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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村裡的第一棵桂花樹是我祖父的祖父種下的。那位先人大概長著童姓家族特有的方臉膛和濃密的鬍鬚,受人愛戴,活著的時候一直是我們這一帶的里長。那時候河谷地裡除了漫漫的水流,就是雜七雜八的野草,卻沒有一棵樹,樹都在山南蓬蓬勃勃地長著。有一回我的先人帶著幾個好漢子去了山南,在別人的村莊裡挑選了這棵樹。這棵樹當時正在開花,那種醉得倒人的香味使他們驚呆了。他們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偷挖了山南的桂花樹,然後幾個人輪流打著那棵樹,連夜潛回了村子。如今我們這裡到處長出桂花樹,不知道那棵樹還在不在,也許它讓雷閃劈掉了,也許它就是小碼頭邊上的那棵桂花王呢。父親對我講這些的時候,臉上泛滿了金黃黃的顏色。孩子們是經常把桂花枝摘下來插在書包裡的,因為鎮上的女教師們早上守在校門口,向他們要。女教師喜歡把桂花插在瓶子裡,掛在牆上,還有一些男人的房門鎖扣上插桂花枝,渲洩一些美麗的情感。 但是不准外鄉人偷我們村的桂花。偷花賊會被綁在小碼頭的桂花王樹身上,由老者在賊的手上塗滿花蜜,招來大群的野蜂螫那雙罪惡的手。最後從河裡舀一桶水從頭至腳澆下去,這樣就把偷花賊身上的桂花味道全部沖掉了,我很小就記得這套程序,每逢村裡抓住偷花賊時,父親必定牽住我去看,到了小碼頭四處一望,還有許多男孩縮在大人的腋窩下,觀看這幕類似電影畫面的鄉俗的演出。 「偷花賊!」「偷花賊!」父親對我說,桂花樹是我們村子先人們的精魂。就是打死那幫偷花的也不過分呢。不過用不著打死人他們下一回也不敢來了。他們偷花是想釀酒。可那幫狗日的怎麼不想想,我們會讓先人的精魂隨他偷去釀酒喝嗎? 我是童姓家族的好後代,我想我要是碰上了偷花賊也不會饒了他們,但是在很長的少年時代,我從沒有抓到過偷花賊。我看著河裡那兩個人笨拙地鳧過水面,就像兩隻野鴨一樣,我閃到桂花王樹後面去,又緊張又興奮地盯著水上我的兩隻獵物。小碼頭邊空無一人。那天的太陽竟像夏天時一樣火熱,桂花樹散發出疲乏而濃郁的香味,父親撂開我去村頭的寡婦家幫她磨黃豆了。那天本來就不同尋常,終於讓我碰到了偷花賊啦。 鳧水的人悄沒聲的上了岸。沒想到是兩個未長成的女孩子,水妖似的踮著光腳逃過碼頭,胡亂地從身上甩出亮亮的水珠來,晃得我眼花。「偷花賊!」「偷花賊!」兩個小水妖在我的視線裡肆無忌憚地跳躍、奔走,很響地喘著氣,她們沒有聽見我的驚叫聲,去撲在一棵桂花樹前,野蠻而又急促地拽拉著樹枝。那是棵遲桂花,蒼老的花星子很快灑了她們一身。兩個小水妖搖著水淋淋的身體,桂花星子沒有掉下來,她們就發瘋地去侵略高處的樹枝,跳起來想打落茂密的花。我狂吼了一聲追過去,我像一頭豹子般地逼住偷花賊,勇猛強悍,眼睛裡閃著我們村人特有的憤怒的金燦燦的光芒——在一剎那間我有了這樣一雙眼睛。 「偷花賊,我要把你們綁起來。」我像父親一樣沉著地對她們說話。我已經看到了掛在桂花王樹上的大麻繩子。兩個小水妖手裡各抓著一把桂花枝,驚呆了。「我還要在你們手上塗滿花蜜,讓野蜂螫死你們。」她們平坦的胸脯緊張地起伏著,濕漉漉垂下的頭髮後是黃黃的十分相像的小臉模子,所有生動的表情這會兒凝固住了。那個大一點的女孩子眼睛像螢火蟲膽怯地一亮,把抓著桂花枝的手藏到身背後去。 「你為什麼要把我們綁起來呢?」大女孩說。「你們是偷花賊。我不光要綁架你們,還要讓野蜂螫你們,還要舀河水澆你們。我不會放過你們。」我說。 大女孩拉住了小女孩的手,想往河岸邊逃。我一把揪住了她的濕漉漉熱乎乎的花衫子,那個水妖似的奇怪的身體拚命扭動反抗起來,反而使我得到了一種莫名的快感。「你為什麼要綁我們?桂花樹是自己長出來的呀。」我不聽她們的尖叫,只管把她們往老桂花王樹前拖。那棵樹杈上掛著專綁偷花賊的繩子。我發著狠,如同訓練有素的獵人對付槍下的獵物,在一陣紛紛墜落的桂花雨中,我綁住了我的偷花賊。我像父親一樣蹲在地上,閉上眼睛。等著桂花王樹顯靈。父親告訴過我,所有被綁在桂花王樹上的偷花賊全身都疼,我們先人的亡魂有刺。那兩個女孩不哭是我預料不到的。她們緊緊偎依在一道,同樣漆黑的眼睛瞪著我,迷惘中夾雜著仇恨。她們靠著桂花樹,很寧靜,並不見一絲痛苦。 「你怎麼不讓野蜂來螫我們的手呀?」小水妖突然認真地對我說。她張大了嘴,四處環顧著我們村的桂花林子,好像一直在等待什麼。我腦子裡熟記的懲治偷花賊的程序漸漸迷糊了。有一會竟然覺得是她們在審視著我,我的臉有點發燙,然後我便狂亂起來,繞著那棵樹轉了兩圈,猛地去捧起落在地上的桂花星子一次一次的朝她們臉上打過去。 「讓你們偷啊讓你們偷啊讓你們偷啊。」 我吼著,聲音出奇的粗魯。我的眼前浮現出童姓家族先人們的臉,那些遙遠而真切的目光包圍了我。先人們冷漠的方臉膛和黑鬍鬚全部開成花隱在一棵巨大的桂花樹上。 兩個小水妖在桂花的襲擊下微微顫慄著。我猜她們大概已經被桂花王樹刺痛了。她們也會和其他花賊一樣發出恐懼的喊叫,繼而向我求饒。但是我分明覺出那張小小的黃臉在桂花星子的覆蓋下笑著,笑聲漸漸大了。 「你們村的桂花真香。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花樹。你為什麼不肯給我們幾枝帶回家呢?」 我們村的桂花就這樣怪異地開放在兩個陌生的偷花賊臉上,連她們的眼睛裡也有桂花的金黃在閃閃爍爍了。我開始慌亂,恍恍惚惚地想去叫我的父親。我又羞臊又仇視地把兩個小水妖扔在桂花樹上,拖著沉重的頭往村裡跑。我只能去找到我的父親。剛跑出熱烘烘的桂花樹林子,猛聽到遠遠的兩聲快活的歡叫,兩個白花花的小人影在林子深處一閃而過,奔向河岸邊去了。她們怎麼掙脫了那棵神聖的老桂花王樹的?等我追到水邊,兩個古怪的小水妖已經鳧在河中心了。在那天又亮又白的太陽照射下,水面蒸騰著淡淡的熱氣。鳧水而去的偷花賊飄渺神奇,就是兩個古怪的小水妖啊。我撿岸邊的石塊朝河心拋過去。我又朝亂糟糟的河心舞著我的拳頭,嘶啞地喊道: 「偷花賊你們再來我就殺了你們——」 她們在一片水花中回頭望了望我。她們的手裡捏了好多桂花枝。兩個小水妖偷走了我們村的桂花。 我似乎覺得老桂花王樹的花枝不如從前茂盛了。有時候走過碼頭,瞪著那棵老樹,便覺得心裡有些迷惑。我把手重重地攤放在樹身上,想試探那神秘的祖宗的芒刺,可是沒有一點感覺。手心上很涼,我的老祖宗的桂花樹是蒼老了。大麻繩從樹叉上垂下,在我眼前擺動。我會想起那兩個偷花的小水妖。我不知道她們鳧過河後回到什麼樣的村子裡去了。我不知道我們村的桂花王樹為什麼沒有刺痛那兩個偷花賊。父親說,深秋節氣裡會有三天的風把所有的桂花從樹上吹落。村人們都害怕那風,可又等待似的掐指算計那個災難的日期。那年秋天遲遲不去,天邊的雲朵很白淨,沒有黑色的暈圈,也就沒有了風的徵兆。桂花林子安詳地散落在河邊,從村子四周各個方向看。都像一群古怪的人形。有幾個老者坐在自家門檻上,看那片桂花林,同時生出一種不安來,他們後來相約進了桂花林,半天沒出來。據說他們幾乎摸遍了每一棵樹,最後圍在老桂花王樹邊,奇怪的是他們發現桂花的香味比以前淡多了,那棵桂花王的主枝變得稀稀拉拉的,有人殘酷地襲擊了我們村的桂花樹。 「偷花賊!」「偷花賊!」老者們驚恐而憤懣地仰視著桂花王樹,心事茫茫。在他們蒼白的頭頂上空,金黃黃的桂花發出轟鳴聲,其間潛藏著凶險的訊號。這只有聞了半輩子桂花味的老者們才能分辨出來。他們一向認為我們村的桂花是有仙有靈的。 那幾天村裡人都聽到了老者們對桂花林子的描述。無法判斷災難是否會降臨我們村子,但是如果那幾天誰抓到偷花賊,偷花賊將被野獸般躁動的村裡人活活殺死。「你見到偷花人了嗎?」我父親曾經把我逼到門角裡,用那雙狼一樣的眼睛掃視我。 我偎著牆朝父親搖頭,從門縫裡朝小碼頭那邊張望。「你見到偷花人不殺了他嗎?」父親抓住我的身子搖了搖。我突然有點想哭,拚命摔開父親石頭般的手臂。「沒有見到。見到了我就殺他!」我一邊往外邊逃,一邊回頭朝愣怔著的父親喊。不知怎麼就跑到小碼頭上。我這幾天總看見河上有水花,似乎有人向桂花林這邊鳧過來。到了岸邊才知道是幻覺,也可能是太陽亮得出奇的緣故。我無法忘記那兩個小水妖似的偷花賊。無法忘記她們帶給我的內心的屈辱和不安。說不定她們最後偷走的桂花枝就是老桂花王樹上的王冠,那麼村裡的這場災難也就是我釀成的。我跟著父親,一起搬到小碼頭的竹寮去住。我們是去看守成熟到頂的桂花林子,白天黑夜的都不能睡死。要捕住所有的偷花賊,要等到那三天的大風吹臨我們的村子,桂花全從樹上落下來,才能撤離桂花林子。 「風快來了。風來了這些桂花就全沒了。」我父親躺在鋪滿碎桂花瓣的泥地上,望著天。天空被虯爪似的桂花枝割成四分五裂的小天窗,藍得晶瑩剔透,偶爾有雲飄過一塊塊的天窗,父親實際上就是在矚望那些雲。 而我是在等待偷花賊。偷花賊會來的。也許那兩個小水妖會再次鳧過河來,闖入祖先的桂花林,那我就有了機會,我不會饒了她們,不會辱沒我的古老而剛烈的童姓家族。那天發生的事情一開始就不同尋常。是一個彌滿金色霧靄的黃昏。我們從竹寮的小窗裡發現了那個奇怪的陌生人,他安然自得地坐在我們村的桂花林子裡,把煙吸得一明一滅的,仰著頭,環視偌大的桂花林子,我們走過去。他肯定聽見了急促的腳步聲,但是陌生人竟然沒有朝我們看一眼。「是偷花賊嗎?」我父親冷不防奪下了陌生人叼著的煙蒂,扔在地上,狠狠地踩滅了。 陌生人長得很瘦,臉上浮現出疲倦的神色。他朝我們溫和地笑了笑,一點也不驚慌。我看到他頭髮上凝著幾顆亮晶晶的水珠,他大概也是鳧水過來的。 「我不偷。我幹什麼要偷盜?」陌生人突然反問道。父親對著陌生人虎視眈眈的,他早已把那根大麻繩抓到了,在手背上絞著,我看父親似乎不想急著動手,他粗魯地發力,突然推了陌生人一把。陌生人不動,他防備了。「偷花賊,你從哪兒來的?」 「山南,山南原先也有桂花樹的,後來一棵也沒了。」「你他媽想把這些樹搬回去嗎?」 「搬不了。」陌生人依然疲倦地微笑著。他懶散地站起來,在我們前面走,往林子深處去。我跟在他乾瘦的身影後,朝他做了個凶狠的掐脖子的動作,然後用眼睛詢問父親:要不要殺他?父親手裡還提著繩子,喘著粗氣盯緊了陌生人。我的那個動作他看到了,但是卻沒作出應有的反應。我又去拽拉他的石筍般的手臂,這才覺出父親的異樣。他那雙灰狼才有的眼睛已經是很茫然了。「他不是偷花賊。」我聽見父親嘟嘟囔囔地說。黃昏的桂花林子一片寂靜,弧形的紫金光暈沉澱後,林子漸漸地呈現出深不可測的幽暗。那個陌生人簡直像法師施展巫術一樣,讓我們父子倆追逐著他。後來他在桂花王樹前站住了,歪著頭看那片已經疏鬆的花影。我們看見他伸出一隻手掌,如同村裡人一樣,溫情地朝粗壯的樹身貼了一下。父親衝上去,揪住了那陌生人的手。 「你這個怪物,你到底是來幹什麼的?」 「我聽說這棵桂花王快不行了。來看看,我從來沒見到過這棵樹。」「你還是滾得遠一點好,不准對這樹說東道西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從前長在山南的那棵樹,我想把這樹上的花要回去,我們山南的釀酒廠沒有桂花了。」「狗日的你真想把性命丟給我們村子嗎?」「我給你們好多錢。我花好多錢把這些桂花買回去。山南已經沒有一棵桂花樹了。」 我父親沉默著,眼睛重新泛出了我熟悉的凶光。他咬著嘴唇冷冷地笑起來,在桂花林的幽暗中摸索著綰好繩套。緊接著那只繩套飛鳥般從父親手中放出,飛過我的頭頂,落在陌生人的脖頸處。陌生人猛地回過頭來。他沒有受驚,似乎一切都在預料中,只是他對父親長久的注視使這個黃昏凝重起來。我有點透不過氣來。「你當真要把我殺死嗎?」陌生人輕輕地說,聲音很疲憊,「你現在殺我很容易。我累極了,從山南走了整整一天到這裡,我一點力氣都沒了。」父親緊了緊繩套,又鬆了。陌生人一動不動地站著。我看見許多桂花星子從樹上落到了他蓬亂的頭頂。暮色愈來愈濃重,陌生人被繩子套住的身影像一面瘦削的山,倔強地立在我們面前。「你才是個真正的偷花賊。可你怎麼偷得走我們村的桂花呢?這裡到處有童姓祖宗的神靈附在樹身上。」父親說。「我不偷。我花好多錢買你們的桂花,我花好多錢就是要買桂花,山南沒有桂花了。」 「你們難道不能用其它什麼釀酒嗎?你們真他媽見鬼了。」「我們喝慣了桂花酒的,許多遠地方的人也喝慣桂花酒的。我們不知道桂花現在這麼難找,原先山南是有桂花樹的。每年能釀出好幾千罐好酒來。山南的桂花從來都是採下樹釀酒的。」扣著繩套的陌生人說起這些彷彿掩飾不住山南人的傲氣和自尊。他的瘦臉上明顯流溢著桂花的動影,在黃昏裡最後一次閃爍。但是他確確實實累得不行了,疲倦的眉眼間透出一種不祥的氣色,使我想起常常經過林子的耍猴人。我父親走過去,不讓那個枯樹一樣的身子倒在桂花王的樹幹上。他解開了那個繩套,對陌生人說: 「你滾吧滾回你的山南去吧。」 陌生人摸了摸被勒出血痕的脖頸,深深地歎息了一聲。我們看見他往林子外面走,步子踉蹌不定,一路用手觸碰著我們村的桂花。快到河邊的時候,陌生人突然站住,看了看深藍深藍的天空,回頭朝我們這邊喊: 「你們看看天,要起大風吶。」 那聲音聽起來悲涼極了。我父親渾身顫抖了一下。「那個山南人又來了。」 「我早看到了,別去管他。」 「他怎麼老是坐在那兒東張西望呢?」 「他不會偷桂花的,別去管他。」 父親伏在竹寮的窗洞前,遠遠地注視著桂花林裡的那個人影。每天黃昏,當滿樹的桂花在深秋作著燃燒的時候,山南來的陌生人便出現在桂花林裡。不知道他靜靜地想些什麼,在我看來,他比那兩個偷花的小水妖更神奇,更具一種震懾人的法力。「他也在等風來呢。三天的風一吹,我們的桂花就全落在地上了。」父親自言自語地說,「等桂花落光了,我們就回家去住。」「我們怎麼沒抓住偷花賊呢?」 「今年我們的運氣不好,要不然就是今年的運氣好了。」父親一笑起來眼睛就有點古怪。他在那些黃昏中顯得格外的陰鬱和焦躁。那天他在竹寮裡走來撞去的,拖著原先掛在桂花王樹上的大麻繩。我覺得他不像是要捆那個山南人,他眼睛中類似灰狼的神情幾天來沒有重現,後來我看見他把大麻繩掛在了自己身上,然後又用牙咬住嘴唇,古怪地笑。「我覺得明天就要起風了。今天我要去跟山南人談一談。什麼事都要有個了結。」我不知道父親要幹什麼。只是記得在竹寮吸吮的夕光裡,父親那張童姓家族特有的方臉膛突然變模糊了。那天夜裡的桂花香得奇特,我總想著去看看桂花林子到底是怎麼了,為什麼在被風吹落的前夕反而更香呢。但竹寮的窗和門都被父親反扣牢了。他一個人到桂花林子裡見山南人了,他把所有的桂花香從竹寮縫裡趕進來,催我入睡,我睡在黑沉沉的竹寮裡,一個一個地做了許多夢。大概是凌晨的光景,我被突來的大風吹醒。風真的在這一天來了。我看見竹寮的門和窗都被第一場大風粗暴地推開,桂花從樹上地上紛紛揚揚旋起來,金星似地滿天亂舞,撲打著我的眼睛。我忽然意識到這一夜的不同尋常,頂著強勁的大風闖到了外面。一夜間我們村的桂花消失了。水邊的桂花林子光禿禿的,迎著八面來風搖晃個不停。我在滿地的桂花堆裡狂亂地跑著、喊著,尋找著父親。可是父親和山南的陌生人從桂花林裡消失了。這就是我們村裡人害怕的風等待的風啊。我覺得自己也要被風吹起來像一枝桂花那樣飛起來了。 我後來站到了小碼頭的石板上,這裡飄落的桂花幾乎陷沒了我的腳背。我光著腳在風中顫索,因為我發現了父親如何「了結」的秘密。一年四季泊在小碼頭邊的白木大船在風中下了水。船已經走了很遠了。我看見了那船在大風中火焰般扇動的桂花,船過處的河水竟然染成了明晃晃的金黃色。我看見了船上的父親,還有那個從山南來的陌生人。風把他們的桂花船撞得顛簸著,旋轉著,但是父親和山南人卻像兩棵桂花樹堅實地長在船上。他們在風中向河的下游漂流,離我們的村子越來越遠了。還是凌晨。大風沒有把熟睡的村子搖醒。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村裡那幾個早醒的老人首先聽到了我的喊叫聲。我赤腳站在溫暖的桂花堆裡。我站在蒼涼的碼頭上一遍一遍地喊:「偷花賊——」「偷花賊——」「偷花賊——」我的父親從此再沒有回到故里來。 從此就有了山南的有名的桂花陳釀酒。 從此就有了童姓族譜上這一筆雜色的記錄。三年前我們這一帶乾旱,河水見了底。那片桂花樹林在整整一個秋天裡,沒有開花。那一年本來輪上我看守桂花林的,可是我在一個夜晚,恍恍惚惚地鳧過了河,後來到了山南,想尋找我的父親。在山南熱鬧的集鎮上,我發現了桂花。桂花全一束一束地捆好,堆在小攤子上。有兩個女子把身體藏在花堆裡,露出她們富於誘惑的臉,向眾人出售那些桂花。她們也許就是會鳧水的小水妖。 我混在山南的陌生人當中,擠上去買了一束桂花。沒有人認識我,賣桂花的女人也不認識我。但是我什麼都記得,我是從一個充滿悲傷和迷惘的村莊裡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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