷了五斤黃沙。達主不顧母親的反對,把沙袋懸吊在堂屋的房樑上,他像鳳凰弄的鳩山他們一樣,一拳一拳地擊打沉重的沙袋,看著沙袋像鞦韆架似地蕩來晃去,聽見家中的房梁吱吱地鳴叫,達生的心裡充滿了激情,他喊來了敘德,敘德摸了摸沙袋,第一句話就給達生潑了冷水,敘德說,這叫什麼沙袋?怎麼能用帆布?要用皮的,沒有皮用人造革也行。達生有點窘迫,他說,我看見鼻涕蟲的沙袋就是這麼做的,反正是練拳頭,管它是帆布還是皮呢。
  達生揚起右拳擊向沙袋,沙袋蕩到敘德面前,敘德只是用手推了推,他的臉上仍然是一種鄙夷的神色,敘德掃了達生一眼說,這樣練不出來的,瞎練有什麼名堂?就算你拳頭練硬了腿還是不行,腿上功夫很重要,不拜師傅永遠練不出來。達生埋著頭又打了幾拳,他覺得敘德的奚落往往擊中要害,這使他感到一絲慍怒。我也不想怎麼樣,只要在香椿樹街上能對付就行了,達生說著突然想起那次倒霉的雙塔鎮之行,他的眼睛裡閃出幾朵衝動的火花,說,再去一趟雙塔鎮怎麼樣?再去找找王和尚怎麼樣?敘德卻曬笑著揮了揮手,敘德說,什麼王和尚?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他那套武藝是騙人的,是花架子,真要打起來沒有屁用。
  沙袋仍然在半空中擺動,但達生已經停止了擊打的動作,指骨和手背上有一種尖銳的痛感,達生好幾次想撫摸痛處但都忍住了,他的迷惘而錯愕的目光緊盯著敘德,似乎在判斷敘德的消息是真是假,那麼你說還有誰的武功最好,達生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誰的武功最好?
  十步街你去過嗎?敘德斜睨著達生,咳嗽了一聲說,現在都說十步街嚴三郎最厲害,輕功、硬功和散打,樣樣都厲害,不過你就別想拜他師傅了,人家早就收了關門徒弟。
  他的關門徒弟是誰,達生問。
  好像是公交公司的一個司機,敘德轉過臉望了望門外說,也有人說嚴三郎兒子就是他關門徒弟,他兒子在北門的油漆商店。
  滕文章就是這時候出現在門口的。滕文章頭戴一頂本地罕見的黑氈帽,肩背包裹卷,手裡提著一隻蛇簍,朝門裡探頭看了一下,正好達生朝門外回頭,滕鳳的眉眼神氣都在那個少年臉上得到了栩栩如生的再現,滕文章的眼睛就倏地一亮,喉嚨裡漏出一句深情的家鄉方言,小把戲,鳳丫頭的小把戲,而滕文章的腳便情不自禁地踩到了門檻裡面。
  要飯花子怎麼進來了?達生過來把滕文章往門外推,他說,怎麼敢到我門上來要飯?快給我滾出去。
  你不要推我,滕文章打開蛇簍的蓋子,一條蛇就把腦袋探出來,蛇信於吐得很長,果然把達主嚇了一跳。滕文章瞥了眼素未謀面的外孫,背對著他坐在女兒家的門檻上,滕文章說,小把戲,你不要推我,我闖了五十年江湖,從來沒有人敢推我,你怎麼敢推我?
  你是耍蛇的?達生仍然疑惑地審查著那只蛇簍,他說,你耍蛇不到街上去,到我門上來幹什麼?
  滕文章笑了笑,朝地上吐了一口痰,然後他用一種威嚴的口氣對達生說,去叫你娘出來,告訴她我來了,我是她親爹。我是滕文章。
  達生怔在門邊,他看了看敘德,敘德的臉上是一種不懷好意的表情,達生摸了摸耳朵說,怎麼回事?她有個親爹,我怎麼沒聽說過?
  屁話,她沒有親爹難道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滕文章的情緒突然激奮起來,他怒視著達生,喉嚨裡呼嗜呼嗜地喘氣,沒有我就沒有你娘,沒有你娘就沒有你,小把戲你聽懂了嗎?
  不懂,達生偏過臉看著那只蛇簍,他說,你還是耍一回給我們看看吧,簍子裡有幾條蛇?你會不會把蛇腦袋放迸嘴裡?你放一回給我們看看。
  我耍蛇給你們兩個小畜生看?滕文章憤憤地咕噥著,忽然站起來向裡屋高聲喊起來,鳳丫頭!鳳丫頭!李修業!
  鳳丫頭?敘德在邊上嬉笑起來,他對達生說,你娘叫鳳丫頭?他還在叫你爹,你爹能聽見嗎?
  達生這時候似乎已經相信耍蛇佬真的是他外公了,他沒有再驅趕滕文章,她馬上就下班回家,你等著吧。達生說完就重新擊打起沙袋來,過了一會兒達生才想起其中的疑竇,他問滕文章,既然你是她親爹,為什麼到現在才來我家呢?
  滕文章坐在女兒家的門檻上觀望著暮色中的香椿樹街,潰爛的眼角處凝結了一滴渾濁的眼淚,他沒有回答達生的疑問。
  街上的積雪已經化成了泥漿和積水,從工廠下班的人們從耍蛇人滕文章的視線裡雜沓而過,滕文章聽著達生擊打沙袋的噗噗的聲音,聽著他僅剩的三條蛇在竹簍裡嘶嘶地游動,旅途勞累終於襲倒了他,滕文章就把腦袋枕在包裹捲上打起瞌睡來,不知過了多久,他覺得誰在動他的蛇簍,滕文章一下就驚醒了,別動我的簍子,小心蛇咬。滕文章搬動蛇簍之際看見一個穿藍色工作棉祆的中年婦人立在他面前,闊別二十年,滕鳳從前紅潤姣好的面容已經變得憔悴而蒼老,唯有眉眼的一顆黑痣還散發著他所熟悉的氣息,滕文章渾濁的目光久久地盯著那顆黑痣,他說,鳳丫頭,我老了,我走不動了,讓我在你家過個春節。
  滕鳳一手拿著油布傘,一手拎著裝飯盒的尼龍網袋,她像一個木偶一樣站在父親面前,一種驚愕夾雜痛苦的表情凝固在滕鳳的臉上。
  我老了,耳聾眼花了,我不能再耍蛇了。滕文章抬起糙裂的手背揉著眼角,他的語調聽上去是牢騷多於請求,去年在山東讓蛇咬了一回,今年在鄉下又咬了一次,X他娘的,我真的不行了,我要在你這裡住下來了,過個春節。
  滕鳳放下了手裡的東西,這個動作表明她已經恢復了鎮靜,這條街有好幾座橋,你該記得,橋下都有橋洞,滕鳳說,你怎麼不去住橋洞?
  屁話,滕文章朝女兒狠狠地啐了一口,他說,虧你說得出口:養兒防老,當初要不是留這條後路,我就把你餵了蛇了,你這條命是我給的,你不養我誰養我?
  你還不如把我餵了蛇。滕鳳突然跺了跺腳,她的眼淚同時像斷線之珠奔瀉而出,你把我害成這種樣子,還有臉來讓我養你的老,你老了走不動了?走不動躺橋洞裡去等死,讓你的蛇給你收屍,滕鳳說著就把父親的蛇簍扔到門外,然後她去推滕文章,滕文章用手摳住門框,推不動他,滕鳳就朝屋裡喊兒子的名字,達生,達生,來把這個要飯花子趕出去!
  達生匆匆地跑出來,他觀察著母親的表情說,哎,你哭什麼?他不是你親爹嗎?滕鳳摀住臉說,把他趕出去!達生嗤地笑起來,一隻手就去拉滕文章的胳膊,真滑稽,這種事情真他媽的滑稽。滕文章摔掉了達生,雙目怒眥道,滑稽?滑稽,滑你媽個X,滕文章退出門外拎起他的蛇簍,他的一舉一動現在都散發著明顯的蒼老遲鈍的氣息,滕文章慢慢地捆好背上的包裹卷,把蛇簍挎上肩,突然回過頭朝達生笑了笑,小畜主,看見你娘怎樣對我的嗎?滕文章說,她今天怎樣對我,你以後也怎樣對她。
  耍蛇人滕文章在二十年以後重遊香椿樹街,視線裡的街景也似乎沾上一層白繡,但所有居民、工廠、店舖甚至垃圾堆的面目都依然熟稔,他人在這條街上呆了五天,嫁掉了唯一的女兒,記得他拿著新女婿給他的錢,在澡堂裡泡了一個下午,喝了一壺香釅撲鼻的龍井茶。後來又去買了一瓶酒就著一包鹵豬耳朵飽食一頓,吃完就上路了。現在他竭力回憶著新女婿的職業和模樣,卻一點也想不起來,只記得那個人的雙腿又粗又短,那個人穿著沾滿油污的藍色工裝。
  街上一片泥濘,石橋下的一片空地上散落著桔子皮、白菜葉和草繩之類的垃圾,它們一概被雪水染黑了。有人匆匆地把自行車扛下石橋,有兩個小女孩用竹筷串著幾根油條,一邊咬著油條一邊朝橋上衝。滕文章在橋下站了一會兒,這樣的地點人來人往,通常適宜於他的耍蛇表演,但滕文章現在已經習慣於放棄,他朝橋堍下走去,打量著哪個橋洞避風避寒,香椿樹街與別的地方並無二樣,耍蛇人滕文章仍然得選擇一個橋洞做他的棲身之所。
  拾廢紙的老康當時正在橋堍下的垃圾堆裡尋找廢紙,他看見滕文章對著橋洞裡東張西望的,想起居委會的人總是要求居民們提高警惕防止階級敵人搞破壞,老康就上去盤問了滕文章一番。
  你是什麼人?
  什麼人!我是耍蛇的。
  那你不到街上去往橋洞裡鑽幹什麼?
  我累,我走不動了,我要歇口氣再走。
  你那簍子裡裝的什麼?
  蛇,死的死,扔的扔,只剩下三條了。
  三條蛇。不是炸藥包?
  什麼包?我聽不清你的話,耳朵不靈了。老啦,我要歇口氣再走。大哥,我怎麼爬不上去?你行行好托我一把。
  老康看了看滕文章的竹簍,裡面確實有三條蛇,他想這人真的是一個耍蛇人,那麼破四舊立四新怎麼沒有破到耍蛇人頭上呢?老康還是有點疑惑,他還想盤問幾句,但心中對這個蒼老而衰弱的耍蛇人充滿了側隱之心,怎麼睡橋洞?這麼冷的天,會凍壞的。老康嘀咕著,但他還是在耍它人後背上托了一下,幫他爬進了橋洞,耍蛇的?老康歎了口氣,耍蛇的,我大概二十年沒見耍蛇的人來了。
  刮了一夜的風,早晨起來滕鳳的耳朵裡還留著嗚嗚的風聲,屋裡很冷,昨天從缸裡抓出來的醃菜上結滿了冰渣,滕鳳本來是想去打開煤爐的風門的,但在煤爐旁轉了一圈,卻忘了要幹的事。她覺得頭痛,這是老毛病,是多年來給死鬼丈夫李修業和兒子氣出來的病,但這次頭痛與往日不同,她知道那是一夜失眠的緣故。父親的突然出現勾起了滕鳳更加遙遠更加辛酸的回憶,伴隨著那些回憶她的鼻孔裡灌滿了一股奇特的蛇腥味,只有一個耍蛇人的女兒能準確地分辨這種腥味,也只響這種腥味能使滕鳳的心緒亂成一團雜色絲線。
  滕鳳打開臨街的門,迎面撲來的是降溫後的寒氣。天色像刀刃上的光,微微發藍,路燈還零星地亮著,街上沒有行人,門口牆邊也沒有留下父親夜宿的痕跡。滕鳳突然感到心慌,橋洞,他真的住到橋洞裡去了?這麼冷的天,刮這麼大的風,他真的在橋洞裡過了一夜?滕鳳這樣想著便給自己出了幾道問題,假如他昨天非要賴在我家,我會不會把他硬推出門?假如他半夜裡又來敲門,我是不是會起床給他開門?滕鳳越想心裡就越亂,一聲短促的嘎咽體現了她的茫然失措,滕鳳抓過一把梳子用力梳著乾澀的短髮,心中突然又充滿了另一種善行的聲音,人心都是肉長的,怎麼說他都是我親爹,他對不起我我要對得起他,他還能活幾年?我就養著他,就當是積一回陰德吧。
  滕鳳大概是在早晨六點鐘出門的,她先走到鐵路橋的旱洞外面,旱洞洞口掛著幾張破草包片,掀開草包片,她看見那對來自安徽農村的夫婦和他們的一群孩子縮在棉被裡睡,那女人被聲音驚動,直起身子間,誰?要買煤渣嗎?滕鳳連忙遲了出來,站在外面愣怔了一會,眼前突然地浮現出二十年前她和父親在這樣的地方夜宿的情景,那些在竹簍裡游動的蛇,那只像蛇一樣在她身上游動的手,父親和夜裡的寒風是她記憶中的兩把刀,它們在滕鳳的身上留下了永恆的傷害。一列貨車由東向西駛過鐵路橋,尖厲的汽笛聲把滕鳳嚇了一跳,滕鳳像逃似地奔跑了幾步,看著裝滿木材的貨車漸漸遠去,腦子裡仍然想著父親,畜生,老畜生,他現在想起女兒來了?滕鳳自言自語地朝街南走,她對自己說,我在他眼裡還不如一條蛇,蛇都裝在簍子裡帶走了,把我往這裡一扔,這樣的爹,我還要去找他回家,我還準備給他養老。滕鳳一邊走一邊歎著氣,她說,像我這樣做女兒的,滿世界打著燈籠也難找。
  滕鳳走過賣豆製品的攤子前,看見已經有人守在那裡排隊買豆腐,而破籃子也已經排了一串,一直鋪到藥店門口,滕鳳猛地想快過年了,人們已經提前在爭購年貨,不是買豆腐,是買緊俏的油豆腐、油麵筋和百頁,滕鳳想她怎麼糊里糊塗地把這麼要緊的事忘了,就急急地擠上去捉注一個熟人,讓她給自己留一個空位,熟人說,黃魚車馬上來了,你快回家拿藍子吧,滕鳳答應著急匆匆地回家去拿籃子,原來的計劃完全被打亂了。
  就這麼耽擱了兩個小時,滕鳳後來回憶起她排隊買油豆腐的時候只是為手裡少了一張豆製品票發愁,確實是把找父親回家的事忘了,那天滕鳳找到街北的石橋下時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她看見橋下聚著一群人朝橋洞裡指指戳戳,某種不祥的預感霎時浮上心頭。
  拾廢紙的老康用衣袖拚命揉著紅腫的眼睛,他向圍觀的人群重複著一句話,死了,昨天我看見他躺進橋洞,今天就死了。
  是誰?是誰死了?滕鳳擠進人堆問老康。
  一個耍蛇的老頭,大概是凍死的,老康唏噓著望了望橋洞,他說,昨天夜裡刮那麼大的鳳,我早知道他會凍死,怎麼也把他拉到我家住一夜了,罪過,快過年了呀。
  橋洞裡有兩個警察弓著身子走來走去,滕鳳突然看見那只蛇簍被警察無意碰倒了,蛇簍朝橋洞口滾來,蛇,蛇,蛇,滕鳳就是這時候發出了令人恐懼的驚叫,幾乎是在蛇簍墜入河水的同一瞬間,耍蛇人的女兒滕鳳搖搖晃晃地昏厥在人堆中間。
  被凍死的耍蛇人滕文章躺在一輛板車上,在冬日的陽光下通過香椿樹街,起初人們還能夠清楚地看見死者紫青色的安詳的面容,七嘴八舌地猜測他的年齡和身世,後來拾廢紙的老康在死者的臉上蓋了一塊手帕,又用橋洞裡的那床棉被鋪到死者的屍下,人們對這樣的運屍車立刻厭惡和恐懼起來,結隊去上學的女孩子們更是掩著鼻子躲到別人家的門洞裡去。
  達生正在門口刷牙,他看見戶籍警小馬跟在那輛屍車後走過來,心中便升起一股挑釁的慾望,達生吐掉嘴裡的牙膏沫,走上去斜著眼睛問小馬,誰死了?給誰做掉的?小馬說,滾開,沒你的事,達生用牙刷柄挑開手帕看了看死者的臉,是個老頭,我以為是誰呢!達生有點失望地跟著屍車走了幾步,突然對小馬喊,喂,我認識這個死人,他是耍蛇的,不騙你,他來找過我。小馬滿含譏諷地瞟了達生一眼,你誰都認識,誰都來找過你,你他媽的真是個大人物,小馬說著推了達生一把,滾開,這裡沒你的事。
  運屍車經過北門大橋時出了件怪事,小馬突然看見一條蛇從車上鑽出來,掉在地上盤成一圈,然後又舒展開身體朝橋下游,小馬慌亂中抬腳去踩蛇,拉車的老工人叫起來,別踩它,那蛇有毒。小馬的腳就放了下來,他眼睜睜地看著那條蛇從容地游向橋坡,嘀咕道,它往哪兒游?它想往哪兒游?
  小馬覺得這件事情很奇怪,他不知道那條蛇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是從死人的破棉襖裡還是從那床棉被裡鑽出來的?小馬記得耍蛇人的蛇簍確確實實是掉在河裡了。

15

  春節按理說應是好天,因為冬至下了雪,人們習慣於憑借冬至那天的氣候預測過年的天氣,一般都是準確無誤的,但是這一年的太陽偏偏到除夕那天藏了起來,直到初三才露出半個臉來。應該是晴天的,因為冬至下了雪,但淅淅瀝瀝的冷雨從除夕一直下到初三的傍晚,節日的香椿樹街上便是一片泥濘,出門拜年做客的人們打著雨傘穿著雨靴,孩子們不能放風箏和氣球,婦女們不能在太陽下聚堆嗑瓜子和議論過路行人,女孩子捨不得在泥路上穿流行的丁字型新皮鞋,過年的氣氛一下子就平淡許多,有人走在街上恨恨地埋怨不守規矩的老天爺。冬至不是下了雪嗎?怎麼過年又下起雨來了?神經病!
  街上到處扔著甘蔗和果紙瓜子殼,還有許多紅紙炮仗,有的炮仗完整乾淨,無疑是未炸響的啞炮,據說許多人家的關門炮和開門炮都是啞的,憑空給放炮人心裡留下了一些陰影。
  初一那天王德基的兒子小拐穿了一雙來路不明的馬靴在街上來回地走,他在達生家的門檻上蹭靴底的泥巴,高聲對他的朋友達生說,X他娘的,過年有什麼好玩的?一年不如一年了。
  化工廠大門口有兩隻節慶燈籠,每到夜裡便亮了。一隻燈籠的紅光直直地漫過狹窄的街道,投到素梅的窗戶上,另一隻燈籠則幾乎就掛在滕鳳家的北窗前,滕鳳討厭這種紅顏色的光,她讓達生用報紙把整個北窗都蒙住了,但那兩張報紙放映成了淡紅色;滕鳳看著它仍然覺得刺眼,她只好改變臥床姿態,側著身子背對著北窗睡。
  自從耍蛇人滕文章凍斃於橋洞裡,滕鳳就請了病假在家裡養病。別人都知道她是讓橋洞裡那死人嚇的,掐了人中把她弄醒後也就忘了這件事,沒有人往蹊蹺的地方想,而滕鳳躺在床上時腦子裡經常盤算的就是這件事,她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那死人就是她父親,滕鳳想她含辛茹苦地保守了十多年的婦德,她做人的規矩應該是被香椿樹街人們所稱頌的,無論如何不能讓別人知道這件事,尤其是對門的素梅,否則她就有資本戳自己的後背了。
  兒子達生是聽見她與父親的爭吵的。滕鳳猜不透兒子是否記住了他們爭吵的內容,有一天她一邊看著兒子吃飯,一邊就把數落兒子的話題切人到她的身世上,達生,你要爭氣,你不要惹我生氣,滕鳳說,我只有你這麼個兒子,只有你一個親人。我是孤兒出身,沒有父母的,孤兒你懂嗎?就是出世時父母就死光了的。達生果然瞟了眼母親說,你怎麼又成了孤兒了?整天就是吐苦水,怎麼苦就怎麼說,那耍蛇的老頭不是你親爹嗎?滕鳳一把搶下兒子的飯碗說,放屁,他是個老瘋子,氣死我了,我說什麼你都不聽,一個老瘋子的話你一聽就聽進去了。達生好像有點走神,他咀嚼著嘴裡的菜說,也奇怪,那老頭怎麼會凍死的?一個大活人被凍死了,真他螞的滑稽。滕鳳心裡莫名地一顫,眼圈突然就紅了,她說,養兒防老就防這一天,就怪那老頭沒好好養下兒女呀。滕鳳還想說什麼,達生卻站了起來,到屋角上去推自行車,滕風連忙把飯碗遞過去,你去哪兒?飯還沒吃完呢,達生說,不吃了,大過年的也沒個好菜,誰愛吃?我出去了,達生使勁踢開自行車的撐架說,我要去十步街,我要去找嚴三郎。
  嚴三郎是誰?滕鳳追出去問,但兒子頭也不回地把自行車推到了街上,達生過了年是十八歲了,他腦子裡裝著另一個令人擔心的危險世界。其實滕鳳知道兒子不會對任何家事多嘴多舌,她只是習慣於擔心而已。
  滕鳳站在家門口看了看節後變得更加骯髒的街道,心裡想,又過了一個年了,一年一年日子就像飛一樣地飛去了。外面仍然清寒砭骨,滕鳳隱約覺得父親身上的蛇腥味殘存在她家的門檻上,門框上,就隨手拿起抹布擦門檻擦門框,不知怎麼門框上留下的水印也讓她想起了蛇,蛇,嘶嘶游動的蛇,父親的蛇,滕鳳覺得腦袋立刻疼痛起來,她想還是回到床上躺著,剛要關門看見王德基拎著一扎糖年糕走過來,站在素梅家朝她拱了拱手,王德基喊,李師母,給你拜年啦。滕鳳胡亂地敷衍了一句,拜年拜年,腦子裡卻在猜,王德基拎著糖年糕到沈家去幹什麼?騰鳳關上門,又打開一條縫,從門縫裡看見王德基進了對門,滕鳳還是猜不出王德基到沈家來幹什麼,她知道他們兩家一向是沒有來往的。
  素梅也不知道王德基來干付麼,她討厭不速之客,但人家送了糖年糕來,素梅便陪看笑臉泡了杯茶待客,一邊審視著沈庭方的表情。她想男人和王德基之間的來往肯定是不清不白的事,所以素梅後來在廚房裡包餛飩的時候一直豎著耳朵聽他們說話。
  老沈,聽說你是從五樓上跳下來的?王德基把象棋子嘩啦啦地往桌上倒,他說,來下棋,一個男人躺在床上多難受,陪你殺一盤解解悶。
  你聽誰說我跳樓?沈庭方說,不是跳,是到樓頂晾衣服不小心摔下來的。
  街上都這麼說,咳,跳下來摔下來都一樣的,不死就算命大,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來,下棋,你先走。
  福?我還有個屁福,脊椎骨都摔斷了,以後就躺床上吃勞保了,只好靠共產黨養著了。
  算不算工傷?算?算就好,這就是黨的恩情了。
  本來不算,素梅帶著她弟兄幾個到廠裡鬧了一場,她哥哥帶了把斧頭,她弟弟拿了把菜刀,這麼一同就算工傷了,哼,嘿嘿,那些幹部,那些領導!
  欺軟怕硬!那是什麼狗屁領導?喂,老沈,你怎麼不走棋呀?
  我算看透了,他媽個X,沈庭方的眼睛虛無地瞟了眼棋盤,一改平日懦雅的作風,響亮地罵了句粗話,他說,走棋就走棋,我沈庭方做人丟了面子,在棋盤上可是戰無不勝的。
  沈家來了一串人,有老有少,都穿著新衣裳,手裡拎著糕點、甘蔗和水果籃,從他們進門起王德基就偏過臉一點頭朝每個人笑,王德基變得漫不經心,目光不時地溜向幾個中年婦女,終於忍不住問,老沈,哪位是你姐姐?
  哪位都不是,都是素梅那邊的親戚。沈庭方說。
  大過年的,你姐姐不來串個門?王德基又說。
  她在浙江。沈庭方開始察覺到對方心猿意馬,依稀記起來曾經許諾過王德基的事情,臉色便有點窘迫,她又嫁人了,嫁到浙江去了。沈庭方輕描淡寫地說,她夠苦的,帶著兩個孩子,誰娶她也跟著一起受苦。
  你不是說她沒有孩子嗎?
  我什麼時候說過她沒有孩子?她有個兒子,有個女兒,我怎麼會弄錯?
  你說過的,她沒有孩子,你親口對我說的。
  怎麼可能?是你自己記錯了。
  不,你說過的,你現在忘得一乾二淨了。
  沈庭方注意到王德基臉色已經是鐵青著了,他知道他強詞奪理的原因。原來王德基是來向他要老婆了,沈庭方又好氣又好笑,想起自己就是害在王德基那隻手電筒上,一股怒火沿著胸腔上升,變得惡狠狠的一聲吆喝。將,將你媽個X。
  你嘴裡不乾不淨地罵誰?你敢罵我?王德基就是這時候拍案而起的,他把棋盤上的棋子掀倒在沈庭方身上,然後抓住沈庭方的衣領拎了一下、兩下,看你的孬樣可憐,我今天饒了你,王德基朝沈庭方揮了揮拳頭說。否則我就讓你嘗嘗無產階級的鐵拳頭。
  素梅和她娘家人擁過來時王德基已經揚長而去,素梅最後聽見的是王德基的一串咒罵聲:
  騙子!腐化分子!階級異已分子!
  素梅覺得莫名其妙,逼問沈庭方和王德基搞了什麼名堂,沈庭方揉著脖頸說,我跟他能搞什麼鬼名堂?他是輸棋輸急了,我以後要是再跟他下棋我就是狗。
  十步街遠遠不止十步長,就像香椿樹街上其實見不到香椿樹一樣,這裡的房屋看上去比香椿樹街更古舊也更殘破一些,木頭都露出了黑漆漆的顏色,晾曬的衣裳和醃肉醃菜也都擠在行人的頭頂上,每座房子都像是被什麼牽拉著,朝木塔一側歪斜著,達生騎著車子在十步街上東張西望,他覺得本城的傳奇人物嚴三郎不該是住在這裡的,但他又想不出來嚴三郎應該住在哪裡。
  達生推開了十九號的門,裡面是個天井,堆滿了馬桶和破爛的罈罈罐罐,一個女人蹲在地上,用炭錙裡和好的碎煤粉做煤球,女人瞪著達生,你找誰?達生說,嚴三郎,當然是找嚴三郎。女人將手裡的瓷勺朝背後指了指,又我他,都是神經病,女人說,現在的孩子都沒人管教了,這樣下去下一代都給他們奪去了,會變修的。達生沒聽清女人的話,他說,我找嚴三郎,他不是住十九號嗎?女人再次用瓷勺指指後面,她說,賊心不死,爭奪下一代,你小心踩壞煤球,踩壞了你要賠的。
  達生不想跟這個女人多費口舌,他從滿地的煤球上跳過去,逕直往這座老宅深處走,又經過了三間夾弄二個天井,他看見一堵板壁上掛著幾把長劍,地上放著一對石鎖,憑直覺達生斷定那就是嚴三郎家。達生摸了摸那些劍,手指上沾了一層黑灰,他想劍肯定好久沒用了,這並不奇怪,舞劍相對於拳腳功夫只是一種花架子。達生的腳步輕輕地移動到破陋的排窗前,看見的是一間光線晦暗的房間,一張黑漆漆的老式雕花大床,床上掛著紗布的蚊帳,達生先是注意到床邊的那個老女人,她端著一隻碗往蚊帳裡面送,但那只碗被推出來了,達生看見紅緞子棉被下有人蠕動著身體,含糊而憤怒地說著什麼,他沒有聽清,只聽見老女人充滿怨氣地說,辛辛苦苦熬了半天藥,你又不喝,又不喝,隨便你喝不喝吧。
  我找嚴三郎。達生敲了敲木窗。
  老女人端著那只碗走出來,朝達生上下審視了一遍說,誰家的孩子?你找他做什麼?
  我,我想學飛龍拳。達生說。
  什麼飛龍拳?老女人說,哪來什麼飛龍拳?
  大概他們傳錯了,是飛虎拳吧,達主盯著老女人手裡的碗,一碗黑紅色的藥汁,嗆人的藥味直撲他的鼻孔,達生扭過臉看看天井裡的一排木樁,說,飛虎拳要在木樁上練吧?我想學,哪怕學一手也行。
  學那些有什麼用?老女人突然嗤地冷笑了一聲,她端起藥送到嘴邊吹了吹,沒看見他在吃藥?她說,病來了什麼也擋不住,拳腳再好也沒個屁用。
  達生這時候才意識到床上的病人就是嚴三郎,他愣了一會兒,突然說,病了沒關係,等他病好了我就來學,今天也算拜師吧。
  老女人想拉住達生,但達生已經一步闖了進去。他覺得房間裡充斥著一股奇怪而難聞的臭氣,好像就是從蚊帳後面散出來的。達生想怎麼會這樣臭,他屏住呼吸去掀蚊帳,裡面的人卻先於他伸出手捏住了蚊帳一角,是一隻枯瘦如柴蒼白如紙的手,手指上沾著幾絲莫名的粘液,達生被那隻手嚇了一跳,緊接著他聽見了嚴三郎的聲音,仍然是含糊而憤怒的,仍然聽不清楚,但好像是在罵人。
  達生下意識地閃到一邊,他問老女人,他怎麼不會說話了?他在說些什麼?
  他在駕你,老女人又端著藥碗坐到床邊,她回頭瞟了達生一眼,他罵你是小流氓,他說想學拳腳的孩子沒一個好的,全是小流氓!
  達生對意外的尷尬場面猝不及防,他狐疑地湊近蚊帳想看清嚴三郎的臉,蚊帳上映出一張老人桔槁的臉,眼睛裡射出堅硬的寒光,而兩片乾裂失血的嘴唇不停地翕動著。這個老東西就是嚴三郎?嚴三郎快死了?達生這麼想著手指就伸進老式床的雕花床欄裡,狠狠地磨著上面的紅漆,紅漆沒有磨下來,手指上沾了一層灰塵,達生順手在蚊帳上擦了擦,這時候他聽清了嚴三郎的一句咒罵,小流氓,我一腳踢死你。達生發出了一聲怪叫,老東西,到底誰踢死誰呀?達生放直手掌對準床架啪地打過去,他說,老東西,你還嘴凶,我現在一掌就把你拍死了。
  旁邊的老女人勃然變色,她放下藥碗去摘牆上的雞毛撣子,但在她轉身之際達生已經溜出了那間屋子。達生一邊走一邊哺咕,不教就不教,罵什麼人呢?
  達生站在十步街上茫然四望,街上顯得有些冷清,其實任何一個街區都比不上香椿樹街的嘈雜和熱鬧。街對面有一口雙眼水井。幾個小男孩在井邊的水泥地上拍香煙殼,達生走了過去,坐在井台上看他們玩。他的心情很古怪,好像有點沮喪,好像有點怨恨,又好像是上了誰的當。嚴三郎,嚴三郎原來是個半死不活的老頭兒!達生無情地冷笑了一下,突然覺得不甘心,不甘心這麼白跑一趟。他想起敘德提到過嚴三郎的兒子和徒弟,或許他們真的武功高強?達生想與其再去和那個老頭兒糾纏,不如去找他的兒子和徒弟。
  你知道嚴三郎的兒子嗎?達生跳下井台抓住了一個小男孩的胳膊。
  我不知道。小男孩厭煩地甩開達生的手說,別來煩我,輪到我拍了。
  你就這麼跟你爺爺說話?嗯?達生揪住了小男孩的耳朵,一隻腳伸出去踩住了地上的香煙殼,他說,誰告訴你輪到你拍了?喂,穿海魂衫那個,現在輪到你拍,拍呀,讓你拍你就拍。
  那個小男孩的耳朵無疑被揪疼了,放開我,我真的不知道,騙你是小狗。小男孩的叫聲已經帶了哭腔。
  跟你爺爺求個饒。達生說。
  求饒就求饒,求求你放了我。小男孩說。
  達生放開那個小男孩,又轉向另一個說,他不知道你該知道吧,告訴我嚴三郎的兒子在哪裡,要不告訴我他徒弟在哪裡也行。
  另一個男孩驚恐地望著達生說,他沒有兒子,他有個徒弟在路口油漆店裡。
  錯了,狗操的,他又在騙我。達生現在確信敘德說的嚴三郎其人其事全是假的,便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狗操的,又騙我一次。
  沒騙你,他徒弟真的在油漆店裡。小男孩急忙申辯道。
  滾開,誰讓你廢話了?達生狠狠地推開那群小男孩走到街面上,他聽見身後有個小男孩輕輕地對誰說,快,快去找你大哥來,然後便是他們奔散而去的腳步聲。達生當時意識到小男孩們是去搬救兵了,他想逃,但這個念頭閃了一下便被否定了,好,去把你們的大哥二哥都找來吧,我怕個調,達生搖著肩膀在十字街上走,他對自己說,我怕個調。十步街的人算老幾?我怎麼也不能給香椿樹街的人丟臉。
  達生走到肥皂廠門口的時候,聽見後面傳來了一片清脆的叫聲,就是他!達生站住了,回過頭就看見了三個膀大腰圓的十步街青年,他們一路奔跑著,來勢兇猛地圍住了達生。
  是你欺負我家小弟?穿勞動布工裝的人推了推達生,他說,是你跑到十步街來欺負小孩子?
  是我,怎麼樣吧?達生說。
  你說怎麼樣就怎麼樣。穿勞動布工裝的人話音未落就朝達生臉上打了一拳,另兩個人也湧上來,一個用肘部熟稔地鎖住了達生的脖子,一個則抬起腿對準達生的腹部連踢了三腳。
  達生被打傻了,他不記得一共挨了那幫人多少拳腳,只記得脖子被勒得透不過氣來,身體像一隻皮球被他們踢來踢去,他叫喊著,三個打一個——狗屎,有本事——一對一,但他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達生不知道肥皂廠的工人們是怎麼把他架到傳達室去的,依稀聽見那三個人的罵罵咧咧的聲音。哪條街上冒出來的狗屎?跑到十步街上來欺負小孩子!達生癱坐在一張長條椅上,對肥皂廠那群工人的問題聽而不聞,他摸了摸臉部,摸到一灘血,又摸了摸牙齒,一顆門牙只有一半還嵌在牙床上。達生將手上的血在褲子上擦著擦著,三個打一個,不是狗屎是什麼?他說,過了一會兒達生兀自冷笑了一聲,又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離開十步街的時候達生已經復歸平靜,屈辱的心情很快被一種非凡的設想所替代,等著我再來吧,我會讓你們知道香椿樹街人的厲害。達生站在一家理髮店的玻璃門前修整了一下狼狽的儀表,他絕不能讓別人看見他臉上的血斑,所以那天下午達生站在那裡,用手指、衣袖和一把水果刀非常耐心地刮去臉上的每一點血斑,一邊刮一邊想,我怎麼忘了這把水果刀?我應該來得及掏出這把水果刀的,現在後悔有什麼用,吃一塹長一智,以後再來,以後再來踏平十步街。達生最後看見玻璃門上映出一張蒼白的笑臉,他的腹部、脖頸和顴骨都在隱隱作痛,但臉上的血斑已經被刮得乾乾淨淨了。
  過了正月十五,當香椿樹街的人們吃完肉餡、豆沙或芝麻餡的湯圓,新年的氣氛也在一些飽嗝聲中悄然隱匿了,街上堆積了多日的垃圾被掃街的人裝進了垃圾車,紅色的喜慶標語被初五夜裡的大鳳刮得支離破碎,有的在牆上掙扎,有的像蝴蝶一樣沿著街面順鳳滑翔,最後都讓辛勤的老康一起拾迸了他的紙筐,過年過完了,化工廠和水泥廠大門口的彩燈相繼熄滅,結合成歡度春節四個大字的節慶燈籠也該摘下來了,化工廠的後勤科長老謝親自去摘那四隻大燈籠,他站在人字梯上對幾個工人說,你們知道燈籠裡的燈泡是多少瓦的?一千瓦,一千瓦呀。一個鐘頭就是一度電。老謝伸手去摘燈籠的時候又說,明年要換二百瓦的燈泡了,國家電力緊張,我們要節約用電。老謝說完突然哎呀叫了一聲,人和梯子一齊朝化工廠的鐵門倒下來,旁邊立刻有人叫起來,觸電了,肯定是觸電。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化工廠常出莫名其妙的事故,不僅漏過毒氣,現在又漏電,而且居然漏到了喜慶燈籠上。
  後來就來了一輛救護車,救護車尖厲地鳴叫著駛過香椿樹街,人們都奔到家門口目送救護車的白色背影遠去,王德基一邊用火柴棍剔著牙一邊在街上走走停停,他朝那些沿街站著的熟人說,你說滑稽不滑稽?謝科長要節約用電,偏偏觸了電,謝科長去摘那個帶歡字的燈籠,偏偏在那個燈籠上觸了電!操,真他媽的滑稽!

16

  敘德送完貨回到玻璃瓶工廠天色已近黃昏,女工們大概都已經下班回家,籬笆牆內異常地安靜,只有由綠色、棕色、白色玻璃瓶組成的小山在夕光中反射出形形色色的光束,這樣的安靜使敘德感到陌生和不安,雙腳用力一蹬,運輸三輪車就乒乒乓乓撞開了虛掩的大門,都滾回家了?剩下老子一個人在賣命,敘德跳下車徑直去敲麻主任辦公室的窗子,他說,喂,給我記下來,一份加班工資。
  麻主任正埋頭畫著什麼表格,你瞎吵什麼?麻主任頭也不抬地說,年輕輕的多出點力也是鍛煉的機會,什麼工資不工資的?不要進步光要錢,資產階級的拜金思想!
  別給我亂扣帽子,你要是不給我算加班,到時我自己到會計抽屜裡拿六毛五分錢,我不客氣。敘德說著突然發現麻主任新戴了一副白邊眼鏡,忍不住噗哧笑起來,怎麼戴眼鏡了?你天生一雙孫悟空的火眼金睛戴它幹什麼?不戴還看得清,戴了什麼也看不清了。
  你懂什麼?最近廠裡有階級鬥爭新動向,我單靠眼睛不管用,戴上眼鏡才能看得清楚。麻主任說。
  敘德知道那不是玩笑,但他琢磨半天也沒想出來誰是那個新動向。反正不是我,反正我沒有新動向,敘德哺咕著往角落裡的簡易廁所走,飛起一腳踢那扇纖維板的小門,門沒踢開,裡面響起一個女人驚怕的聲音,誰?有人!
  一聽就是金蘭的聲音,原來她也沒走,敘德想返身離開,他已經很久沒與她說話了,起初是因為羞辱和憤恨,時間一長便成了習慣。但敘德剛挪步身後便響起咯嗒一聲,纖維板的門開了,他聽見金蘭用一種誇張而忸怩的語調打破了僵局,回頭一看她正倚著門捂著嘴朝他笑。
  一猜就是你,撒個尿也急得像狗。金蘭說。
  是我怎麼樣?敘德楞了一下,他覺得總這樣躲著她有點失面子,他想審視一次那張熟悉而又久違的臉,但目光投過去很快就拐了個彎,落在旁邊的竹籬牆上,他說,哼,是我又怎麼樣?
  是你又怎麼樣?無情無義的東西。金蘭說。
  我不跟你嚕嗦,敘德低下頭往廁所裡鑽,他說,別擋著我,好狗不擋道,我再跟你嚕嗦我就是傻X。
  罵我是狗?我今天就做狗了,就不讓你進去,金蘭仍然堵著廁所的門,她臉上的微笑似乎是想激怒對方而擠出來的,就不讓你進去,憋死你,金蘭說,看你能不能把我吃了。
  你腦子有問題,對,你就是個瘋子,我才不跟瘋子嚕嗦,敘德朝金蘭乜斜了一眼,掉頭往玻璃瓶堆後面走,邊走邊說,哪兒都能尿,活人還能讓尿憋死?
  敘德在玻璃瓶堆後面又掃了金蘭一眼,他發現她發胖了,或許不是胖,而是懷胎以後的體型變得臃腫而愚笨。金蘭仍然站在那裡,但臉上那種嫵媚而帶有挑釁意味的微笑不見了。敘德看見她抽了抽鼻子,金蘭抽吸鼻子就說明她快哭了,倏地有一種類絲薄布崩裂的聲音飄過來,金蘭果然哭了。
  無情無義的東西,金蘭伸出手摀住她的嘴,她說,你還不如拿刀子來捅我的心。
  到底是誰捅誰的心?你說的是外國話?我怎麼一句也聽不懂?敘德冷笑了一聲,翻過一堆玻璃瓶,他說,我要走了,我沒工夫跟你多嚕嗦。
  沈敘德,你給我站住!金蘭突然一聲怒喝。
  敘德一驚,他站住了,一邊整理著褲子一邊說,有屁快放,告訴你了我很忙,明天我要接見西哈努克親王,後天接見金日成,我哪有工夫跟你嚕嗦?
  金蘭沒有被敘德逗笑,以前的笑話對於這個孕婦就像對牛彈琴,沈敘德,你過來,金蘭仍然陰沉著臉說,敢不敢過來?我要跟你說一句話。
  那有什麼不敢的?敘德嗤地一笑,他搖著肩膀朝金蘭走過去,難道我還怕你強姦我?
  敘德離金蘭大約有一尺之距,他想向她炫耀自己滿不在乎的目光和表情,但不知怎麼難於抬頭,他聞到金蘭身上散發出粉霜和發乳的香味,那種香味勾起了一些紊亂而狂熱的回憶,敘德的血從身體各個部分往上衝頂,他扯著略略嫌緊的喇叭褲,神情突然恍惚起來,野貓,敘德像以前一樣叫了金蘭的綽號,他的腦袋向左邊扭過去,又朝右邊歪斜著,野貓,你要跟我說什麼?
  我要你摸摸我們的孩子。金蘭含淚睬視著敘德,她說,我猜是一個兒子。
  到底是我兒子還是我弟弟?敘德怪笑了一聲。
  是你兒子,金蘭說,我要騙你我就是婊子貨,你要是開得出口可以去問你爹,我有沒有讓他動真的。
  兒子就兒子吧,說那些幹什麼?敘德摸了摸他的鼻子,他說,兒子,嘿,兒子,怎麼摸?
  用手摸,笨蛋。金蘭一把捉住了敘德的手,把它塞進毛線衣下面,輕一點,你怎麼笨手笨腳的?金蘭又笑起來,慢慢地移動著敘德的手,這是他的腦袋,你摸出來了嗎?金蘭說,還有這兒,輕一點,這兒大概是他的小屁股。
  摸到了,怎麼像石頭一樣硬邦邦的?敘德很快抽出了自己的手,他的身體在黃軍裝內來回擺動著,怎麼搞的?癢死我了,敘德說,摸了一下怎麼渾身癢起來了?
  你還想殺我嗎?金蘭的淚眼裡又迸射出萬種風情,她的手悄悄伸過來在敘德大腿上擰了一把,你要是殺了我就把你的骨血也殺了,笨蛋。
  辦公室那側傳來關門上鎖的聲音,麻主任夾著黑包出來了,金蘭想躲到廁所後面,但麻主任的短髮猛地往這邊一甩,誰?誰在那兒?麻主任厲聲喊道,金蘭,你鬼鬼祟祟地幹什麼?
  我上廁所呀,金蘭捏著嗓子說,你用不著這麼緊張,我又不搞破壞。
  誰知道你搞不搞破壞?上個廁所上老半天,麻主任踮起聊,眼睛越過玻璃瓶堆朝廁所後面張望著,還有誰在那裡,給我出來!
  敘德覺得躲不過去,就梗著脖子站出來,他對麻主任說,你瞎吵什麼?我們在討論國際大事,蘇修的航空母艦已經在美國登陸了,第三次世界大戰就要爆發了,你不知道吧?你還是主任呢。
  胡說八道,散佈政治謠言,你想借謠言轉移鬥爭大方向?麻廠長冷笑了一聲說,你們兩個鬼鬼祟祟地在那裡於什麼?
  沒有鬼鬼祟祟,我們真的在討論世界大戰的事。
  有沒有世界大戰要看中央文件,文件還沒下來,輪得到你們兩個人討論?麻主任憤怒地拍著她的黑包,她的冷峻的目光在金蘭和敘德的腰腹以下掃視著,你們兩個人,哼,又纏到一起去了,江山能移本性難改,狗改不了吃屎。
  主任你怎麼說話呢?金蘭說,上個廁所也犯錯誤啦?
  虧你們想得出來,在廁所裡偷偷摸摸的,也不嫌臭,也不嫌倒了胃口。麻主任拉開了兩扇大門,朝廁所那邊狠狠地丟了個白眼,還不快走?我要鎖門了,我對你們總是寬大處理的,你們以後也該自覺點了,春天還沒到呢,別在廠裡叫春!
  其實春天已悄然降臨城北地帶了。敘德和金蘭一前一後走出玻璃瓶工廠,迎面拂來的是黃昏軟軟的鳳。一棵孤零零的梅樹從花匠老劉家的天井裡探出幾支花苞。我說哪來的香味!是梅花開了。金蘭欣喜地拍了拍手,想伸手去摘花枝,卻夠不著,喂,你幫我摘一技,金蘭喊著敘德,一回頭發現敘德疾步走遠了,主蘭就仙訕地罵起來,膽小鬼,他也躲著我了,沈家的男人,都是膽小鬼。
  香椿樹街是人來人往,過路人看見孕婦金蘭仍然扭著腰肢在街上走,衣裳鈕扣上掛著的桅子花一顫一顫的。騷貨金蘭成了孕婦後下改初衷,她依然向熟識的男人們拋去一個個媚眼,而男人們不知為了什麼,輕佻的目光省略了金蘭敷滿粉霜的臉部和豐滿的雙乳,都盯著她的肚子看,不止是那些男人,許多香椿樹街人都關心著金蘭肚子裡的孩子。
  有人在外面敲門,一聽這種雜亂而響亮的敲門聲,達生就知道是小拐來了,別去開門,達生對母親說,他又要來跟我擠一床了。但騰鳳說,小拐可憐,你不可以這樣對待他的。滕鳳拉了下燈繩,剛熄的電燈又亮了,達生聽見母親用一種異常溫婉和氣的聲音說,快進來,別凍著了。達生覺得母親近來對別人客氣得有點過分。
  小拐的身上仍然套著過年新做的藍卡其布中山裝,顯然裁剪得寬大了,袖子捲了一道邊,口袋也縫得歪歪斜斜,滕風問,這衣裳是錦紅替你做的?小拐說,她哪兒會做衣裳!是百貨店買的。滕鳳知道小拐在說謊,卻不忍心點穿,她跟在小拐後面伸手在那件新中山裝上拍了拍灰,說,你姐姐夠能幹的,不過一個家缺了親娘就是可憐。
  怎麼又來了?達生斜眼看著他的猥瑣的朋友,又讓你爹趕出來了?
  他趕我?到底誰趕誰呀?小拐的表情有點尷尬,他走到床頭從達生腦袋下抽掉一隻枕頭,我們家來了一大幫親戚,住不下了。小拐說,我就委屈一下跟你擠一擠啦。
  擠一擠可以,不過睡覺時不准你再瞎摸,達生說,你要敢瞎摸我就掰斷你的手。
  不摸就不摸。小拐訕笑著爬上床,他說,你又不是女孩子,有什麼可摸的?
  是初春的夜晚,窗外響過幾聲春雷之後便下起了雨,雨水滴滴嗒嗒地灌滿了窗下丟棄的瓦罐,打在屋頂的青瓦上則是一片沙沙之聲。外面充斥著化工廠廢氣的空氣漸漸被洗淨,兩個少年聞到了一種樹葉和花卉的清新氣息,達生睡意朦朧,但每次入睡時都受到了另一頭小拐的騷擾,小拐的方法簡單實用,他在達生的腳板上撓癢。
  你再撓我就一腳把你踹下床,達生說。
  不是我,是蚊子。小拐在床的另一頭嬉笑著,她說,你猜我昨天從化工廠撈了什麼?打死你也猜不出來,一桶汽油,我就大搖大擺地把油桶從後門滾出來,誰也沒注意,化工廠的人都是蠢豬,我哪天去把廠裡的鍋爐卸了運回家,他們也不會注意。
  我最看不上你的花樣,殺人放火都是本事,小偷小摸的算什麼?達生說,我要睡了,你哪天放火燒了化工廠我就認你是好漢。
  放火還不容易?放火沒意思。小拐說,我拿那桶油跟豬八戒換了一條香煙,群英牌的,我口袋裡還裝了一盒,你要抽嗎?
  明天抽,明天分我一半。達生說。
  你猜我滾油桶的時候遇見誰了?小拐換了一個話題,語氣也變得神秘而恐怖起來,打死你也不相信,我看見了美琪,美琪就站在化工廠的後門口!小拐蹬了一下床那頭的達生,試圖引起對方的注意,你猜美琪對我說什麼?她說你要把油桶滾到哪裡去?換了別人早就嚇死了,我可不怕鬼魂,我說,關你屁事,說著推著油桶從她身邊過去了。我還瞪了她一眼,美琪跟活著時差不多,就是身上濕漉漉的,我看見她手裡是捏著一疊蠟紙紅心,也沒見她往我身上貼,回到家脫衣服就奇怪了,嘿,衣服後面也給她貼了一枚蠟紙紅心。
  達生迷迷糊糊地聽小拐在講幽靈美琪的事,他懶得討論一個女孩的鬼魂,便自顧睡了。那個奇怪的夢就在雨夜裡出現了,他記得幽靈美琪挾著外面的小雨飄然而至,她的黑髮綠裙上都還凝著晶瑩的雨珠,美琪站在他的枕邊,她的披散的長髮掠過夢中人的面頰,冰冷、潮濕卻異常地輕柔,你來幹什麼?你該去找紅旗報仇。達生憤怒地驅逐著幽靈美滇,但他很快發現那個濕潤而神秘的身體是無法推卻的,它像一束花散發著芬芳歪倒在他的枕邊,像一片月光清冷地歪倒在他的枕邊,我是達生,我不是紅旗,達生焦灼地申辯著,但他仍然看見美琪的黑髮向下披垂,一點點的掠過他的面頰,美琪憂傷的眼睛和蒼白的嘴唇一齊向他俯迎下來,逼近達生的面頰,他聞到了夏天夜飯花開放的清香。我是達生,我不是紅旗,達生舉起手遮擋著那雙眼睛和嘴唇。手臂上便也有濕潤而柔軟的東西掠過,好像是她的頭髮,好像是她的嘴唇。達生終於失去抵禦幽靈美琪的力量,他的身體在棉被下抽搐起來,在心醉神迷的瞬間達生看見幽靈美琪搖動她的長髮,許多水珠子閃閃發亮地濺出來,幽靈美琪搖動她的手裡的一疊紅紙片,那些紅紙片便像蝴蝶一樣繞著他飛起來。
  窗外的夜雨沒有停歇,北窗被風推開了半寸,有雨點輕輕濺到床頭。達生醒了,兩隻手下意識地捂緊了短褲,他不知為什麼會做這個奇怪的夢,美琪活著的時候他們毫不相干,沒想到他會夢見她的鬼魂,而且讓她搞得這麼……狼狽,肯定有人把手伸到他短褲裡了,肯定是小拐在搞鬼,小拐現在也許躲在被子裡偷偷地笑。達生突然又羞又怒地把小拐從被窩裡拖了出來,膝蓋死死地壓住小拐的胳膊。
  我讓你再瞎摸,達生咬牙切齒地說,看我怎麼把你的手拜斷。
  你發瘋啦?小拐驚叫起來,誰摸你了?我就摸了我自己。
  誰摸你誰就是孫子,小拐在床的那一頭賭咒發誓,突然大聲喊叫起來,你看窗子,看窗上的玻璃,是美琪來過了。
  達生抬頭去看窗子,果然看見一枚蠟紙紅心貼在玻璃上,雨夜裡月色昏暝,那枚蠟紙紅心被雨線洗刷著。泛出一圈溫暖的光暈。鬼魂?鬼魂敢跑到我家門上來?達生怔了一會兒,突然將身子探出窗外,冒著雨把玻璃上的蠟紙紅心揭了下來,他聽見小拐在後面短促而狡黠地笑了一聲,操他娘的,鬼魂居然敢跑到我這裡來?達生罵著把蠟紙紅心揉成一團,扔到窗外的雨地裡,他看見蠟紙紅心在一潭積水中輕輕浮動,那圈紅紅的光暈在濛濛雨霧中更顯得艷麗炫目,達生伏在窗台上朝它望了一會兒。細細回味剛才的夢,心裡竟是悵然若失。
  玻璃瓶工廠的一個女工有一天在街上攔住索梅,向她透露了一個重要消息,你兒子又跟金蘭勾搭上了,那個女工悲天憫人地湊到素梅耳邊說:勸勸你兒子吧,跟那個騷貨纏在一起沒有好結果的。素梅的心立刻往下沉了沉,臉上卻裝作若無其事地置之一笑,說,不會吧,我家敘德現在學好了,他舅舅給他介紹了個女朋友,談得不錯的,素梅即興地編了個謊,又怕對方追問女朋友的事,就匆匆地撇下那個女工走了,一邊走嘴裡便咬牙切齒地罵起來,不爭氣的東西,腦子給狗吃了,這是在罵敘德。騷貨,害人精,害了自己還要害人家童男子。這當然是在罵金蘭了。
  回到家裡素梅仍然蝶碟不休地罵著,躺著的沈庭方聽了心虛,壯著膽子問,你嘴裡嘀嘀咕咕地罵誰?這麼罵人你就長肉了?素梅先是不答腔,光是冷笑,突然吼了一聲,我罵她你心疼啦?沈庭方嚇得縮起脖子,想了一會兒說,你的鬥爭性也太強了,毛主席是怎麼教導我們的?犯了錯誤改正錯誤還是好同志嘛。素梅仍然冷笑著說,毛主席不知道你們父子倆幹了什麼齷齪事。沈庭方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便把手放到腰部揉了揉,呻吟了幾聲。過了一會兒他就聽見素梅向他佈置了一個非常艱巨的任務,敘德是你親生兒子吧?是?是就好,他從小到大你有沒有管教過他?素梅告近沈庭方,一隻手伸到他腰背上嫻熟地按摩,眼睛卻咄咄逼人地盯著他,她說,這個兒子我管膩了,該輪到你管管他了。告訴你,他跟那騷貨又勾搭上了,這回我不管,你去管,你跟那騷貨到底有沒有劃清界限,就看這一回了。
  沈庭方從素梅決絕的微笑裡發現這項任務是無法推諉了,然後便是一個四面楚歌的黃昏,沈庭方如坐針氈,他聽見兒子推門回家的聲音,聽見兒子在飯桌上推動碗碟的聲音,最後便聽見素梅對兒子說,敘德,你慢點吃,你爹有話要跟你說。
  當沈庭方被素梅架到飯桌上時,他像是懷著某種歉意似地朝兒子笑了笑,他夾了一塊紅燒肉放到兒子碗裡,但敘德把它夾回到碟子裡,敘德用一種輕蔑的眼神掃了父親一眼,沈庭方清晰地聽見了兒子的嘀咕:有屁快放。
  聽說,聽說金蘭又來纏你了?沈庭方斟詞酌句地開了一個頭。
  聽說是聽誰說的?怎麼,你吃醋了?
  金蘭這種女人,你不要跟她認真,讓她纏住了你就完了。沈庭方說。你是我兒子,我不會害你的,聽我一句話,跟她一刀兩斷吧。
  你說得輕巧,你告訴我怎麼一刀兩斷?
  心腸要毒一點,該罵的時候就罵,該打的時候就打,沈庭方朝素梅瞟了一眼,欲言又止,遲疑了一會兒說,我是過來人了,女人是什麼東西我比你清楚,你如果一輩子這麼混,那你就跟她去混,你如果以後想結婚成家好好過日子,那你趁早跟她一刀兩斷,現在還來得及,她的孩子還沒生下來,沈庭方咳嗽了一聲,突然加重語氣,那孩子,你永遠也別承認是你的。她在外面亂搞,誰知道那孩子是誰的?
  敘德放下了飯碗,他伏在桌上歪著腦袋注視著父親,眼睛裡時而閃光時而黯淡,他的臉色卻一點一點地發青泛白,很長一段時間裡他保持沉默,只是從鼻孔裡發出一些譏諷的氣聲。素梅在旁邊注意到兒子的手一直在折壓紅木筷子,紅木筷子似乎快要折斷了,素梅就上去搶下了那雙筷子,一邊用眼神鼓勵沈庭方繼續他的教誨。
  金蘭這種女人,沈庭方看了看素梅,又看了看兒子,歎了口氣道,金蘭這種女人,一條母狗,你根本不用把她當人看的。
  不把她當人看?把你當人看?敘德的微笑看上去已經露出幾分猙獰,他站起身時沈庭方下意識地往後一仰,雙手舉起來做了個停止的動作,但兒子已經被激怒了,你配教訓我?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嘴臉!敘德的手猛地在飯桌上一掃,碗碟乒乒乓乓地撞響了,一隻菜碟直飛沈庭方的額角。沈庭方叫了一聲,摸到滿手油膩的菜湯,再摸就摸到一灘血了。
  那天晚上敘德揚長而去,剩下素梅在黯淡的電燈下替男人包紮傷口,素梅看見男人始終閉著眼睛,疼得厲害嗎?素梅在他額上粘出一個端正的米形膠布條,他說,你睜開眼睛試試,要還疼就去打破傷風針。沈庭方睜開了眼睛,立即有一滴碩大的淚珠掉出眼眶,兒子打老子,沈庭方說,這回你滿意了吧?你又讓我出了一回丑。
  沈庭方鼻翼上的那滴淚珠使素梅感到震驚,做了二十年夫妻,她還是第一次看見男人落淚,這會兒流眼淚了,你親爹親娘歿的時候也沒見你掉一滴眼淚,素梅背過身去嘟嚷著,恰好看見牆上的一張彩色年畫,畫上的那個女人擠在花叢裡笑盈盈的,怎麼看她的輕薄之態都酷似騷貨金蘭,素梅壓抑不住心頭的怒火,站在凳子上三下兩下地就把年畫撕下來了。我饒不了你。素梅對著手裡的紙團說,你讓我沈家人出盡了丑,就這麼算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素梅把紙團塞到了煤爐裡,看著火苗倏地竄起來吞噬了畫上的人和花,我素梅鬥不過別人,不相信就鬥不過一個婊子貨。
  香椿樹街的人們認為素梅對金蘭的懲罰是蓄謀已久的,那天是禮拜一,去工農浴室洗澡的女人很少,而素梅恰恰與金蘭在更衣室裡冤家碰頭了,金蘭不是一個人,她的姐姐和嫂子一先一後也都進了浴室。她們來者不善,這種鬧事的端倪金蘭覺察到了,所以金蘭一直纏著一個玻璃瓶廠女工打聽在哪裡能買到奶糕,她說話的時候不斷用眼角的餘光觀察素梅和她的親眷,她們不動聲色,只是在她洗頭的時候相繼搶佔了淋浴龍頭,金蘭沒有與她們爭,她頂著滿頭的肥皂泡沫站在角落裡等,她想她們來者不善,千萬不能與她們爭吵。
  金蘭是突然發現她的危險處境的,當她終於洗好一遍頭抬眼四望時,另外幾個女浴客已經走了,她看見那三個女人正在互相交流詭秘的眼神。金蘭下意識地去收拾她的毛巾肥皂,水不熱,會凍出病來的,金蘭故作鎮靜地評價了一句水溫便匆匆離去,但她剛走到門口就聽見了素梅一聲尖厲響聲的喝斥,站住,你往哪兒走?
  雖然有所防範,金蘭還是被驚了一下,她扶住水泥牆定了定神,回頭說,我往哪兒走?滑稽死了,我住哪兒走要你管嗎?
  把我的金耳環拿出來。素梅的嗓音愈加尖厲了。
  滑稽死了,什麼金耳環?金蘭茫然地抖開毛巾,又把肥皂在盒子裡翻了個身,她說,哪來什麼金耳環?
  你還裝腔?我進來時就見你的賊眼往我耳朵上瞄,嗨,耳環還真的滑掉了,還真的讓你撿到了。素梅已經擋住了金蘭的去路一邊朝外面的女浴客招著手說,大家都來作個證,抓到了一個女賊。
  你別血口噴人,金蘭的聲音已經近似哭號,她拚命地抖著毛巾和肥皂盒,我讓你找,反正我還沒穿衣服,金蘭也朝外面喊著,大家都來作證,她要是找不到我就賞她一記耳光。
  誰打誰的耳光呀?素梅這時假笑起來,她的目光卻沿著孕婦臃腫的身體上下滑動著,你讓我找?是你讓我找的,素梅說著就開始動手翻弄金蘭燙過的發卷,找不到就算我侮蔑你,素梅說,我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別把我的頭髮亂弄,弄亂了你出錢給我去燙。
  頭髮弄亂了有什麼?你渾身上下哪兒都弄亂了。
  別碰那兒,你再碰那兒我扇你耳光。
  那兒碰碰有什麼?我兒子碰過了,我男人碰過了,是男人都能碰,我怎麼就不能碰?
  男人能碰就是不讓你碰,金蘭怒喊著推開了素梅,又推開了素梅的女親眷。這時候旁觀者們開始上前勸阻素梅,似乎每一個人都猜到金耳環是虛設的一個借口,素梅不過是出一口氣罷。出了氣就行了,勸架者說,讓她穿好衣服吧,人家懷著孕,鬧得太凶怕傷了孩子!浴室裡沉寂了幾秒鐘,她們聽見金蘭在悉悉索索地穿衣服,金蘭在戴一隻香椿樹街罕見的黑色絲綢胸罩,手忙腳亂地怎麼也扣不上,金蘭突然就嗚咽起來,說,今天撞到鬼了,好好地想洗個澡,撞到鬼了。
  你看那胸罩,素梅向別人撇著嘴說,腆了那麼大的肚子還想著招蜂引蝶,戴給誰看?
  戴給你男人看,戴給你兒子看,那邊的金蘭跺著腳喊。
  工農浴室裡的那些婦女後來評論金蘭的這句話,都說那是火上澆油,金蘭要是識趣不該說這句話的,本來素梅已經被勸住了,素梅已經開始在梳頭髮。她們看見素梅的臉剎那間變白,她的嘴唇開始顫抖,她的視線像一束火追逐著金蘭,金蘭穿到一半時發現有人丟眼色,便把剩下的衣服塞進了網袋,她走到大門邊掀起棉簾子時素梅突然尖叫一聲,抓賊,別讓她逃了!
  於是便有了令整個香椿樹街瞠目結舌的一幕,在一個春光晴好的日子,在工農浴室的門口,過路人看見騷貨金蘭被三個女人按倒在地上,金蘭的衣服被一件件地撕開,最後露出了孕婦特有的河豚似的肚腹。女人們是在浴室狹窄的過道裡扭打,過往的男人們不敢走進屬於女浴室的地界,便都擠在門口圍觀,他們看見素梅抓著一把梳子,在金蘭的大肚子下面捅著,素梅嘴裡喊著,我讓你偷,我讓你藏!門口的過往人互相打聽,偷什麼?藏什麼?誰也不知道,就又擠在一起朝裡面望,又看見素梅朝外面揮著梳子說,大家都來看看這個女賊,偷了男人不夠,還要偷我的金耳環。
  拾廢紙的老康那天也在浴室的門口,老康聲嘶力竭地對那裡喊:沈家嫂子快住手,你會犯法的。但根本沒有人注意老康的喊叫,老康急得去拽旁邊的一個男人,他說,你們怎麼看得下去,快去把她們拉開呀。那男人沒有聽清,他頭也不回他說,別拽我,你要看我不要看?老康就用鐵鉗子去夾他的手,老康說,沒有王法啦、你們怎麼不去拉開她們,那男人終於回頭瞪了老康一眼,是你,四類分子,他認得老康是誰,怪笑了一聲說,你怎麼不進去拉?你又在偽裝好人,其實你這種階級敵人唯恐天下不亂。
  後來是老康跑到理髮店去叫老朱的,老朱趕到工農浴室時人群已經散去,他看見金蘭拎著一隻網袋倚靠在鏡子上低聲啜泣。老朱出於職業性的習慣,首先從白色工作服口袋裡掏出梳於,在金蘭凌亂的發捲上梳了幾下,金蘭卻狂叫了一聲拍掉那柄梳子,把它扔掉,金蘭異常恐懼地瞪著男人手裡的木梳,她哭叫道,快把它扔掉,扔掉!
  春天在浴室門口發生的事件不了了之。老朱曾經去找派出所的小馬,要他拿出一個處理的辦法,可是小馬覺得老朱是在故意為難自己,這種事情讓我來處理?小馬牢騷滿腹地說,做香椿樹街的戶籍算我倒八輩子霉,什麼狗屁小事都來找我,女人跟女人打架都是嘴裡舌頭惹出來的,讓我處理?讓我處理也可以,你把她們一起叫到派出所來,我給她們一人一記耳光教育教育。老朱覺得小馬沒有聽清事件的過程,他說,不是打架,是她們三個人打金蘭一個人,她們竟然當眾把金蘭的衣服撕掉了,她們眼裡還有沒有王法?小馬說,我知道,我知道,你這種男人,咳,自家女人讓剝了褲子,怎麼還整天掛在嘴上?小馬用一種無可奈何的目光掃視著老朱,他說,女人跟女人打,雷聲大雨點小,鬧不出人命的,你一個大男人就別擠在裡面起哄了。老朱愣了一會兒,說,光打幾下也算了,光撕衣服也不計較了,可她們還用木梳捅,太下流了,她懷著孩子,經得起這麼捅嗎?小馬嘖嘖咋舌,他注視著老朱的目光裡流露出幾分厭惡,老朱你看你,這種事還掛在嘴上?你不嫌骯髒我還嫌呢,小馬說,女人跟別人打架,動不動就走下三路,老一套,我沒空管這種事,你去找居委會吧。
  老朱在氣頭上,他對小馬的推倭很憤怒,一時卻找不到表達憤怒的方法,茫然四顧間倏地發現一把理發剪躺在窗台上,老朱就一把抓過來說,這是我們後裡的,借了公物要還。老朱抓著那把理發剪氣沖沖地走出派出所,臨出門向小馬丟下一句話:以後剃頭原價收費。
  老朱那天正在氣頭上,他馬不停蹄地趕到居委會,剛進院子就聽見一個女人淒淒的哭聲,隔著窗子一看是素梅在向幾個女幹部哭訴著什麼,老朱想這不是惡人先告狀嗎,他想衝進去教訓一下素梅,腦子裡卻立刻想到一句民諺,好男不跟女鬥,我現在打了她,朋天沈庭方和敘德再來打我,這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老朱想我姑且聽聽那個潑婦怎麼說吧,他貼牆站著,聽見了素梅指天發誓的聲音,我要是說謊就是畜生,我的金耳環真的在浴室裡丟了。素梅一邊哭一邊說,她真是沒撿到說一聲不就行了?她不該說那種不要臉的下流話,她知道我心臟不好,存心在氣我。老朱想素梅什麼時候有心臟病了,這不是坐地耍賴嗎?她要是有心臟病就該拿醫院證明出來,老朱正想跨進去這樣脅迫素梅,突然聽見一個女幹部接過素梅的話茬開口發言了,你也別主氣,誰是誰非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女幹部用一種幹練而沉穩的語氣解剖著這場風波,她說,金蘭的生活作風糜爛透頂,我們也聽到了很多反映,我們大家都有責任教育她挽救她,但千萬要注意方式方法,女幹部話鋒一轉就轉到了事情的關鍵處,怎麼能去剝她的衣服?怎麼能用梳子去捅?畢竟不是敵我矛盾,金蘭是工人家庭出身,畢竟還是人民內部矛盾嘛。
  老朱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失去了原先的衝動,女幹部的那番話似乎也幫助他認清了金蘭的最終面目。老朱抓著理發剪的手機械地動了幾下,把白色工作服的衣角莫名其妙剪下一塊,老朱後來就捏著那塊衣角慢慢退出居委會的院子,他的心情很古怪,有的是感激,有的是羞辱,有的卻是悲傷和酸楚,算了吧,這個騷貨,她自己也有錯。老朱最後對自己說。
  事情就這麼含含糊糊地過去了,按照香椿樹街人的理解,金蘭老朱一方肯定心裡很虛,否則怎麼會善罷甘休?在這條街上無法豎良好口碑的人,他們的冤屈往往會被公正輿論所忽視,而金蘭的冤屈也像初春城下的柳絮,飄了幾天就無聲地消失了。

17

  東風中學的教導主任春節以後頻頻到王德基家造訪,說要把小拐重新請回學校的課堂。我們開除的學生大多了,挨教育局批評了,教導主任面有愧色地對王德基說,你兒子是工農子弟,小偷小摸的毛病是有的,但也不是原則性問題,我們研究來研究去,想在小拐身上做個試點,看看學校能不能把這種有污點的學生培養成社會主義新人。
  怎麼不能?王德基當時就衝動地把小拐的書包摜在桌上,他說,主任你看這只書包,我把它洗得乾乾淨淨的,他姐姐補了三次,就是等著這一天,這樣就對了,學校是革命的陣地,本來就不該把工農子弟往門外推呀。
  教導主任讓王德基弄得有點尷尬,把目光投向角落裡的小拐,他發現小拐一直躲在那裡嗤嗤地笑,他不知道小拐在笑什麼。荒廢了這麼長時間,小拐的學習肯定跟不上去,教導主任說,我們研究來研究去,準備讓小拐留一級,不留級恐怕不行。
  留一級就留一級,只要讓他回學校,哪怕留三級也行,王德基揮了揮手道,反正我們也不指望他掙工資養家。
  小拐你的意見呢?教導主任轉向小拐,陪著笑臉說。讓我回去也可以,不過有個條件。小拐轉動著手腕上的橡皮筋,啪地彈了一下,然後慢吞吞地說,我不要李胖教課,我看見他就討厭,你知道嗎?李胖看見女同學就笑,看見男同學就瞪眼珠子。
  你這麼說好像言過其實了,李老師工作很負責的,為什麼這麼討厭他呢?
  不為什麼!我就是討厭他肥頭大耳一本正經的樣子,他對女同學動機不良。小拐搖著頭說,反正我不要他教課,要不然我就不回學校。
  住嘴,王德基怒吼著衝過去抓住了兒子的衣領,一揚手就朝他臉上扇了一掌,讓你回去算看得起你了,你還敢挑三揀四地挑老師?
  小拐摀住了他的面頰,但只是捂了那麼一下,五根手指在右頰處靈活地擠壓著,最後若無其事地撓了撓,為什麼老師可以挑學生,學生不可以挑老師?小拐陰沉著臉說,你們懂不懂?那是師道尊嚴,要批判的。
  教導主任那天訕訕而別,臨走時王德基向他拍著胸脯擔保,說一定會讓小拐回到學校去。教導主任的情緒明顯受到了打擊,他說,專門為你兒子換老師是不行的,他回不回學校由你們決定,我們不勉強,最多另找一名學生做試點吧,王德基急忙說,不勉強怎麼行?一定要勉強,這小畜生要是不肯去我就五花大綁把他綁到課堂上。
  小拐重回學校是在一個禮拜一的早晨。從香椿樹街走到東風中學大概要走五分鐘,但他覺得這條路突然拉得很長,混跡在早晨上學的少男少女群裡使小拐覺得乏味而難堪,他一直苦苦地琢磨怎樣背書包,怎樣才能區別於別的中學生,那只討厭的書包不管是背著,拎著還是搖動著,一樣地讓小拐覺得彆扭,最後他乾脆把它塞進線衫裡面。因此那天街上的人們看見土德基的兒子小拐後背上又鼓出一個大包,遠看就像個小羅鍋。
  路過街南石橋下面時,小拐迎面看見敘德騎著一車玻璃瓶過來,想躲已經來不及了,敘德在車上大聲說,拐X,大清早的你拐到這裡來幹什麼?小拐看了看街邊的露天小便池,靈機一動,說,你管得寬,我來撒尿,小拐往那兒挪過去,聽見敘德在車上罵,笨蛋,街上哪兒不能撒?偏要拐到這裡來。小拐沒有答話,等到敘德騎車過去了,小拐回過頭說,你管得寬,你還是操你那老X去吧。身子一扭線衫裡面的書包就掉下來了,小拐從滑膩的濺滿污跡的台階上拾起書包,愣了一下反而幸災樂禍地笑了,上學,上學,小拐說,第一天書包就掉尿池裡,還上什麼狗屁學?
  第一天回學校小拐就出了風頭。
  小拐坐在業已陌生的教室裡東張西望,唇邊始終掛著一抹輕蔑的微笑,他問同桌的那個男孩,這兒怎麼像幼兒園似的?我怎麼誰也不認識?那個男孩搶白了他一句,你不是留一級嗎?小拐就瞪著四周的人說,留級?我王大拐跟你們坐在一起,是你們的光榮。
  小拐沒想到第一天就與李胖狹路相逢。第一天就上了李胖的政治課,他記得李胖踏迸教室時朝他投來厭惡的一瞥,以後李胖濃黑的眉毛一直扭成一個八字,小拐知道李胖的眉毛是為他皺起來的,厭惡對厭惡,小拐伸直手臂對準講台做了個扣動手槍扳機的動作,喊,他神氣活現什麼?小拐說,進來了也不跟老子打個招呼。
  政治教師李胖後來對他的同事說,他一看小拐賊眉鼠眼的樣子,氣就不打一處來,但是為了尊重學校的安排,他始終壓住自己的火氣。我倒像怕他似的,眼睛不敢朝他看,李胖怒氣衝天地說,你不看他他卻要來撩你,亂插嘴,你講一句他插兩句。到底是誰給誰上課?
  政治課上到一半,李胖叫了一個男孩站起來提問,什麼是資產階級法權?那個男孩支支吾吾地回答道,是不是資本家?要不就是帳房先生吧?李胖剛想發作,聽見小拐又在插,笨蛋,小拐說,這麼簡單的問題也不知道,李胖走過去用教鞭敲著小拐的課桌,請你不要亂插嘴,李胖用一種嚴峻的目光逼視著小拐,他說,你要知道也可以站起來回答,就怕你什麼也不知道。小拐斜著眼睛說,你怎麼知道我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了怎麼辦?李胖說你要是答出來了,我當學生,你做老師。小拐嗤地一笑,抬眼望著天花板說,什麼是資產階級法權?讓我舉個例子,你就是一個資產階級法權。你長得那麼胖,我們卻長得那麼瘦,你可以拿教鞭隨便敲誰,我們卻不可以敲你。你不是資產階級法權是什麼?
  當時教室裡哄堂大笑,李胖終於按捺不住滿腔的怒火,他一把揪住小拐的衣襟將他拎到門外,小偷,三隻手,李胖猛地撞上教室的門喊道,給我滾回大街上去吧,學生們都從窗玻璃裡偷窺外面的小拐,看見他把臉貼在玻璃上,做了一個鬼臉,你發什麼脾氣?不懂就虛心一點嘛。小拐用手指戳李胖,然後他就從走廊上消失了。學生們都以為他回家去了,臨近下課的時候卻看見他又回來了,小拐推開窗戶,一揚手將一隻紙包扔向李胖,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講台上,送你一樣禮物,小拐這麼叫了一聲又離去了。李胖用教鞭挑開那只紙包,一堆糞便就赫然暴露在學主們的視線中。
  那天李胖在辦公室裡暴跳如雷,學校的領導都聞聲而來,任何人的勸慰對於李胖都無濟幹事,李胖只是一味地喊著,這種孩子該進監獄,你們想挽救你們去給他上課,東風中學有他沒我,有我沒他,你們看著辦吧。領導們看了看窗台上那個紙包,都覺得在小拐身上做試點砸鍋了,但他們對李胖的態度也頗為不滿,你是老教師了,跟一個孩子鬥什麼氣?教導主任批評李胖道,都像你這樣動不動撂挑子,教育革命怎麼進行?都像你這樣,我們學校挽救一個差學生的指標怎麼完成?
  李胖第二天就遞上了調動工作的申請報告,當場就被學校方面拒絕了,領導說,學校就你一個政治老師,你怎麼能走?李胖說,這政治誰都能教,誰想挽救那小拐子誰去教,反正我不教了,我一站到講台上就要嘔吐,學校不肯收他的申請,李胖預料到了,後來他住進了醫院,讓家屬送來了一張病假單,病假單上羅列的疾病有高血壓、心臟病、胃潰瘍等近十種。按規定是可以長休在家的,學校的領導看到病假單不知說什麼好,他們知道李胖那些病全是真的,問題是他帶病工作了這麼多年,最後竟然為小拐和一泡屎喪失了工作熱情,未免有點可惜。本來我們要推選李老師做全市優秀園丁的,領導們暗示著李胖的妻子說,能不能讓他再堅持一下呢?沒想到那女人的火氣比李胖還要大,今天送屎,明天就要送刀了,她衝動地朝操場上的學生指了指,這都是些什麼孩子呀,一個個像要殺人似的,再支撐我們家老李的命都要保不住了。
  儘管李胖妻子的話有點危言聳聽,在場的那些老師還是被觸動了心中的隱痛,他們隔窗望著操場上一群男孩追逐揪打一個男孩的景象,一個個沉默無語。這年春天東風中學的教師們人心浮動,最直接的誘因似乎就是小拐與李胖鬧出的事件,學校的領導權衡再三,忍痛放棄了小拐這個教育改革的試點,教導主任再次登臨王德基家門時,眼睛裡沁出了淚光,不是我們不想挽救你兒子,是你兒子不肯配合,教導主任說,還是讓他回家吧,我們已經找了另一位同學作試點。王德基知道兒子重歸學校的事情已是曇花一現,他扳著手指算了算兒子歸校的日期,一、二、三、四、五,一共才五天,操他娘的,一共才五天。王德基苦笑幾聲,猛勁地握著教導主任的手表示他的謝意,我的兒子我知道,學校是教不好他的,王德基突然咬著牙說,要揍,要往死裡揍,揍掉他半條命或許能長出點人樣。
  王德基把小拐五花大綁地捆起來,扔在床底下,扔了一天一夜,錦紅和秋紅不敢去救他,只是在夜裡偷偷地往他嘴裡塞一塊飯團。第二天王德基去上班,錦紅壯著膽子把小拐從床底下放了出來,小拐身上的繩子剛鬆開就騰出手給錦紅一拳,我的肚子快餓癟了,你倒吃得香,還在那兒咂嘴。小拐命令錦紅,快給我盛飯,把家裡的萊全給我端上來。
  小拐吃飽喝足後就出了門,他在街上晃悠了半天,最後又跑到達生家去了。學校那李胖讓我氣走啦,小拐滿臉喜色地對達生說,嘿,李胖,李胖這種人撞在我手裡,那是小鬼撞見了閻王爺。小拐說著摸了摸手上被勒疼的地方,忽然有點茫然,又說,夠精采的,夠激烈的,老子差一點與他同歸於盡!
  春天的河水水位降低,假如從水泥廠那側遙望對岸的香椿樹街,可以看見臨河人家浸於水中的牆基長滿了青苔,暗綠色的或者深棕色的,是歷史和水在石頭上鐫刻的標誌,或者是久遠或者是新鮮的,岸牆的石縫裡有時可以看見螺獅和一兩株蓬勃生長的青菜秧,這種天然食物當然只能被河上船家所發現,發現了也就被遺漏了。船總是咿呀呀地駛過香椿樹街臨河的窗口,船上的人和岸上的人互不相關,卻總是互相戒備和提防著,幾百年來一直是這樣。
  三月的一天,一艘來歷不明的木船在水泥廠的小碼頭附近不停地轉著圈,船上的兩個男人手持著長長的鉤竿在河裡打撈著什麼東西,臨河的窗戶裡的人都注意到他們的鉤竿,那種特殊而奇怪的器具使人頓生防備之心,女人們紛紛收回了掛在後窗前涼曬的衣物,而且關閉了所有臨河的門窗,但是人們發現那艘船上的人目光非常專注,他們一次次地把鈞竿插入河心。掏著挖著,最後便撈上了那些神秘的武器,一挺重型機關鎗,四把衝鋒鎗,還有許多小手槍和步槍,裝子彈的木箱已經腐爛成泥,當它們被撈到河面上時那些精美的鐵銹紅的小金屬便紛紛瀉散,留下一陣清脆的水花激濺的回聲。
  有關那批武器的來歷眾說紛紜,水泥廠的人說那是當年武鬥時廠裡失蹤的那批武器,有人言之鑿鑿地吹噓他親手扣過那挺重型機關鎗的扳機。但是香椿樹街的居民不相信這種說法,他們說挖泥船每年都要來清除河底的淤泥,假如真是武鬥那年丟入河中的,那批武器早就該打撈上岸了。對水泥工廠的否定容易成立,也就使街上流傳的另一種說法更加可信,另一種說法令整個城北地帶人心惶惶,香椿樹街上有人私藏過一堆武器,是誰?是誰在如此美好安詳的年代裡藏過一堆武器?

18

  兒子的臉被鐵柵欄分割成塊狀,蒼白地道出一股涼氣,昔日光潔的頦部和唇角現在長出了一片紊亂的鬍鬚,而紅旗的那雙漂亮的眼睛——那雙眼睛曾經被左鄰右舍視為孫玉珠著名的鳳眼的翻版,現在它們像兩顆玻璃珠子似的呆滯無光,在短暫的探監時間內,它們躲閃著游移不定,一會兒追逐獄警的咯吱作響的皮鞋,一會兒盯住一隻沿牆根爬行的蟑螂,卻不正眼朝孫玉珠看一下。孫玉珠每次看到兒子的這雙眼睛便心如刀絞,好好的一個孩子,孫玉珠噙著眼淚喃喃自語,好好的一個孩子被他們害成這樣。
  紅旗,你看看我臉上的皺紋,你看看我的頭髮,孫玉珠抓住耳邊的一綹白髮對兒子說,你看看我為你操心老成什麼樣了?
  紅旗的手在鐵柵欄上拍了拍,他的目光匆匆掠過母親的那綹白髮,他說,我吃不飽。
  給你帶了那麼多東西,還吃不飽?你給別人吃了?
  紅旗不肯回答母親的疑問,他的雙手焦灼地拍著鐵柵欄,那雙漂亮而空洞的眼睛裡倏地升起一股怒火,那團怒火確鑿地停留在孫玉珠臉上,並且開始燃燒起來。
  你把我弄出去,半年之內你把我弄出去,紅旗說。
  孫玉珠被兒子突如其來的最後通牒驚呆了。
  半年之內,你假如不把我弄出去,以後也別來探監了,紅旗說,你假如再敢來,我就撞死在這鐵柵欄上,不騙你,我說到做到。
  四月的一個春意盎然的日子,當孫玉珠走上市法院的台階時耳邊迴盪著兒子的最後通牒,兒子的聲音決絕而冷酷,它使孫王珠的心碎成無數砂礫,她走在台階上時聽見一種神秘的聲響尾隨在身後,就像砂礫互相擠壓摩擦的聲響,回頭一看卻什麼也沒有,只看見自己的身影被四月的陽光拖拽著,長長的稀薄的一條,那麼疲憊那麼瘦弱,孫玉珠忽然覺得這場訴訟已經把她從一個美貌的中年女性變成一個可憐的老婦,一邊走著,眼淚一邊就婆娑地落下來了。
  孫玉珠端坐在法院的接待室裡,從區法院到市法院,她已經習慣了這種墨綠色的坐著很不舒服的長條凳,習慣了上訪者諂媚的腔調和蕪雜的多為雞毛蒜皮的上訪內容,當然對法院的人特有的嚴厲冷漠她也不以為怪了,孫玉珠想我反正不卑不亢,我反正擺事實講道理,我兒子不是強姦,我兒子的戶口薄上的年齡未滿十八歲,他們把紅旗的案子判錯了,他們該給紅旗翻案。孫玉珠想我不是無理取鬧。你們阻止我來我還是要來,天底下總有個公理,我有理為什麼不能來?
  你又來了。法院女幹部的表情果然是孫玉珠想像的那樣,尖刻而很不耐煩,她用圓珠筆敲著桌沿說,你兒子的上訴駁回了,你再來多少趟也沒用,你這樣一趟一趟地跑來有什麼用?影響我們的工作!
  法院也是為人民服務的吧?孫玉珠這麼回敬了女幹部一句,突然想到女人對女人難辦事,便轉臉對另一個男幹部說,上次的申訴材料你們看了吧?那份不夠詳細,我又帶了一份新的來。
  已經駁回了,用不著再寫材料,寫多少材料也沒用。男幹部說,回家去吧,這麼好的天氣,回家去曬曬被子。
  你的意思是判錯就判錯了?孫玉珠冷笑了一聲說,你的意思是我兒子冤枉就冤枉了,我就找不到說理的地方了?
  女幹部在旁邊憤然道:別跟她廢話,讓她再往上告去。
  我沒跟你說話,你這種女同志肯定沒兒沒女的。孫玉珠的眼睛仍然逼視著那個男幹部,她把手裡的一疊信紙輕輕地放在他辦公桌上,這份材料才詳細,你要是看過了就知道我兒子是不是強姦了,孫玉珠說,性命攸關的事情,你們……我求你們再看一遍吧。
  已經駁回了。男幹部的肘部在桌上滑了滑,將那疊信紙推出去幾寸,有幾頁紙輕飄飄地從桌沿上掉到地上,男幹部愣了一下便彎腰去拾,但他的手被孫玉珠狠狠地推開了。
  孫玉珠自己收起了所有信紙,她把它們放迸尼龍包裡,牙齒始終緊咬著嘴唇,她的整個臉部都扭曲著,兩個幹部以為他們將聽到那種熟悉的誇張的哭號,但孫玉珠沒有再哭,她一步一停地走到門邊回過頭掃了兩個幹部一眼,你們難不倒我,孫玉珠說,我是要往上告的,去省裡,去北京,就是告到中央去也不怕,我就不相信找不到一個說理的地方。我要是告死了還有我男人;我男人告死了還有我兒子女兒,你們等著吧。
  孫玉珠走出法院時突然覺得眩暈,腳下的台階都像活物一樣晃動蹦跳起來,她想就近坐下來休息一下,但是那個穿綠裙子的女孩突然出現在她迷離的視線裡,女孩坐在前面低處的台階上,烏黑的濕漉漉的長髮向左右甩動著,一張蒼白美麗的臉慢慢地向孫玉珠這邊轉過來,是美琪,又是那個濕漉漉的到處遊逛的幽靈美琪,孫玉珠覺得她被幽靈注視的臉部冰涼冰涼的,就像一汪水汩汩流過,孫玉珠不再恐懼,你在這裡,你來得正巧,孫玉珠快步衝向女孩,我要抓你迸法院對質,你去告訴他們,那天的事情是不是強姦?是不是強姦?孫王珠的手剛觸及幽靈的綠裙裙擺,一片細碎的水珠濺了起來,幽靈美琪黑髮飄起來,小巧而豐盈的身體跳起來,霎間疾行二十米,孫玉珠看見她站在一叢紫荊花後面,表情漠然朝台階眺望著,她手裡捏著一疊鮮艷的蠟紙紅心,我兒子在坐牢,你卻在這裡閒逛,你別逃,你怕去對質?你逃到哪裡都脫不了干係,孫玉珠踉蹌著朝幽靈美琪衝過去,她看見了女孩若無其事的微笑,女孩翹起蘭花指拈住一枚蠟紙紅心,對準它吹了一口氣,孫玉珠便看見一塊紅影直直地朝自己飛過來,她胸口的劇痛就是這時候產生的,我兒子在坐牢,你卻在這裡玩紙片,孫玉珠摀住胸口撞在那叢紫荊花上,最後那個痛苦而悲愉的瞬間,她相信自己抓住了幽靈美琪的綠裙了。
  也許是抓住過什麼,孫玉珠的手穿過了紫荊縱橫交錯的花枝,執拗地伸向另一側,她的手最後是握緊的,確實像抓住過什麼東西,那也是香椿樹街有口皆碑的賢妻良母孫玉珠最後的姿態。
  有人在法院門口目睹了孫玉珠猝死的過程,他們不相信有關幽靈的說法,他們說那個女人的腦筋出了點毛病,她想抓獲的其實只是紫荊花、陽光或者空氣之類的東西。
  香椿樹街上怪事迭出,有一群婦女去打漁弄參加孫玉珠的葬禮,吃完了豆腐齋走出打漁弄時暮色蒼茫,她們本該在電線桿下分手各自回家的,但當時的天色和懷念死者的心情促使她們在電線桿下圍成一個圓圈,以滕鳳為中心,她們緬懷著孫玉珠死不瞑目的一生,也對自己做女人的主涯感慨萬千,當時沒有風,也沒有誰去搖晃那根黑漆斑駁的電線桿,但不知怎麼電線桿突然倒伏下來,婦女們聽見轟的一聲,頭頂上藍色火花閃了閃,電線桿便倒下來把她們分成兩個隊列,緊接著三條電纜線在婦女們腳下蹦跳著,滾動著,纏住了好幾個婦女的腳。
  打漁弄口一片惶亂之聲,婦女們相幫著從電纜線的環圈中突圍,每個人都驚出一身冷汗。好好的電線桿怎麼倒下來了?差點跟著孫玉珠一起去了。婦女們驚懼之餘,突然懷疑那是孫玉珠陰魂不散要拉一些人給她墊背,可是不管陰間陽世都沒這個道理呀,滕鳳在人堆中響亮地說,不管玉珠死得多冤,她不該在我們身上出氣,我們是來給她送帳子的。跳起來,她想就近坐下來休息一下,但是那個穿綠裙子的女孩突然出現在她迷離的視線裡,女孩坐在前面低處的台階上,烏黑的濕漉漉的長髮向左右甩動著,一張蒼白美麗的臉慢慢地向孫玉珠這邊轉過來,是美琪,又是那個濕漉漉的到處遊逛的幽靈美琪,孫玉珠覺得她被幽靈注視的臉部冰涼冰涼的,就像一汪水汩汩流過,孫玉珠不再恐懼,你在這裡,你來得正巧,孫玉珠快步衝向女孩,我要抓你進法院對質,你去告訴他們,那天的事情是不是強姦?是不是強姦?孫王珠的手剛觸及幽靈的綠裙裙擺,一片細碎的水珠濺了起來,幽靈美玖黑髮飄起來,小巧而豐盈的身體跳起來,霎間疾行二十米,孫玉珠看見她站在一叢紫荊花後面,表情漠然朝台階眺望著,她手裡捏著一疊鮮艷的蠟紙紅心,我兒子在坐牢,你卻在這裡閒逛,你別逃,你怕去對質?你逃到哪裡都脫不了干係。孫玉珠踉蹌著朝幽靈美琪衝過去,她看見了女孩若無其事的微笑,女孩翹起蘭花指拈住一枚蠟紙紅心,對準它吹了一口氣,孫玉珠便看見一塊紅影直直地朝自己飛過來,她胸口的劇痛就是這時候產生的,我兒子在坐牢,你卻在這裡玩紙片,孫玉珠摀住胸口撞在那叢紫荊花上,最後那個痛苦而悲愉的瞬間,她相信自己抓住了幽靈美琪的綠裙子。
  也許是抓住過什麼,孫玉珠的手穿過了紫荊縱橫交錯的花枝,執拗地伸向另一側,她的手最後是握緊的,確實像抓注過什麼東西。那也是香椿樹街有口皆碑的賢妻良母孫王珠最後的姿態。
  有人在法院門口目睹了孫玉珠猝死的過程,他們不相信有關幽靈的說法,他們說那個女人的腦筋出了點毛病,她想抓獲的其實只是紫荊花、陽光或者空氣之類的東西。
  香椿樹街上怪事迭出,有一群婦女去打漁弄參加孫玉珠的葬禮,吃完了豆腐齋走出打漁弄時暮色蒼茫,她們本該在電線桿下分手各自回家的,但當時的天色和懷念死者的心情促使她們在電線桿下圍成一個圓圈,以滕鳳為中心,她們緬懷著孫玉珠死不瞑目的一生,也對自己做女人的生涯感慨萬千,當時沒有風,也沒有誰去搖晃那根黑漆斑駁的電線桿,但不知怎麼電線桿突然倒伏下來,婦女們聽見轟的一聲,頭頂上藍色火花閃了閃,電線桿便倒下來把她們分成兩個隊列,緊接著三條電纜線在婦女們腳下蹦跳著,滾動著,纏住了好幾個婦女的腳。
  打漁弄口一片惶亂之聲,婦女們相幫著從電纜線的環圈中突圍,每個人都驚出一身冷汗。好好的電線桿怎麼倒下來了?差點跟著孫玉珠一起去了。婦女們驚懼之餘,突然懷疑那是孫玉珠陰魂不散要拉一些人給她墊背,可是不管陰間陽世都沒這個道理呀,滕鳳在人堆中響亮地說,不管玉珠死得多冤,她不該在我們身上出氣,我們是來給她送帳子的
  雨靴。小徐笑著說,我還以為是新流行的皮靴呢。
  我有皮靴,可街上那麼多污水,怎麼能穿出來?錦紅又伸出一隻腳朝那只雨靴瞪了一眼,不知為什麼也瞪了小徐一眼,她覺得他讓自己難堪了。
  第一次約會不得不在雨靴上費這麼多口舌,都怪化工廠該死的污水氾濫。錦紅坐在文化宮旱冰場邊的長椅上,離小徐約有一尺之距,她始終矜持地撅著嘴。耳邊是此起彼伏的吱啦啦的噪音,許多男孩女孩在旱冰場上滑旱冰。錦紅不知道小徐為什麼選擇這個地方約會,人多眼雜而且很吵,她想就此提出疑問,但又不想使自己成為談話的主動一方,女孩子家不能太主動,錦紅想,讓他多說話,他多說話就把自己一點點暴露了,他暴露得越多我才不至於上當受騙。
  我去租兩雙鞋,我們去溜冰怎麼樣?小徐說。
  這樣溜來溜去有什麼意思?錦紅說,再說我也不會,我就是會今天也不溜冰。
  為什麼?你不會沒關係,我可以教你呀,小徐說,我溜得很老練的,局裡比賽第三名。
  錦紅想怪不得他要在旱冰場約會,原來想在我面前露一手。一個疙瘩如此輕易地解開了,錦紅扭過臉看旱冰場上的人群,你教我?她說,怎麼教呢?
  很容易學,我拉著你跑上三圈,保證你不會摔跤了。小徐說,我不吹牛,我們廠裡有一半人滑旱冰都是我教會的。
  你拉著我的手?錦紅突然冷冷一笑,很快調整好坐姿,審慎地瞥了小徐一眼,你好像很貪玩的?她想不妨就在這裡切入正題,反正遲早要問的,貪玩的人在家肯定不做事,錦紅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道,你是獨生子吧?
  不,我們家有十八個孩子,我是第九個。小徐說。
  錦紅猛地用譴責的目光瞪了小徐一眼,不管是他的表情還是聲調都表明那是個玩笑,錦紅明明知道那是玩笑,臉卻仍然沉了下來,不要開玩笑,錦紅的聲音很生硬,她說,第一次見面,不要亂開玩笑。
  又不肯溜冰,又不准開玩笑,你這位同志太——
  太什麼?
  大——小徐欲言又止,忽然嘻地一笑說,你太像一個黨員了。
  不要給我戴高帽子了。錦紅疑惑的眼睛裡掠過一絲嗔怪之色,她說,我怎麼會是黨員?我一不會拍領導馬屁,二不會裝積極搶風頭,你呢?我正想問你,你是不是黨員?
  當然是,三八年入黨的老黨員了,小徐信口說著倏然意識到對方厭惡玩笑,立刻剎住話頭,換了一種嚴肅的口氣說,堅決不開玩笑了,說真的,你對我印象怎麼樣?你是不是覺得我像個滑頭?
  我沒有印象,第一次見面談不出什麼印象,錦紅有點忸怩起來,她用手絹在臉上盲目地擦了擦,說,那麼你呢?你對我有什麼印象?
  我倒對你有印象了。我覺得你像一隻蘿蔔,一隻紅蘿蔔,小徐抓撓著頭髮,很明顯他在尋找一個恰當的比喻,因此他的手不停地做著手勢,他說,你別瞪我,我沒有惡意,你像紅蘿蔔,紅蘿蔔沒什麼不好。
  你說我胖,紅蘿蔔?錦紅的臉幡然變色,她的嗓音隨之尖厲起來,紅蘿蔔?什麼意思?你給我解釋清楚。
  你別發火,我的比喻可能不對,小徐有點慌亂地做著手勢,突然從手勢中發現了什麼,對了,一棵青菜,青菜不胖吧?小徐望了望旁邊的女孩,兩隻手終於擺出青菜的象徵停滯在膝蓋上,他說,我沒有惡意,別瞪我,我真的覺得你像一棵青菜。
  一棵青菜?你是在罵我土氣?
  不,青萊碧綠的,很樸素也很實惠,怎麼能說是土氣呢?哎,你別走,我真的不是那種意思,你別誤會。
  少來這一套。錦紅忍無可忍地站了起來。她的臉頰因為憤怒而漲得通紅,你知道我對你什麼印象?錦紅毫不示弱地逼視著小徐說,你是流氓、騙子、神經病!
  錦紅怒氣沖沖地離開了旱冰場,走到宣傳欄那裡她又回頭望了一眼,遠遠地恰好看見小徐從旱冰場的入口滑到了人堆之中,他的溜冰姿勢在人堆中無疑是最優美最熟練的,他那稚氣未脫的臉上仍然是那種快樂而狡黠的笑容,這個神經病,把別人氣走了,自己去溜冰。錦紅自言自語著心中隱隱地悵然若失,這種男人其實不壞,就是一張嘴討厭,他說那些話其實不見得是污辱,但是一句話為什麼不能好好地說,偏偏要說蘿蔔和青菜?這種男的,模樣心眼和家境都不錯,可他偏偏要讓一個羞怯而自尊的女孩拂袖而去。吹就吹,錦紅想,我要是再回去就讓人家瞧不起了。
  一顆石子不知從哪兒飛來,打在錦紅的寶藍色雨靴上,錦紅四處搜尋時小拐從宣傳欄下面鑽出來。小拐站在他姐姐面前,嘴裡嘿嘿怪笑,一隻手朝錦紅伸過來,平攤著,哈,你搞地下活動,小拐說,哈哈,都逃不過我眼睛。
  你在盯梢?錦紅怒聲道,誰讓你盯梢的?
  還有誰?王、德、基,他派我來的。
  噁心,把我當什麼了?錦紅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怨恨的寒光,然後她在小拐攤開的手掌心狠狠地拍了一下,幹什麼?把你的狗爪子放回去。
  留下買路錢。小拐的手重新在錦紅面前攤開,他說,留下一塊錢。我就給你保密,你要是小氣,哼,一切後果你自己負責。
  噁心,你們把我當什麼了?我一分錢也不給你,你去向他匯報吧,我不怕,錦紅扭過頭就走,突然想起什麼又站住了,她問小拐道,你知道文公巷那裡的人說蘿蔔是什麼意思?還有青菜,青菜是什麼意思?
  先給一塊錢,給了我就告訴你。錦紅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從紙疊的錢包裡掏出了一塊錢。但是錦紅很快意識到她上了弟弟的當,小拐抓過一塊錢往褲腰裡一塞,他朝她咧嘴笑了笑,說,你真笨,蘿蔔就是蘿蔔,青菜就是青菜。
  四月是香椿樹街的多事季節,除了在法院門口猝死的孫玉珠,還有另外幾個人在四月蒙受死亡的厄運。老年的女人去鐵路路坡上的蠶豆地摘蠶豆,摘滿了一籃後急著趕回家做晚飯,不知怎麼沒聽見火車的汽笛被車輪帶進去了,那輛火車當時在道口附近掉頭倒車。司機說他拚命向摘蠶豆的女人揮旗吶喊,可她渾然不覺,她走得很快,她走得再快也不如火車輪子快。司機說許多住在鐵路沿線的居民有這種危險的習慣,他們放著路軌旁的石子路不定,偏偏要在路軌中間的枕木上走,大概是錯覺所致,以為那樣能走得更快些。他們耳聾了嗎?火車司機總是用一種冷酷的觀點評論事故起因,他們在鐵路邊上種菜、養雞、撿廢紙,鐵路是開火車的,又不是誰家的自留地,死在火車輪子下面是白死,哭吧,鬧吧,再哭再鬧也拿不到一分錢的撫恤金。
  人們一路狂奔著到鐵路上去看死人,看見老年人的那只藍子還丟棄在路軌旁,籃子被壓癟了,蠶豆莢散失在枕木和石子縫裡,每一顆都是碧綠而飽滿的,有人撿了一顆蠶豆莢剝了,挖出裡面的蠶豆說,夠新鮮的,這時節的蠶豆最嫩最鮮了。
  死人的要是經常發生的,但四月的幾個死者似乎都死得冤枉,而且留下了許多爭議,其中白癡男孩狗狗之死使許多人捲入一場有關善行和良心的辯論之中。
  狗狗那天站在街西的石橋上,準確地說,狗狗是站在石橋的橋欄上,伸開雙臂在橋欄狹小的平面上搖搖晃晃地走著,他對每一個走過石橋的路人說,我會飛,你不會飛。那天有許多人從石橋上走過,每個都對狗狗喊了一聲,狗狗,危險,快下來!但狗狗毫不理會那些聲音,他暖頭朝橋下的河水俯瞰著,嘴裡發出一種喜悅的喘息聲,我會飛,你不會飛。狗狗一遍遍地向行人叫喊著,突然張開雙臂,像一隻真正的飛鳥撲向橋下的河水,最後這個瞬間橋頭站著三個行人,他們呆若木雞,也只是在這個瞬間三個人才意識到他們剛才是可以制止狗狗的,他們剛才是可以把這個白癡男孩從橋欄上拖下來的。
  問題就出在這裡。狗狗的母親是紅旗小學的老師,出事當天她正帶著四十個學生在郊外爬山春遊。狗狗的母親後來坐在石橋上大聲慟哭。她抓住每一個走過石橋的人問,你剛才從這兒過了嗎?那些人都說,沒有,我剛下班回來,你要是看見狗狗肯定會把他抱下來的。狗狗的母親邊哭邊說,我帶著他們的孩子春遊,孩子們吃喝拉撒我都管,可狗狗爬到橋欄上他們都不管,他們為什麼不肯把他抱下來?抱下來就沒事了,為什麼不肯抱一抱他?人們都圍著周老師聽她哭訴,一些婦女陪著周老師落淚,用尖銳的詞語抨擊那些見死不救的人。但幾乎所有的人都矢口否認在橋頭上遇見過狗狗,那些抨擊性的言論便變成目標不明的泛泛而談了。
  誰在下午四點半過了石橋?這是周老師後來致力於追查的謎底,她對小學校的同事說,我也不想把那些人怎麼樣,我也不能怎麼樣,可我就是想弄清楚那些人是誰。同事們都憐憫周老師,他們幫著她調查研究。儘管那些當事人對橋頭事件諱莫如深,用老師還是從橋下的水果攤和裁縫店的人那兒打開了缺口,人們後來聽說周老師手裡捏了一份特殊的名單,名單上羅列的人名計有二十餘人,天下沒有不漏風的牆,許多人打聽到了名單的內容,於是席捲了整個香椿樹街的橋頭事件風波再起,有人跑到周老師家裡賭咒發誓,聲稱她道聽途說使自己有了黑鍋,逼著她把自己的名字從名單中劃掉,周老師卻裝聾作啞,她說,哪來的名單?我有什麼權力記黑名單?你那天有沒有走過石橋,不用告訴我。告訴你自己的良心吧。
  良心這個簡單而常用的概念漸漸在香椿樹街風靡一時,人們後來動輒就在談話或爭吵中提到良心,你有良心嗎?你還算有點良心,你還有一點良心嗎?你的良心讓狗吃了。即使是被周老師記入黑名單的人,他們也用良心這個詞為自己的辯解作有力的論據,周老師還有良心嗎?我在水裡泡一個鐘頭撈她家狗狗,他們說,好像是我把狗狗推下橋的,她把我記在黑名單上,她還有一點良心嗎?
  王德基聲若洪鐘,那種嗓音天生使兒女敬畏,四月以來王德基對兒女的注意開始集中在錦紅身上了。每次錦紅對著小鏡子往臉上敷雪花粉時,就發現父親在監視她,她從鏡子反光裡須見那張熟悉的慍怒的臉,她明白父親為什麼對她出門如此痛恨,正因為摸透了他的心理,錦紅反而對他的態度泰然處之,他不想讓我出門,錦紅想,可是他心裡的想法說不出口,他想讓我一輩子守著這個家,他想讓我變成一個嫁不出去的老處女,可是他說不出口。
  我去桃子家做裙子,錦紅說,碗洗好了,熱水也都燒好了,我一會兒就回來。
  那襪子留給誰洗?王德基說,讓我洗?想讓我洗嗎?
  襪子是小拐的,讓秋紅洗吧,讓小拐自己洗,他長這麼大,也該洗雙自己的襪子了。
  你洗得不耐煩了?急著要嫁人了?王德基冷笑一聲,突然踢翻了腳邊的一張凳子,我熬光棍養你們,養了十六年也沒有不耐煩,你才幫家裡做了幾年事?你已經不耐煩了?
  莫名其妙,我不是告訴你我去桃子家做裙子嗎?又不是我一個人的,還有秋紅的裙子。錦紅扶起凳子,從桌上拿起一卷花布夾在腋下,一邊朝門外走一邊說,我一會兒就回來,給我留著門。
  你出去到底幹什麼我知道,王德基說,他媽個X,我一輩子最恨說謊騙人,可誰都來對我說謊,誰都來騙我。
  我騙你幹什麼?我騙你幹什麼?錦紅走到門外,回過頭又說了一句,桃子答應幫我做裙子的,現在去她應該在家的。
  錦紅走到街上時聽見父親在門邊朝她吼了一句,你耳朵豎著,八點鐘不回來就鎖門了,八點鐘不回來你就永遠別回來。錦紅的心顫了一下,她站在街上低頭嘀咕了一句什麼,終於還是扭著腰肢往街口走了。八點鐘,錦紅想她一定要在八點鐘之前回家,也不知道現在幾點了,她沒有手錶。雖然她一直渴望像織錦廠的其他女工一樣買一塊漂亮的手錶。我連一塊手錶也捨不得買,掙來的工資全部花在你們身上,可他從來就沒說過一聲好。錦紅這樣想著鼻子有點酸,害怕眼淚流出來弄污了臉上的粉霜,於是就拚命忍住,讓自己去想小徐,想小徐為什麼提出第二次約會,想小徐看中了她哪一點,多半是看中了我的臉,還是身材?錦紅這樣想著又兀自羞澀地笑起來,路旁有家理髮後,她便匆匆地在玻璃櫥窗前照了照,側過身子,又照了照,玻璃映現的那個倩影差強人意,錦紅想她要是有一雙白色高跟皮鞋就更好了,人民商場皮鞋櫃擺著那雙皮鞋,她去看過三次,可惜最終捨不得買。
  第二次約會是在護城河邊,當錦紅遠遠地看見小徐爬在電線桿水泥坐上朝她揮手,她的臉頰立刻燒紅了一片,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對這個油嘴滑舌的傢伙是一見鍾情的。錦紅記得她朝小徐柵柵靠近的時候腦子裡還惦記著八點鐘,提醒自己要時刻注意他腕上的手錶,可是兩個人在河堤上坐下來,小徐開始不停地說話了,錦紅不知怎麼就忘記了八點鐘,她的目光忽而迷醉忽而清冷,只是在小徐和河上的風景之間巡遊,錦紅忘了該看看小徐腕上的手錶。護城河兩岸夜色漸濃,城牆、柳樹、房屋和煙囪的輪廓慢慢模糊了;河上的夜行船掛著桅燈從錦紅的視線裡一一掠過,錦紅指著船燈對小徐說,你看那些燈,天底下的事你全知道,你告訴我為什麼那些燈有紅的、黃的、還有藍的?可是錦紅卻忘了船上的人在夜裡點亮桅燈,天黑了,八點鐘消失了,她該回家了。
  錦紅後來是一路飛奔著回到了香椿樹街,本來小徐是準備送她回家的,本來兩個人並肩走著,但錦紅越走越快,後來就甩開長辮子飛奔起來,小徐在後面喊,怎麼回事,你們家失火了嗎,錦紅顧不上解釋,她只是帶著哭腔匆匆丟下一句話八點鐘,我忘啦。小徐又追了幾步喊道。下次怎麼見面?錦紅那時候已經拐過了皮革廠的圍牆,從漆黑的充斥著皮革怪味的夜空裡傳來錦紅最後的聲音,白天,白天,別在晚上。
  家裡的大門果然被鎖死了,怎麼推也推不開。錦紅在門上拍了幾下就停住了,她害怕左鄰右舍聽見這種動靜,假如讓那些人知道自己深夜歸家被關在門外,第二天肯定會有閒話傳遍整個香椿樹街。錦紅繞過堆滿了雜物的夾弄,來到西窗前敲窗子,窗內是她和秋紅的房間,秋紅睡熟了,怎麼也吵不醒,錦紅靈機一動,抓過一根竹竿從氣窗裡伸進去,在秋紅的臉上輕輕捅了幾下,秋紅終於醒了,小偷,她從床上跳起來,睡意朦朧地喊道,抓小偷呀!錦紅反而被妹妹嚇了一跳,別瞎叫,她貼著窗戶對裡面說,是我,快給我開開門。秋紅坐在棉被裡愣了一會兒。說,不行,爹在門上上了鎖,鑰匙在他手裡。錦紅說,你去偷,鑰匙肯定塞在他枕頭下。秋紅仍然坐在棉被裡不動,我不敢,他會打死我的。秋紅打了個呵欠,忽然躺了下來說,也怪你自己,誰讓你這麼晚回家的?我不管,我要睡。
  錦紅在黑暗中倚牆而立,心裡一片淒涼,她開始埋怨自己,明明知道父親的手腕不容鬆動,偏偏存了一份僥倖之心,她也開始埋怨小徐,約會時間為什麼要定在傍晚時分,為什麼不能在白天見面?錦紅想她現在走投無路了,只能在這裡站上一夜,等待天亮。
  本來錦紅是準備在西窗前站上一夜的,但隔壁老何家的鬧鐘聲提醒了她、上夜班的人快出來了,下中班的人快回家了,街上已經響起了這類人自行車鈴鐺聲,不管她縮在哪個角落,總會有人看見她。她不想讓任何人看見自己半夜三更地被關在門外。錦紅想她不如裝成一個上夜班的人,不如光明正大地在街上走。
  錦紅夾著一卷布料再次出現在深夜的街道上,就是在這段慌張而悲淒的路途中,許多往事泛著苦水在她記憶中流過,錦紅忽然想起她是整條香椿樹街最可憐的女孩子,想起她小時候能歌善舞,可是父親不肯給她買裙子,別的女孩子上台跳舞的時候她只能坐在男孩堆裡觀看,想起她從七歲起就洗衣做飯,腳踝上還留著一塊沸水燙出的疤瘢,想起她為全家人做了二十年傭人,到頭來卻被父親關在門外,他不讓我出嫁我偏要嫁,憑什麼讓我一輩子做他們的傭人?錦紅一路哽咽一路走著,她發現自己的腳步莫名地朝城東的文公巷方向邁去,我去文公巷於什麼。我現在去找小徐不是去他家丟人現眼嗎?錦紅就這樣突然地站在農具廠牆外面,站在一條狹窄的小巷裡,茫然失措間她把那塊花布抱在胸前,雙手一遍遍地撫著布料的褶皺。
  城東蝴蝶幫的三個男孩那時坐在一輛廢棄的卡車車廂裡抽煙,錦紅不知是否發現了黑暗中一明一滅的三個紅點,而那三個男孩後來坦白說,從錦紅走迸農具廠小巷起他們就注意到她了。假如她一直走,走過這條小巷進入文公巷,他們肯定就放過她了,後來的事情也就不會發生。但錦紅卻突然站住了,錦紅站在那裡東張西望,她的指甲磨擦棉布的聲音在三個男孩聽來富於某種特別的意味。
  她在勾引我們?第一個男孩說。
  上不上?第二個男孩說。
  上。第三個男孩扔掉煙蒂,率先跳下了舊車廂。
  那是錦紅橫遭厄運的春夜,她從來沒聽說過蝴蝶幫的名稱,她在紛亂的打鬥成風的香椿樹街長大,對於黑暗中衝出來的人影有所防備。當其中一個男孩自報家門時,錦紅鄙夷的冷笑了一聲,什麼蝴蝶幫蜜蜂幫的?錦紅一邊挪揄著一邊擇路而逃,她說:你們敢過來,小心我讓人提你們的人頭,事實上恰恰是這句話激怒了三個男孩,他們後來在受審時都提到了錦紅的這句話,她太凶了,男孩們說,我們不干也要干了,否則面子都丟盡了。
  三個男孩最終也未幹成什麼,他們或許從來沒見過如此膽大潑辣的女孩,錦紅在搏鬥中毅然咬掉廠一個男孩的小拇指,農具廠的工人第二天在舊車廂裡發現她的屍體時,她的嘴裡仍然緊緊咬著那截小拇指,被咬掉小拇指的男孩就是殺害錦紅的兇手,他操起一塊鐵鉛的毛坯砸死了錦紅,他把女孩拖到廢車廂裡時情慾的衝動已經煙消雲散,剩下的只是手指斷口的疼痛和一種失敗後的狂怒,就是那個男孩後來在受審時振振有詞地說,不玩說不玩,她那麼凶幹什麼?我要不敲死她,誰知道她還會把我什麼咬掉。不玩說不玩,她咬掉我手指幹什麼?
  農具廠的工人中有幾個是注在香椿樹街的,他們上早班時目睹了錦紅橫屍於廢車廂裡的慘象,回家後便把所見所聞描述給家人和鄰居聽。最後都提到了錦紅腰間的那條粉紅色的布帶,那條布帶打了死結,看樣子沒有被解開過,她的內衣從上到下完好無損,對於一個深夜遇害的女孩來說,那簡直是一個奇跡,人們往往特別留意這些細枝末節,尤其是香椿樹街的婦女,她們在為王德基家的女兒扼腕悲歎時,也不忘誇讚一句,錦紅了不起呀,雖然死了,可人家保住了女孩子的貞操!
  一些人的生命就像秋天街頭的夜飯花突然枯萎墜落了,現在是春天,但春天又怎麼樣,這種淡綠色的鳥語花香的季節善於施放冷箭,讓那些不幸的人與他們熟悉的香椿樹街永遠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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