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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綺雲從城南請了一個神漢來家中捉鬼,米店接踵而至的災禍使她堅信家裡藏著一個惡毒的鬼魂,她必須借助神漢之年將鬼魂逐出家門。
  一個陰雨綿綿的早晨,身披舊道袍的神漢應邀來到米店。神漢揮舞寶劍在米店四處跳大神的時候綺雲和五龍在場觀望。綺雲的心情是誠惶誠恐的,而五龍端坐在搖椅上呷茶,看上去他對捉鬼之舉漠不關心。但當神漢在地上鋪開一張黃紙準備揮刀斬鬼的時候,五龍突然響亮地笑了起來。綺雲制止了五龍,她惱怒他說,你笑什麼?你會把鬼嚇跑的,五龍說,我在笑你們,這麼荒唐的事你們弄得像真的一樣,我在江湖上混了這麼多年,難道我會不清楚捉鬼的把戲嗎?
  神漢手裡的寶劍已經斬向地上的黃紙,神漢滿面紅光心醉神迷地將劍刃壓著黃紙,看著紙上的鬼血!他對綺雲喊,但他很快就驚呆了,綺雲則緊張而茫然地盯著黃紙——黃紙上沒有血,只有一條筆直的刀痕。
  這張紙上沒有塗過藥粉,它不會出血,五龍在一邊再次朗聲大笑,他的臉上洋溢著捉弄人後獲得的快感。我把你的紙換過了,五龍說,我懂你們裝神弄鬼的門道,我年輕時候也想做個神漢,不費力氣就可以大把地賺錢。
  你為什麼要換掉我的紙?神漢訕訕地收起了他的寶劍,他說,你們心不誠,鬼是捉不到的,鬼會把你們一家人全部鬧死。
  難道你不知道我五龍的名字?你騙那些糊塗人可以,怎麼騙到我的門上來了?五龍說著閉起了雙眼,他的狂放的笑容在瞬間消失了,代之以疲憊哀傷的神情,他說,我剛才笑得太厲害了,現在我笑幾聲都會覺得累,我要躺一會兒了,其實只有我知道鬼在哪裡,你們怎麼捉得到鬼呢?
  綺雲把神漢送出米店,照例付了錢,神漢說,看來我已經捉到了鬼,你們家藏了個活鬼,我不能用寶劍砍。他的表情狡黠而神秘,綺雲望著神漢女人般紅潤的嘴唇,心中揣摸著他的用意,鬼在哪裡?神漢用主劍指向院子,輕聲他說,就在搖椅上躺著。
  綺雲站在米店的台階上,目送那個英俊的神漢遠去,從某種意義上說,她相信神漢說的是真話。
  夏天過去米店兄弟的生活發了戲劇性的變化,兄弟倆都變成了光棍,瓦匠街的人們在談論這些事時一致認為這是罪惡的報應,從作惡多端的暴發者五龍開始,米店一家正在受到各種形式的懲罰。
  米生的口琴聲已經為米店周圍的鄰居所習慣,那種焦慮刺耳的雜音折磨了他們一個夏季,他們希望在秋涼季節裡可以免遭口琴之禍,但他們的希望很快被證實是一場空想,有一天人們看見米生在街上一邊吹口琴一邊追逐竹器鋪家的小女孩,米生一瘸一拐地奔跑著,他的口琴聲也尖厲雜亂地奔跑著,小女孩嚇得嗚嗚大哭,人們從米生的眼睛裡看見一種陰鬱的莫名的怒火。
  開始有輿論認為米生是一個花癡,而街東的小學教員不同意這種觀點,他曾經為米店馮家續過家譜,因而對米店一家有著更深刻的瞭解。小學教員認為米生是一個潛在的精神病患者,他的精神在米店這種家庭氣氛中必然走向崩潰。你在十歲時會悶死你的親妹妹嗎,小學教員對街頭那些信口開河的人發出睿智的詰難,他說,米生從小到大就背了一口大黑鍋,人靠一口氣活著,米生的氣從來沒有通暢過,他不瘋才見鬼呢,如果再有什麼災禍降臨,米生就要真的發瘋了。
  米生也許真的需要女人加以撫慰。綺雲焦灼地四處打聽,為米生物色一個合適的媳婦。有人建議去江邊碼頭的人販子那裡買一個,說江邊的木船裡裝著整船頭上插有草標的姑娘。綺雲聽了覺得臉上很難堪,不快他說,我們馮家的門第也不至於這麼低賤,去人販子那兒買媳婦?我就是被米生逼死了也不幹這事,所幸的是柴生沒有為女人折磨母親。柴生在喪妻失子之後很快地恢復了婚前的紈褲生活,適逢初秋各種賭市的旺季,他在以賭博業聞名的三叉街上流連忘返,不思歸家,綺雲也因此卸掉了來自柴生的壓力。
  有一天柴生回家向綺雲索錢買彩票,同時帶回一個驚人的消息。柴生說他在三叉街上看見了表兄抱玉,他驕見抱玉帶著一群日本憲兵衝進一家賭館,押走了一個陌生的外地人。
  這不可能,綺雲不相信柴生的話,她說,抱玉在上海做地產生意做得很發達,他怎麼會跑這裡給日本人做事呢?
  我為什麼要騙你?柴生說,他現在比原先更神氣活現了,腳上蹬著日本兵的皮靴,腰裡別著日本兵的手槍,他好像做了日本人的翻譯官。
  那你怎麼不叫他回家?綺雲半信半疑地看著柴生,柴生的手掌正攤開著,向她索取買彩票的錢,綺雲推開了那隻手說,我沒錢,有膽量就向你爹要去。綺雲腦子裡仍然想著抱玉那張酷似織雲的蒼白而漂亮的臉,她對抱玉突然滋生了一種怨氣,這個忘恩負義的雜種,我對他那麼好,可他來這兒卻想不到看望我,他連一塊餅乾也沒孝敬過我。
  我喊他了,可他假裝不認識我。他仗著日本人做靠山,耀武揚威的,他不認我這個表弟,他也不會認你這個姨媽的。柴生哂笑著再次將手掌伸到母親面前,他說,你惦著他幹什麼?又不靠他給你養老送終,到你老癱在床上還要靠兒子,所以現在積點德給我錢吧。
  我誰也不靠。到老了我會去紫竹庵等死。綺雲怒視著柴生,從牆邊抓起掃帚揮打著柴生那只固執的手,我沒錢,要錢跟你爹要去,他才有錢。
  他的錢就更難要了,他的錢只有等他死了再要了,柴生苦笑著縮回了手,他終於死了心,然後他走進了廂房,邊走邊說,你不給錢也難不住我,我到街上去賣傢具吧。綺雲手持掃帚柄站在院子裡,她以為柴生在威脅她,但柴主真的肩扛紅木太師椅從廂房裡出來了。天殺的敗家子。綺雲尖叫著衝上去拉扯那張祖傳紅木椅,而柴生保持這個悲壯的姿勢紋絲不動,他的力氣很大,這一點遺傳了五龍青年時代的生理特點。柴生從椅子的重壓下偏轉臉部,從容不迫他說,先賣紅木椅,再搬紅木大床,反正我老婆孩子都死光了,傢具一時也用不上。綺雲情急之中想到了五龍,她想只有靠五龍來制服柴生了,於是綺雲朝北屋的窗口尖聲叫喊著五龍的名字。
  五龍滿身醋漬濕漉漉地出現在北屋的窗口,他瞇起眼睛望著院子裡的母子倆,一隻手似乎正在抓撓著下身的某個部位,他的一側肩膀被手牽引,鬆弛的肌肉像泥塊一樣簌簌地抖動著。
  賣吧,賣吧。五龍的態度出乎母子雙方的意料,他說,這家裡的東西除了米垛之外,我都不喜歡,你們想賣就賣吧。賣吧,賣光了我也無所謂。
  綺雲驚愕地鬆開了手,然後就蹲下去癱坐在地上哭起來,在悲愴的哭泣中她先咒罵了五龍,然後是米生和柴生,家門的事實印證了有其父必有其子的諺語。綺雲哭訴著她的不幸,最後泣不成聲。老天為什麼這樣待我?綺雲跪在地上,用前額呼擊著地上的一塊石板,她說,老天既然不給我一天好日子過,為什麼還不讓我去死?為什麼不讓我去挨日本人的子彈?
  想死多麼容易,想活下去才難。五龍在窗後平靜地注視綺雲,一邊仍然抓撓著患處,他說,你哭什麼?你身上到處細皮嫩肉,沒有一塊傷痕,我才正在受罪,我的身上到處新傷舊傷,到處是膿血和蛆蟲,我的雞巴又疼又癢,現在它好像快掉下來了。
  柴生趁亂把紅木椅子扛出了米店,後來他順利地將椅子賣給了舊木器店,可惜精明的老闆不願出高價收購,柴生得到的錢遠遠不夠購買那張秋季開獎的連環彩票,他走出舊木器店心裡很懊喪,他想他只能降求其次買一張小型的跑馬彩票了。
  第二天抱玉和一群日本憲兵由東向西經過了瓦匠街,米生在街上看見了抱玉,他跑回家喊母親出來看,綺雲匆匆趕出來時抱玉恰好走過米店,她喊了一聲,抱玉回過頭含笑注視著她,但他的腳步並沒有停下來,綺雲好像聽見他叫了一聲姨媽,又好像什麼也沒聽見,抱玉的步伐和那群日本完兵保持一致,走得很快,他的倣傚日本軍人的裝束使綺雲感到不安。皮靴上的馬刺聲一路響過瓦匠銜,在雜貨店的門口抱玉回過身朝綺雲揮了揮手,我會來看你們的,抱玉高傲而自得的聲音遠遠地飄過來。
  這麼急著趕路,他們要幹什麼去?綺雲問一旁的米生。
  去殺人,米生說,他們還能幹什麼?
  也許該問問他雪巧的下落,綺雲望著他們的土黃色的背影消失在街口,抱玉也不是個好東西,我要問問清楚,是不是他把雪巧賣給妓院的,我要打這個小畜生的耳光。
  米生冷笑了一聲,沒說什麼,他從地上撿起一個爛蘋果核朝街口那兒擲過去,但蘋果核飛行了一半距離後就掉落在地了,我操你娘,米生突然跺著腳罵,我操你奶奶。
  綺雲返身進屋時發現五龍悄悄地站在她身後,五龍的表情顯得很古怪,而在五龍的身後則站著兩個夥計,他們都聽說了抱玉回來的消息,幾乎每個人都預感到抱王將給米店一家的生活帶來某種新的危機。
  阿保的兒子又回來了,五龍輕聲地嘟囔著,他用一種近似悲哀的眼神詢問綺雲,是他回來了嗎?真的是他嗎?
  是抱玉,是我姐姐的兒子,綺雲敏感地糾正道。
  是阿保的兒子,五龍扶著牆朝店堂裡走,他的身體朝右側微微傾斜著。五龍對綺雲說,他們父子倆都是這樣走路的,肩膀往右歪,你知道嗎,從前的刀客和殺手都是這樣走路的,我知道他們不好惹。
  可你還是惹了他們,你現在後悔了嗎?
  不。做下的事是後悔不了的。五龍倚著牆壁喘了一口氣,臉上的笑意看上去有點僵硬,然後他說,我昨夜夢見了阿保的兒子。我的夢總是應驗的,你們看現在他真的來了。我欠了他一筆債,現在還債的時機到了,他要來向我討債了。
  這天夜裡瓦匠街的狗朝著米店的方向瘋狂的吠叫,睡夢中的人們被驚醒了,他們從臨街的窗戶中看見一排黑影從米店裡湧出來,颯颯有聲地列隊通過夜色中的街道,走在前面是一隊日本憲兵,後面尾隨的則是翻譯官抱玉,抱玉拖拽著一個人,就像拖拽一隻沉重的米袋。窗後的居民驚詫萬分,他們認出被拖拽的是五龍,病人膏盲的五龍真的像一隻沉重的米袋,兩隻腳甚至沒有來得及穿上鞋襪,它們因無法站立而在石板路上滋滋地摩擦看,有人聽見了五龍輕輕的痛苦的呻吟聲,另外還有人看見了五龍的眼睛,五龍的完好的右眼仰望著夜空,昔日那道強硬的白光已經最後消逝,在昏黃的街燈映照下,五龍就像一隻沉重的米袋被拖出了瓦匠街。
  米店裡的事件再次成為城北地區的最新新聞,據瓦匠街茶館的茶客們說,五龍是因為私藏軍火被日本憲兵逮捕的,日本憲兵從米店的米垛下面挖到了八桿步槍和兩支小手槍。沒有人提到抱玉在其中起到的作用,米店的滄桑家事複雜多變盤根錯節,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想像和理解範圍,也許米店這次劫難的真正原因只有米店一家自己知道了。
  第二天早晨米店的門比往日晚開了一個鐘頭,但終於還是開了,那些買米的人小心翼翼地向夥計探聽虛實,兩個夥計都支支吾吾的,綺雲呆呆在坐在櫃台邊,她的眼皮紅腫得很厲害,不知是由於哭泣還是由於睡眠不足,綺雲聽見了店堂裡嘁嘁喳喳的議論,目光怨恨地掃視著每一個人。你們是來買米還是來嚼舌頭的?她突然慍怒地站起來,把櫃台上的算盤朝人群裡擲來,她的嗓音在一夜之間變得聲嘶力竭,嚼舌頭,嚼舌頭,等到你們自己倒霉了,看你們還嚼不嚼舌頭?
  五龍不記得他被抱玉拖了多長的路,他想掙脫抱玉的手和那根捆綁著他雙腕的繩子,但缺乏足夠的體力,他已經無法反抗這場意外的凌辱,他覺得自己更像一條危在旦夕的老牛,在楓楊樹鄉村,那些得了重病的無力耕田的老牛就是這樣被捆綁著拖拽著送往屠戶家中的。
  最後五龍被帶到了位於百貨公司樓下的日本憲兵司令部,抱玉和一個日本憲兵分別抬著他的頭和腳,合力將他扔進了地下室。五龍覺得他的身體就像一捆乾草輕盈無力地落在地上,與當年從運煤貨車上跳下來的感覺是相似的。地下室的天頂上懸掛著一些雪亮的汽燈,他看見周圍潮濕斑駁的牆壁佈滿了黑紅色的血跡,有的是條狀的,有的卻像盛開的花朵,他的手摸到了一隻黑布鞋,布鞋裡隨即響起吱吱地叫聲,他吃驚地看見一隻老鼠從裡面跳出來,迅疾地穿過鐵柵欄消失不見了。五龍猜測鞋子裡也許藏著幾粒米,他將手伸進鞋口摸了摸,摸到的是一灘粘稠的液體,原本黑布鞋裡是一汪新鮮的血。
  審訊是從午夜開始的,五龍聽不懂日本軍官的問話,他只是專注地凝視著抱玉的兩片紅潤的薄削的嘴唇。抱玉臉上的那絲稚氣在夏季過後蕩然無存,在汽燈強烈的光照下顯得英氣逼人,現在看看他並不像阿保,五龍默默地想他也不像六爺,也不像織雲,現在看看他更像年輕時候的我了。
  有人告你在家裡私藏槍支,這是殺人之罪,你知罪嗎?抱玉說。
  誰告的?五龍閉起眼睛說,我想知道是誰告的。
  不能告訴你。是一個你想不到的人,抱玉狡黠地笑了笑,他走過來揪住了五龍的頭髮,近距離地端詳著那張蠟黃的長滿暗瘡的臉,你藏了槍想殺誰?殺我?殺日本皇軍?
  不,我想把槍帶回楓楊樹老家去,我想回老家洗手不幹了,但我需要這些槍提防我的仇人。
  你的仇人大多了,你手上有幾十條人命,就是我不來,別人也會來收拾你的。難道你不明白殺人者終被人殺的道理嗎?
  不。主要是我得了這倒霉的花柳病,我沒想到這輩子會害在一個臭婊子的手上。五龍神色淒惻,痛苦地搖著頭。然後他問抱玉,你是我的仇人嗎?你是在為你父母報仇嗎?
  我只為我自己。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樣恨你,從小第一次看見你就開始恨你了,一直恨到現在,我也解釋不清楚為什麼,恨天生是莫名其妙的。
  你真的像我,跟我年輕時候一模一樣。五龍艱難地抬起胳膊,輕輕地撫摸抱玉戴著白手套的那隻手,那隻手仍然揪著五龍的頭髮,抱玉,別揪我的頭髮行嗎?我虛弱得厲害,我的身體再也經不起折騰了。
  這我早知道了,就因為你經不起折騰我才更想折騰你。抱玉愉快地笑起來,頰上便有一個淺淺的酒窩,他放下了手,把白手套往上拉了拉,你知道這裡的刑罰品種是最多的,有水灌五臟,煙熏六肺,有老虎凳,也有蕩鞦韆,據說你從來不怕疼,我可以用鐵簽燒紅了把你的五根手指串起來,就像街上小販賣的羊肉串一樣。
  對於五龍的刑罰從午夜一直持續到次日凌晨,五龍被不斷地挪動位置,接受風格迥異的各種刑罰,他身上的暗瘡明疽全部開裂,膿血像滴泉一樣滴落在地下室,與他人的舊血融合在一起,執刑的抱玉始終沒有聽見他期待的呻吟,也許這印證了江湖上有關五龍從不怕疼的傳說,也許僅僅因為五龍已經喪失了呻吟的氣力,五龍低垂著頭雙目緊閉,看上去就像熟睡者一樣寧靜安詳。凌晨時分執刑的抱玉已經氣喘吁吁,他感到有點疲累。抱玉將五龍的手腳從老虎凳上解開,順便摸了摸他的鼻息,五龍的鼻息仍然均勻地噴射在抱玉的手指上,抱玉沒有想到的是五龍真的抗打,在經受了半夜達到極限的折磨後,五龍仍然活著,五龍也許真的是一個打不死整不垮的人。
  抱玉拎了一桶水潑到五龍的臉上,他看見五龍重新睜開了眼睛,用一種奇特的慈愛的目光望著他。
  你完事了嗎?現在可以送我回家了,五龍說。
  等天亮了就送你回家。抱玉的白手套在五龍的臉上逡巡著,尋找一塊完整的皮膚,最後他發現了眼睛,五龍的一隻眼睛黯淡無光,結滿了白色的陰翳,另一隻眼睛卻精確無誤地映現著抱玉被縮小的臉,抱玉用手指戳了戳那只盲眼,你這隻眼睛是誰弄瞎的?
  你外公,他也是我的一個仇人。
  他大概沒來得及把事情幹完,抱玉說著從地上撿起了一根鐵簽,讓我替外公把事情幹完吧。抱玉捏緊那根纖細而鋒利的鐵簽,對準五龍右眼刺了一次,兩次,三次。這時候他終於聽見了他期待的聲音,不是呻吟,是一聲淒厲而悠長的吶喊。
  早晨兩個掏糞工在百貨公司後面的廁所裡發現了五龍,他們認識五龍,但無法把糞坑裡那個血肉模糊的男人和稱霸城北多年的五龍聯繫起來,因為巨變是在短暫的一個夏季裡發生的,當他們把五龍放在運糞車上送回瓦匠街的米店時,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向綺雲詢問其中的緣由,綺雲捂著鼻子呆滯地望著竹榻上的五龍,久久說不出話來,後來她說,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啦。
  綺雲找了乾淨的衣裳想給五龍換上,她不能忍受他全身散發出來的濃烈的臭氣,但五龍突然從昏迷中醒來,拉住了綺雲的手,別忙換衣裳,五龍說話時右眼的瘀血重新剝落下來,像紅色的油漆慢慢地淌過臉頰,他說,告訴我,米垛下面的槍是不是你去告發的?
  我沒告,綺雲用力把手抽了出來,她說,你要是不想換衣裳,我就先去找醫生,你不知道你的模樣多嚇人。
  可惜我的兩隻眼睛都讓你們弄害了,否則我看你們一眼就能知道是誰告的密,五龍的聲音暗啞而微弱,眉宇之間卻依然透露出洞察一切的銳氣,然後他苦笑著說,其實你用不著裝假了,現在我一腳踩在棺材裡,你用不著再怕我了。
  我從來沒怕過你,你有這一天也怨不了別人,全是你自作自受,怨不了別人。綺雲神情漠然,她看見一群蒼蠅從院牆外飛過來,圍繞著五龍的身體嗡嗡地盤旋,有幾隻蒼蠅同時棲留在五龍的腿上,啄食上面的一塊爛瘡,綺雲觀察了一會兒,覺得很噁心,她用蒲扇把蒼蠅趕走,但是很快有更多的蒼蠅聚集在五龍的腿上,綺雲不想再做任何無獲之勞,她僵立在一邊看著那群蒼蠅啄食五龍的大腿,五龍的大腿裸露在沾滿血污的白綢短褲外面,從撕破的褲管裡可以看見一隻松垂下來的睪丸,以及長滿紅瘡的陰囊和腹股溝,它們使綺雲想起年輕時候冷淡的卻又頻頻發生的房事,綺雲覺得很噁心,她不知道他們是怎樣絞在一起過到現在的,她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趁五龍再次昏迷之際,綺雲把米生和柴生從床上拉了起來,終開說,該死的抱玉把你爹打得不成人樣了,你們快把他抬到浴盆裡,我要給他好好洗一洗,否則閻王爺都不會收留他。
  兄弟倆把父親抬到大浴盆裡,盆裡還盛著他上次浸泡過的米醋,米生扒掉了父親的短衫,而柴生乾脆用剪子剪開了那條血污斑斑的短褲,扔在一邊,米生蹲下去朝父親的身上潑酒米醋,他說,老東西大概熬不了幾天啦。柴生嫌厭地看著父親的爛泥似的肌膚,突然覺得好笑,柴生說,怎麼這樣臭,簡直比屎還要臭。
  綺雲從爐上拎了一壺熱水過來,慢慢地朝五龍的全身沖灑。水很燙。綺雲摸了一下鐵壺說,可他也不會怕燙了,他這滿身臭味需要用熱水才能沖掉。五龍在熱水的沖灑下猛地甦醒過來,下意識地抱住了頭,綺雲看見他驚悸的表情,充滿了某種孤立無援的痛苦。
  誰在用鞭子抽我?
  不是鞭子,是熱水,我在給你洗澡。
  我看不見,你用的是開水嗎?衝到身上比挨鞭子還要疼。五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他說,別給我洗澡,我還不會死,我知道我這個人不太容易死。
  那你想幹什麼?說吧,你想幹什麼我都答應。
  回家。五龍竭力睜大眼睛,似乎想看清周圍家人的臉,但最終什麼也沒有看見,五龍說,不能再拖了,現在我必須回我的楓楊樹老家了。
  你糊塗了,這麼遠的路程,你要是死在半路上呢?
  別管這些,你從來沒管過我的死活,現在更用不著管了。五龍沉吟了一會兒又吩咐綺雲,你去找一下鐵路上的老孫,讓他給我包一節車皮,我是從鐵路上過來的,我還是從鐵路上回去。
  又是糊塗話。你想葉落歸根也在情理之中,可一兩個人坐火車為什麼要包車皮呢?那要花多少錢?
  要一節車皮,我要帶一車最好的白米回去。五龍最後用一種堅定的不可改變的語氣說,他隱隱聽見了兒子們發出的笑聲,他知道他們在譏笑他的這個願望,這個願望有悻於常理,但卻是他歸鄉計劃不可分割的重要部分,他需要一車皮雪白的、清香的大米,他需要這份實在的能夠抗拒天災人禍的寄托。
  米店兄弟為誰送父親回鄉的問題爭吵了整整一個下午。誰都不想攬這個苦差。綺雲對柴生的表現很惱怒,她說,你哥的腿不方便,你就好意思讓他去嗎?柴生梗著脖子回答,腿不好?他追女人跑得比我還快,他分家產比我少分什麼了?眼看兄弟倆又要扭打起來,綺雲急中生智。想出了擲銅板的辦法。正面是米生去,反面是柴生去。綺雲說著把一枚銅板狠狠地擲在地上,銅板蹦了幾下,恰巧滾到柴生的腳邊,恰巧是反面朝天。
  總歸是我倒霉,柴生罵了一句,回頭望著昏睡在竹榻上的父親,他說,我就自認倒霉吧,不過在上路之前我要找出他的錢,我不放心。你們知道他的錢藏在哪裡嗎?
  他的錢都在楓楊樹買了地了,他沒有多少錢了。
  地也是錢,買了地就有地契,他的地契藏在哪裡呢?
  在一隻木盒裡,綺雲猶豫了好久,終於咬咬牙說,我看見他把盒子藏在北屋的屋頂下了。
  整個下午柴生一直在北屋尋找那只木盒,他站在梯子上,用鐵錘捅開了屋頂的每一塊漏磚,除了幾隻肥大的老鼠和厚厚的灰塵,柴生什麼也沒有找到,盒子呢?那只盒子呢?柴生懷疑母親欺騙了他。他最後憤怒地跳下梯子,朝一直在下面張望的母親吼道,是不是已經讓你拿掉了?
  沒有。你們應該知道他的脾氣,他從來不相信我,我怎麼拿得到他的東西?綺雲對此也感到茫然,她明明看見五龍往漏磚孔裡塞那只木盒的,別找了,你就是把房子拆光了也找不到的。後來綺雲微笑著對兒子說,他肯定挪過地方了,我知道他藏東西的本事特別大,你實在想找盒子只有去問他了,柴生的情緒由憤怒漸漸轉化為沮喪,他把梯子從北屋拖到院子裡,他其實瞭解父親的脾氣,不到嚥氣是不會交出那只盒子的,說不定到了嚥氣之時還是不會交出盒子,柴生想到這一點心情又從沮喪變得焦的,他雙手拎起竹梯,將竹梯垂直地撞擊著地面,以此發洩胸中的怨氣。他看見五龍的眼睛慢慢睜開了,五龍聽著竹梯與石板相撞的彭彭的聲音,痛苦和迷惘的表情交融在他臉上,顯得非常和諧。
  是什麼東西在響?五龍說,我一點也看不見了,我看不見是什麼東西在響。
  梯子。柴生懷著一種惡作劇的心理將梯子移向五龍身邊,他繼續在地上撞擊著竹梯的兩條腿,柴生說,我在修理這把梯子,你要嫌吵就把耳朵塞起來。
  我以為是鐵軌的震動聲,我以為我已經在火車上了。
  夜裡下起了入秋以來的第一場雨,淅淅瀝瀝的雨聲在瓦匠街上響成一片,米店屋簷上的鐵皮管朝院子裡傾斜,雨水嘩嘩地沖濺在那張舊竹榻上。那是五龍最喜歡的臥具之一,現在它被僅雨細細地淋遍,每一條竹片都放射著潮濕而晶瑩的水光。
  綺雲替五龍和柴生收拾好行囊,推開窗戶觀察著雨勢。雨下得舒緩而悠揚,沒有停歇的跡象。估計這場夜雨會持續到早晨,綺雲朝窗外伸出手掌,接住了幾滴沁涼的雨珠。她突然記起母親朱氏在世時說過的話,每逢一個孽子出世,天就會下雨,每逢一個孽子死去,天就會重新放晴。
  尾聲
  南方鐵路在雨霧濛濛的天空下向前無窮地伸展,兩側的路基上長滿了蕭蕭飄舞的灌木叢。當那列黑色的悶罐子車笨拙地駛上渡輪時,江邊的景色煥然明亮了一層,像箭矢般的陽光穿透朦朧的雨積雲,直射到江水之上,而渡輪上以及渡輪上每一節車廂也染上了一種淡淡的金黃色。
  車過徐州天就該放晴了,駕駛渡輪的人遠遠地向火車司機喊道。
  誰知道呢?火車司機鑽出骯髒的駕駛室,抬頭望了望天空,他說,就是下雨也沒關係,這年頭人的命都是朝夕難保,誰還怕淋點雨呢?人不怕雨,車上的貨就更不怕了。
  悶罐子車廂裡的人無法看見天空,起初從車頂板的縫隙中不時滲下滴滴嗒嗒的雨水,後來慢慢地停止了,後來火車渡過了江面,轟隆隆地向北方駛去,柴生試圖打開那扇窄小的風窗,但是風窗是被固定著的,三顆鉚釘釘死在滑槽上,風窗半開半閉,至多伸出一條手臂,這樣,除了幾樹秋天的枯枝在窗口疾速掠過,車廂裡的人甚至無法看清外面荒涼的野景。
  車廂裡裝滿了新打的白米。父子倆都置身於米堆之上,五龍一直靜靜地仰臥著,從風窗裡漏出的一塊天光恰巧照在他的身上,柴生看見父親萎縮的身體隨火車的搖晃而搖晃著,他的臉像一張白紙在黑沉沉的車廂裡浮動,他的四肢像一些枯樹枝擺放在米堆上。
  火車是在向北開嗎?我怎麼覺得是在往南呢?五龍突然在昏睡中發出懷疑的詰問。
  是在朝北開。柴生的手眼把玩著一些米粒,他鄙夷地向父親掃了一眼,你死到臨頭了還是不相信別人。
  朝北,五龍點了點頭,重新閉上了眼睛,他說,朝北走,回楓楊樹老家去。我就要衣錦還鄉了。我小時候看見過許多從城裡衣錦還鄉的人,他們只帶回一牛車的大米。可我現在帶回的是整整一節火車車皮,一個人一輩子也吃不完。
  柴生沒有說話,柴生覺得這段漫長的旅途是極其無聊的,他懊悔沒有帶幾隻蟋蟀上火車,他還有好幾隻蟋蟀沒有在秋風秋雨中死去,只要有一根草莖逗引它們,仍然有可能見到精彩的鬥蟋蟀場面。
  可是除了這些米我還剩下什麼?五龍的手緩緩攀過米堆,抓住了柴生的衣角,他說,你摸摸我的身子,告訴我我還剩下什麼,我的腳趾頭是不全的,我的兩隻眼睛都瞎了,我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切割我的每一塊皮肉,告訴我現在還剩下什麼?
  剩下一口氣,柴生粗暴地甩開了父親的手,他根本不想觸摸父親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
  剩下一口氣,五龍輕輕地重複了一遍,他臉上露出一絲自嘲的無可奈何的微笑。五龍的手舉起來在空中茫然地抓握著什麼,然後擱在胸前,無力地向下滑移,在充滿膿痂的生殖器周圍滯留了一會兒,然後那隻手又向上升起,經過乾癟的失去彈性的胸腹,最後停放在他的牙齒上,那是兩排堅硬光滑的純金製作的假牙。五龍的手指溫柔地撫摸著它們,嘴裡發出一聲長歎,他說,還有這副金牙,我小時候看見他們嘴裡鑲著一顆兩顆金牙,可我現在鑲了整整兩排,柴生,你看見這兩排金牙了嗎?金子是永遠不會腐爛的,我什麼都沒剩下,剩下的就是這兩排金牙。
  柴生看見父親枯卷的雙唇之間放射出一小片明亮耀眼的光芒,他知道這一小片光芒代表的價值,他湊近了父親的頭部,細聽他急促的冰涼的鼻息。柴生已經聞到了一息稠釅的含有腥臭的死亡氣味,柴生想到母親說起的那只木盒至今沒有下落,不由得憂心如焚,盒子呢,快告訴我盒子藏在哪兒了?柴生突然暴怒地搖晃著父親的身體,他必須趕在他嚥氣之前找到那只盒子,五龍在這陣猛烈的搖晃下身體奇異地捲了起來,就像一片隨風飄逝的樹葉,米——他的頭問米堆上仰去,清晰地吐出最後一個字。
  藏在米堆裡?柴生焦急地喊叫著,但是五龍已經不再說話,柴生在米堆裡到處扒挖尋找木盒時,聽見了身後傳來的微弱而渾濁的氣絕聲,他繼續將米向兩側扒開,最後在米堆的最深處找到了一隻沉甸甸的木盒子。柴生把木盒抱到風窗邊急切地打開,讓他吃驚的是盒子裡沒有地契,也沒有錢幣,他看見了滿滿一盒子米,它在風窗的亮光下泛出一種神秘的淡藍色。
  柴生瘋狂地吶喊著撲到父親的屍體上,你到死還在騙人!柴生高聲怒罵,一邊拚命地抓起米粒朝亡父臉上扔去。米粒很快落滿了死者的臉部,很快又從那些僵硬的五官上散失下來,柴生看見了父親嘴裡閃著一點金光,一點金光掙脫了枯辱與白米的遮攔。在黑暗狹小的空間裡閃閃爍爍,金牙。柴生從金牙迸發的光芒中感受到另一種強大的刺激和誘惑。
  後來柴生果斷地打開了亡父冰涼的唇齒,他把手指伸進去用力掏著,先掏出了上面的那排金牙,然後下面的那排就輕易多了。柴生倒空了木盒裡的米,把兩排金牙裝了進去,他聽見兩排金牙輕輕地碰撞著,聲音清脆悅耳。
  五龍沒有聽見金牙離開他身體的聲音,五龍最後聽見的是車輪滾過鐵軌的匡當匡當的響聲,他知道自己又躺在火車上了。他知道自己仍然沿著鐵路跋涉在逃亡途中。原野上的雨聲已經消失,也許是陽光阻隔了這第一場秋雨。五龍在遼闊而靜謐的心境中想像他出世時的情景,可惜什麼也沒有想出來,他只記得他從小就是孤兒。他只記得他是在一場洪水中逃離楓楊樹家鄉的。五龍最後看見了那片浩瀚的蒼茫大水,他看見他漂浮在水波之上,漸漸遠去,就像一株稻穗,或者就像一朵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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