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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雜寫

作者:唐弢

   

  清朝的禁毀書籍,改竄舊作,那案情,到現在是漸漸地明顯,終而至於真相大白了,因為有翻印的宋、元版本可以做鐵征。但自然,原書失傳,無從查對的,一定還多得很,而且有些是被全毀了的,只能在《禁書目錄》裡掛上一個書名,好像一座沒字碑。
  那碑上染滿著新舊的血漬。
  不過清帝如乾隆等輩,倘非必不得已,是不願意造沒字碑的,他們的偉業是改竄。例如收在《四庫全書》裡的,就有的是。沒字碑不過使作者的思想和軀殼一齊淹沒,是近於消極的取消。至於改竄,是要借作者的名聲,替改者說好話,使讀者暗受其影響,看不出底細來。所以這不但是毀屍滅跡,而且還借刀殺人,要古人也和自己一樣,讓他們進反省院,寫悔過書,從此變成正統。
  然後再儲之內廷,頒之江、浙,去感化當時以及後世的讀書人。
  這叫做「嘉惠士林」。
  然而內廷和江、浙,其實也還有分別的。大略說來,藏在內廷的,是志在後世,因為它保存周密;頒諸江浙的,是專為當時,因為它轉借便利。江、浙的士子,要傳鈔秘本,可以向文匯、文宗、文瀾三閣去借出來,手續非常簡單;而在京的官員,非但不准攜帶出外,而且所看的還只限於翰林院裡的副本,文淵閣和文源閣裡的正本,倘非必要,或者經過特許,輕易是不容易寓目的,可見《四庫全書》所要感化的對象,是在野的士子,並非在京的大官。
  名利也真像一條鎖,它鎖住了奴才們的心,連主子也覺得不須去防閒。
  不過乾隆的失敗,其實也正在這些「不須防閒」的奴才們的手裡。到了現在,如果有人要做順民,做官方眼裡的正經人,那麼,去檢檢欽定的《經史講義》,翻翻正派的《唐宋文醇》,《四庫全集》是很不錯的。然而倘要知道一點當時的實情,前人的本來面目,那就無法找出究竟來。這不但因為它曾經通過獨夫的心,而且還成諸幫閒之手。改竄,刪削,壓抑,在「爭獻慇勤」和「專挑是非」的文人們的眼裡,是更無所逃的。
  然日子一久,幫閒的伎倆逐漸顯著,《四庫全書》的命運,也就隨著沒落下去了。
  這真是乾隆及其奴才們所不及料的。
   

  乾隆的初意,是想用皇恩來引誘,用嚴刑來威嚇,使天下的藏書者,獻出所有的秘本來,加以檢查。從此詆毀滿清排斥夷狄的思想,可以一網打盡,使原書無復存留。而經過他所刪改的本子,卻盡量給士子以傳鈔的機會,借此流布開去,一來替自己遮醜,二呢,也要擠沒那萬一倖存的原本。
  這設想,頗有點像宋太祖的查禁《推背圖》。
  關於《推背圖》的被查禁,相台岳肅之的《桯史》裡,記載得很詳細。那查禁的理由,據說因為是怕它「惑民志」,這大概並非虛話。五季之亂,亂得真有點一塌糊塗,大家都存了非分之想,「開口張弓之讖,吳越至以遍名其子」,這就是要做太上皇的證據。可見也實在惑得利害。岳肅之在說明了「遍名其子」以後,就接著說:「而不知兆昭武基命之烈也。」
  原來連他自己也被惑在裡面。
  而且我還疑心宋太祖也在內。因為要禁它,其實也就是怕它,惑它的反映。
  查禁的起初,辦法大概是很嚴的,但也就因為辦法嚴,民間藏書又多的緣故,這才弄到誅不勝誅,只得抽亂了一百本,與原本同時流行。次序一亂,時代顛倒,流傳既久,真偽難辨,這就認不出誰是真本來。
  這樣一直混亂著。「一二八」滬戰的時候,據說出現了《推背圖》的真本,等到和議告成,香檳喝過,可又無聲無臭了。前些時候,兩廣忽然揭起抗日的旗子來,這使我的一位前輩先生重又記起了《推背圖》。有一天,他對我說:「你知道『手執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方干休』的意思嗎?九十九是百缺一,百缺一明明是個白字,應在白崇禧身上,這回該是東洋鬼子的晦氣!」我當時唯唯而退。然而曾幾何時,看報上的消息,說是兩廣叛亂,即可敉平,可見早已以內亂相看待了,而某國卻又在這個時候,擴充了華北的駐屯軍。看來胡兒還無法殺荊因此我頗疑心我的前輩先生的那本《推背圖》並非真本,他其實是上了古人的大當。
  未來的事情原是很渺茫的,李淳風自己已經不免飄飄然,加以搗亂,自然就不落痕跡,不著邊際了。然而詩鈔和文集卻不然,它是弧臣的哀號,遺民的憤懣,倘使原本尚在,一經對照,真偽是可以立辨的。何況《四庫全書》還掛著欽定的招牌,使後世的讀書人,即使不看原本,也還嗅得出血腥來。
   

  然而《四庫全書》不但掛著欽定的招牌,便是刪改和擯斥,在乾隆,也是不加深諱的。他的給《四庫》總裁們的諭旨裡,就常常明白地指示著:哪一種應該刪改,哪一種應該釐訂,大都說得很清楚。他似乎並沒有料到:他的那些諭旨,在將來,正是自己篡改古書罪案的證人。
  這些證人所常常昭示的,是禁止古人講中國和夷狄,漢滿當然更要忌,為的是怕它引起種族糾紛來,影響到滿洲天子的皇位。乾隆的指斥胡中藻的罪狀,至於連南北也不准分提,我頗疑心他有神經衰弱症。其實清朝到了乾隆時候,前朝遺老,久已物故,漢人也不復思明,天下是早經太平了的。
  而乾隆卻偏要像堂·吉訶德一樣,仗著長矛去和風車開戰,以自顯其英明。
  然而上諭尚存,卻的確是一個大瘰贅。
  乾隆四十一年,有一道諭旨裡說:
  明時直臣如楊漣、左光斗、趙南星、倪元璐等所有書集,即有一二語傷觸本朝,本屬各為其主,亦止須酌改一二語。……近複閱江蘇所進應毀書籍內,有朱東觀編輯《崇禎年間諸臣奏疏》一卷,其中多指言明季秕政,亦足取為殷鑒。雖諸疏中多有乖觸字句,惟當酌改數字,存其原書。
  看這語氣,乾隆的亂改字句,不毀全書,不但自以為寬大,而且是當作恩赦的。譬如關於明臣奏議,《叢書集成》裡有四十卷,就為乾隆所敕選,卷首有一道諭旨,意思和上面所引的差不多。所選關於崇禎一朝的,幾乎只剩了幾篇勸皇帝做好人的官話,而那部書的凡例第四條裡,也明白地說:明至神宗後,應毀違礙文集奏疏,良由事涉我朝。其建議頗多剴切。顧自楊漣、左光斗、熊廷弼諸人以外,正史不及盡載姓名,茲俱按其時代編入,字句稍加節潤,未曾改易全文,用仰副皇上近取殷鑒,昭垂萬祀之至意。
  同年還有一道諭旨,說:
  ……又若匯選各家詩文,內有錢謙益、屈大均輩所作,自當刪去。或明人所刻類書,其邊塞兵防等門,所有違礙字樣,固不可存,然只須刪去數卷,或數篇,或改定字句,也不必因一二卷帙,遂廢全部。他若南宋人書之斥金,明初人書之斥元,其悖於義理者,自當從刪;涉於詆詈者,自當從改。
  乾隆的所謂義理,未必就是南宋和明初人的義理,也未必就是我們現在的義理,這是一定的。所以悖與不悖,因此也頗難說。他的覺得「自當從刪」,或者「自當從改」,不過是自認和金、元為一路,必須加以庇護,替他們出點氣而已。
   

  乾隆的出氣主義一直繼續下去,到後來,不但不准指斥金、元,便是和自己站在一個階級裡的,例如漢武帝等,也要為他們代抱不平了。《濟南集》裡的「漢徹方秦政」,《北史文苑傳敘》裡的「頡頏漢徹」,那漢徹兩字,就都被改成了漢武,理由是:漢武是振作有為的皇帝,不得直書其名。可見乾隆的注意點,已經由種族轉到階級,而被他所刪改的,也已經從有意的乖觸,轉到無謂的稱呼了。這種吹求的技術,現在還偶見於「包打聽」之類的手裡,但在那時候,卻的確是統治階級所特有的閒情逸致。
  不過這樣的閒情逸致,也並不能支持多久。乾、嘉以後,那些身居言路的士大夫們,就專在淫詞小說上做文章,什麼有傷風化呀!什麼世道人心呀!大家鬧做一團。同治年間,江蘇巡撫丁日昌的奏折裡,不但把少年浮薄,認為是受小說的影響,連那時候的「兵戈浩劫」,也一齊放在小說的頭上,算作是罪狀之一,而加以禁毀。那些被禁毀的小說,多到二百六十幾種,就可以想見其氣焰之盛了。
  丁日昌的奏請禁書,雖然以淫詞為名目,然而他所禁的,其實並非都是淫詞,例如《龍圖公案》、《水滸》、《隋唐》、《北史演義》之類,大抵是諷刺官員,攻擊貪污的,這雖然足以增加百姓犯上的勇氣,然而其於風化,卻畢竟還是無關的。
  借維持風化的名目而實行禁止異己的書籍,就在這時候開了端。而且從此以後,「風化」這兩個字,被老一輩當作法寶,專向青年的頭上擲去,變成壓迫新學的利器,掩護古董的堡壘了。這情形還影響到後來的文網以外的事情。
   

  然而文網以內的,卻更不容樂觀。辛亥革命雖然革去了清鼎,但書籍的禁止,卻並沒有因此絕了跡,民國四年以後,還反而變本加厲起來。
  新文學運動初期,禁書的口實,和清朝又有了不同。那時候的國務會議裡,曾經有過「取締新思想」的議案,在議案中,明白地指出了要禁的是什麼,不再借風化做幌子,對張三罵李四了。而且有一個時期,簡直連口實都沒有,就這麼默默地禁去,毀去,使讀者,作者,出版者,大家都有點「出其不意」。
  在這「出其不意」裡被禁毀的,就有《胡適文存》和《自己的園地》之類在內。
  清末的講究維新的人們,到了「五四」時期,有許多早已捧住經書,抱緊孔孟,和國故黨打做一路,覺得兒子們的行為,實在看不入眼了。他們所過得慣的,依然是舊有的環境。歐化太富於洋氣,革命則跡近造反;而況乎女子要參政,學生要罷課,夫妻要離婚;「離經叛道」,可惡!「的了呢嗎」,可惡!而要消滅這可惡,自然就只有禁止和壓迫,——尤其是那些宣傳新文化的書籍。*
  所以,新文學初期的禁書,大抵是出於新舊的衝突,除了「新」這一個罪案以外,是別無什麼理由的。
  一九一九年,北京《國民公報》有一篇文章,論新舊的衝突,說:今日之新思想,實有一種不可遏抑之潛勢力。必欲逆此勢力而與之抗,徒然增一番新舊之衝突而已。……昧者不察,對於新者,嫉之若仇。果使舊思想在今日有可存之理由,記者亦將是認之。而無如其否也。記者往嘗讀書,常懷一疑問,即孔孟之言,何以不許人有是否於其間?昔日之帝王實以是術愚民,今而後非其時矣。
  這話是不錯的。然而對於後之「帝王」及其奴才們,這個希望卻還嫌太高,太樂觀。《胡適文存》和周作人的《自己的園地》的被禁,就是一個好例。
  而且緊跟著這個事實的,我們還有更多的——近於童話的事實,在安徽,有人因為一瓶紅墨水而被捕;四川曾經槍斃過讀政治經濟學書的人;魯迅先生的《吶喊》和郭沫若先生的《落葉》,都曾鬧過命案。至於雜誌書籍的被禁,幾乎每處都有,每月都有,那確數,簡直無法舉出來。而「五四」時候的戰鬥者,新文學初期的被壓迫者,到現在也蹈上老新黨的覆轍。劉半農先生既已禁「密斯」於先,到了最近,胡適之先生和周作人先生,又在懷疑新文學的推行了。弄來弄去,還是這一套老把戲。
  然而這其實是無足怪的。日子默默地流過去,時代跟著在轉變,由十九世紀而二十世紀,由帝制而民國,由安逸而危難,由受朝貢而被侵辱。我們的人民大眾,也將由閉塞而開化,由落後而前進,由忍受而怒吼。我願意從文網裡掙扎出來,毫無愛惜地,送這些學者們沒落下去!

                        一九三六年八月三日
                        選自《唐弢雜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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