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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裡汝平本來想去什麼地方,正要出門的時候,名叫史菲的女孩已經站在黑暗的門洞裡了。 他穿上風衣後打開門,看見一個陌生的女孩迎面站著,她提著一把傘,傘柄上墜著一個發亮的小金箔片。「嗨。」她說。「你是誰?」汝平打開門洞裡的燈,他不認識面前的女孩。「我是史菲。」她把傘前後甩著,許多水珠掉下來。那天夜裡下雨,汝平一直沒有聽見外面的雨聲。後來他回憶史菲時總看見一種虛擬的雨景閃閃爍爍。「你找我?」「不一定。外面下雨了。」 「你認識我嗎?」「你有什麼了不起,為什麼非要認識你?」她回頭看看雨中的街道,說,「雨下大了,我的呢裙子要淋濕了。」「我明白了。你想躲雨為什麼不直說?」汝平把史菲讓進屋裡,他打量著女孩,「你真的從來不認識我?」「不,有一次我從這兒走過,聽見有人彈吉他唱歌,我伏在窗戶上看了會兒,你彈吉他的樣子很瀟灑。我還看見一個梳長髮的女孩。她也跟著你唱,但她的嗓子很難聽,像一隻鴨子叫。」「她是我的女朋友。她確實像一隻鴨子。而你像一隻落水的小雞,你們都很可憐。」 「我的樣子很狼狽嗎?」史菲摸摸被淋濕的頭髮,她從口袋裡掏出一面小鏡子照著,她說,「我可不是來做你女朋友的。」「這無所謂。」汝平注意到史菲是個漂亮而充滿青春氣息的女孩,屬於他最喜歡的類型。他打一記響指,使自己充分鎮定下來。這時候他聽見外面的雨已經下大了,牆上的鐵皮管發出一種空洞的流水聲。汝平說:「我喜歡這樣的雨夜,你呢?」史菲在一個雨夜闖入我在楓林路借居的房子。楓林路的兩側栽有很少的幾株楓樹,更多的是法國梧桐。那是五年前一個秋雨之夜,雨拍打著杏黃色的楓葉和梧桐葉,路上的水窪微微發藍,倒映著天空和樹枝的形狀。雨霧均勻地瀰漫著,有一些行人穿著雨衣帶著雨傘步行或騎車經過楓林路,也經過我的窗口。被米色樹脂燈罩過濾的燈光很淡,汝平的簡單的傢具包括玻璃瓶中的一束石竹在燈暈下顯示出恬靜優雅的色澤。在淅瀝的雨聲中,他與陌生女孩史菲促膝長談。他難忘那種水一樣濕潤溫柔的氣氛。記得史菲的那條黑紅格子的呢裙。她坐在椅子上,不時地把裙子往下壓,往兩邊抻。有時候她豎起一根手指放到眼前看。他發現她的手指上用圓珠筆畫了許多張人臉,許多眼睛、鼻子、嘴和耳朵。 「你手指上畫的是誰?」 「我父母,我哥哥,還有我的朋友,誰愛我我就把他畫在手指上。」「如果愛你的人太多,手指不夠用呢?」 「那就畫在腳趾上。」她咯咯笑起來,突然擺手說,「不行,腳趾上不能畫,誰也看不見。」 「你看上去很幸福,你是祖國的花朵。」 「是嗎?」她聳了聳肩。汝平覺得這種動作是從美國電影中摹仿來的,但史菲的摹仿沒有讓他討厭。史菲說:「我最喜歡下雨了,風雨之夜特別浪漫,讓人很悲痛。」「你用詞不當,應該說風雨之夜讓人很惆悵。」「別挑刺,我就是說的惆悵,你自己聽錯了。你有中耳炎嗎?」「好吧,是我聽錯了。我有中耳炎。」汝平說,「喂,你有多大了?」「你有多大了?」史菲重複著,輕蔑地哼了一聲,「這是一個最庸俗的問題。我有多大礙你什麼事?」 「不想說就不說。」汝平說,「我們喝點什麼?茶,還是咖啡?」「當然喝咖啡。喝茶使人衰老。」 「沒聽說過。」「我不要糖。我最恨別人給我亂放糖,只有土鱉喝咖啡才放糖呢。」「這下慘了。」汝平正朝杯子裡加糖,他想了想說,「我就是一個土鱉。」「不,」史菲伸出她左手的食指,送到汝平面前,她說,「你像他,你很像老虎。你是一個假裝深沉的人。不過,你不是壞人。壞人都是小耳朵,你的耳朵挺大的。」汝平看到的是女孩纖細而紅潤的手指,令他吃驚的是手指上那個人的臉與神態,真的與他驚人地相似。汝平想這純屬巧合。他並不因此認為史菲有良好的美術功底和鑒別能力。他認為她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幼稚可笑的女孩。史菲跟汝平道別的時候,雨已經停了。汝平送她到路上。昏黃的路燈照耀著女孩瘦削的肩和平板的胸部,她看上去像只活動布娃娃。汝平有一種奇異的憐憫之情。他想挽住女孩的手,但被推開了。於是他們並肩走過雨後的街道,空氣濕潤充滿腐葉氣味,楓林路古老的建築泛著模糊的白光。有一輛夜班公共汽車慢慢地經過楓林路,朝近郊方向駛去。這時候史菲開始奔跑,跑到一潭積水前站住。她抬起那雙雨靴踩著水,一邊踩一邊咯咯地笑。 「喂,你回去吧。我想一個人走回家。」 「你什麼時候再來?」「想來就來,不想來就不來。」 「告訴我你的地址,我去找你。」 「討厭,我最恨別人問我要地址。」 汝平看著史菲拎著長裙一路小跑,她的纖細的身影漸漸遠去。風吹落樹上最後的雨珠,楓林路上一片沉寂。在雨夜的沉寂中汝平聽見了一支隱隱的彌撒曲,汝平環顧四周,附近沒有教堂,他懷疑這肅穆神聖的聲音來自天穹深處。直到許多年後,汝平領悟了那個雨夜若有若無的彌撒曲,他看見了一支蒼白纖弱的手伸向他,以上帝的名義向他求援。但是一切都被忽略了。汝平初到這個平原上的都市,滿懷著英雄和藝術的夢想。他在一所學院裡任職,專門給學生發放獎學金或者召集他們政治學習等等。那會兒他生活拮据,有時候沒有錢買飯菜票,就拿著碗勺去學生的碗裡弄飯吃。等到發了工資他又參與集體宿舍盛行的種種賭博。汝平總是輸,有一回他把腳上的皮鞋也輸掉了,上班時只能穿一雙拖鞋。這使他的上司很不愉快,上司指著汝平的腳說,你應該注意點影響。汝平說,我沒有錢要不你借我錢去買雙皮鞋? 拖鞋問題使汝平和院方的關係急劇惡化,也使汝平的心情很惡劣,他很快離開了集體宿舍,在楓林路上租了一間小屋。這樣汝平的生活變得更加貧困。在獨居楓林路的日子裡,支撐汝平精神的除了藝術的夢想,更直接的是他後來認識的許多女孩。世界上有許許多多的女孩。 每逢週末,汝平就騎上自行車在城市陌生的街道上遊逛。有時候他把車停下來,走進某家僻靜的咖啡館。他要一杯咖啡一碟蛋糕,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一邊觀望街景一邊啜飲著淡若糖漿的咖啡,從午後直到夜幕初降。汝平心事茫茫,有時他難以解釋自己行為的涵義。我想幹什麼?我不知道。枯坐咖啡館在偌大的中國顯得古怪而可笑。有時他在僅有的幾張紙幣上寫下一篇小說的題目或者一首短詩。女招待們對著汝平詭秘地笑著,相互竊竊私語。汝平知道他在別人眼裡的形象。他無所謂。但是他難以控制自己莫名的傷感情緒。每次走進咖啡館,汝平總是設想著某部關於愛情的電影,就在冷靜的傍晚的咖啡館中,老式唱機播放著一首樸素動人的愛情歌曲,燭光在四壁搖曳,每隻桌子上都插有紅色玫瑰或者石竹花。他走進去。電影就這樣開始了。畫面和人物都必須優美。優美對於他就是生命。 這天很冷,凜冽的北風在窗外呼嘯。汝平看見咖啡館的門被砰然撞開,有三個女孩混亂地魚貫而入。她們的穿著時髦而顯單薄,跺著腳,嘴裡呵著氣。汝平想她們既然怕冷為什麼不多穿點衣服?三個女孩推推搡搡東張西望,然後徑直朝汝平這邊走來。他聽見一個女孩嘻笑著說,瞧,那邊有個釣魚的。汝平不禁笑了。他知道釣魚在這個城市的另一種語義,特指那些在公共場合勾引異性的勾當。 「這兒可以坐嗎?」「隨便坐。又不是我家的椅子。」 她們在他邊上的空位坐下。從身高依次排列,她們分別是吉麗、上官紅杉和小曼。這當然是汝平後來知道的。汝平看見吉麗從牛仔茄克的口袋裡掏出一盒莫爾牌香煙,很熟練地抽了一支叼上。然後她側轉臉,微笑著對汝平說,「先生是釣魚的嗎?」「什麼意思?我沒帶魚竿。」 「先生還挺幽默。」她朝兩個同伴眨眨眼睛,「不帶魚竿怎麼上鉤?」「用手摸。」汝平想了想,很嚴肅地說。 他看見吉麗和小曼都會意地咯咯笑了。上官紅杉沒有笑。她始終朝窗外看著什麼,她的面容輪廓美麗絕倫,在很淡的燈光下發出一種玉石色的光澤。這是上官紅杉給汝平的第一印象。汝平想一個街頭女孩如此美麗是罕見的。「不,他不是釣魚的。」小曼審視著汝平,從嘴裡吐出一隻橄欖核,她對吉麗說,「他在這兒擺氣質呢,他是美籍華裔,越南僑胞,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你抽的是什麼煙?」吉麗拿起汝平的香煙翻弄了兩下,「這是什麼破煙?看來你是沒有資格請我們喝一杯了。」「你以為我想釣你們嗎?你們是什麼魚?大頭鰱魚,兩塊錢一斤。」「對女士說話最好文雅一點。」吉麗說著朝女招待打了個榧子。她對汝平笑了笑,「沒關係,一看你就是只空包。我來請你喝一杯吧。」女招待端上咖啡時上官紅杉慢慢地轉過臉來。她就坐在汝平的對面。她直視著汝平的臉,目光很散淡,一綹長髮垂在臉頰上。汝平感到女孩桌底下的雙膝,朝他柔軟地撞了一次,兩次,然後停止不動了。他聽見女孩莫名地歎了一口氣。在咖啡館裡汝平認識了三個女孩,汝平在虛幻中看見某台老式唱機旋轉著,一支古老而感傷的愛情歌曲姍姍而來。他想像中的關於愛情的電影似乎出現了最初的場景。「喂,會跳舞嗎?」「會一點。」「會一點是多少?探戈會嗎?倫巴會嗎?」「會一點。」「別謙虛了。謙虛使人落後,驕傲使人進步。」「我從來就不知道謙虛什麼樣子。我只能說會一點,世界上一共有多少種舞你們知道嗎?」 「不知道。你說有多少種?」 「我也不知道。」汝平看著女孩們咯咯笑起來。他想無聊時逗女孩瘋也是一件有益於身心的事。他注意到上官紅杉的神情依然故我,他想她也許是例外,有的人天生就不喜歡笑,他就是這樣。「你跟我們去亞洲飯店跳舞吧。你不用擔心錢。」小曼回頭拍了拍吉麗的肩膀,「吉麗付帳。吉麗是個大財主。她的先生在香港每月給她寄美元寄港幣。吉麗最喜歡跟你這樣的小白臉跳貼面了。」「八格呀嚕嘶拉嘶拉的,」吉麗怪叫著抬起皮靴朝小曼踹去,兩個女孩扭打起來。一隻咖啡杯砰地掉在地上,碎成幾片。女招待聞聲趕來,說,賠錢吧。吉麗鬆開了手,不屑地瞟了女招待一眼,她彎下腰從皮靴裡抽出一張拾元兌換券朝桌上一拍:「夠了吧?」然後她對同伴們說,走呀,去亞洲跳舞。這種爛地方待久了對健康不利。 上官紅杉站起來,繫好了白色絲巾,她對汝平注視了幾秒鐘,說:「來吧。有事幹比沒事幹好。」 汝平好像聽見了某種神秘的召喚。上官紅杉天生的女性魅力輕易地使他隨之而去,就像樹葉隨風而去,這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現在他想起第一次與上官紅杉跳舞的情景,仍然有一種暈眩的感覺。他看見女孩的長髮在舞廳燈光裡飄飄灑灑,她的頭髮上有一種奇特的香味。它們編織了一場甜蜜的夢幻,就像雨絲般發出沙沙的響聲。汝平沉浸其中,一切都染上溫和的美好色彩。「你好像是第一次來這裡。雖然你故作鎮靜,好像見過大世面的樣子。」「我是鄉下人。我快讓這裡的氣派嚇傻了。」「自嘲是個好辦法,可以掩飾許多東西。」「我不喜歡這種地方,到處是金錢和奢侈的氣息。世界上還有幾萬萬勞動人民在受苦受難,可我們卻在這裡揮霍享樂。」「這個觀點很虛偽。所有人都渴望金錢和歡樂。只有得不到才會歧視它們。這些人大多是偽君子。」 「你說話很直率。你是個實用主義者。」 「你呢?是理想主義者還是偽君子?」 「我什麼都不是。我這人沒有標誌。不過我有許多夢想,想當航海家,想當流浪歌手後來想當綠林好漢,想到火葬場開接屍車,都沒成功。現在我是一個職業作家。」「寫了多少書了?」「一本也沒有。說出來真不好意思。因為我從來沒有寫完過一本書,我只寫開頭,下面就沒有了。」 「那你算是聰明人。我從來不看書,書都是騙人的東西。我不看書是因為不想受騙。其實我可以反過來教那些作家怎樣生活。」「請不要污蔑我們。小心我把你搬進小說裡,我會把你寫成一個悲劇人物,自命不凡,放蕩不羈,最後很悲慘地死了。」「怎麼死的?說出來讓我聽聽。」 「隨便怎麼死的,我可以寫你吸毒致死,情殺致死,或者就撞在輪子上吧,這樣最簡單也最自然。」 「別去幹這些無聊的事。你很窮是嗎?我可以介紹你做生意。一個月賺一條是起碼的。」 「一條是多少?」「一千。這你也不懂?又裝蒜。」 「不錯,也許可以試試。」 「我介紹你去找幾個老闆。他們就是銀行,隨便用手一捅,千兒八百的就掉出來了。到時我們三七分利好了,你得七成,我得三成。對你優惠啦。」 「既然這錢好賺,你自己為什麼不幹?」 「我只想玩,我什麼事也不想幹。」 「除此之外,你還有什麼愛好?」 「有一個愛好,不能告訴你,說出來嚇你一大跳。」上官紅杉微笑著,她的臉上有一種淺淺的紅暈,這使她顯得健康而可愛。她的嘴唇濕潤地噘起來,湊到汝平的耳邊。汝平清晰地聽見一個粗俗的不登大雅之堂的詞組,他真的被嚇了一跳。他從來沒有遇到一個女孩像上官這樣直率放肆。一切因此有了悄悄的曖昧的變化。他迷惘地看著女孩,她的臉上充滿青春美麗的痕跡。她的眼睛現在變得溫柔而灼熱。他感覺到女孩的兩條手臂,就像柔軟的繩子捆住他的身體。情慾的窒息黑暗無邊。上浮或者墜落,一樣地迅疾,一樣的充滿詩意。後來汝平和上官紅杉幾乎是緊接著跳完了剩餘的舞曲。他聽見小曼大驚小怪的笑聲和吉麗懷有惡意的調侃。他還聽見一種類似細沙崩坍的聲音,那種聲音持續不斷,無疑來自幻覺,來自他的意識深處。 「摟緊一點。」女孩說。 「再緊一點。」女孩說。 這是十二月的一個夜晚。午夜時分,汝平和上官紅杉一起回到了他在楓林路的小屋。門被推開了,汝平真切地聽見他幻想中的電影音樂。黑暗中迴盪著一支懷舊而感傷的愛情歌曲。她們經常給汝平打電話。汝平沒有私人電話,他把學校的電話號碼告訴了她們,她們一下就記住了。汝平不得不從一樓到三樓來回奔波,去接那些毫無意義的電話。她們有時罵大街,有時談時裝和電視連續劇,有時候什麼也不說,光是對著話筒瘋笑一氣。頻繁的女孩的電話使汝平招惹了別人的不滿情緒。他的上司每每用厭惡的眼光審視汝平。他說,以後私人的電話不要打到辦公室來,既影響工作又浪費國家電力。汝平解釋說,她們主要是太無聊了。上司哼了一聲,確實無聊。汝平說,生活有時候確實無聊。隨便聊聊就不無聊了。無聊的意思就是沒有什麼可聊。有什麼聊一聊心情就好多了。上司說,你心情不好?汝平說,有一點,主要是憂國憂民,當然也有一些個人問題。上司說,我看你是腦子有問題。汝平無聲地笑起來。他說,我身上到處都是問題,我正在想辦法解決這些問題。在一些陽光明媚的早晨,汝平枯坐辦公室抄寫學生助學金的發放表或者年度總結,他看見時光之箭從窗外的冬青樹叢中嗖嗖地滑過去。歲月就這樣流逝。汝平聆聽著他的電話鈴聲。但他發現他的許多電話都被同事們故意掛斷了。那些人凡接到他的電話都回答說不在,然後順勢掛上。有時汝平就站在電話機旁,接電話的同事也敢說,不在,他不在。這些電話冤案後來逐一得到證實,汝平百感交集,欲哭無淚。他不知道哪裡出了毛病,毛病出在誰身上。有一點是再清楚不過了,他被藐視了,他被剝奪了使用電話的權利。憤怒使汝平臉色蒼白,嘴角浮現出異常的笑意。當星期三職員們集中在會議室政治學習時,汝平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慢慢地舉起手打開了牆上的電扇開關。大號吊扇立刻呼呼旋轉起來,汝平回頭看著一群人的頭髮被吹起來,圍巾和手套被吹起來。他們在這場突然襲擊下瞠目結舌,慌作一團。汝平心裡很愉快,他像孩子一樣拍了拍手。汝平坦然地走出會議室,進了廁所。他打開水龍頭洗手,他的手冰涼冰涼的。汝平想冬天的風和水都能使人清醒,這個世界這些人都被庸俗的勝利沖昏了頭腦,用冷風或者冷水對付他們,這是一個簡單可行的辦法。汝平把所有的水龍頭都打開,看著水溢出了池子,流了一地,然後他走出廁所,把廁所的門用掛鎖鎖上了。第二天汝平把他的惡作劇告訴了上官紅杉。上官紅杉第一次放聲大笑,笑得前仰後合。汝平說,你別笑了,其實我一點也不高興。這一來我在學院再也混不下去了。也許我幹得太幼稚了。上官紅杉說,沒關係,你幹得讓全國人民揚眉吐氣。那兒混不下去再找個地方吧,去康克公司怎樣?合資企業,工資裡含一半外匯。我跟他們老闆打個招呼就行。汝平說,我不感興趣,在哪兒干都一樣。除了吃飯睡覺,幹什麼都沒有意思。上官紅杉沉默了一會兒,說,也是的。我看你幹什麼都沒勁,幹那事還行。 這年冬天汝平離開了學院。他記得他正在收拾抽屜的時候,接到了最後一個電話。是史菲打來的。她讓他幫忙找一份工作。她認為他交際廣泛,肯定有辦法。史菲不知道汝平的近況,更不知道汝平自己剛丟了飯碗。 「你想找份什麼工作?」汝平問。 「秘書打字員什麼的,」她說,「電視台你有路子嗎?或者報社、圖書館也行。要高雅一點的工作。」 「打掃廁所行不行?我們這兒鬧水災了,缺個清潔工。」「我沒閒心聽你幽默。」她說,「我電大畢業了,沒有合適的工作,我太苦惱了。」「干了工作更苦惱,還不如什麼都不幹,在家吃飯睡覺看電視,什麼苦惱也沒有。」 「你真可惡。我再也不理你了,呸!」她大概對著話筒啐了一口。電話就啪地掛斷了。 史菲再次到楓林路時已經有了變化。她坐在汝平的床上,一言不發,埋頭玩著吉他,撥弄出一些單調刺耳的噪音。他注意到她新近燙了頭髮,頭上很密集地佈滿了卷卷毛。史菲顯得有點老,或者說像一個年輕的家庭婦女。但汝平不忍心把他的看法說出來,因為史菲明顯地為自己的頭髮感到驕傲。「老虎在外面。」」她突然說,「他在外面等我。」「老虎是誰?」「我的男朋友呀。他老是跟著我,我到哪兒他到哪兒,他像一條跟屁蟲。」「怎麼不讓他進來?諒他也不會咬人。」 「他不願意。」她抿抿嘴唇,矜持地說,「我也不願意,因為愛情應該是秘密的。」汝平掀開窗簾,看見一個瘦高的穿皮茄克的男孩站在一棵樹下,跺著腳取暖。他的衣領豎著,頭髮很長很亂,手上夾的香煙一明一滅。汝平想他的樣子是典型的電影裡的失戀者。「你找到工作了嗎?」「找到了。殘疾人基金會。做檔案員。找這份工作好不容易哦。」她佯怨地歎了口氣,「現在我總算自立了。」「好好工作。記住,不要得罪上司,不要多打電話,不要多說話,要多打開水,多掃地,多抹桌子。這是我的經驗之談。」「別說這些了,煩人,我找你商量正事。我想跟老虎吹,他這人太淺薄,一點也沒有教養,光知道追女孩,他還跟人打架。我想吹,可他說想吹就紅了我。紅了是什麼意思?」「殺了你。用匕首或者菜刀,或者水果刀。」「媽呀!」她抱住臉叫了一聲,「別嚇我了。你說我該怎麼辦呢?」「這很簡單。你要怕死就別吹不怕死就吹。」「討厭。人家痛苦死了,你還幸災樂禍。」她猛地敲了一下,吉他一根細弦崩地斷了。她把那根弦拉下來,在手指上繞著,「他愛我愛得太深了。他說我上幼兒園的時候,他就愛上了我。我相信他會殺我,因為愛情都是瘋狂的。」「騙人。」汝平說。「你說誰騙人?」她又敲了一下吉他。 「你把我的吉他弦弄斷了。」汝平把他的吉他搶了過來。「愛情真是可怕的陷阱。」她又歎了口氣,說,「我每天做惡夢,夢見誰在追我,一會是老虎,一會是杜丘先生,一會是義俠佐羅,他們都披著斗篷,帶著凶器。亂七八糟的。有一次我還夢見你,你來拽我的腳,把我從懸崖上往下拉。」「這是受迫害的妄想,也叫少女綜合症。別害怕,不過是夢而已。」史菲低下頭。她的細長的雙腿從地上抬起來。她穿著紅色的棉皮鞋,兩隻紅色的腳尖並起來,篤篤敲了兩下。她抬起眼睛望著天花板說,「唉,誰能解放我的痛苦?」「你也別太痛苦了。馬克思說愛情都是過眼煙雲,一個人應該獻身於革命。」「看來我只能忍受命運的擺弄。」史菲突然輕聲嗚咽起來。她的瘦削的雙肩微微顫動著,一雙手含在唇邊。汝平看著史菲的一滴淚真實地凝結在臉腮上,他想一個女孩的嗚咽無論出於什麼原因,都具有一定的美感。 「那個雨夜真美好。」史菲走出汝平的小屋時回頭說。「每個雨夜都美好。你可不要去死。」汝平倚著門對女孩高聲叫喊。他看著女孩跟樹下的男孩挽起了手,消失在楓林路上。這時候他突然想起史菲的雨傘再次遺忘了。那把傘放在門後。小巧玲瓏。傘面是漂亮的花布,傘柄上墜著一個發亮的金箔,汝平認為這把雨傘精緻而巧妙,它的主人卻是個頭腦簡單的傻女孩。楓林路的居民經常在早晨看見一個漂亮女孩走出汝平的屋子。她挨著牆走路,有時一邊走一邊用梳子梳理頭髮。他們知道女孩和汝平是什麼關係,有人知道她的名字,說那就是上官紅杉,被外語學校除名的小野雞。 汝平開始跟著上官紅杉四處尋覓新職業,他像一種滯銷的商品被她不負責任地推銷。上官紅杉說,這位先生在哈佛和劍橋留過學,精通四國外語,特別擅長於經濟管理,總之他是位不可多得的人才。她有一隻鍍金的名片盒,盒子裡裝滿各種名片。她帶著汝平去找名片的主人。有的她認識,有的只打過一個照面。這樣不免會碰到一些尷尬的場面。上官紅杉衝著某位經理說,張經理,你好哇,多日不見啦。對方卻不認識她。上官紅杉就說,你真是貴人多忘事,那次我陪你喝了三杯白酒,難道白陪了?她天生有這種遇事不慌應付自如的本事。每逢這時汝平心裡像爬滿了蒼蠅,他看著那些男人幡然醒悟眉飛色舞的表情,心想這就是男人的嘴臉。男人在漂亮女孩面前就是這種下流的嘴臉。他們抓住女孩的小手拚命地握,恨不得永遠不鬆開。 在一家公司擁擠的電梯裡,汝平看見一個西裝革履肥頭大耳的經理先生,滿臉通紅,額上青筋激烈地搏動。他的一隻手似乎是無意地搭在鈕扣上,小心翼翼觸碰著上官紅杉的胸部。上官紅杉微笑著,對那雙被煙熏黃的手視若無睹。汝平感到寒心,他暗暗踢了她一腳。她沒有理睬,用臀部拱了他一下,以示回敬。汝平聽見上官紅杉輕柔地說了一句話,經理,你手上的方戒很漂亮。及至後來,汝平看見上官紅杉的手指上出現了那只方戒,他忽然有一種被欺騙被耍弄的感覺。他問她:「這玩意哪來的?」她把戒指摘下來對著陽光照了照,說:「很好的金子是嗎?我最喜歡金子的顏色了,它很溫暖。」他問她:「怎麼弄來的?」她說:「你別管,自然是等價交換了。」汝平徹底明白了一個殘酷的事實,他對女孩說:「你是個不要臉的婊子。」女孩掠了掠她的長髮,說:「你別血口噴人,我不是婊子。我只是個壞女孩。」汝平沉默了很久,憂傷地說:「我對整個世界失望了。我準備去買一瓶安眠藥,你肯陪我去嗎?」女孩說:「自己去吧,一瓶不夠,最好多買幾瓶。」後來汝平就在上官紅杉介紹的一家房地產開發公司任職,每月薪水三百元。這使他初步擺脫了拮据的生活。他開始抽他所喜愛的英國捲煙,穿名牌服裝和運動鞋。有時候他從鏡子裡凝視自己的臉,那張臉年輕而驕矜,眼神卻流露著永恆的迷惘之情。汝平覺得有必要拷問鏡子裡的那個人,他對鏡子裡的人非常厭惡和不滿。汝平說,你是什麼東西?暴發戶?二流子?小爬蟲?活殭屍?告訴我,你到底是什麼東西?汝平漸漸地開始躲避上官紅杉。他一想到女孩的那種難以容忍的劣跡,心情就無法平靜。他夜裡出門,獨自在街道上遊逛直到凌晨。汝平面對深夜空曠寂靜的城市,發現城市的天空很低,他朝著天空伸出十指,天空變得無比堅固,他無法用手指將它捅穿。有一天汝平推開他的房門,看見上官紅杉坐在床上,側身翻弄著床單。「你在找什麼?」「胸罩。」她沒有抬頭,說,「去哪兒玩了?」「隨便走走。我很悶,胸口好像堵住了。」「我知道你哪兒堵住了。」她說,「對我沒有興趣了?」「我只是不能接受你的生活。我在考慮怎樣改造你,你是一個失足青年,改造好了仍然前途光明大有希望。」「別想改造我,我對自己非常滿意。你看見我的胸罩了嗎?」「對於我來說,改造或者拋棄,只能做一種選擇。」女孩回頭若有所思地看著汝平,突然笑起來。她說,那就拋棄吧。我無所謂,其實你也一樣。她開始從抽屜裡找她的東西,睡衣、化妝品、衛生紙和拖鞋,統統塞進一隻大號登山包裡。汝平看見那只登山包就明白她是準備收拾東西的。他有點沮喪地躺到床上,抽了枕巾把臉蓋住,他不想讓女孩看到他的臉。「我會懷念你,你讓我想起睡覺以外的事,一些美好的事情。」汝平說。「我想的跟你恰恰相反。」女孩說,「你這個偽君子。」汝平覺得渾身冰冷。他掀掉臉上的枕巾,看見女孩充滿魅力的背部和髖部,還有輪廓美麗飄逸的臉,它們在室內的幽光裡漸漸淡去。這時汝平再次聽到了空氣中類似細沙崩坍的聲音。這聲音使他陷入極度恐懼和悲傷之中。「這個要給你留下嗎?」她舉著一盒避孕藥具說。「不要。你要就帶走吧。」 「好孩子。不要就都不要吧。」她說著推開窗子,一揚手把那盒東西扔到了窗外。然後女孩走到床邊,在汝平的額角上輕輕吻了一下。那是冰涼的一吻。充滿垂死的氣息。現在汝平仍然回想著那種奇怪的寒意,他不能相信它來自女孩濕潤性感的紅唇。女孩離去的時候輕輕拉上了門。我聽見她的腳步在窗前匆匆而過。室內一片黑暗,懸掛在窗台上的風鈴發出清脆而單調的聲音。在黑暗中我理解了黑暗的內容。我看見一些傷感的空氣從我面前迅速跳走,它們在各個角落裡微微啜泣。我在一種空空蕩蕩的感覺中昏然睡去。亂夢紛至沓來。我看見一群身披白紗的女孩站在許多圓圈裡。音樂響起來,她們開始舞蹈,最後從我身邊掩面而過。她們就像一群白色幽靈從黑暗中掩面而過。她們後來經常出現在我的夢境中。 在剩餘的冬天裡,汝平蝸居在楓林路的小屋裡埋頭寫作一部愛情小說。快結尾的時候他突然對這部小說感到厭惡透頂,所有的人物都滑稽可笑,所有的細節都流於俗套,他想他怎麼會寫出這樣的一部糟糕透頂的小說呢。汝平把一疊稿紙一張張撕碎,然後抱到門外一把火燒掉了。他看著紙堆在風中很快變成一堆灰燼,他繞著紙灰走了一圈表示默哀,最後他鎮定了一下精神,決定去外面喝杯咖啡。他來到西寧路上的咖啡館門前,發現昔日寒傖簡單的門面被裝修得富麗堂皇,玻璃門上用綠漆寫著一個舶來語:伊甸園。他不明白這個名字是否能增進食慾。但他認識到一個問題:世界每天都在發生奇妙的變化。 這一天汝平和上官紅杉再次相遇。他看見上官紅杉和一個灰頭髮的外國紳士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他想躲開,但這種躲避在他看來顯得委瑣,他乾脆大搖大擺從他們身邊走過去,在角落裡坐下。他想這純粹出於偶然,像那種愛情電影的情節,人物的表現應該自然流暢。他注意到上官紅杉化了很濃的妝,這是一個變化,而她的神情和微笑一如既往地嫵媚動人。他冷靜地觀察著他們,聽見女孩用流利的英語和灰頭髮親切會談。她沒有看見我?她為什麼看不見?汝平不無憂鬱地想。他甚至有一個衝動的念頭:走過去坐在他們中間,或者把灰頭髮趕出咖啡館。但他沒有必要幹這種愚蠢的事。再說沒有一部好電影會出現這種場面的。 懷舊而感傷的愛情歌曲應該響起來了。汝平看見他們站起來,手拉著手朝外面走。她始終沒朝他看一眼。汝平搖起了臨街的玻璃窗,他把腦袋探出窗外,朝女孩怪叫了一聲。他看見女孩捂著嘴笑了。她走過來,抬起手掌在他的頭頂上拍了一下,然後扭著膀子走了。他聽見灰頭發問,那人是誰?女孩說,他是一個白癡,我喜歡拍白癡的頭頂。汝平的頭頂因此奇癢難忍。它同他的心靈一起經受了這次小小的創傷。創傷可以忽略,汝平不能容忍上官紅杉喊他白癡。汝平一直堅信他是瘋狂人世間的最後一名智者。幾天後汝平在去上班的路上遇見了另一個女孩小曼。小曼突然從人行道上跳下來,攔住他的自行車。她從頭至腳陷在各種毛皮裡,手裡抓著一串冰糖葫蘆。「你沒長眼睛?」她歪著腦袋朝他指指戳戳,「你怎麼隨便撞人呢?」「別開玩笑。我心情不好。」汝平皺了皺眉頭。「什麼叫心情不好?你跟上官怎麼回事?是誰把誰蹬了?」「她是個白癡。」汝平說。 「白癡?」小曼咯咯地笑起來,她咬了一口冰糖葫蘆,「我最喜歡聽人罵人了,只要不罵我。」 「你也是個白癡。女孩都是白癡。」汝平說。「他媽的,小心我揍你。」小曼瞪了他一眼。她跳回人行道,挽住一個戴墨鏡的男人說,「來,介紹一下,這是香港來的黃先生,很有錢,這是大陸的藝術家,一分錢也沒有。」黃先生露出兩顆黑牙,朝汝平笑笑。他禮貌地摘下手套,向汝平伸出手。汝平對著那隻手發愣,這無疑是一隻淫蕩的手,天知道它玷污了多少女孩的肉體。汝平無力地握住它搖了搖。男人的手都很髒很油膩,汝平想,他最恨跟人握手。「先生在哪裡做事?」黃先生問。 「火葬場。」汝平不加思索地說,「我的工作很忙,我要趕去上班了。」「哦,先生原來在工廠服務。」黃先生沒有聽清,轉過臉問小曼。「他說他在什麼工廠?」小曼又是一陣瘋笑,笑夠了說,別理他,他失戀了,心情不好。 「王八蛋。」汝平低聲罵了一句,他去推車子。這時候他聽見小曼對他喊,上官走啦,她去深圳啦。 「你說什麼?」「她走啦,說不定要去荷蘭,她搭了一個荷蘭人。」「她去荷蘭跟我有什麼關係?」 汝平重新登上車子。他把一隻手插在口袋裡,單手騎著車。早晨八點鐘的街道嘈雜喧囂,廣告,汽車,商店,還有人類像螞蟻一樣浮動。他們很有信心地終日奔走。這麼多的人,這麼繁華的生命,他們是否都對未來充滿信心?汝平突然想起聖經裡的詞語:蒼海浮生。蒼海浮生是什麼意思?就是說世事如海,一片蒼茫。每個人都漫無目的浮在上面,有的是大馬哈魚,有的是工業垃圾,有的只是一隻癟破的避孕套而已。史菲也是個酷愛電話的女孩。她經常給汝平打電話。有一天她在電話裡轉述電視劇《阿信》的情節,說著說著就嚎啕大哭。汝平只好掛斷電話,讓她哭個夠。還有一天史菲打電話向他索取松山芭蕾舞團的演出票。汝平說他沒有票,有票也不給她。他說芭蕾男演員等於不穿褲子,未婚少女不准入場。史菲在電話裡喊,胡說八道,小心我讓老虎來揍你一頓。汝平沒有見過史菲的老虎。他對女孩們的戀人有一種天生的敵意。也許老虎確實是個很會打架的小男人,因為沒過幾天,史菲又打電話問他有沒有公安局的路子。她哭哭啼啼地說,老虎又跟人打架了。你不知道他是一個多麼男子氣的人,有個男孩對我吹口哨,他上去一拳就把人家的牙打掉了。汝平說,這不很好嗎?讓他蹲幾天牢吧,等放出來他的男子氣就更足了。史菲說,你幸災樂禍?你就不能幫幫我嗎?我一直把你當成好朋友的。汝平說,我幫你誰來幫我?我要是公安局長就把全世界的人都拘留起來,每個人都有罪,都應該去嘗嘗拘留的滋味。在老虎被拘留的這段日子裡,史菲每天去拘留所等待她的戀人。她站在鐵柵欄外凝望一條長長的走廊,只能傷心地哭泣。外面下著白茫茫的雨,雨水從我的頭髮上掉落,我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淚水。後來史菲對汝平這樣描述。她建議把這些寫進小說中去。「他從裡面給我捎了一樣東西。」史菲很神秘地說,「你猜是什麼東西?」「一封情書?一條金項鏈?」 「不是,你太庸俗了。」她突然捋起衣袖,露出左手腕上的一根橡皮筋,「就是這條橡皮筋。」 「很好,這比一條金項鏈更有意義。」 「他讓我們它套在手上等他出來。後來我就是套著橡皮筋接他的。遠遠的我就把手腕舉起來,他看見我手上的橡皮筋,眼淚就流出來了。」「這是一個動人的電影場面,我的眼淚也快流出來了。」「那天下著雨。我們沒有雨衣和傘,就在雨中慢慢地走,身上淋透了。就在那條路上,我們互相發現不能分離,他把我的手插在他的口袋裡,因為我冷得簌簌發抖。在電報大樓門口,他一把摟住了我,他說,還冷嗎?我說不冷了,再也不冷了。」「愛情。」汝平歎了口氣說,「什麼是真正的愛情?這就是真正的愛情。」沒隔幾天,史菲打電話告訴汝平,她要和老虎結婚了。「你買件有意義的禮物送給我吧。」她的聲音喜氣洋洋。「沒有這個想法。」汝平說,「我反對女孩過早結婚,破壞婚姻法。」「其實也不是正式結婚,是婚前同居,懂嗎?」她把重音放在婚前同居上,竊竊笑了一陣,「你送一塊掛毯吧,或者送咖啡套具也行,我們有一間小屋牆上爬滿長青籐。你說我們牆上應該貼什麼顏色的牆紙?」 「我不知道,我反對你們非法同居。」 「你這人真討厭。」她對著電話喊,「我以後再也不理你了。」「不理就不理,」汝平也對著電話喊。「你嚇唬誰?」史菲婚後就沒有消息了。汝平猜想她的日子肯定過得很幸福很浪漫,女孩最後的歸宿就是和一個男人廝守在一起,這是社會發展的動力。有一天汝平收拾屋子看見門後的那把小傘,他想她應該把它拿走了。 他給殘疾人基金會撥電話尋找史菲。對方是個中年婦女的聲音,很不耐煩地說,不在,他說上哪兒了,對方說你管人家呢,願上哪兒上哪兒,你去報紙登尋人啟事吧。汝平摸不著頭腦,他最後聽見話筒裡傳出一句話,什麼玩意?什麼玩意是什麼意思?汝平很生氣,他想那個婦女大概處於更年期年齡,不光是她,世界上有許多人莫名其妙心情不佳。報紙雜誌上說這與太陽黑子的活動以及濫伐森林破壞生態平衡有關。雨傘仍然靠在門後,汝平想起那個雨夜初遇史菲的情景恍若隔世。一切都變得遙遠模糊了。 過了很久,汝平受親戚之托在一家南北貨商店挑選兩串鴨肫,他埋頭觀察著櫃台形形色色的鴨肫,聽見頭頂上有人在竊竊地笑。原來那個穿白大褂的女售貨員就是史菲。她捂著嘴一邊笑一邊從籮筐裡拽出十幾串鴨肫,說,挑吧,對你優惠,隨你挑了。「你怎麼在這兒?」「這兒怎麼啦?我就不能在這兒嗎?你歧視售貨員就別來買東西。」「不,我是說你怎麼離開殘疾人基金會的,那是份好差使。」「說出來你不相信,就為了一點涮羊肉。」她吐了吐舌頭,「有一次聚餐吃涮羊肉,我吃了很多,把他們的那份也吃了。他們就認為我沒有修養。他們都在背後說我壞話,我受不了。我最恨別人背後造謠中傷我的人格。我一氣之下三天沒上班,他們本來就容不得我,這下趁機把我辭退了。」「這簡直不可思議。況且羊肉和修養毫無關係。」「他們是一群卑鄙小人,他們都是偽君子。」她說。「假裝吃不下,實際上能吃一頭豬兩隻羊。誰稀罕那點涮羊肉?我現在恨不能把羊肉吐出來還給他們。」 「你千萬不要太消沉了,對生活要充滿信心。賣鴨肫也是為人民服務。」「誰消沉了?弱女子才會消沉呢!我就是要奮鬥,給他們看看我的能力。」她憤憤地說著,又壓低嗓音告訴汝平。「我想考電視播音員,主持青年專題節目。」 「想法不錯,可是你的普通話好像不標準。」「那怕什麼?我努力,有事(志)者志(事)竟成嘛。」汝平和史菲隔著櫃台交談了很久,雖然南貨北貨的氣味混雜在一起非常古怪難聞,周圍很嘈雜,但談話是愉快的無拘無束的。直到後來,汝平發現史菲有點心不在焉了,她不時地瞟著手腕上的小坤表。 「要下班了?」「不,五點鐘我要給一個人掛電話。」 「你對電話的熱愛令人感動。」汝平說,「給老虎掛電話?」「不。」她聳了聳肩,臉上露出神秘而羞澀的笑意。「我要給一個青年畫家掛電話。阿D,你認識嗎?」「阿D還是阿Q?阿Q我知道,阿D是什麼人?」「阿D你都不知道?他在北京美術館辦過畫展,還得過國際金獎。他長得很帥,連鬢鬍鬚,喜歡穿一件白色的風衣,你真的不知道他嗎?」「騙人。」汝平說,「騙人的東西。」 「你說誰騙人?」「我說鬍鬚。有好多鬍鬚是假的,用強力膠水粘上去,專門騙取純潔少女的愛情。」 「你自己沒有鬍鬚就不要忌妒有鬍鬚的。」史菲批評汝平,她說,「好多女孩都崇拜他。阿D很高傲,他才是白馬王子呢。他要給我畫一幅肖像,他說等會兒要請我看電影。」「你在搞婚外戀?你不害怕老虎把你紅了?」「我不怕。他不能限制我的人身自由。」女孩仰起臉,鮮紅的嘴唇動情地顫動著,她說,「我要去,我要追尋我的自由和權利。」「完了。」汝平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我看這個世界完全亂套了。」女孩又一次看了看表,哎喲叫了一聲。她急急忙忙朝裡面的貨房走,回頭招呼汝平說,「你等一下,我要去打電話啦。」汝平倚著櫃台,聽見熟悉的出自女孩之手的拔號聲,那種聲音在他潮濕的心裡卡嗒卡嗒地響著。他敲著玻璃櫃台,無端地煩躁起來,我還等著幹什麼?難道還有什麼可交談下去的嗎?汝平苦笑著提起兩串鴨肫走出了南北貨商店。天氣很好。有個女孩將和陌生男人去約會。汝平想這種事情每天都在發生,這也是生活的規律,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到了初春季節,冰雪在楓林路上悄悄融化。道路兩側的梧桐樹葉在風中劈剝作響。自然的色彩由黯淡轉為明亮。一九八五年的世界之光刺痛我的眼睛。 我獨居一隅,平靜地度過白天。在夜晚我做著一個循環往復的夢。我總是看見一群身披白紗的女孩舞蹈著,從黑暗中掩面而過。她們像一群白色幽靈從黑暗中掩面而過。我看見她們美麗絕倫的臉在虛光中旋轉,變成一些頹敗的花朵,在風中一瓣瓣地剝落飄零。誰在哭泣?是誰在黑暗裡哭泣呢? 春天汝平收到一封電報。電報內容是我住綠洲飯店三○一房我想念你一定來信等等。很長的一封電報。下面沒有署名。汝平猜這電報肯定是上官紅杉拍來的。因為他當時正默想著女孩美麗的臉和身體。他相信意念的作用。不會是別人的,即使從電報紙上,他也能分辨出女孩特有的甜膩的氣息。夜裡春風熏拂,汝平坐在窗前給上官紅杉寫信。時隔數月他仍然對她溫情似水。在信中他傾訴了一種永恆熱烈的思念。他註明這種思念超越肉體和情感之上,屬於人性範疇,因而更其深刻豐富。在冷淡的離別以後,他發現他無法忘卻那個放浪形骸的女孩。回憶往昔的愛情場景,汝平心情沉重如鐵。他把信朗讀了一遍,把它裝進自製的畫有抽像圖案的信封,後來他把信投進了街角的郵筒裡。他站在郵筒邊凝望冬夜淒清的街道,再次聽見一支懷舊而傷感的愛情歌曲隱隱迴盪。南方的天空在南方,那是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汝平仰天長歎,忽然感受到世界之大人心之古,事物在同一個天空發生著玄妙的對比和變化。 半個月後汝平的信被退回來了。郵局的改退判條上寫著查無此人的字樣。汝平很掃興,他想也許她已經離開原處了。給一個四處漂泊的女孩寫信,退信也是意料中的,他只是可惜那些感情在郵路上顛簸了一番,白白地浪費光了。春意漸濃的季節裡汝平苦不堪言,他幾乎每天看見上官紅杉在夢境裡自由走動。女孩光著腳穿著透明睡裙在他四周自由走動。她的黑髮像絲綢般地迎風拂動,芬芳無比。汝平意識到他陷入了一種危險的境地。他嘲笑自己軟弱的意志,不相信他會這樣真摯地愛上別人。但他無法抑制尋找上官紅杉的慾望。有一天他在抽屜裡翻到了吉麗的地址,他決定去找那個討厭的女孩,她也許會知道上官紅杉的確切音訊。汝平按照地址找到城西。在一條骯髒泥濘的小巷口,他攔住一個少年問詢。「吉麗?」少年想了想,突然頓悟道:「是大洋馬吧?她在雜貨店裡。」汝平沒有意料到吉麗會住在這樣破爛的房屋裡,他也從不知道吉麗就是大洋馬。這讓他有點好笑。他走進那傢俬營雜貨店,店堂裡沒有人。汝平遲疑看掀開了後面的門簾,門簾後是一個小院。院子裡氣氛不同尋常,地上擺滿了花圈,香燭燃燒的氣味撲鼻而來。許多人披麻戴孝地忙碌著,有一個女人聲嘶力竭地哭嚎著。汝平大吃一驚,這裡有喪事。他首先想到是吉麗死了。如果吉麗死了,他就不必再去打擾她了。汝平悄悄地退出雜貨店,他剛跨上自行車聽見身後一聲呵斥:「站住,招呼不打就溜。」回頭一看是吉麗,原來吉麗還活著。「我以為你死了,心裡挺悲傷的。」汝平說。「放屁。我怎麼會死?是我媽死了。」 「那你怎麼不哭?看你的模樣喜氣洋洋的。」「有什麼可哭的?」吉麗回頭朝裡面看看,悄悄地說,「該死的都要死,不該死的就活著。」 汝平在雜貨店裡坐了會兒。那是吉麗開設的小店,貨架上擺滿了香煙、酒和香皂之類的小百貨。在東面牆上有一張吉麗和一名乾癟老頭的合影。吉麗指了指照片說,「那是我先生,比我大二十三歲。」「長得挺英俊的。」汝平說。 「別跟我來這套。笨蛋才找英俊男人。」吉麗又朝著貨架指了指,「這些東西,你看上什麼拿什麼。你來找我我很榮幸。」汝平挑了幾盒英國香煙塞進口袋,他說:「反正都是剝削來的,不拿白不拿。」「說得對。世上只有一個理,你剝削我,我剝削你,最後誰也不欠誰。」吉麗笑起來,她把腰裡的孝帶解下來朝地上一扔,「直說吧,找我幹什麼來了。」 「上官紅杉。我有事找她。」 「我還以為你找我跳舞呢。」吉麗朝他啐了一口,她擠眉弄眼地說,「難道我就不如上官有魅力嗎?」 「你們都不錯。比老豬婆有魅力多了。你知道她現在在哪兒嗎?」「拱食。」吉麗突然咯咯大笑,她點燃了一支煙,說,「她在廣東拱食呀。廣東那地方我是知道的,去了就不想回來了。」「這我知道。我有個直覺。她好像出什麼事了。」「是出了一點小岔子,沒什麼大不了的。」「小岔子到底有多大?」 「這不能告訴你。」吉麗的表情有點詭秘,她猛吸了幾口煙,把煙圈往汝平臉上吹來,「誰都有點秘密,你就別問了。」「但是我同她的關係非同一般。我們之間沒有什麼秘密。」「非同一般?」吉麗捂著嘴大笑起來,「男女之間的關係都是一回事,你千萬別自作多情。」「別這樣瘋笑,你才死了媽。」汝平有點難堪,他說,「告訴我,她到底出什麼事了?」 「我不能告訴你。」吉麗突然沉下臉來,「你們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莫名其妙。我覺得你們莫名其妙。」 「你才是莫名其妙的傢伙。滾吧,上別處尋找你的愛情去。這兒只有死人,沒有愛情。」 「我覺得全世界都莫名其妙。」汝平慢慢地站起身,他拿起自己的圍巾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他說,「我真想把你們勒死,死了就正常了,就像你媽一樣。她現在是最正常的人。」汝平沮喪地走出吉麗的雜貨店,他聽見吉麗在後面喊:「你會搓麻將嗎?明天來搓麻將吧。」汝平沒有理睬。他騎上自行車時迎面吹來一陣大風,風擴大了雜貨店後院哭喪的聲音。汝平臉色蒼白,嘴唇像枯葉一樣在風中顫抖,他的內心也充滿了絕望的寒意。這天汝平暗暗發誓結束和女孩子的浪漫史。他用瘖啞的嗓音對自己說,消失吧,讓我們互相消失吧。汝平關起楓林路小屋的門。把春天關在門外。他重新坐到書桌前,撰寫一部帶有自傳性質的長篇小說。他想迴避愛情生活的描寫,但事實上不可能,它在他的青春歲月裡畢竟佔據了很重要的地位。汝平寫作時打開他的小型收錄機,一遍遍放著埃·西格爾的《愛情故事》插曲。他相信這樣的音樂有益於創作的進展。在小說中汝平設計了與上官紅杉的重逢: 四月的一個夜晚。他從外面回到楓林路小屋。遠遠地發現他的門是開著的,他預感到什麼事情悄悄降臨了。女孩坐在窗前吃麵包。地上堆著幾件簡單的行李。他悄悄地走上去,從後面把她的雙眼蒙住。令他吃驚的是她服飾打扮上的變化,她從來沒有這樣穿戴過:黑色高領毛衣,藍色牛仔褲和圓口布鞋,頭髮剪得像男孩一樣短。他幾乎認不出她來了。「你怎麼進來的?」「我翻窗子進來的。」「你還活著,我以為你光榮犧牲了。」 「差一點,就剩幾口氣。」 「你不知道我多麼想你。」 「我也一樣想你。」他把女孩抱起來。女孩在他的臂彎裡像一根羽毛那樣輕盈,像風一樣漂泊不定。他深深地被這種久別重逢的情景所感動,眼眶有點發熱。「這有多好,我們又在一起了,再也別走了。」「不走了,我累壞了。」 「這是你的家,永遠不離開這裡。」 「那也不行,我不喜歡老是待在一個地方。」「我是說,我們,結婚。你願意結婚嗎?」「結婚?多新鮮,你不是開玩笑吧?」 「不是。你說,你願意和我結婚嗎?」 「我無所謂。你要是有興趣我奉陪,結一次試試。」「那麼現在就開始吧。」「開始吧,大概這很有意思。」 他從抽屜裡找出兩支蠟燭點上。然後又拉滅了燈。房間立刻淹沒在奇異的色調中。蠟燭的兩朵纖細的火苗顫動著,微微發藍。他凝視燭光,看見幸福的夢想在燭光裡一點點地燃燒。他把女孩緊緊地摟住,說:「等到蠟燭燒光,新的世紀就開始了,現在你有什麼感想?」 女孩搖了搖頭。她又在黑暗中平靜地說:「我坐了一年牢。」「你說什麼?」「我坐了一年牢。我托人給你打過電報。綠洲飯店就是監獄,你可能沒弄明白。」「別嚇我,我有心臟病。」 「我在賓館裡和漢斯一起過夜,讓埋伏了。」「我不明白。」「那一陣恰好大撒網,我撞在槍口上了。」「我還是不明白。我覺得全世界都瘋了。」他的牙齒咬得咯咯地響,揚起手打了女孩一記耳光,「不要臉的小婊子。」「你怎麼打人?」女孩捂著臉說,她抓起一隻墨水瓶朝他擲去,「你他媽憑什麼打我?」 「不打你我對不起自己。」他低頭看著墨水瓶在地上碎成片狀,墨水流了一地,他說,「我怎麼愛上了一個婊子?」「那不是真的。你只是愛性交,這一點我比你更清楚。」女孩站起來提起她的行李。她朝桌上的蠟燭看了看,在黑暗中笑著。她說,「蠟燭快滅了,我也該走了。」 「我為什麼要愛上一個婊子?」他說。 這時候女孩走到他身邊,她伸出一隻手摸了摸他的臉。說,你的臉真燙。然後她揚起手還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她說,我不能讓你白打我的耳光。你這個偽君子。他蹲在地上沒有動。那手掌的一擊冰涼冰涼的,就像她的吻一樣充滿死亡氣息。他看著女孩在最後的燭光中走出門去,纖細的身影像火一樣在牆上閃爍不定。別走,你會死的。他搓著手在屋裡來回走動。桌上的蠟燭光無聲地熄滅了。你會死的。他這樣想著沉浸在黑暗的情緒裡。他聽見外面的街道上有一輛載重卡車隆隆駛過,戛然而止。與此同時他聽見了空氣中那種類似細沙崩塌的聲音,那種聲音越來越強烈,揮之不去。後來他總是在幻覺中看見一隻巨大的佈滿汗毛和油膩的手,那隻手操縱著卡車的方向盤,完成了一項罪惡的使命。他聽見了一種震聾發聵的撞擊聲。還有女孩細若游絲的歎息,它像楊柳一樣在楓林路上飄飄灑灑。 春天發生了一起車禍。 車禍現場就在楓林路上,距我的房子只有五十米之遙。在高壓氣燈的照射下,我親眼目睹了一個女孩的死亡場面。我看見她側睡在冰涼的路面上,就像從樹上無意掉落的樹枝。有兩隻旅行包散落在路上,一隻是紅色的,另一隻也是紅色的。而女孩的身體在這個夜晚蒼白如雪。這個夜晚是以前每一個夜晚的延續。車禍之外還發生了什麼?我依然沉沉睡去。在夢裡我又看見了那群舞蹈的女孩,她們身上纏滿白紗,從黑暗中掩面而過。在四月之夜裡我總是被夢驚醒。我抱緊雙臂,無人在我的懷抱裡哭泣,我返身而去。有人在我的腳背上哭泣。女孩是無法逃避的,這就是惡夢,這就是惡夢般漫長的愛情故事。汝平的青春歲月從這個春天開始停滯不前。他結束了多年來與女孩們談情說愛的生活方式,開始過一種想像中的修士生活。他深居簡出,伏案撰寫那部自傳體長篇小說。在小說中,所有他愛過的女孩最後都死去了,他說不清出於什麼心理,不由自主地讓她們都死光了。剩下一個史菲,汝平有點猶豫,是讓她死呢,還是讓她活下去? 有一天汝平在閱讀本地出版的晚報時,發現一條短訊,是關於一起情殺案件的。他靈機一動,就把那條消息剪下來貼在稿紙上,稍作變動。汝平想,這就是一條情節線索了,用這種寫作方法處理人物結局經濟實惠。 談戀愛腳踏兩隻船遭殘殺少女命歸西 本報訊:四月五日晚在護城河旁發現的無名女屍案現已被偵破查實。死者史菲,女,二十歲,生前系長江南北貨商店店員。兇手王飛已於昨日揖拿歸案。據瞭解,王犯系史菲同居男友。王發現史菲與畫界男子白某另有戀情,遂起殺心。史菲被害時,白某也在現場,但他竟然見死不救,逃之夭夭。 汝平把這一節念了兩遍。這時候他的思維有點紊亂起來。一種言語不清的恐懼感使他呼吸急促,無法繼續寫作。他希望這是在夢裡。面對的是虛擬的惡夢。於是他把燈開了,燈光一明一滅。依然不能減輕他的恐懼。也許這是真的。汝平站在書桌前環顧屋子的四周,他看見一點金光在幽暗中閃爍,那是一年前的雨夜被史菲遺忘的雨傘,它現在掛在門後,傘柄上的金箔片沉重地下墜。汝平取下那把傘,將傘尖朝腳背戳著,他用的力量很大。疼痛和迷亂使他發出了一聲狂叫。他把傘扔在地上,史菲的細花雨傘無聲地倒了下去,就像一具悲哀的人體。「這是真的。」汝平對自己說。「她們不幸地死去了。」汝平拉開門,進門的是五月之夜溫煦潮濕的風,風中有白玉蘭花淡淡的清香。進門的還有一點一點的黑暗,它們匍匐在他的腳下,慢慢地向室內移動。 這是一九八五年暮春的一個夜晚。 五年以後,汝平三十歲了,他成了這個城市小有名氣的青年作家。同許多三十歲的男人一樣,汝平結了婚,有了個呀呀學語的小女孩。他的妻子是一個外科醫生,是他患闌尾炎住院時認識的,汝平對別人解釋說,醫生和病人最容易產生愛情,而這種愛情關係往往是冷靜的恰如其分的。他對他的婚姻家庭抱著非常樂觀的態度。 汝平在市郊擁有一套舒適漂亮的房子,有一天他路過楓林路那一帶時,順便去看了從前住過的房子。楓林路一帶在大興土木,街道兩旁古老的房屋已經夷為平地,到處都是殘垣斷瓦。奇怪的是他住過的小屋還沒拆掉。孤零零地聳立在瓦堆上。汝平繞著它走了一圈,聽見空地上隱隱地迴盪著一支熟悉的電影插曲。汝平想起昔日的浪漫生活。想起昔日關於英雄和藝術的夢想,不由得唏噓長歎起來。小屋的門上貼了封條,但沒有上鎖。汝平推門進去,看見四壁結滿了灰塵和蜘蛛網,地上到處都是他搬家時遺棄的雜物紙片。也許這裡已經好久無人涉足了。在一隻破紙箱裡,他發現了那把傘。傘面被老鼠啃得千瘡百孔,傘把上的金箔也沒有了,汝平想那是很漂亮很可愛的小玩意,不知是讓哪個孩子拿回家去了。汝平舉起那把傘,在屋子裡走了一圈又一圈。他聽見多年前的夜雨聲在傘上淅淅瀝瀝地響著,久久不散。汝平想雨夜還會來臨,但是永遠也不會有女孩來這裡敲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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