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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的季節


  掛在門楣上的粽葉已經發出了灰褐色。風颯颯地吹著那捆粽葉,很像是雨聲。真的下雨了,雨絲白茫茫地掃過村弄,在我家門前織起一張網,那捆粽葉又沙沙地響起來,像是風聲了。祖母坐在門檻上,注視著簷下的雨水像小瀑布一樣跌落下來,匯在石硌路上,匆匆忙忙地流走了。入秋以來不知下了多少場雨,村落水淋淋的蒸騰著霧氣。村外五里遠的白羊湖從早到晚都在漲潮,潮聲越過空曠的黃沙灘和玉米地,在我們村子裡迴響。祖母一直在傾聽那聲音。

  很早以前祖母就聾了,但是那個秋天她說她什麼都聽見了。每天早晨她被雨聲和潮聲驚醒,便對灶邊燒火的母親說:「鳳英子,今天我要走了。」

  祖母天天坐在門檻上聽雨,神態寧靜而安詳。那捆粽葉在門欄上輕輕搖晃著,被雨濡濕了,不再響了。那是去年秋天的事情。去年秋天是我祖母的彌留之際。我們家的人都記住了那些下雨的日子。

  春天的時候我祖母還坐在後門空地上包粽子呢。有一隻洗澡的大木盆裝滿了清水,浸泡著剛從湖邊葦地裡劈下的青粽葉,我家屋前屋後都是那股涼涼的清香味。我走過去把手伸進木盆,挨祖母罵了,她不讓人把碼齊的青粽葉搞亂了。我們白羊湖一帶的人都包「小腳粽」,大概算世界上最好看最好吃的粽子。祖母把雪白的糯米盛在四張粽葉裡,窩成一隻小腳的形狀來,塞緊包好,扎上紅紅綠綠的花線。有一隻粽子掛到我的脖子上了,我低頭朝那只粽子左看右看,發現祖母包的粽子一年比一年大,掛著香噴噴、沉甸甸的。祖母挎著竹籃走過橫七豎八的村弄,去五里外的白羊湖邊采青粽葉。我跟著她。我們站在湖邊的黃沙地上望著四處可見的葦叢,然後赤腳涉過一片淺水,走進最南面那叢蘆葦裡。祖母喜歡這裡的粽葉。

  「這水裡有小青蛇,我看見過。」祖母說。「你不怕嗎?」我看見祖母踩在一片暗水中。「小青蛇不咬人。小青蛇游過的水裡,長葦子都是甜的。」祖母采著白羊湖的青粽葉,時不時俯視身下的湖水,湖水波動著,把她穿藍襖的影子攪碎了。有一次她俯視著那個影子,突然手裡抓的葦葉掉落了。祖母站在湖水裡顫抖著,告訴我她剛才看見了祖父的臉。她說她沒有眼花,那確確實實就是我祖父。「老傢伙來拉我走了。」祖母對著湖水自言自語。她一笑起來臉上便蒼老了許多,那種笑是又淒涼又欣慰的。我記得祖母的頭髮就是那個春天白的。她常常一個人到湖邊去,去很長時間。有一片蘆葦的葉子差不多讓她劈光了。她赤著腳站在冷冷的湖水裡,俯視著水面,說她又看見了老傢伙的臉,湖上下網的人看見我祖母在水裡又是說又是笑又是哭的,都說她的眼睛也許真看見了什麼。

  家裡人猜祖母是看見了游過水下的小青蛇。我祖父屬蛇,他跟我這麼大的時候,村上人都喊他小蛇兒。他十七歲娶了我祖母,我祖母就成了「小蛇兒家裡的」。

  去年端午節前後,祖母坐在後門空地上不停地包粽子,幾乎堆成了一座粽子山。沒有人去勸阻她。祖母年近古稀但並不糊塗,直到去世沒幹過一件糊塗事。

  「小蛇兒從前最能吃粽子,一頓能吃八個。」有一天村西的老壽爺踱過我家門前,看見了門楣上一捆捆的粽葉,這樣對我父母親說。

  父母親一個編竹簍,一個劈劈柴,他們對老壽爺笑著,沒有說什麼。我祖父也死於秋天。死於異鄉異地一個叫石碼頭的地方。村裡五十歲以下的人都沒有見過他,包括我的父母親。據說他是在新婚的五天後出走的,走了就沒再回來。沒人能知道其中的緣故,祖母守著他留下的老屋過日子,閉口不談祖父的事。許多年了村裡人還是喊我祖母「小蛇兒家裡的」。有一年老壽爺跟著販米船溯水而上,來到湖北一個碼頭上,遇見了我祖父。他正在碼頭的石階上為一個瞎女人操琴賣唱。在異鄉見到村裡的熟人,祖父並不激動。他拋下瞎女人和圍觀的人群,跟著老壽爺上了販米船。他幫著村裡人把船上的米袋卸完,拉著老壽爺進了一家小酒店。就是那次我祖父酒後還吃了八隻粽子。「你回去吧,你兒子會滿村跑了。」老壽爺說。「不回去。」祖父喝白干喝得滿臉通紅,搖著頭說,「出來了就不回去了。」後來祖父把他的二胡交給販米船上的人帶回家。大家都站在東去的船上向他揮手。看見祖父一動不動站在岸邊一塊突出的石頭上,身邊滾動著濃濃的晨霧。那地方多霧。我們家房樑上掛著祖父留下的二胡。

  從我記事起,那把二胡一直高高掛在一家人的頭頂上。我不知道祖母為什麼要把它掛得那麼高,誰也摸不著。有時候仰視房頂看見那把二胡,會覺得祖父就在蛇皮琴筒裡審視他從前的家。有一年過年前,我母親架了把梯子在老屋的房頂四周撣灰塵。她想找塊布把那把二胡擦一擦,但是猛聽見下面祖母驚恐的喊聲:「鳳英子,你不要動它。」

  「我把它擦擦乾淨。」母親回過頭來說。

  「不要擦。」祖母固執地說,她盯著我母親的手,眼神裡有一種難言的痛苦。母親低頭想了想,下來了。從此再沒去碰過房樑上的二胡。那把二胡灰濛濛的,凝固在空中。

  去年秋天不是好季節,那沒完沒了的雨就下得不尋常。我祖母坐在門檻上凝視門楣上的舊粽葉,那些粽葉在風雨中搖搖晃晃。祖母彷彿意識到了什麼,她向每一個走過家門的村裡人微笑,目光裡也飄滿了連綿的雨絲。從白羊湖的黃沙灘傳來了潮聲,她在那陣潮聲中不安起來,屏息靜氣,枯黃的臉上泛起了不祥的潮紅。

  「活不過這個冬天了。」

  我聽見父親對母親說。母親對串門的親戚說。串門的親戚也這麼說。那天父母親去田裡收山芋了。雨還在下,門前的石硌路上靜靜的,半天沒有人經過。我看見祖母倚著木板門閉上眼睛,臉上的表情神秘而悠遠。我過去輕輕搖了一下她瘦弱的身子,她沒動,我緊張地喘著粗氣,突然她微笑了,眼睛卻仍然緊閉著。「我沒死。你這傻孩子。」她說。

  就是那個下雨的午後,祖母第一次讓我去把房樑上的二胡取下來。就像過去讓我到後門菜園拔小蔥一樣。可是我在梯子上向那把二胡靠近時,心止不住狂跳起來。多年的灰塵拂掉後,祖父留下的二胡被我抱在胸前。二胡在雨天的幽暗裡泛出一種少見的紅光來。我的手心很熱,沁出汗水,總感到二胡的蛇皮筒裡也是熱的,有個小精靈在作怪。我沒見過這種紫擅木二胡。琴筒那麼大,蛇皮應該是蟒蛇的。摸摸兩根琴柱,琴柱翹翹的,像水塘裡結實的水牛角。我神色恍惚,聽見祖母沉重的鼻息聲圍繞在四周。窗外雨還在下。「剛才你看見他的臉了嗎?」祖母問我。她的臉上浮起了少女才有的紅暈,神情仍然是悠然而神秘的。我搖頭。也許在我伸手摘取那把二胡的時候,祖父的臉曾浮現在房梁下的一片幽暗之中。但我沒有發現,我沒有看見我的祖父。「你這個傻孩子,我死了二胡就是你的了。」祖母說,她閉著眼睛回憶著什麼,臉上的紅暈越來越深,「那老鬼天天跑到我夢里拉琴,拉得好聽呢。」

  有一個瞬間我感到紫擅木二胡在懷裡躁動,聽到了一陣陌生的琴聲從蛇皮琴筒裡湧出來,越過我和祖母的頭頂,在茫茫的雨霧裡穿行。我抓住了馬尾琴弓。琴弓挺輕的,但是似乎有一股力要把我的手彈回來。我的手支持不住了,突然感到從未有過的慌亂。「你這個傻孩子,你怎麼不拉呢。」祖母焦灼起來,她猛地睜開眼睛,帶著痛苦的神色凝視那只二胡。我看見祖母蒼老的面容映在紫檀木上。雨斜斜地飄過門前。雨聲中傳來了村裡人雜沓的腳步聲。他們收山芋回來了。我父母親滿腿泥濘出現在門前。紫檀木二胡泛出的紅光晃了他們的眼睛。父親和母親一個站在門裡,一個扶著門框,奇怪地看著我和祖母。

  二胡還倚在我的胸上。我終於沒有拉響祖父留下的二胡。那是我祖母逝去前幾天的事。後來村裡人知道了這事,都說我不懂事。說我那天無論如何要讓祖母聽聽那把二胡的。我很難受。我不會拉二胡。

  秋天下最後一場大雨的時候,我母親從箱子裡找出了祖母的老衣,那是我祖母幾年前自己縫的,顏色像太陽一樣又紅又亮。我見過村裡幾個死去的老人,他們身上最後一件衣服都挑選了鮮亮的顏色,那大概是有道理的。母親把紅色的老衣掛在她房裡,光線黯淡的房間便充滿了強烈的紅光。母親說是為了鎮邪。紅顏色能鎮邪,後來我母親打開了祖母常年鎖著的一隻黑漆木盒,木盒裡空空的,我母親眼裡閃過一絲慌亂,急忙走到後門去。

  「沒有了。」母親對編竹簍的父親說。

  「什麼沒有了?」「那塊金鎖。」母親說,「我嫁過來的時候她給我看過的。又不想要她的,她幹什麼藏起來呢?」

  我父親沉默了一陣子,來到祖母身邊,輕輕地把她從昏睡中喚醒。「娘,你的金鎖呢?」

  「沒了,早沒了。」祖母那會兒依然清醒,她定定地看著父親的臉。「娘,我們不要,讓你老帶走的。」母親說。「我不帶走,死了還帶金鎖幹什麼?」祖母說完真切地微笑了一下,那是她一輩子最後一次微笑。笑得那樣神秘,讓人永遠難忘。我父母親凝視著她佈滿皺紋和老人斑的面容。愣怔了半天,等著她告訴什麼。但是祖母閉上眼睛了,不再說話,微笑也漸漸消退。父親站在那兒,忽然渾身不可遏止地顫抖起來,他朝母親背上推了一把,沙啞著嗓子說:「走吧。」

  他們兩個踮著腳尖,輕輕地離開。祖母在連綿不絕的雨聲中繼續著她的夢境。我祖母清貧了一輩子,沒有留給家裡任何值錢的物件,連唯一的金鎖也莫名其妙地失蹤了。只有一捆一捆的舊粽葉還掛在我家的門楣上,沙沙沙地響。

  在長長的秋天裡,我在祖母留下的舊粽葉下面出出進進,總能聞到白羊湖邊蘆葦的清香,春天那個祖母的季節就浸潤著這股清香。我料定在每年的端午節,祖母還會將溫暖的手伸向我,在我的脖頸掛上那只用紅線紮緊的「小腳粽」。我掛著這只粽子跨出家門,走過村弄,在白羊湖一帶燕子樣掠過。走過春天走過秋天,即使在白羊湖外面的世界裡,祖母的粽子也會留下永恆的清香。祖母的墳在白羊湖邊。墳上長著一株嬌黃的迎春。沒有青草,青草還沒有長出來。

  清明去掃墓的時候,母親帶著錫箔和紙錢,我拿著又一株迎春,父親卻在臂彎裡挾著祖父留下的那把二胡。一開始我就覺出氣氛的異樣。一路上,我不時用眼光詢問父親,但不敢開口。父親走在野草及膝的湖邊小路上,經常仰起頭,望一望四月裡晴朗湛藍的天空,神情肅穆而陰鬱。事情發生在祭墳以後。那會兒墳上的紙錢還沒燃盡,湖風吹過時紙錢帶著火星紛紛揚揚地騰起來,好像凌空飛舞的黑蝴蝶。我看見父親慢慢地朝祖母的墳頭跪下去,把那把紫檀木二胡放在墳頭上,墳上的火光猛地黯淡了一下,隨之又躥出一群楓葉般的火苗來。

  我祖父的紫擅木二胡被點燃了。

  我又茫然又恐懼地注視躺在火焰裡的二胡,注視父親被火光映紅的肅穆的臉,他那雙眼睛裡此刻充滿了紫檀木二胡奇怪的影子。我一下子憶起了多年來父親仰視房梁的目光,那種我無法理解的目光,和祖父留下的二胡糾纏了多少年啊。

  但是為什麼要燒掉祖父的二胡為什麼要燒掉祖父留下的二胡呢?父親仍然跪在墳前。母親臉上有一種如釋重負的神情,眼裡卻湧出淚水。我祖母在墳下,她在無底的黑暗裡應該看見這楓葉般的火焰了。湖風從蘆葦叢中穿出來,在空蕩蕩的灘地東碰西碰。我們面前的火焰久久不熄。在一片寂靜中,我們聽見那把二胡在火苗的吞噬下發出一陣沉悶的轟鳴,似乎有什麼活物在琴筒裡狠狠地撞擊著。「是你爹的聲音嗎?」母親的聲音打著顫。「不,是娘的聲音。」父親莊嚴地回答。

  當蛇皮琴筒發出清脆的開裂聲時,我先看見了從琴筒裡滾出來的金光閃閃的東西。那東西渡過火堆,渡過父母親的身邊,落在我的腳下。那是我祖母的金鎖。直到現在,我還無法解釋家裡發生的好多事。我告訴你們了,我的老家在白羊湖邊的一個村子裡,老家還有父親和母親,他們住著祖先傳下來的兩間瓦房。我祖母已經故去,祖父在很早很早以前就不在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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