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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你怎麼啦?皇甫夫人驚愕地看了看我,她說,君王口中無戲言,你不可以信口開河的。
  你們讓我去我就不去,你們不讓我去我就去。我說。我的示威性的話語使他們目瞪口呆。皇甫夫人的臉上出現了窘迫的表情。她對丞相馮敖說,吾王年幼頑皮,他的話只是一句玩笑,丞相不必當真。
  我很生氣,堂堂燮王之言從來都是金科玉律,祖母皇甫夫人卻可以視為玩笑。皇甫夫人貌似慈愛睿智,其實她只是一個狗屁不通的老婦人。我不想再跟誰慪氣了,我想從繁心殿脫身出去,於是我對身後的宮侍說,拿便盆來,我想大解了,你們要是嫌臭就走遠一點。我是故意說給皇甫夫人聽的,她果然上了當。她轉過臉厭惡而憤怒地瞪著我,然後我聽見她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用壽杖在地上戳擊三下,今天燮王龍體不適,提前罷朝吧。整個大燮宮中對我的西巡之事議論紛紛。我的母親孟夫人尤其憂心忡忡,她懷疑這又是一場陰謀,惟恐我離宮後會發生種種不測。他們都覬覦你的王位,他們千方百計地想暗害你。孟夫人哭哭啼啼地對我說,你千萬要小心,隨駕人員一定要選忠誠可靠之人,別讓端文兄弟一起去,別讓任何陌生人跟你去。
  我出駕西巡已成定局,這是皇甫夫人的旨意,所以也是不可更改的。對於我來說,我視其為一次規模浩大的帝王出遊,充滿了許多朦朧的嚮往。我想看看我的兩千里錦繡大河,我想看看大燮宮外的世界是什麼模樣。所以我用一種輕鬆的口吻安慰了母后孟夫人。我援引古代經典中的信條說,為帝王者天命富貴,如捐軀於國殉身以民則英名遠揚流芳百世。母后孟夫人對於虛無的古訓從來是充耳不聞,她後來就開始用各種市井俚語詛咒我的祖母皇甫夫人,她總是喜歡背地裡詛咒皇甫夫人。那段時間我的心情有點焦躁,宮侍們經常被我無緣無故地鞭笞拷打。我難以訴說我的憂喜參半的心情。有一天我召來了宮中的卦師,請他測算出巡的禍福。卦師圍著一堆爻簽忙碌了半天,最後手持一支紅簽告訴我,燮王此行平安無事。我追問道,有沒有暗箭害我?卦師就讓我隨手再抽一簽,他看了簽後臉上露出極其神秘的微笑,說,暗箭一出,將被北風折斷,陛下可以出巡了。
  臘月初三的早晨,我的西巡隊伍浩浩蕩蕩通過德輝門,宮人們在高高的箭樓上揮巾相送,而京城的百姓們聞訊而來,男女老少將宮門前的御道擠成兩道密集的人牆,他們企望一睹新燮王的儀容,但是我乘坐的龍輦被黃縵紅綾遮擋得嚴嚴實實,百姓們其實根本無法看見我的臉。我聽見有人在高聲吶喊,陛下萬歲,燮王萬歲。我想掀開車篷上的暗窗看看外面的百姓,隨輦護駕的錦衣尉很緊張地勸阻了我,他說,陛下千萬小心,人群密集的地方經常藏匿著刺客。我問他什麼時候可以打開窗戶,他想了想說,等出了京城,不過為了陛下的安全起見,最好是不要開窗。我立刻朝錦衣尉嚷了一句,你想悶死我嗎?如果一直不能開窗我就不出駕西巡了,如果我不能隨意看到外面世界的人和風景,那還有什麼意思呢?當然這只是我腦子裡的想法,我不宜將這種想法告訴錦衣尉。王宮的車隊出了京城城門後加快了速度,街市兩側圍觀的百姓也漸漸稀落了,風從曠野中吹來,颯颯地拍打車上的旌旗的麾幡。空氣中飄散著一種難聞的腥味,我問錦衣尉腥味從何而來,他告訴我京城近郊的百姓以皮毛業為主,每逢入冬季節就將帶血的羊皮、牛皮拿到太陽下晾曬,現在官道的兩側晾滿了各種牲畜和野獸的皮毛。
  那個阻攔龍輦的老婦人突然出現在車馬群中,前面的驃騎兵和龍輦兩側的侍衛起初沒有發現她。老婦人以一張獸皮蓋身跪在官道左側已經多時了,她掀開獸皮後朝我的龍輦直撲過來,侍衛們大驚失色。我聽見車外響起一片騷動之聲,我打開暗窗時侍衛們已經強行架走了那位白髮婦人,我聽見她呼天搶地的哭叫著,她說,我的小娥子,把我的小娥子還給我,陛下開恩放小娥子出宮吧。
  她大喊大叫的幹什麼?誰是小娥子?我問錦衣尉。奴才不清楚,也許是從民間選來的宮女吧。誰是小娥子?你認識小娥子嗎?我又隔窗詢問馬車上的一個宮女,我覺得那個老婦人的哭叫使人心裡發慌。小娥子在先王身邊侍奉,先王駕崩後一起隨棺殉葬了,那個宮女眼淚汪汪地回答,她掩面啜泣著又說了一句,可憐的母女倆,她們要在黃泉路上見面了。
  我竭力想回憶小娥子這個陌生的宮女的面貌,卻什麼也沒有想起來,要知道大燮宮的八百宮女面貌都娟秀姣好,互相之間都很相似。她們像一些繁花俏枝在三宮六院之間悄悄地搖曳生長,然後是盛開或者凋零,一切都不著痕跡,我想不起小娥子的容貌,卻想起銅尺山下的陵墓,想起無數深埋於地底的棺木和死屍,一股深深的涼氣奇妙地鑽進我的鼻孔,我打了個噴嚏,我突然感到車裡有點冷。
  陛下受驚了。錦衣尉說,那個老婦人該以亂刀斬首。我才沒有受驚呢,我不過是想到了死屍。我披上了一件孔雀氅,繫好麂皮護腰,我說,野外比宮裡冷多了,你們該想法給我準備一個小泥爐,我想在車上烤火。我第一次看見了燮國的鄉村。那些村落依山傍水,圓頂茅屋像棋子一樣散落在池塘和樹林邊。初冬的田疇一片荒蕪,桑樹的枝條上殘存著一些枯卷的葉子。遠遠的山坡上樵夫砍柴的聲音在空谷中迴盪,還有一些販運鹽貨的商販從官道旁的小路上推著獨輪小車吱扭扭地經過。我的車隊駛過每一個村莊都惹來狗吠人鬧之聲,那些衣著破陋面容枯槁的農人集結在路口,他們因為親眼一睹我的儀容而狂喜激奮,由老人率領著向我行三叩九拜之禮,當龍輦已經穿越桑樹離開村莊,我回頭看見那些農人虔誠的儀式仍然在持續,無數黝黑的前額一遍遍叩擊著黃土路,聽聲音酷似春日驚雷。鄉村是貧窮而骯髒的,農人是饑饉而可憐的,燮國鄉村給我的最初印象僅止這些,它與我的想像大相逕庭。我忘不了一個爬在樹上的孩子,那個孩子在寒風中的衣著只是一片撕裂的破布,他騎跨在樹叉上摹仿父輩向車隊行禮,一隻手卻不停地從樹洞裡掏挖著什麼,我看了很久才看清楚,他在掏一種白色的樹蟲,他嘴裡咀嚼的食物就是這種白色的樹蟲。我差點嘔吐起來,我問錦衣尉,那孩子為什麼要吃蟲子?錦衣尉說,他是餓了,他家的糧食吃光了就只好吃蟲子了。鄉村中都這樣亂吃東西,要是遇上災年,連樹上的蟲子都會被人搶光,他們就只好扒樹皮吃,要是樹皮也被扒光了,他們就出外乞討為生。如果乞討途中實在餓急了,他們就抓官道上的黃土吃,吃著吃著就脹死了。陛下剛才看見的骨頭不是牛骨,其實就是死人的屍骨。
  談到死人我就緘默不語了。我不喜歡這個話題,但是不管在哪裡人們都喜歡談論這件事。我冷不防打了錦衣尉一個巴掌,警告他不要再談死人。後來車隊經過了月牙湖,我才重新快活起來。月牙湖水在暮色夕照中泛金瀉銀,水天一色,滿湖蘆葦在風中飄飄欲飛,輕柔的蘆花和水鳥盤旋在一起,使湖邊的天空一半蒼黃一半潔白。更令我驚喜的是水邊棲落著一群羽毛明麗的野鴨,它們被木輪和馬蹄驚動後竟然徑直朝我的龍輦飛來,我令車伕停車,持弓跳下龍輦,有一隻白頭野鴨應我的弓弩之聲飄然落地,我高興得大叫起來,那邊的燕郎已經眼疾手快地撿起中箭的野鴨,一手高舉著朝我跑來,陛下,是只母鴨。我讓燕郎將那只野鴨揣在懷裡,等會兒到了行宮,我們煮著吃。我對燕郎說。燕郎順從地把受傷的野鴨揣進懷裡,我看見他的典羅衫很快就被野鴨之血洇紅了。在月牙湖邊我興致勃發,隨駕車馬都停下來,觀望我彎弓射鵰的姿態。可惜以後數箭不中,氣得我扔掉了手裡的弓弩。我想起從前在近山堂吟誦的詩文中就有感懷月牙湖景致的,我苦苦地回憶卻沒有想起一鱗半爪,於是我信口胡謅了兩句,月牙湖邊夕陽斜,燮王彎弓射野鴨,竟然也博得隨駕文官們的鼓掌喝彩。大學士王鎬提議去涼亭那裡瞻仰古人的殘碑余文,我欣然採納。一行人來到涼亭下,發現青石碑銘已經蕩然無存,亭柱上過往文人留下的墨跡也被風雨之手抹盡,令人驚異的是涼亭一側的斑竹林裡憑空多了一間茅屋。來過月牙湖的官吏們都說茅屋起得蹊蹺,有人徑直過去推啟柴扉,稟報說茅屋裡空無一人,再舉燈一看,就驚喊起來,牆上有題字,陛下快來看吧。
  我率先走進茅屋,藉著松明燈的光線看見牆上那行奇怪的題字,燮王讀書處。根據筆跡我一眼明斷是僧人覺空所為。我相信這是他在歸隱苦竹山時留給我的最後教誡。所以我輕描淡寫地對侍從們說,不必大驚小怪,這不過是一個僧侶的塗鴉之作。在湖邊茅屋下我想像了一個黑衣僧侶踏雪夜行的情景,覺空清懼蒼白的臉變得模糊而不可捉摸。我不知道這個嗜書如命的僧人是否已經抵達遙遠的苦竹寺,是否正在寒窗孤燈下誦讀那些破爛發霉的書經。
  夜宿惠州行宮。惠州地界正在流行瘟疫,州吏們在行宮的四周點燃一種野蒿,煙霧繚繞,辛辣的氣味嗆得我咳嗽不止。我下榻的正殿也用絲帛堵塞了門窗,到處都令人窒息,據說這是為了防止瘟疫侵入行宮。我滿腔怨氣卻發洩不出,我從來沒預想到會來這個倒霉的惠州下榻過夜,但是侍從們告訴我這是西巡鳳凰關的必由之路。
  我和燕郎玩了一會繃線線的遊戲,後來我就讓燕郎和我並肩而睡,燕郎身上特有的類似薄荷的清香淡雅宜人,它改善了惠州行宮污濁的空氣。
  過品州時正逢臘月初八,遠遠地就聽見品州城裡鑼鼓喧天聲樂齊鳴的節日之聲。我早就聽說品州是燮國境內的富庶之地,德高望重的西王昭陽在燮國公分封的這塊領地勵精圖治,品州百姓以善織絲綢和商賈之名稱雄於芸芸眾生之上。我的車隊接近品州城門,抬眼可望城門上方的那塊鑄金的橫匾,上書品州福地四字,據傳先王在世時,曾向他的叔父西王昭陽索要這塊橫匾,遭到婉言拒絕,先王后來派出一支驃騎兵深夜潛行至此,結果登上雲梯的騎兵都紛紛中矢墜落,據說那一夜西王昭陽親臨城樓防盜,盜匾者都死於西王昭陽的毒箭之手。西王昭陽與大燮宮心存芥蒂的歷史由來已久,隨駕的文武官員格處小心謹慎,他們把我的龍輦鳳輿喬裝改扮成一支商隊進了品州城,車隊在僻靜的街巷裡迂迴穿梭,最後抵達裝修豪華富麗的品州行宮,西王昭陽竟然不知道我們到來的消息。品州城內的節日鑼鼓使我在行宮內心神不寧,我決定攜燕郎二人微服私訪。我無心暗查西王昭陽的豐碩政績後面隱匿著什麼劣跡,我感興趣的是民間鬧臘八到底是何等的歡娛,品州的百姓到底又是如何地安居敬業其樂融融。天色向晚,我與燕郎各自換上了皂襖潛出行宮後門,燕郎說他曾經隨父到品州城賣過鐵器,他可以充當我的嚮導。
  除了幾家紡織作坊偶有嗡嗡的繅絲聲,品州城內萬人空巷,街衢之間的石板路面在冬日夕照下泛出潔淨的光澤。燕郎領著我朝市聲鼎沸的大鐘亭走,途中遇到一家匆匆打烊的小酒鋪,面色醺紅的酒鋪老闆正站在板凳上摘門前的幌子,他朝我們揮舞著那面酒幌嚷嚷,快走吧,舞龍蛇的快過大鐘亭啦。在品州城我生平第一次走了二里之地,燕郎拉著我的手擠進大鐘亭的茫茫人群,我的腳底已經起了水泡。沒有人注意我和燕郎,歡樂狂喜的人群如潮水在大鐘亭的空地上湧來湧去,我時刻擔心腳上嫌大的麻屐會被人踩掉。我生平第一次躋身於布衣百姓之中,身體被追逐社火的人流沖得東搖西擺,我只好緊緊抓住燕郎的手臂,惟恐與他走散。燕郎像條泥鰍似地靈巧輕捷,領著我在人群中穿梭來往,陛下別怕,鬧臘八就是人多。燕郎俯著我的耳朵說,我會讓陛下看到所有好玩的東西,先看陸上的,後看水上的,最後再看市上的。這次微服出遊令我大開眼界。品州城內的狂歡氣氛和惠州城內的鬱鬱悶悶形成鮮明的對比。先王的仇敵西王昭陽統轄著如此亢奮如此瘋狂的城池,使我感到一絲隱隱的憂慮,在這裡我親眼觀賞了著名的品州臘八之伎,計有吹彈舞拍、鼓板投壺、花彈蹴鞠、分茶弄水、踏滾木、走索、弄盤、謳唱、飛禽、水傀儡、鬻道術戲法、吞刀吐火、起輪、風箏、流星火爆等十餘種。這些都是燕郎所謂的陸上伎樂。燕郎還要拉我去湖邊看水上的畫舫小船,說那裡的人更多,因為所有新鮮奇俏的商品在臘八節上船出售。我盯著一個在空中走索的雜耍藝人,正在難定東西之際,從雜耍班的布縵後面走來一個黑臉漢子,他直視著我的眼睛熠熠發亮。孩子,好輕巧的身板,他伸出手在我的腰間捏了一把,疼得我驚叫了一聲。我聽見黑臉漢子操著南部口音說,孩子,跟我走,我會教你走索的。我對他笑了笑,燕郎在一旁則嚇白了臉,他急急地說了聲,陛下快跑,就拉著我的手擠出了看雜耍的人群。嚇死我了。跑出一段路燕郎放開了我的手,他仍然白著臉說,雜耍班最會拐人了,要是陛下真的讓他們拐跑了,我就活不成了。那怕什麼?我倒覺得走索比當燮王威武多了,那才是英雄。我想了想我跟走索藝人的差別,很認真地說,我不喜歡當燮王,我喜歡走索藝人。
  要是陛下去走索,我就去踏滾木。燕郎說。你說話怎麼像個老宮女一般乖巧?我在燕郎的腮幫上擰了一把。燕郎立刻滿面羞赧之色,我又說,別臉紅呀,你怎麼老是像個女孩子一般羞羞答答呢?
  燕郎咬著嘴唇,眼神像一隻受驚的小鹿,他說,奴才罪該萬死,以後再也不敢臉紅害羞了,不知道陛下還想不想去看看別處的熱鬧?
  去吧,既然溜出來就玩個痛快吧。
  我和燕郎最後來到品州城西側的香柳湖邊。湖邊果然是另一番人間仙景,無數畫船小舫上歌妓舞鬟,絃樂笙簫,船家羅列無數珍品奇貨招徠遊人,計有鬧竿、戲具、花籃、畫扇、彩旗、糖魚、粉餌、時花、泥孩兒等樣,岸上的貨攤則擺滿了珠翠冠梳、銷金彩緞、犀鈿漆窯等各種玩器。我看得眼花繚亂,直歎沒有隨身攜帶銀子。燕郎神秘地說,陛下想要哪樣儘管吩咐,奴才不花一文也可以弄到手。我就指著船頭上的幾個彩塑泥孩兒說,我想要那些泥孩兒,你去給我弄來吧。燕郎讓我站在原地等他,我站在一棵大柳樹下,心裡疑惑著燕郎輕鬆的承諾。頃刻就看見燕郎撥開人群往我這邊走,邊走邊從懷裡掏著什麼,先掏出一個泥孩兒,又掏出一個泥孩兒,一共掏出四隻,捧在手上對我嘻嘻地笑。是偷來的?我恍然大悟,我接過四隻泥孩兒問燕郎,那麼多的人守著,你怎麼偷來的?
  眼快手快腿快,燕郎莞爾一笑,他摸了摸頭皮說,我三哥教我的,我三哥什麼都偷得到,有一次他還在屠戶的眼皮底下偷過一頭豬。你有這一手怎麼不告訴我?早知道我就讓你去偷皇甫夫人的玉如意了。要不你去把品州城門上的金匾給我偷來?那都是我最喜歡的東西。我對燕郎亦真亦假地說。那可不行,會砍頭的,奴才萬萬不敢。燕郎回頭朝湖邊望了望,他拉了拉我的衣角,陛下快走吧,我怕船家發現了會追來。回行宮的路上是燕郎背我走的,因為我已經走不動了。我們穿越品州城歡樂的街市,聽見路人在紛紛議論燮王駕臨品州的消息。我在燕郎的背上掩嘴竊笑,我發誓這是我十四年來最快活最自由的一天。後來我對燕郎說我以後要把西王昭陽逐出品州城,把我的燮國京城遷到品州來。燕郎在我的身下嗤嗤地笑,他說,那就好玩了,我可以天天去給陛下偷泥孩兒了。四個彩塑泥孩兒在後來的西巡途中一一丟失了。後來又經過了許多燮國的城鎮,品州城的臘八節狂歡留給我的印象漸漸淡薄了。但是在昏昏沉沉的冬日午後,在顛簸泥濘的鄉野小道上,我多次想起那個在高空中表演走索的雜耍藝人,他的紅披風和黑皮靴,他的野性奔放的笑容和自由輕盈的身姿,當他在細鐵索上疾步飛奔時多麼像一隻山間羚羊。我還多次想起那個操南部口音的黑臉漢子,他對我說,孩子,跟我走,我會教你走索的。西部邊地瑞雪初降,皚皚白雪覆蓋著無邊的曠野和荒涼的集鎮。這裡歷年戰禍不斷,居民遷徙致使人煙稀少,方圓百里之內竟聽不到雞鳴狗吠之聲。統轄此地的西北王達漁貪圖酒色之名我早有所耳聞,在他的府邸裡我看見了數不勝數的酒缸酒罈,還有一個巨大的深不可測的大酒窖,瀰漫於西北王邸的酒氣使人頭腦暈眩,西北王達漁醜陋紅脹的臉則令我聯想起獼猴的屁股,我一看見他就指著達漁的臉說,你見過獼猴的屁股嗎?你的臉活像獼猴屁股。達漁聽了哈哈大笑,沒有流露出絲毫不快之色。他召來一群舞姬在大殿上載歌載舞,其中還有幾個藍眼隆鼻的番女。西北王達漁一邊飲酒一邊擊掌吟和,他的酒氣烘烘的臉湊近我耳語道,陛下是否屬意那幾個番女?我可以送給陛下帶回京城宮中。我搖了搖頭,我看見所有的舞姬都裸露著肚腹,她們在腹上塗抹了一種發亮的紅粉和金箔,扭擺起來分外妖冶而艷麗。我突然笑起來,因為再次想起了獼猴的屁股。這回西北王的臉面再也掛不住了,我看見他朝天翻了個白眼,對他的侍從低聲埋怨道,狗屁大燮王,什麼都不懂,光知道獼猴的屁股。我原來是準備第二天去鳳凰關幸見戍邊將士的。但是第二天下起了鵝毛大雪,天氣異常寒冷。我縮在西北王的羊毛暖榻上不願走出宮邸一步,隔著窗戶我看見侍從們正在雪地裡準備車馬,參軍楊松按時來督促我上馬西行,被我喝斥了一頓,我說,你想凍死我嗎?現在不去,等雪停了,等太陽出來了再去。外面的風雪卻不見衰落,反而愈見狂暴了,參軍楊松又來催詢何時起駕,我怒不可遏,抽出龍豹寶劍對楊松說,你再來催促我就拿你斫首是問,今天天氣嚴寒,我懶得出駕。楊松垂首站在榻下,他的眼睛裡沁出了淚水,我聽見他用一種哀傷的聲音低訴道,鳳凰關將士正翹首以待燮王幸見,如今燮王旨意一夕三變,守關將士的士氣也勢必一夕三變,假若彭國的戰表今日下達,恐怕鳳凰關難以保住了。我沒有理會參軍楊松的諫言。我後來聽見楊松在雪地裡撫馬痛哭,簡直就像個瘋子。我不懂這有什麼可哭的,我不相信我的一次變旨真的會導致鳳凰關失守。
  午膳時我飲了一盅虎骨酒,還吃了些鹿肉和果蔬,覺得身子又發熱了。我和西北王達漁弈了一盤棋,結果輕易取勝。我拈起一粒棋子往達漁的朝天鼻孔裡塞,叔父,你真笨。我說。達漁打了一個酒嗝,不以為然地說,我是笨,笨人貴命,沒聽別人說燮國公的子孫都很笨?歷代君王多為笨人,都是酒色無度的緣故。我糾正了西北王達漁的謬論,我說,我就不貪酒色,我就一點也不笨。西北王達漁又郎聲大笑起來,他說,陛下才十四歲,陛下也會慢慢變笨的,你要是永遠聰明王位也就難坐啦。達漁的話聽來有些刺耳,我勃然作色,從棋桌旁拂袖離去,達漁跟在我後面連聲說,陛下息怒,我說的全是酒後胡話,我們再弈一盤分輸贏吧。我回過頭說,我已經贏你了,我再也不和你這種笨蛋弈棋了。達漁又喊,陛下我帶你去酒窖嘗嘗百年陳釀吧。我說,別老纏著我,我討厭你的滿嘴酒氣。西北王達漁的虎鹿之膳使我燥熱難擋,我只好走到外面的風雪之中,我想現在倒是可以出駕鳳凰關了。奇怪的是雪地裡只見車馬不見人影,我問身邊的燕郎,楊參軍跑哪兒去了?燕郎的回答使我大吃一驚,他說參軍楊松擅自率領一隊驃騎兵去鳳凰關援陣了。我說我怎麼不知道戰役打響了,戰役是什麼時候打響的。燕郎說,就在陛下和西北王下棋的時候。現在梁御史和鄒將軍他們都在箭樓上觀望戰況呢。燕郎撐起華蓋大傘,引我登上箭樓。觀戰的人們給我讓出最高的地勢,指給我看西北方向的滾滾狼煙。那時雪霽乍晴,我看見遠遠的山谷裡有無數旌旗像雲影似地移動不定,聽見隱隱約約的畫角嗚咽、馬蹄雜沓聲,除此之外就看不見什麼了。什麼也看不清楚,怎麼分辨兩軍對壘的形勢?我問驃騎大將軍李沖。李沖頗顯焦慮地說,陛下只需看清兩軍旌旗如何進退,就可以知道誰佔上風,現在大燮的黑豹旗邊戰邊退,看來戰況不佳。一旦鳳凰關失守,焦州便朝夕難保,陛下該準備起駕回京了。我說,那麼我什麼時候幸見戍邊將士呢?李沖的嘴角浮出一絲苦笑,看情形陛下西巡只能到此為止了,戰火之下龍輦鳳輿難以成行。
  我站在箭樓上不知所措,對於疆場戰爭之事我一無所知,只是隱隱意識到我的一次隨意變旨可能導致嚴重的後果。但我想這主要還要怪西北邊地的倒霉天氣,誰讓天氣如此寒冷惡劣呢。我準備下箭樓的時候,只見西巡總管梁御史正在詢問驃騎李將軍,鳳凰關距此有多少路程?李將軍說,大約二十八里地。梁御史就失聲大叫起來,他開始驅趕擠在箭樓上觀戰的隨駕宮役,大家快下去,準備車馬隨時起駕返回。參軍楊松的諫言不幸言中,到了薄暮時分,就有第一批敗軍丟盔棄甲地從西邊的樹林前撤退。我的龐大的車馬群就是這時離開了西北王宮邸,隊伍裡充斥著嘈雜倉皇的逃亡氣氛。西北王達漁的車馬跟在後面,我聽見他的姬妾在繡車上哭哭啼啼亂作一團,而達漁騎在一匹騮馬上,向他的侍從大發雷霆,把我的酒缸搬上車,達漁揮起鞭子抽打著幾個狼狽的侍從,他大聲叫道,快回去把我的酒缸搬上車。我覺得西北王達漁在貪圖酒色方面確實名不虛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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