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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端文牽馬跨出平親王府的紅門檻,以一塊黑布蒙住整個臉部,只露出那雙冷漠的狹長的眼睛。端文以蒙面者的姿態策馬穿越街上擁擠的人群,目不斜視,對四周百姓的歡呼和議論無動於衷。人們不知道一個功勳顯赫的英雄為何要蒙面過市。據燕郎後來解釋說,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在菜市街附近,一個破衣爛衫游乞於京城的老乞丐突然擠到端文的馬前,他伸出打狗棍挑去了端文臉上的黑布面罩,這個動作來得突兀而迅疾,端文大叫了一聲,他想到空中去搶那塊黑布面罩,已經遲了。端文蒼白而寬碩的額角袒露在陽光下,一些圍觀者發現他的前額上刺著兩個蝌蚪般大小的青字:燮王。菜市街頓時陷入一片莫名的騷亂。端文回馬返歸,以一手撫額,一手持劍驅掃蜂擁而上的行人,他的表情痛苦而猙獰,怒吼聲像鈍器一樣敲擊人們的頭頂。端文騎在玉兔馬上狂奔而去,半途遇到了燕郎和幾名錦衣衛的攔截。攔截毫無作用,燕郎後來羞慚地說,他被端文的凌空一腳踢下了馬背,情急之中他只揪到了玉兔馬的一根尾鬃。就這樣端文從混亂的街市上消失不見了。吉璋設置的毒箭射手在燮宮的角樓上空等了一個下午,最後看見的是無功而返的燕郎一行,他們向射手做了收弓罷箭的暗號,我當時就預感到有一股神秘的災氣阻遏了這次計劃,遠遠地我聽見燕郎的象笏落地,聲音頹喪無力,我緊繃的心弦反而一下鬆弛下來。
  上蒼免他一死,這是天意。我對吉璋說。假如我想讓他死,上蒼想讓他活,那就讓他去吧。
  陛下,是否派兵封查城門?我估計端文仍在城中,既然已打草驚蛇,不妨以叛君之罪緝拿端文。吉璋提議道。可是端文的英雄故事已經流傳到燮國的每一個角落。人們已經開始懷疑他們的燮王,他們學會了判斷真偽良莠。而我從來不想指黑為白或者指鹿為馬,我的敏感的天性告訴我,你必須殺了這個叱吒風雲的英雄,僅此而已,我不想對吉璋作出更多的解釋。聽天由命吧。我對聚集而來的密謀者說,也許端文真的是燮王,我覺得冥冥之中有一股神力在幫助他。對於端文能殺則殺,殺不了就讓他去吧。只當是我酒後開的一個玩笑罷了。四個密謀者垂手站在角樓上面面相覷,從他們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一絲疑惑和一絲羞慚,很明顯他們不滿於我的半途而廢和優柔寡斷。午後的風拂動著角樓上的鐘繩,大鐘內壁發出細微的嗡嗡的回聲。角樓上的人都側耳諦聽著這陣奇異的鐘聲,誰也不敢輕易打破難堪的沉默,但每個人的心中都預測到大燮宮的未來暗藏著風雲變幻,包括我自己。這個夏日午後陽光非常強烈,我看見角樓下的琉璃紅瓦和綠樹叢中瀰漫著災難的白光。錦衣衛們在城內搜尋了兩天兩夜,沒有發現端文的蹤跡,第三天他們再返平親王府,終於在後院的廢井中找到了一個地道的入口,兩名錦衣衛持燭鑽進地道,在黑暗中摸索著走了很久,出來的時候鑽出一垛陳年的乾草,他們發現自己正站在北門外的柞樹林裡。有一隻撕破的衣袖掛在洞口的樹枝上,錦衣衛看見衣袖上寫著一排血字:端文回京之日,端白滅亡之時。他們把那只白衣袖帶到了清修堂,作為端文留下的唯一罪證交給我。我看著衣袖上那排遒勁有力的血字,心被深深地刺痛了。我用一把鐵剪把白衣袖剪成一堆碎片,腦子裡萌生了一個有趣而殘酷的報復方法。傳端武入宮,我大聲地向宮監叫喊著,我要讓他把這面喪幡咽進肚腹。端武被推上清修堂時依然狂傲不羈,他站在玉階上用一種挑戰的目光望著我,始終不肯跪伏。侍衛們擁上去按住他強迫他跪下去,但武藝高強的端武竟然推倒了三名侍衛,嘴裡大叫,要殺就殺,要跪無門。
  怎樣能讓他跪下去?我沉默了一會詢問旁邊的燕郎。拿鐵錘敲碎他的膝蓋骨,只有這個辦法了。燕郎輕聲地答道。那就去拿鐵錘吧,他必須替端文承受應有的責罰。隨著一聲慘叫,鐵錘敲碎了端武的膝蓋骨。我看見端武痛苦地倒在玉階上,兩個侍衛跑過去架住他的雙臂,另一個抱住他的腰往下撳,這樣端武以一種古怪的姿勢跪在我的面前。現在讓他細碎布條咽進腹中吧,這是端文留給他的美餐。我說著大笑起來,走下御榻去拍了拍端武的肩膀,你會吃得很香的,是嗎?端武艱難地仰起臉注視我,他眼睛中的狂傲已經轉化成絕望的亢奮,似乎將要滴出血珠,我聽見他用一種夢囈般的聲音說,你不是燮王,端文才是真正的燮王,端文回京之日就是你的滅亡之時。是的,我們對此都深信不疑。我收斂了笑意,從地上抓起一把碎布條,然後我用一隻手卡緊端武的下頦,另一隻手將碎布條塞進他的嘴裡,我說,可是我現在還是燮王,我想幹什麼就可以幹什麼。我不想聽你說話你就不能說話。對端武的報復持續了一個時辰,我也頗為疲累。當侍兵們鬆開端武的雙臂,他已經無法站立。我看見端武在地上爬行了一段,兩條修長的腿像斷木一樣僵直。他一邊乾嘔著一邊爬到我的腳邊,拉住我的蟒袍一角,我發現他的臉上突然出現一種天真爛漫的笑容。
  你看見端文前額上的刺字了嗎?
  我沒看見,但街上的百姓們看見了,端文的謀反篡位之心路人皆知。你知道是誰在端文的前額刺寫燮王兩字的嗎?正要問你呢,是你刺的?還是他自己刺的?不,是先王的亡靈。有天夜裡端文夢見先王的手,夢見一根閃光的金針,早晨醒來他的前額就出現了那兩個字。一派胡言。端文狂妄至極,竟敢以此到宮中向我挑釁,假如我親眼看到那個該死的前額,你猜我會怎樣做?我會用匕首把它們一點一點地剜去,直到他夢醒為止。不。那是先王的聖靈再現,不管是你還是端文自己,誰也無法藏匿那兩個字,誰也無法將它從端文的前額上抹去。端武發出豪邁而激昂的笑聲,然後他鬆開了我的蟒袍,從玉階上滾落下去。侍兵們上去把他拖出了清修堂,從他膝蓋上滲出的血點點滴滴盤桓而去,遠看就像一條蛇的形狀。隔了很遠,我依然聽見斷腿的端武一路狂笑,令人毛骨悚然。
  已故的燮王,我的英名留世的父王,他在仙逝多年以後仍然將一片濃重的陰影投於我的頭頂之上。關於他的死因曾經傳說紛紜,有人說他是誤服假丹而死,有人說他死於一代艷妃黛娘的繡榻羅帳,甚至有人秘傳是皇甫夫人用鳩毒謀害了她的親生兒子。而我只相信自己的判斷,我相信焦慮、恐懼、縱慾組合成一根索命的繩子,這根繩子可以在任何時刻將任何人索往陰界地獄。我相信父王死於自己的雙手,死於自己的雙手緊緊捏住的那根繩子。
  夏天以來我多次看見父王巨大的長滿黑色汗毛的手,它出現在朝覲時分的繁心殿上,像一朵雲遊過朝臣們的峨冠博帶,手中的繩子佈滿黴菌和黑色蟲卵,呼嘯著向我拋來。它更多地出現在我的夜夢中,我夢見父王的手溫柔地撫摸另一個兒子的前額,他是長子端文,我真的夢見父王手持金針,在端文的前額上刺下燮王兩字。
  你不是真的。父王說。
  真的燮王是長子端文。父王說。
  他們告訴我端文已經逃到品州,他躲在一具棺木裡避開了沿路巡兵的搜查。那是暴卒的青縣刺史李安的屍棺,抬棺的腳夫把它運往李安的老家品州落葬,他們說端文就躺在李安的死屍下到了品州城。到了品州也就到了西王昭陽獨霸的天下,昭陽對端文一直鍾愛有加,他也是當年力主端文繼承王位的四大藩王之一。幾乎可以確定,端文現在滯留於西王府邸中舔吮自己的傷口,他終於找到了一片相對安全的樹蔭。
  我母親孟夫人和我一樣焦灼不安,她清醒地意識到端文此去給大燮宮留下了一條禍根,在一番絮絮叨叨的埋怨之後,急召丞相馮敖入宮秘議。孟夫人說,不是魚死就是網破,千萬不能讓昭陽和端文穿起一條褲子,端文必誅無疑,實在沒辦法了,就連同西王府一起端掉吧。
  丞相馮敖匆匆來到珠蔭堂,他的想法與孟夫人大相逕庭。奇怪的是當他們的談話漸漸深入時,我倒成了一個旁觀者。我突然想起多年前與燕郎微服出遊品州城的情景,想起那天充滿狂歡氣氛的鬧臘八的人群。我清晰地看見那個從南方漂泊而來的雜耍班子,疲憊而快樂的雜耍藝人散坐在人群中央,板、壺、拍、盤、滾木、起輪和傀儡等雜耍器具堆在空地上,看上去美麗而富於幻想,然後我的眼前再現了那根高空繩索,它像一條霓虹橫駕於珠蔭堂和品州城之間,我看見一個白衣白褲的走索藝人,雙臂平伸,面含微笑,朝前走三步,往後退一步,他的絕技那麼危險那麼優美。我看見他在人群的歡叫聲中驀然回首,我認出他是我的另一個靈魂和另一具肉軀。西王昭陽麾下有二萬精兵勇將,倘若朝廷討伐品州,恐怕很難匹敵。丞相馮敖說,昭陽的勢力雄踞八大藩王之上,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先王在世時視昭陽為隱患,但也無力阻遏他的鋒芒。如今朝野之上內亂外患,祭天會剛剛翦除,棠縣封州一帶又有暴亂,聚師討伐品州也只能是紙上談兵了。馮敖說著很曖昧地笑了一笑,他的狡黠精明的目光從孟夫人臉上匆匆掠過,最後落在珠蔭堂的雕花窗格上,有只蒼蠅在窗格上嚶嚶飛舞。馮敖一語雙關地說,陛下和夫人討厭蒼蠅嗎?對付蒼蠅最好的辦法不是拍死它,而是打開窗戶讓它飛到外面去。
  假如它不肯飛走,假如它還想飛到你的臉上來呢?孟夫人說。那就需要一隻最好的蒼蠅拍子。馮敖歎了口氣,他說,可惜我沒有看見那只最好的蒼蠅拍子,也許只好睜一眼閉一眼隨它去了。好一個足智多謀的馮丞相。孟夫人勃然作色,她的憂鬱傷感的臉上突然浮現一絲惡毒的冷笑,我看見她從花梨木圓幾上抓起一隻翠釉耳壺朝馮敖擲去,你想讓我們坐在宮中等死?孟夫人從座椅上跳起來,指著馮敖的鼻子說,我不信你們這些膽小鬼的屁話,我會讓你們領教老娘的厲害。受辱的馮敖用長袖遮蓋了他紫漲的臉部,緘口不語。我對孟夫人的脫口而出的污言穢語也頗為驚愕。這是她第一次在朝廷重臣面前暴露她的市井陋習。我想是一種唇亡齒寒的命運聯繫使孟夫人變得與我一樣憤怒而瘋狂。我寬宥了孟夫人街市潑婦式的言行,但丞相馮敖生性自尊清高,他似乎無法接受被一個後宮貴婦羞辱出門的事實。隔了幾天,兩代丞相馮敖罷官返鄉的消息就在京城上下傳開了。八月,被派往各藩王府的欽差紛紛無功而返,他們帶回的藩王們的奏疏內容如出一轍,東王達浚和西南王達清稱病不能歸朝,南王昭佑則稱其政務繁重無法脫身,而東北王達澄據說親自率兵在外,徵收各縣拖欠多年的雜稅。我意識到藩王們的回奏並非巧合,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信號,如此看來,利用藩王們的勢力挾擊昭勉只是幼稚的幻想而已。唯一應詔入宮的是名存實亡的北王達漁。達漁已在京城遊蕩多年,依然沉溺於酒色之中不能自拔。我看見達漁醉醺醺地闖入繁心殿,臉頰上還留著一塊可疑的紅印,我猜他大約是剛從歌樓妓寮裡出來。
  只來了一個酒色之徒,也許我只能跟他商討一下社稷大業了。我暗自苦笑,讓宮役給達漁拿了醒酒的藥九。達漁把藥丸捻碎了扔在地上,口口聲聲說他沒醉,他說今天是他最清醒的日子。我看見他搖搖晃晃坐到椅子上,肆無忌憚地打了一個酒嗝。坐一會兒你就走吧,他們沒來,他們不會來了。我厭惡地望著那張醺紅的長滿肉刺的臉,已經沒有什麼值得商談了,你再打幾個酒嗝就可以走了。
  陛下聽說過流鶯樓的碧奴兒嗎?是個波斯女子,美貌絕倫,善彈善舞,酒量更是驚人。陛下假如有這分閒情,我有辦法把她弄到宮中來。達漁果然打了第二聲酒嗝,然後他的身體慢慢地向我湊過來,我聞見了一股由酒氣和脂粉混雜的氣味,然後我聽見他用一種誠懇的語調說,陛下的六宮粉黛雖然個個千嬌百媚,但是無人能跟碧奴兒媲美,陛下難道不想見識一下波斯女子的風情嗎?
  未嘗不可,那你今天夜裡就把她帶進宮來吧。達漁很快樂地笑起來。我知道他樂於撮合宮廷中的任何風流韻事,這是他的另一種癖好。奇怪的是我的態度,我在心情異常惡劣的情況下鑽進了達漁的桃色圈套。姑且把端文、昭陽擱在一邊,古往今來,多少帝王坐在火山上懷抱美人聊以自慰,我想我不是唯一的,那不是我的過錯。這天夜晚達漁將碧奴兒悄悄引進清修堂的側殿,我從碧奴兒白玉般晶瑩豐腴的肉體上嗅到了死神來臨的氣息。碧奴兒的腕踝之上套滿了金鐲銀鏈,它們在舞蹈中奏響細碎而動聽的音樂,美艷大膽的波斯女子跳著故鄉著名的肚皮舞,從桌几上跳到地上,跳到北王達漁身邊,又從達漁身邊跳到我的懷裡,藍黑色的眼睛毫不掩飾挑逗之意,充滿激情的雙手創造了令人心動的舞姿。我目瞪口呆,我覺得美麗的死神正在溫柔地觸摸我,沿著頭部和心臟徐徐而下,就像一道冰涼的水流。我聽見一個低沉的憂傷的聲音來自天穹深處,燮王荒淫至此,燮國的末日很快就會來臨了。
  自蕙妃離宮後我沒有得到她的任何消息,有時候走過御河上的石橋,我會下意識地朝橋下張望,但物是人非,楊柳樹下芳草萋萋,不再有穿白衣的女孩模仿飛鳥沿河奔跑。我想起那個品州女孩如今已遁入空門,想起曾與她擁有的一段繾綣戀情,不由得黯然神傷。
  后妃們之間的齟齬和爭鬥仍然持續不斷。這些無知淺薄的婦人對大燮宮風雨飄搖的處境似懂非懂,她們熱衷於一些有關美容、服飾、生育受孕的流言蜚語,並且作出了荒唐可笑的嘗試。有一次我看見蘭妃用米醋塗滿臉部,端坐在蘭華殿前曬太陽,她的眼睛被米醋嗆得流淚不止,雙眼眼角因此紅腫潰爛了好多天,後來我聽宮女們說,蘭妃誤用了民間的美容秘方,結果落下個有苦難言的下場,蘭妃一氣之下,將那個替她塗醋的宮女打了三記耳光。
  更加滑稽的是那張秘密流傳在后妃們中間的藥箋,據說那是一劑受孕得胎的良藥,當我在繁心殿上為朝臣們言辭激烈的奏疏心煩意亂的時候,我的后妃們忙於在小泥爐上煎煮草藥。那些日子不管我走到哪個嬪妃的居所,都會聞到一股古怪的帶有腥氣的藥味。後來我在菡妃那兒得知,藥箋是從她的手中流傳出去的,菡妃沉浸在她一手製造的鬧劇氣氛中,她用一種促狹自得的語調說,她們不是都妒嫉我嗎。她們不是發瘋般地想懷天子龍胎嗎?我就胡亂編了個藥方,反正吃不死人,我就成全了她們的念想吧,省得她們整天盯著我的身子嚥口水。我看了看菡妃隨意亂寫的藥箋,上面羅列了十來種草藥,計有黃連、茴香、防風、貝母、白芷、當歸、乳香、連翹、何首烏、金銀花、肉蓯蓉等,最後的一味藥明顯可見菡妃對服藥者的捉弄和報復,最後的一味藥竟然是豬尿泡一副。我想那也是藥罐裡膻腥之氣的由來。
  可憐。我想笑卻笑不出來,一邊撕碎藥箋一邊想像那些后妃們捏著鼻子服藥的情景,我望著菡妃驕傲地隆起的腹部,伸出手在上面撫摸了片刻,然後我問菡妃,你現在覺得很快樂是嗎?當然很快樂,陛下,我怎麼能不快樂?小天子再過兩月就要降生了。菡妃的臉上洋溢著喜悅的紅暈,她嬌憨地反問了一句,難道陛下不快樂嗎?
  天知道我是否快樂。我避開了菡妃纏綿而熱烈的目光,低下頭把玩著一隻翡翠如意,我說,你怕不怕?怕不怕橫禍突降?怕不怕最後落下蕙妃那樣的下場。
  不怕。我有陛下和孟夫人的庇蔭,她們不敢肆意陷害我,倘若再生橫禍,陛下和孟夫人會給我作主是嗎?菡妃走近我,試探地坐到我的膝上,臃腫的體態使她的溫存顯得笨拙而索然寡味。這一瞬間我意識到自身承受的壓力如此繁複如此可怕,它們就像被山洪沖洩的巨石,一塊一塊地壘築在我脆弱的王冠之上。災禍來自宮牆以外,假如連大燮宮也被災禍所毀,人人自危,誰還幫得了誰呢?這一天快要來臨了。我突然站起來推開了菡妃,像逃一樣地走出菡妃的臥房。走到門外我突然被一種狂躁而憤怒的情緒所控制,於是我把玩月樓的瓔珞珠簾踢得東搖西晃,我對受驚的菡妃大叫道,告訴那些下賤的婦人,讓她們解開中衣等在宮門口,端文就要來了,端文就要來讓你們受孕了。我漸漸中止了與后妃們的床第生活,每夜獨居於清修堂中。突如其來的隱疾難以啟齒,它跟我沮喪而絕望的心情有關。我不願意向御醫索取治病的靈丹妙藥,對於后妃們形形色色的窺測方式裝聾作啞,拒絕所有的誘惑和暗示。我覺得我正在以最悲壯的姿態迎接末日來臨。
  那是我最後的帝王歲月,我心如死灰,忠實的奴僕燕郎替代了美貌的婦人,終日陪伴在我的左右。我記得一個雷雨之夜,我和燕郎秉燭長談,細緻地回憶了年少無知時的宮廷生活,當然談得最多的是那次在品州城的微服出遊,我們互相發現品州城鬧臘八的人群給對方留下了永不磨滅的印象。夜空中雷聲轟鳴,清修堂的建築被暴雨流水濺打出一片顫慄之聲,榻邊的燭光搖晃了一下後遽然熄滅,黑暗中閃雷的金光使我從龍榻上一躍而起,我想去關上窗戶,但我的手被燕郎抓住了,燕郎說,陛下別怕,那是一道閃雷,閃雷從來不進帝王的宮殿。不,也許閃雷恰恰擊中我的頭頂。我驚悚地凝望著清修堂外的樹枝在風雨中飄搖,現在我什麼也不相信了,我對燕郎說,我只相信災難正在一步步逼近大燮宮,燮國的末日就要到了。燕郎以他的慣有的彎曲的體態站在黑暗之中,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我聽見了他哽咽的聲音,酷似一個悲泣的婦人。我知道燕郎理解了我的恐懼,我的哀傷。
  假如我能躲過滅頂之災,假如我能活著離開大燮宮,燕郎,你猜我會去幹什麼?去尋找品州城的雜耍班子,去走索。
  對,去找那個雜耍班子,去走索。
  假如陛下去走索,奴才就去踏滾木。
  我緊緊地抱住了燕郎的肩膀,在這個不祥的雷雨之夜,我和一個出身低賤的大太監相抱而泣,提前哀悼了八年帝王生涯的結束。
  農曆八月二十六日,光祿大將軍端文和西北王昭陽並轡而行,駛出品州城的城門,他們的身後是一支綿延數里的風華正茂的軍隊,旌旗遮天蔽日,號角聲響徹西北大地。這支萬人軍隊以勢不可擋的氣勢向燮國京城推進,第三天早晨到達了京城以西六十里的池州地界。
  第三天早晨爆發了燮國歷史上最著名的池州之戰。部署在池州防線的一萬官兵與叛軍短兵相接,血肉橫飛於池州城外的田野和河流之中。那場戰役持續了一天一夜,雙方死傷無數,到了次日中午戰死者的屍體被倖存者拋入池河,以利騰出足夠的空地作最後決戰的疆場。那些死屍堵塞了池河的河道,形成無數活動的浮橋,恐懼的臨陣脫逃的官兵就從死屍浮橋上偷偷越過池河,帶著渾身的血腥味向家鄉逃亡,沿路丟棄的兵器後來被當地農人改鑄成犁鋤農具和運草車的輪輻,成為這場戰爭永久性的紀念。
  我心愛的戰將吉璋被端文的轟天戟敲下馬背,預告了池州之戰以官兵慘敗而告終。端文把吉璋的屍體拴在馬腹下沿河岸急馳了一圈,他額上神秘的刺字在正午的陽光下熠熠發亮。白馬所過之處,殘餘的官兵都清晰地看見了端文前額上的刺字,燮王,他們被那道光環所懾服,燮王,燮王,他們像一叢秋草被端文的旋風席捲著,跪伏在那匹白馬下俯首稱降。六十里以外的大燮宮沉浸在死亡氣氛中,我在角樓上遠遠地看見一輛輜重馬車停在王后彭氏的煙霞堂前,來自彭國的黑衣武士在車前車後忙碌著,他們奉彭王昭勉之命將公主接回彭國躲避戰亂,我依稀聽見了彭氏沙啞的哭聲,我不知道她在為誰而哭,也許她已經意識到這是一次去而不返的行程?我第一次對這個驕悍任性的婦人產生了憐憫之心,她和宮中的所有嬪妃一樣,紅粉幽夢突然驚醒,她們將陪著一個倒霉的帝王墜入黑暗的深不可測的空間。
  那天正午我枯立於角樓憑欄西望,視野裡除了湛藍色的天空和京城的灰黑色屋頂,就是幾縷趕路商販的馬蹄騰起的黃塵,京城的百姓在戰禍來臨之際閉門不出。我什麼也看不見,看不見五十里以外的最後的戰場,看不見我的蟻群般蜂擁於街市的布衣子民。我的心空空蕩蕩。後來我聽見角樓上的大鐘被誰敲響了,我知道那是喪鐘的聲音,但是角樓上空寂無人,也沒有風吹過,我不知道是誰敲響了喪鐘,於是我注意到那根黃棕編織的鐘繩,它在凝固的空氣中神奇地律動,不可思議的是我在鐘繩上發現了八個白色小鬼,它們竟然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它們攀附在鐘繩上敲出一種冰涼的死亡的鐘聲。我不記得是從哪兒拾起了那冊灰塵濛濛的《論語》,僧人覺空遠離大燮宮已經多年,臨別之際他要求我讀完這部著名的聖賢之書,但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此事,我把沉重的書冊攤放於膝上,目光所及卻是一片空白,我知道我已經沒有時間讀完這部《論語》。後宮裡到處可聞婦人們哭哭啼啼的聲音,宮監和宮女們神色淒惶,在亭台樓堂之間像無頭之蠅一樣轉來轉去。我母親孟夫人帶著幾個手捧白絹的宮監出現在貴妃們的居所,白絹賜死的儀式已無需用語言表達,孟夫人眼含熱淚,親眼督察了蘭妃和堇妃自縊於屋樑的全部過程,最後她將剩餘的那條白絹帶到玩月樓。身懷六甲的菡妃對孟夫人進行了瘋狂的抵抗,拒不從死,據說她用一把剪刀剪斷了白絹。小天子還未降生,我絕不能死。菡妃抱著孟夫人苦苦哀求,別讓我死,假如一定要死,就等到小天子降生以後再賜白絹吧。
  你怎麼這樣糊塗?孟夫人也已經泣不成聲,她說,你太糊塗,難道你還能有那麼一天嗎?即使我免你一死,端文也不會放過你,端文的人馬馬上就要進宮了。
  別讓我死。我懷著天子,我不能死。菡妃尖厲地叫喊著,赤足跑出了玩月樓。孟夫人看見菡妃披頭散髮地朝冷宮的方向跑,她猜菡妃是想將自己藏匿在冷宮的廢黜嬪妃中間。孟夫人制止了宮監們的追趕,她苦笑著說,糊塗的孩子,這樣一來她會死得更慘。冷宮裡的那些婦人會把她撕成碎片的。菡妃在迷亂中選擇的藏身之處果然就是她的停屍之地。後來我聽說她闖進了黛娘的囚室,她讓黛娘用乾草把她埋藏起來,黛娘照辦了。黛娘的舌頭早就被割除了,她不會說話,黛娘的十指也已被鐵鉗夾斷,因此她朝菡妃身上埋乾草的動作顯得遲緩而笨拙。後來黛娘依靠她唯一的健全的雙腳瘋狂踩踏草堆下的菡妃,直至菡妃的呼救聲漸漸衰竭,枯黃的乾草染上一層稠釅的血紅色。
  我沒有看見陳屍於冷宮乾草堆上的菡妃。也沒有看見我的骨血是如何被一個瘋狂的廢妃活活踩出母胎的。在大燮宮中度過的最後一天對我而言是靜止和凝固的。我手持《論語》等待著災難臨頭,心情竟然平靜如水。後來從光燮門那裡傳來沉悶的木樁破門的聲音,我抬起了頭。我看見燕郎垂手立於門外,他用一種冷靜的語氣稟告道,太后娘娘薨了,菡妃薨了,堇、蘭二妃也已薨了。
  那麼我呢?我是不是還活著?
  陛下萬壽無疆。燕郎說。
  可是我覺得我正在一點一點一滴一滴地死去,恐怕我來不及讀完這部《論語》了。
  雜沓的馬蹄聲終於像潮水一樣衝破光燮門湧入王宮,我用指尖堵住耳孔說,你聽見了嗎?燮國的末日就這樣來臨了。八年以後我和我的異母兄弟端文在宮牆下再次相遇,他臉上的仇恨和陰鬱之光已經消失,作為這場漫長的王冕之戰的勝利者,端文的微笑顯得疲倦而意味深長。相視無言的瞬間就是漫漫流年,多少年的宮廷煙雲從我眼前一掠而過,白馬上的那個英武的百折不撓的身影確確實實是先王的化身。你就是燮王。我說。端文會心地朗聲一笑,我記得這是他的唯一的笑容。他仍然默默地注視著我,目光中有一種古怪的憐憫和柔情。一個十足的廢物,一具行屍走肉,當初他們把黑豹龍冠強加於你的頭上,是你的不幸,也是燮國百姓的不幸。端文跨下白馬朝我走來,他的黑色披風像鳥翅一樣撲閃著,捲來某種酸澀的氣味,他前額上的兩個青色的刺字散發著網狀光暈,刺痛了我的眼睛。看見我前額上的刺字嗎?端文說,是先王的亡靈留下的聖詔,我原本想讓你第一個看到它,而後從容赴死,沒想到一個老乞丐的打狗棍改變了整個命脈,現在你成了最後一個目睹者,誰是真正的燮王。你就是燮王。我說。我就是燮王,這是整個世界告訴我的真相。端文將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另一隻手做了一個令我愕然的動作,他像一個真正的兄長那樣撫摸了我的臉頰,他的聲音聽來是平靜而深思熟慮的。從宮牆上爬出去吧,端文說,到外面的世界去做一個庶民,這是對一個假帝王最好的懲罰。爬出去吧,端文說,把你最忠實的奴才燕郎帶上,現在就開始你的庶民生涯吧。我站在燕郎柔軟的肩背上,我的身體像一面殘破的旗幟升起來,漸漸遠離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帝王之地。宮牆上野草伏在我的手背上,鋸齒形草葉割痛了我的皮膚。我看見宮牆外的京城,一隻沸騰的懸浮的太陽,太陽下的街衢、房舍、樹木如山如海,那是一個灼熱的陌生世界,我看見一隻灰鳥從頭頂飛掠而過,奇怪的鳥鳴聲響徹夏日的天空。亡……亡……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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