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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七月的一天,從江北飛來的日本飛機轟炸了城北地區,有一顆炸彈就落在瓦匠街的古塔下面,在沉悶的巨響過後,瓦匠街的人們看著那座古塔像一個老人般地仆倒在瓦礫堆裡,變成一些蕪雜的斷木殘磚。膽大的孩子在轟炸結束後衝向斷塔,尋找那些年代久遠的銅質風鈴,他們最後把所有的風鈴都抱回了自己的家。
  居住在古塔下的腿腳不便的老人多死於這次意外的轟炸,瓦匠街上充斥著恐懼和慌亂的氣氛,有的店舖關門打烊,店主拖兒帶女地逃往鄉下避難。米生在米店的門口站著,看見人們蒼蠅似地發出嗡嗡的嘈雜聲,在狹窄的街道上緊張地湧動著。米生看了看自己那條殘腿,突然深切地意識到戰亂對於他的特殊危險,他走進米店,店堂裡沒有人。他們都去看那些被炸者的屍體了,綺雲坐在前廳喝一種由枸杞和山參調製的湯藥,據說那是治她的頭疼病的。綺雲問,是誰讓炸死了?聽說雜貨店老闆娘也死了?米生點了點頭說,死了不少人。綺雲放下藥碗,她說,雜貨店老闆娘是活該,我早說過她這種女人會遭天打雷劈,米生說,我猜你也這樣想,你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死光,就留下你一個人。
  轟炸過後的天氣格外炎熱,米店到處潛伏著火焰般的熱流,米生光裸的背脊上沁出了細碎的汗珠,他在前廳裡焦躁地來回走動,我們是不是也到鄉下躲一躲?米生說,聽說日本人的飛機明天還會來。綺雲沉默了一會兒,後來她說,生死由天,老天讓你死誰也躲不過去。我是不會跑鄉下去受罪的,要躲就躲到棺材裡去。這樣死多省事,你們也不要給我送終了。米生朝母親冷冷地瞟了一眼,他用濕毛巾擦著額上的汗,你說的全是廢話,你知道我腿不好,跑不快,炸彈扔下來先死的就是我。綺雲慍怒地把藥碗推開,她看著米生的殘腿說,我一見你就寒心,什麼也別對我說。你這個孽障只有讓你爹來收拾,我頭疼,我沒精神跟你說話。米生將毛巾卷在手背上,然後在空中啪地抽打那塊濕毛巾,米生說,讓爹再打斷我一條腿?這主意不錯。米生說著就用毛巾抽打條桌上的一隻青瓷花瓶,花瓶應聲掉落在地,碎成幾片,有一塊碎瓷片就落在綺雲的腳下。
  雪巧回來的時候米生已經漸漸恢復了鎮靜,米生躺在陰涼的夾弄裡吹口琴,街北炸死了好多人,那樣子真可怕,雪巧顯得很驚慌,不停地搖晃著米生的肩膀,你還有心思吹口琴?要是日本人的飛機再來轟炸,我們怎麼辦?米生撥開雪巧濕漉漉的手說,怎麼辦?躺著等死,大家都一齊去死,誰也不吃虧。
  幾天後城北的戰事平淡下來,人們沒有再從天空中發現日本飛機恐怖的黑影,瓦匠街的店舖小心翼翼地拉開舖板,店員們有時站在台階上觀察天空,天空也恢復了寧靜,夏天灼熱的太陽懸浮在一片淡藍色之中,蒸騰經年未有的滾燙的熱汽。而在古老的瓦匠街上到處散發著垃圾的臭味,蠅蟲繁忙地飛行,路人倉皇地走過烙鐵般的石板路面,這是一個異常炎熱的夏季,那些閱歷深厚的老店員對氣候和時局議論紛紛,他們普遍認為最熱的夏季往往也是多事的危險的夏季。
  空襲的時候五龍正在城南的翠雲坊裡消夏。聽見飛機的引擎聲,他從房內裸身跑到樓廊上,對著飛掠而過的兩架飛機開了幾槍。他知道這樣的射擊是徒勞無獲的,樓廊裡站滿了衣冠不整的妓女和嫖客,有人看著五龍發出竊竊的笑聲。五龍的渾濁的目光從空中收回,怒視著他們,他用槍管在雕花欄杆上狠狠地敲了幾下,你們還笑?你們這些人,我要有飛機,一定把你們全部炸死,看你們是不是還笑得出來?五龍對準掛在簷上的一隻燈籠開了一槍,圓形的燈籠被穿出一塊燒焦的洞孔,然後五龍在眾目睽睽之下走過樓廊,一邊用槍把摩擦著腹股溝。他說,我最恨你們這些張大嘴傻笑的人,花錢玩到個爛X就值得這麼高興?不花錢看到我的雞巴就值得這麼高興?呸,這世界上根本沒有一件讓人高興的事。
  五龍掀開玻璃珠子門簾,看見妓女婉兒倚窗而立,一邊朝外觀望,一邊將米粒隨意地摳出來,放到窗台上面。到底出什麼事了?死人了嗎?婉兒問。五龍穿著衣褲說,快了。天災人禍,死是最容易的事。他朝婉兒渾圓白皙的側影注視了一會兒,腦子裡突然浮出一個新奇的念頭,他走過去從窗台上抓起那把發粘的米,威嚴地送到婉兒的唇邊,你把這些米吃了。婉兒愣了一下,下意識地閉緊了嘴,她說,你太古怪了,我從來沒接過你這樣的客人。婉兒想逃但被五龍揪住了,五龍用槍柄撬開她的嘴,將那把米一粒一粒地灌了進去。他的冷若冰霜的臉上出現了一點溫柔的笑意,吃吧,五龍看著米粒無聲地墜入婉兒血紅的口腔和喉管,他說,這才是讓人高興的事情。
  翠雲坊臨河,在午後最悶熱的時光裡五龍習慣於在護城河裡沐浴。從房屋的空隙處可以看見街道上人心惶惶的行人,很遠的地方有一座被炸的工廠仍然在燃燒,空氣中飄來一股嗆人的焦硝味。而翠雲坊的雕花橫窗內有笙蕭再次響起,歌妓的南方小調聽來就像一台舊機器的單調的鳴唱,五龍在濃綠的浮有油污的河面上恣意暢遊,他想了會兒戰爭的內容以及戰爭對他本人的利害,終於覺得這個問題非常模糊,不如不去想它。遠遠地河面上漂來一隻被挖空了瓜瓤的西瓜,他游過去把瓜皮頂在了頭上。這個動作讓他想起了在楓楊樹鄉村度過的少年時關,關於往事的回憶在任何時候都可能伸出它的枝蔓,纏繞五龍空曠的思緒。我還是在水上,這麼多年了,我怎麼還是浮在大水之上?五龍面對著四週一片瀲灩的水光,忽然感到某種莫名的恐懼,他扔掉了頭上的那頂已經腐爛的西瓜皮,快速地游到岸上。五龍坐在河邊的石階上,望著夏季暴漲的河水回想著他的楓楊樹故鄉,回想著這些無處不在的水是怎樣將自己推到翠雲坊下的私家河埠的。也就是這時,五龍感到了下身的第一陣刺痛,他伸手抓撓著,刺痛又轉變成更加難以忍受的奇癢。在他黑紅色的粗糙的生殖器表層,出現了一些奇異的梅花形狀的斑點。
  一個碼頭會的兄弟沿著河岸奔來,他帶來了瓦匠街被炸的消息。五龍似乎沒有聽見。五龍迷惘地站在河邊石階上,一隻手撐著肥大的短褲,你過來,看看我的雞巴上面長了什麼東西?五龍細細地察看著,他的金牙咬得咯咯地作響,這是髒病,這些操不死的臭婊子,她們竟敢把髒病傳染給我?她們竟敢這樣來暗算我?
  這天夜裡一群穿黑衫的人襲擊了城南一帶的數家妓院。他們帶走了曾經與五龍有染的所有妓女,臨走向鴇母支付了三天的陪客費用。起初誰也沒有注意,妓院的老闆們以為是做了一筆大買賣,直到三天後翠雲坊的一個老媽子去河埠上洗便桶,她的刷子入水後觸到了一團綿軟的物體,她用刷子推了推,那團東西就浮了起來,是一具腫脹發白的溺水者的屍體,老媽子在驚恐之餘認出那就是翠雲坊被帶走的姑娘婉兒。
  八名妓女溺斃護城河的事件在這年夏天轟動一時,成為人們夜間乘涼聊天的最具恐怖和神秘色彩的話題。作為一起特殊的事件總有某種特殊的疑點,譬如從那些死者身上發現的米粒,婦女們覺得這些米粒不可思議,即使八名妓女已經死去,她們仍然不能寬恕城南一帶罪惡的皮肉生意。而男人們的談話中心是誰幹的或者為什麼要這麼幹。已經有很多人猜測是五龍和他的臭名昭著的碼頭兄弟會,諳熟本地黑道掌故的人悄悄傳播著五龍傳奇的經歷和怪僻,他們著重強調了五龍非同尋常的報復心理和手段,也談及了他靠一擔米發跡於黑道的往事,五龍的名字在炎炎夏日猶如一塊寒冰使人警醒。有人繞路到瓦匠街的米店去買米,為的是親眼一睹神奇人物五龍的真面目,但五龍很少在米店露面,他們見到的是米店其他的表情抑鬱行動懶散的家庭成員,譬如躺在籐椅上喝湯藥的老闆娘綺雲,譬如整天罵罵咧咧的瘸子大少爺米生,譬如挺著大肚子愁眉不展的二少奶奶乃芳。
  瓦匠街曾經傳言說五龍將要去坐班房,黑色的警車確實在瓦匠街上停留過,一群警察闖進了大鴻記米店,附近店舖裡的人都擠在米店門口朝裡觀望,後來他們看見警察依次走出米店,每人肩上都扛著一袋米。五龍跟在他們後面拱手相送。米店的夥計們相幫著把米袋搬上車,警車一溜煙地開走了。五龍抓撓著褲襠對兩個鐵匠喊,等會兒過來摸兩圈牌,今天我破了財,賭運肯定特別好。
  後來本地的報紙對八名妓女的死因作了另外一種解釋,報紙說日本人的飛機空襲本市炸死無數良民百姓,其中包括在護城河裡游泳的八名娼妓。
  隱秘的暗病使五龍不得不蝸居在家靜心調養,這個夏天五龍在院子裡的樹蔭處鋪開一卷涼席,終日臥地而眠。隔牆的榆樹上蟬聲不斷,而米店一家都漸漸習慣於踮著足尖走路,以免驚動五龍夏日漫長的睡眠。
  其實五龍半夢半醒,在迷迷糊糊的假寐狀態中他經常聽見一些虛幻的聲音,他聽見織雲會在院子的另一側哼唱一支挑逗的民間小調,他聽見死鬼阿保沉重的身體從院牆上登地墜落,阿保的黑皮鞋好像就踩在涼席的邊緣。他還聽見過馮老闆臨終前的衰弱的咳嗽,聽見他的眼球被馮老闆摳破的爆裂聲:這些聲音使五龍無法平靜,也加劇了患處的奇癢和痛楚。五龍覺得這些細膩而難以言傳的痛苦遠遠超過了以往受過的槍傷、咬傷和抓傷。五龍對應邀而來的江湖郎中大發雷霆,他懷疑那些五花八門的醫術和藥劑,甚至懷疑他的病是越治越嚴重了。最後他攆走了所有自吹自擂包治百病的江湖郎中,開始自己替自己治療。他回憶起楓楊樹鄉村治療毒瘡的上方,用車前草籽和大力丸搗碎了敷在鎮江膏藥上,在火上烘烤片刻,趁熱貼在患處。五龍做這些時避開了家人,他站在房間中央,通過一塊大玻璃鏡打量著自己的形象。這個形象無疑是古怪而可笑的,四肢頎長而粗壯,腹部肌肉仍然堅挺有力,而生殖器被紅色的膏藥包得嚴嚴實實。這個形象貌似普通但又有別於常人,他是殘缺不全的,他丟失了一隻明亮的眼睛,還有一根無辜的腳趾。也許他還將在暗病的折磨下丟失整個生命?在一陣黯然神傷之後,五龍冷靜地找出了他的不可饒恕的錯誤。他的心靈始終仇視著城市以及城市生活,但他的肉體卻在向它們靠攏、接近,千百種誘惑難以抵擋,他並非被女人貽害,他知道自己是被一種生活一種夢想害了。
  綺雲搖著蒲扇走進屋子,皺緊眉頭對五龍瞟了一眼,她說,你這樣沒用,什麼藥也治不了你的髒病。我早說過了,你的命又臭又硬,別人害不了你,害你的肯定是你自己。五龍的嘴裡哼唧了一聲,他用一種悲涼的聲音說,你說對了,你是個女巫。那麼你現在就開始等著收屍了?綺雲面無表情,走到窗前捲起遮陽的竹簾,綺雲說,我不給你收屍,我也不要別人給我收屍,等我老了就進尼姑庵去,我不指望兒子,更不指望你。我已經在尼姑庵的菜園裡買好墳地了。五龍發出了會意的笑聲,看來你不糊塗,我也不糊塗,你聽著,我如果要死就死到我的楓楊樹老家去,你知道為什麼?我怕你們把我碎屍萬段,你們會的,活著你們怕我,死了誰也不怕我了。
  綺雲沒再說什麼,綺雲揮著蒲扇趕走一隻蒼蠅,無聲地離開了屋子。風的游絲從南窗裡擠進來,擠進來的還有榆樹上的蟬聲和黃昏依然灼熱的氣流。五龍走到窗前,聽見院子裡響著潑水聲。米生舉著一盆水從頭頂上往下澆。雪巧正在洗頭,她的烏黑的長髮像水草一樣漂浮在銅盆裡。在北廂房裡柴生和乃芳正在擺弄新買的留聲機,一個男人的假嗓嗚咽似地時斷時續,這就是我的後代和家人,這就是我二十歲以後的家。五龍突然對一切都陌生起來,他懷疑這幕家庭生活情景是否真實。也許整個米店都是虛假的幻象,只有生殖器上的刺癢和細菌才是真切可信的。這麼多年了。他已經不是昔日那個可憐的米店小夥計,但他仍然在遭受新的痛苦。五龍傷心地閉起了眼睛,黑夜的感覺重新降臨,在炎熱的空氣和虛無的心緒裡,他尋找著古塔上的風鈴聲,他知道那座古老的磚塔已經毀於戰爭的炮火,但他想念的風鈴聲還清脆地迴盪在這個夏日黃昏,除此之外,他還聽見了遠遠的火車的汽笛以及車輪和鐵軌撞擊的聲音。
  對於五龍,他所在的地方永遠是火車的一節車廂。它總是在顛簸、震動。五龍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暈眩,他搖搖晃晃地走了兒步,雙手撐著沉重的腦袋,這種行走的方法是多年前偷偷爬上那輛運煤火車的翻版,為了驅除暈眩,五龍揚起手掌朝自己臉頰打去,他聽見一種異常的聲音,他嘴裡的兩排金牙脫離了牙床,鬆散地倚在舌頭下面。五龍把手指伸進嘴壓緊金牙,手指從金箔上滑過的觸覺是異常柔和溫馨的。他突然想到這兩排金牙或許會是此生最大的安慰。多少年的漂泊和沉浮如夢似煙。他的楓楊樹人的血液依然粘稠,他的汗腺在夏季依然排放著碩大的汗珠,他的雙腳離開鞋子後依然臭氣僕鼻,但他現在擁有了兩排真正的閃閃發亮的金牙。也許這是唯一重要的變化。也許這真的是此生最大的安慰了。
  雪巧猶如一隻驚弓之鳥,每當回憶起米倉裡那場沒有實現的幽會,她總有一種芒刺在背的感覺,抱玉的匆匆來去很像一夜驚夢,或者就像一口美麗的陷餅,雪巧陷入其中,她所看到的天空是淡黃色的令人不安的,危險的陰影密佈米店的每一處空間,尤其是來自柴生的致命的威脅。在炎炎夏日雪巧頻繁地洗濯沐浴,借助清涼的井水來保持冷靜,思考她的處境和應該採取的策略。她覺得問題的關鍵還是在於柴生,有時候她希望柴生永遠泡在賭場煙館裡,最好像賭場裡經常發生的那樣,被其他賭徒在胸前捅上幾刀,這樣她的危險的處境就會有所改觀。
  而柴生果然沒有放過雪巧,有一天雪巧在廚房裡洗菜的時候,柴生悄悄地閃進來,柴生對雪巧嘻嘻地笑著,雪巧敏感地意識到最害怕的事情來臨了,柴生向她索取一百塊錢,說是欠的賭債,一定要馬上到手。
  你這是逼我尋死,雪巧漲紅了臉,她按捺住心頭的憤怒,溫婉地哀求柴生,緩幾天給你吧,你知道我們的錢都捏在米生手上,無緣無故地他絕對不會給我這麼多錢。
  那你可以編個理由,你可以說你爹死了,要帶錢回家奔喪,柴生說。
  可是我爹沒死,雪巧剛要發怒,旋即又降低了音調,她很害怕北廂房裡的乃芳會聽見他們的談話,柴生,你我叔嫂一場,我還給你做過鞋子,你不興這麼逼我,我手上真的沒錢,除了每月的零花錢和菜錢,我從來就沒有攢下過錢,不信我給你看我的錢包。
  看來你是不肯給了,沒關係,我不逼你,柴生推開了雪巧抓著錢包的手,怏怏地往外走,他說,一點不錯,女人都是頭髮長見識短,現在不是我逼你,而是你在逼我了。
  雪巧放下手裡的錢包和一隻茄子,衝過去拉住了柴生的手。雪巧的臉因為驚惶和強作媚態顯得很醜陋,她緊緊地抓著那隻手,並且慢慢地將它上舉,最後停留在她豐滿的乳房上,我沒現錢,雪巧期盼地觀察著柴生的反應,給你這個行嗎?
  柴生的手木然地按在雪巧的乳房上,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他放下那隻手,搖搖頭說,我不要這個,這個又不能當錢用,我只要錢,你要是沒錢就給首飾吧,首飾賣到當鋪去也能變錢。
  你們馮家的人一個比一個狠毒,一個比一個貪心。雪巧絕望地歎了口氣,在柴生的提示下她想到了那隻翡翠手鐲,雪巧說,我給你一隻翡翠手鐲,不止值一百塊,但你要答應我,以後再也別來敲詐我了,你要再來我就只好死給你看了。
  米店叔嫂在廚房裡最後完成了一筆交易,他們一前一後走出廚房時正好被乃芳看見了。乃芳伏在廂房的窗台上大聲責問,你們躲在廚房裡搞什麼鬼?雪巧不動聲色他說,廚房裡有一隻老鼠,我讓柴生把它打死了。乃芳狐疑地打量他們一番,冷笑了一聲,是一隻騷情的母老鼠吧?你應該叫你男人打,怎麼叫小叔子打,雪巧不宜申辯,裝作沒有聽見,急急地走過院子,乃芳尖刻的聲音像馬蜂一樣追著雪巧不依不饒,乃芳站在院子裡很響地吐著唾沫,不要臉的騷貨,勾引到小叔子頭上了。
  雪巧躲在房間裡隔窗聽著乃芳撒潑,身體瑟瑟地發抖。乃芳的罵聲米生也聽見了。米生的臉色氣得鐵青,他把雪巧從椅子上拉起來,怒視著她說,你到底幹什麼了?你真的操不夠,連柴生也要?雪巧終於嗚嗚地哭起來,雪巧跺著腳說,她在栽贓,我什麼也沒幹,你要是也來逼我,我只有死給你看了。米生憤憤地把窗子砰地關上,隔絕了院子裡乃芳的聲音。米生抓住妻子的頭髮看著她淚流滿面的樣子,他說,你要是真幹了這種事,我馬上就去給你找一根上吊繩,家裡的房梁夠高了,繩子也是很多的。
  院子裡終於重新安靜下來,乃芳看見五龍從裡面出來,就噤聲不語了。五龍沒說什麼,他叉著腰站在院子中央抬頭望天,一股奇怪的氣味從他的白綢褲後面隱隱飄來,乃芳捂著鼻子鑽進了北廂房,乃芳現在已經出夠氣了,她拖著沉重的身子走到大床的後面,用刀子在床架上劃了一道橫線。床架上已經有五道橫線了,這意味著乃芳大鬧米店的記錄達到了五次之多。乃芳記住了母親傳授的獨特經驗,那個壽材店的老闆娘對女兒說,你要想在馮家不受欺負就要會鬧,人都是欺軟怕硬,誰惹你就跟誰鬧,你鬧上十次他們就不敢再欺負你了。
  第二天昌記當鋪的老闆來米店找到了五龍。五龍正摸不著頭腦,當鋪老闆掏出了一隻翡翠手鐲放到桌上說,這是你家二少爺典當的東西,我怕這是家傳寶貝不敢收納,但我還是付了一百塊錢給二少爺,現在龍爺是不是把手鐲贖回來,也可以了卻我的一樁心事,五龍抓起手鐲看了看,又扔到桌上,他皺著眉頭不耐煩他說,我從來不過問這種雞毛蒜皮的事,你去對綺雲說吧。五龍覺得這隻手鐲眼熟,但他記不得在哪個女人手上見到的,五龍一向討厭女人的這種累贅的沒有實用價值的飾物。而綺雲的反應證實了當鋪老闆職業性的疑慮。締雲拿過手鐲後很快就付了贖金,贖金是一百零五塊錢。當鋪老闆在數錢的時候聽見綺雲在輕輕抽泣,綺雲說,可憐的織雲,你如果陰魂不散就回來吧,回來看看馮家的這些孽種,當鋪老闆與米店一家相交多年,他從前也認識織雲並聽說過她慘死於呂公館的故事。在米店的門口,他站住想回憶一下織雲的臉,遺憾的是一點也想不起來了。織雲已經死去多年了,她的美貌和千嬌百媚隨歲月流逝煙消雲散,對於活著的男人喪失了任何一種意義。
  柴生起初矢口否認他去典當手鐲的事,後來被綺雲逼問得沒有辦法,只好說了實話,但柴生沒有提及他在米倉意外捉姦的內容,或許是雪巧當時在場,或許是柴生想留下日後再次訛詐的機會。柴生當著所有人的面指了指雪巧,是嫂子送給我的,說完就夾著蟋蟀罐出門去了。
  柴生披露的真相其實只是一半,但這一半已經使米店的其他成員目瞪口呆,乃芳首先發難,她挑釁地望著一旁的米生,你聽見沒有?嫂嫂給小叔送手鐲,米生,你做了活烏龜還天天捧寶一樣捧著她,你還算個男人?米生的喉嚨裡雜亂地響了一聲,悶頭就往外走,米生在柴堆上找到把斧子,又抽下了捆柴的麻繩回到後廳。綺雲上前阻攔被米生推了一個趔趄。綺雲失聲大叫起來,殺人,你又要殺人了。米生把繩子摔在雪巧的腳下,啞著嗓子說,是我動手還是你自己動手,你自己挑吧。反正我手上已經有小碗的一條命了,我不怕償命,不管怎樣我總是賺的,雪巧低頭俯視著那條繩子,她咬著嘴唇在危險的瞬間設想了對策,雪巧用腳尖挑起繩子把它踢回米生那邊,用一種異常鎮定的聲音大聲說,為什麼都咬住我不放?我沒給過柴生手鐲,那是他從我這兒偷的。是偷的,我怎麼會給柴生手鐲,米生愣了一下,他摸了摸斧子的刀刃,你們兩個人總有一個在撤謊,米生說,也許兩個人都在撒謊,那樣我就把你們一齊砍了,那樣我就賺回兩條人命了,值得。
  在前廳的混亂的爭執中,綺雲保持了清醒,她抓住了關鍵追問雪巧是怎麼得到那隻翡翠手鐲的,雪巧一口咬定是撿來的,是在米倉裡撿來的,綺雲嚴厲地盯著雪巧的臉,她說,雪巧,你不要聰明反被聰明誤,抱玉雖然遠在上海,但事情總會水落石出的。你要小心,小心得罪了菩薩遭五雷擊頂之災,綺雲繃著臉拉走了米生和乃芳,關起了前廳的玻璃格門,她端起一碗藥湯喝了幾口後對雪巧說,我原先以為你還算孝順懂事,現在看來也是假的,也許走進這米店的就不會有好人,這是我們馮家的劫數,雪巧沒說什麼,一場殫盡心智的惡戰使她顯得疲憊而嬌弱。其實我知道手鐲是抱玉給你的,其實你和抱玉的下流勾當我早就發覺了。綺雲又說,我們馮家的家醜實在太多,我都沒有臉再說了。雪巧痛苦地閉起了眼睛,她想起米倉裡傷心的一幕,想起抱玉褪褲子時高傲和調侃的神態動作,依然心碎欲裂。雪巧的申辯聲聽起來更像一種病痛的呻吟,冤枉,其實你們都冤枉了我。
  綺雲就是這時候把半碗湯藥潑向雪巧的,她看見褐色的藥汁濺到雪巧蒼白的臉上,就像血一樣婉蜒流淌。它使綺雲惡劣的情緒稍稍平靜下來。綺雲最後思索著說,我們家的男人都是殺人坯,我們家的女人都是不要臉的賤貨,這是劫數,靠我一個人撐著又有什麼用呢?
  雪巧猶如一隻驚弓之烏,米店一家在察覺了雪巧的不軌之後以各自的形式對她施加壓力。雪巧不在乎乃芳的每天例行的指桑罵槐,也不在乎米生的訴諸拳頭和房事兩方面的虐待,她最害怕的還是柴生,她害怕柴生最終會說出米倉裡的事。
  我小看了你,想不到你會倒打一耙。柴生咬牙切齒地對雪巧說,我要懲罰你,罰你一百塊錢。
  柴生,別恨我,我不是故意的,雪巧滿面愁容,她的辯解顯得蒼白無力,你是男人,背點黑鍋不要緊,我背上這口黑鍋就慘了,就沒臉做人了。
  多自私的女人,柴生冷笑了一聲,他說,我們的交易還要做下去,你必須給我一百塊錢,否則我就站在瓦匠街上把你的醜事告訴每一個人。
  雪巧絕望而哀怨地看著柴生,她的手裡握著一朵淡黃色的白蘭花。明天吧,等到明天吧。雪巧把白蘭花的花瓣剝下來,一瓣瓣地扔在地上,我會想辦法還清你們的債。
  接下來的是一個不眠之夜,這個夜晚無比懊熱,偌大的米店沒有一絲風,從倉房的米堆上飛出成群的蚊蟲,襲擊著露宿在院子裡的米店一家,他們分別睡在地上、竹床和籐椅上,除了五龍已經響起了鼾聲,剩下的每一個人都在怨恨天氣和蚊子,綺雲點起了苦艾草來熏蚊子,奇怪的是那些煙味沒有任何作用,蚊群仍然嗡嗡地盤旋在米店的上空。活見鬼,綺雲望著夏季暗紅色的天空,自言自語他說,還沒到大伏天就這麼熱了,今年奇怪,我覺得天災人禍就要臨頭了。
  綺雲想了會兒心事,看看天色已經濃黑一片了,風遲遲不來。這麼熱的天會把年老體衰的人熱死,我娘就是在這種天氣過世的,屍體停放半天就發臭了。綺雲搖動薄扇,環顧著家人們,她忽然發現雪巧不在院子裡,綺雲問米生,你女人呢?她怎麼能在房間裡呆得住?
  我不知道,米生含糊地答道,他快睡著了。
  她不會尋短見吧?你去看看她。綺雲用蒲扇柄戳了下米生,但米生沒有動彈,米生仍然含糊他說,隨她去。
  大熱天的,我不希望家裡停死人。綺雲嘀咕著站起來,她走到南屋的窗前,掀起簾子朝裡望了望。雪巧正坐在床上發呆,昏黃的燈光越過飛旋的蚊群,塗抹在雪巧光滑而纖細的肌膚上,雪巧靜止的姿態看上去就像一片發黃的紙人。綺雲看見床上還有一隻小巧玲玫的籐編花籃,雪巧的一隻手斜插在花籃裡。綺雲記得雪巧嫁來的時候就是帶著這只花籃,籃上堆著一些紅色的鮮花,鮮花的下面是半籃雪白的米。那份簡單寒酸的嫁妝似乎預示了雪巧日後坎坷的生活,但綺雲無法猜透雪巧現在的心思。這個反常的燠熱的夏夜,米店一家怨天尤人心緒不寧,唯有雪巧獨自枯坐於室內,她的神情平靜如水。
  凌晨的時候從西北化工廠的方向吹來了些許南風,風中夾雜著一股異味,院子裡的人終於在這陣風中睡熟了。雪巧穿著她最喜歡的桃紅色旗袍從裡屋出來,悄悄地繞過院子裡的人和睡具,她走進廚房開始淘米,然後打開了爐門。雪巧,你在幹什麼?綺雲被廚房裡細碎的聲響驚醒了,雪巧在廚房裡輕聲回答,我在煮粥,你昨天不是讓我煮粥嗎?雪巧的聲音聽來顯得沙啞而又遙遠。綺雲說了聲煮稀點就又躺下了,在睏倦的睡意中她似乎看見雪巧走出了家門,雪巧拎著那只花籃,她的桃紅色的模糊的背影在店堂裡閃了閃就不見了。
  吃早飯的時候雪巧還沒有回家,並沒有誰留意這一點。她去買菜了,我們不管她。先吃吧。綺雲說著就開始盛粥。粥熬得果然又稀又粘,這使綺雲不得不承認雪巧干家務是一把好手,首先端起碗的是五龍,五龍喝了一口粥後立刻又吐出來了。什麼味?五龍放下碗筷,他皺著眉頭說,這粥的味兒不對,誰煮的粥?
  可能米沒淘乾淨吧?綺雲也嘗了一口粥,她說,也可能米籮裡摻進了老鼠藥,這味是有點怪。
  你們先別喝這粥。去把貓抱來試試。五龍站起來尋找著家裡的黃貓,但黃貓不知跑到哪裡去了。除了五龍,一家人都沒有了主張。米生突然端起那鍋粥潑在院牆下,米生的嘴辱有點哆嗦,是砒霜,他說,她昨天嚇唬我說要吃砒霜,沒想到她把它放粥鍋裡了。米店一家一時都望著那些粥湯發愣。乃芳叫起來,多狠的女人,她竟然下得了這個毒手。只有五龍一言不發,他走過去把地上的粥捧回了鍋裡,他說,等她回來,我要讓她把這些粥全部喝光。
  但是雪巧一去不返。有人對沿途尋找的米店兄弟說,看見雪巧操著一隻花籃往火車站走了。
  你猜她去哪裡了?柴生問米生。
  隨她去哪裡,我均無所謂,最多再花錢買一個女人進門。米生從地上撿起一塊殘磚,敲打著路邊的梧桐樹的樹幹,他說,早知道這樣,我就一刀砍了這賤貨。
  我知道,她去上海找抱玉了。柴生眺望著遲遲的車站的青灰色建築,他的表情狡黠而又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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