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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物 母         女         少 年         流浪者 時 間 現代。 布 景 農家門前,井,桃樹。
〔老母坐井欄縫衣,少年農人持釣竿,提魚串由右側上。 少 年 伯母。 母 啊,李大哥,釣魚來嗎?(放下衣) 少 年 伯母,您瞧,今天運氣不錯吧。 母 哦呀,真是,拿回去可以大吃一頓了。 少 年 不,這是孝敬您的,快拿盆子來吧。 母 那可謝謝你了。(進去拿盆子出來盛了魚)你真是個可愛的孩子,又能幹,又勤快。 少 年 承你老人家誇獎。 母 真是,我要有你這樣一個孩子多好。 少 年 有好女兒,不一樣嗎? 母 女兒究竟是女兒,男孩子做的事情總做不了。再說,女兒總是要嫁給人家的,也不能守著娘一輩子,是不是? 少 年 ……倘使女兒嫁了人還能守著您,那不更好嗎? 母 好是好,那怎麼能辦得到呢? 少 年 怎麼辦不到? 〔母不語。 少 年 (純樸地含差)伯母,托您的事問過了沒有? 母 問過的,孩子。她還是想著那個人。 少 年 (埋怨地)可是,您就這樣順著她的意思嗎? 母 我只有這一個閨女,不順著她,又該怎麼辦呢?難道好天天打她罵她嗎? 少 年 不過,這也不是辦法呀,伯母。別說那個人去了一年多了,不見得會回來,就回來了,也不見得能養活你老人家一輩子。那樣在外頭飄流慣了的人不知又要流到哪兒去。去年他要走的時候,您那樣留他不是也留不住嗎?他若是再走,春姐可以跟著他去,難道您也好跟著他去嗎? 母 是呀,我也這樣想過的。從前老頭子在世的時候,我還不覺得什麼,自從去年老頭子一死,我靠的就只這一個女兒了,怎麼不想把她嫁一個妥當的人家呢? 少 年 那麼,伯母,把春姐配給我,妥當不妥當呢?我家裡有幾畝好地,還有一點點坡地,我又能幹活,從不偷懶。家裡隔得這樣近,您看,還有什麼不好呢? 母 (想想)好自然好,可就是女兒不好辦。 少 年 春姐縱然還想著那個人,日子久了,也會把他給忘了的。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她也不是那樣討厭我的。 母 是呀,我也這麼想啊,要是把事情定下了,這孩子也不會怎麼不聽話吧。 少 年 (喜)那你老人家為什麼不早點兒把事情定下呢? 母 定下也可以呀。 少 年 (喜極抓住她)那麼您就是我的娘了。春姐沒有爸爸了,我沒有娘,這一來彼此都有了。 母 孩子,我剛才不是說過嗎?我也願意有你這麼一個兒子。 少 年 哎呀,那我太高興了。高興得簡直要哭了。 〔女在內叫喚:「媽!得做菜了。」 母 哦,就來了。(對少年)我做菜去了。你坐一會兒,我叫春兒出來陪你! 〔母攜剛補好的衣物和魚盆入內。 少 年 啊,這下我才放心了。可是…… 〔母在內聲:「春兒,快打桶水來呀,缸裡沒水了。 〔女攜吊桶出。 少 年 啊,春姐! 女 (默然點頭)正明弟,什麼時候來的? 少 年 來了好一會了。 〔女不語,默然攜桶到井邊打水。 少 年 (鼓勇)打水嗎?讓我來幫你吧。 女 不,謝謝。(自己打水) 少 年 (止之)春姐…… 〔女不語。 少 年 (失望欲泣,訥訥然)春姐,這幾年我天天想著你,求著你,難道你一點不覺得嗎? 〔女不語。 少 年 伯伯死了,家裡剩下伯母同你,一個男人也沒有,難道就這樣過下去嗎? 女 正明弟,我是在等著一個人哩。 少 年 我知道,不過他真會回來嗎? 女 會回來的。 少 年 怎麼知道他一定會回來呢? 女 我是這樣想。 少 年 他有信來嗎? 女 沒有,打他走了以後沒有半個字給我。(怨憤地)綠衣的信差,每天走過我們家,可從不曾停留過啊。 少 年 可不是!人家把你給忘了,你何苦老惦著人家呢? 女 (反感地)你怎麼知道他把我給忘了? 少 年 他一點兒音信也沒有,怎麼不是忘了呢? 女 不寫信就算忘了嗎?不,他每晚總是在夢裡找我來的。 少 年 那是你忘不了他呀。 女 對呀,正明弟!至少我忘不了他啊。瞧這井邊的桃樹底下,他不是老愛坐在那兒寫詩的嗎?他不是老愛拉著我的手,靠這棵樹坐著,跟我講他在各地流浪的故事的嗎?瞧這樹皮上不還雕著他送給我的詩嗎?這棵樹還活著,花還開著,樹皮上的字還跟剛刻的時候一樣的新鮮,我怎麼能忘了他呢?…… 少 年 那麼,春姐…… 〔女不語 少 年 你什麼時候可以忘了他呢? 女 等到這棵樹枯了,葉子落了,花不再開了,樹皮上的字也沒有了…… 少 年 那是一輩子啊…… 女 對,一輩子我也忘不了他啊,正明弟。 少 年 (跪抱其足)春姐,你這樣忘不了他,就這樣忘得了我嗎?我們不是一塊兒長大的嗎?我不是從不曾離開過你嗎?我不是願意永久守著你嗎?…… 女 正明弟!就怨你是從小跟我一塊兒長大的啊,就怨你始終不曾離開過我,要永遠守著我啊。你瞧他,他跟你是多麼不同:他來,我不知他打哪兒來;他去,我不知他上哪兒去,在我的心裡他就跟神一樣。不管是坐著,或是站著,他的眼睛總是望著遙遠遙遠的地方,我心裡老在想,那遙遠的地方該是多麼一個有趣的地方啊,多麼充滿著美的東西啊。他是那樣一位神一樣的人,他雖然離開了我,我總覺得他隨時都站在我的身邊,隨時都在對著我細聲講話。不定哪一天,他會忽然回來,把我給帶走的,把我帶到他時常望著的那遙遠遙遠的地方去的。 少 年 啊,春姐。他一定是個鬼怪,一個精靈,你著了他的魔了。 女 也許是,可這是我願意的呀。 少 年 那麼,你怎麼樣也不願意我嗎? 女 ……正明弟,我辜負了你。 少 年 啊,春姐…… 〔母出。 母 好啊,你們倆談得這樣好,娘就有靠了。 〔女急起身提水入廚。 母 (低聲對少年)孩子,她肯了嗎? 少 年 (苦笑)唔。 母 那就好哪。明天你去請何先生來,我就把八字交給他吧。 少 年 (含糊地)唔。 母 怎麼這會兒倒害起羞來了?快進去大家安排桌子吃飯啊。 少 年 不,伯母,我要回去。 母 怎麼又客氣起來了?進去呀!不是一家人了嗎? 少 年 不,我去了,伯母。 母 一定要走嗎?那麼別忘了明天邀何先生來,我等著你們。 〔少年默然持釣竿由右側下。 母 到底是小孩子,有點兒害羞。(將入)哦呀,雞還沒有關哩。春兒,快喂一喂就關了吧,別讓豺狗給拖了去了。 女 是。 〔母入室開燈。女取米喂雞。 女 喌!喌!喌!(趁雞吃米之際一一捉之入塒。關雞畢,忽在門外顛了一步,發現一隻破鞋)娘!誰把這只鞋拿出來的? 母 (在內)什麼鞋呀? 女 (舉示之)這只鞋啊! 母 (在門口)哦,那,那個人留下來的那只破鞋嗎?那還有誰,還不是來富幹的事。真是個沒用的畜生!昨兒個把我擱在床底下的一隻雨鞋也給叼出來了。 女 (取鞋默然玩視,發出歎聲來)鞋啊,你破了! 母 (重至門口)孩子,快進來呀,又在那裡「破了」「破了」的!你連他的一隻破鞋都不肯丟掉,他恐怕連你的名字都忘了吧。 女 娘,他不會的。 母 不會的!唉!娘從前也以為世界上有許多決不會有的事,可後來一樁樁都出來了。你爸爸病中拉著我的手說他怕是活不了啦。我說,「這事是不會有的,你要是死了,丟下我們母女倆可怎麼活下去哇?」可是你爸爸還是死了。就是你那位辛先生吧,在我們家住了一年多,我們對他也算不錯吧,就當家裡人一樣,以為他是不會走的了。可後來他也還是走了。 女 他是想起家鄉才要走的呀。誰又能丟得了家鄉?我要是流浪到遙遠遙遠的地方去了,日子久了也要想起家鄉來的呀。 母 蠢孩子,你以為他真是想家嗎? 女 怎麼不是?他走的時候對我說,他看見了江南的這桃李花,就想起北方的雪來了。他們那兒有深灰的天,黑的森林,終年積雪的山,他快三年沒見過那雪山了,就跟我們不管出外多遠,也不能不想起這桃花村一樣。再說,那雪山腳下還住著他年老的爸爸,可愛的妹妹,他怎麼不想回家呢? 母 咳,孩子,你別瞞住自己了。你忘了他說的他那雪山腳下還有一湖碧綠的水,湖邊上還有一帶青青的草場,草場上放著一大群小綿羊,柳樹底下還坐著一個看羊的姑娘嗎? 〔女不語。 母 你忘了他說的,那位姑娘每天趕著羊群,來到那湖邊的草場上,老對著快要下山的太陽低聲兒歌唱嗎? 〔女不語。 母 你忘了他說的,他雖然流浪在遙遠的南方,可還是忘不了那位姑娘,那位姑娘的歌聲還留在他的耳邊嗎? 〔女不語。 母 你忘了他說的,他忘不了的那姑娘,——她有一雙彎彎的眉,又大又黑的眼睛,還有一頭黑黝黝的波浪似的好頭髮嗎? 〔女不語。 母 你忘了他說的,他因此才不能不離開南方,回到他的家鄉,去探望雪山腳下的他的爸爸、妹妹,和那位看羊的姑娘嗎?這個時候,他一定已經娶了那位姑娘,在山上,在湖邊一塊兒看著羊,唱著歌,晚上談笑在溫暖的屋子裡,或是氈幕裡,誰還記得在南方的桃花村有個傻丫頭,還抱著他留下的一隻破鞋,在唉聲歎氣,眼淚雙流呢? 〔女抱著破鞋,木人似的倒下了。 母 噯呀,孩子,娘錯了,娘是騙你的呀。你怎麼當真起來了呢?春兒,春兒! 女 (撫著鞋)鞋啊,我跟你一樣的命運嗎! 母 啊,謝天謝地。孩子,娘時常教你別這麼癡,這年頭癡心的人還能過日子嗎?得想開點兒,快把這只破鞋扔掉吧。抱在身上把衣裳弄髒了,回頭娘又得洗啊。 女 不…… 母 孩子,快起來呀。聽話。 女 不起來…… 母 別和娘淘氣了。我們家就剩下咱娘兒倆了,沒有你誰還來管娘,沒有娘誰還來管你呢。 女 (感動地拉著她娘)娘…… 母 孩子…… 母 (聞得廚房飯香)呵呀,飯燒焦了,孩子,聽話,快起來,娘要去做菜了。(急下) 女 (徐起坐在樹下的井欄上,感傷地念樹皮上的詩) 這兒曾倚過我的手杖, 這兒曾放下過我的行囊。 在寂寞的旅途中, 我曾遇見一位可愛的姑娘。
我們一塊兒坐在樹底下, 我對她談起流浪的經過, 她睜著那雙又大又黑的眼睛, 呆呆地望著我。
姑娘啊,我是不知道愛情的人, 但你真癡得可憐。 我縱然流浪到多遠, 我的心將永久在你的身邊。
你聽到晚風吹動樹葉兒鳴, 那就是我呼喚你的聲音, 你看見落花隨著晚風兒飄零, 那就是我思念你的眼淚縱橫。 〔忽來一人影,漸行漸近。女徐徐抬起頭來。 影 這裡是春姑娘的家嗎? 女 是,哪一位?……(漸近其人,驚望)哦!你不是辛先生嗎?影 啊,春姑娘,我來找你來了。 女 真是你?我不是在做夢嗎?(審視)啊,辛先生!望得我好苦啊。(哭抱) 〔影即流浪者,亦前抱女。 母 孩子,怎麼不進來吃飯呀?誰來了?誰?(徐徐走近。亦驚)啊,你呀! 〔流浪者不語。 女 是啊,他來了。真是他回來了,我還當做夢哩。娘,你看怎麼樣?還是給我望到了吧。 母 真是來得巧,正跟春兒談起你呢。快到這兒坐。 女 是呀,快到這兒坐,把東西放下。(幫他放下行囊,接下帽子) 流浪者 (走到井欄旁)樹長這麼大了。 女 回頭你瞧來富長得可真大。來富,來富!怎麼不見了? 母 同李大哥去了,它挺愛走人家的。 流浪者 (走到樹邊)又到這棵樹下了! 〔女又從他手裡搶下手杖,飛跑地藏到屋子裡去了。 流浪者 春姑娘一年不見也高多了。 母 也該高了,十八了。這孩子真癡,你看這是什麼? 流浪者 鞋!誰的? 母 是呀,我知道你自己也准忘了,這是你丟下的一隻舊鞋,她可當寶貝似的一直藏到今天。 〔流浪者不語。 〔女打水出來,給他洗臉。 母 對啊,辛先生快洗臉,回頭抹個澡舒坦舒坦吧。 流浪者 謝謝!(洗臉) 母 你這次是打哪兒來的呢? 流浪者 打北邊來的。 女 你該看見那深灰的天,黑色的森林,白的雪山啦? 流浪者 都看見了,看夠了,我又想起南方來了。 女 辛先生,那雪山腳下的湖水,還是一樣的綠嗎? 流浪者 綠得像碧玉似的。 女 那湖邊草場上的草,還是一樣的青嗎? 流浪者 青得跟絨氈似的。我們又叫它「碧琉璃」。 女 那草場上還有人放著小綿羊嗎? 流讀者 唔。絨氈似的草場上時常有一群群的小綿羊在吃草。 女 那羊群的旁邊,那柳樹下面…… 母 那羊群旁邊,那柳樹下面,那位看羊的姑娘呢? 〔流浪者不語。 母 你已經娶了她吧? 〔流浪者不語。 母 怎麼不讓她一塊兒到南邊來呢? 女 是呀,怎麼不帶她一塊兒來呢?我想她一定是一位可愛的姑娘! 流浪者 ……春姑娘,別提她吧。我寫過這樣一首詩:(抱著吉他且彈且唱) 模糊的村莊迎在面前, 禮拜堂的塔尖高聳昂然, 依稀還辨得出五年前的園柳, 屋頂上寂寞地飄著炊煙。
從耕夫踏著暮色回來, 我就佇立在她的門前, 月兒在西山沉沒了, 又是蛋白的曙天。 我無所思, 也忘了疲倦, 只是癡癡地佇立 在她的門前。
我是這樣沉默啊! 沉默而無言; 我等待著天落入我的懷裡, 我佇立在她的門前。
漸漸聽得傳言: 她已經嫁給別人了, 在你離家後的第一年; 她終因憂傷而殞命了, 在你離家後的第三年。 母 怎麼,你們後來沒有結婚嗎? 女 (代為解釋)他回去找她,才知她在他出門後的第一年嫁了人了,嫁了之後她不如意,到第三年,就生病死了,…… 母 哦,那姑娘死了?這真是……那麼,還有那住在雪山腳下的你爸爸呢? 女 妹妹呢?他們都好嗎? 流浪者 春姑娘,(眼含著淚繼續地唱)漸漸聽得傳言: 四年前的一次惡戰, 我家也燒得片瓦不全。 父親早已經死了, 妹妹流落在天邊。 「那不是你家舊日的庭院, 那廢墟上飄繞著荒煙?」 女 哎呀,他爸爸死了,妹妹不知流落到什麼地方去了。 母 可憐啊,怎麼我們的命都一樣的苦。 流浪者 啊,春姑娘,你爸爸呢?沒有回來嗎?女 我爸爸再也不回來了,我跟你一樣沒有爸爸了。(泣) 流浪者 (驚悼)伯父什麼時候去世的? 母 快半年了。 流浪者 人生的變動竟這麼多啊!人都是這麼匆匆地來又這麼匆匆地去嗎? 女 辛先生,這趟你可不能再匆匆地去了。你家剩下了你,我家就剩下我娘兒倆了,需要一個幫助我們的人,你可不能再離開我了。我娘也決不能再讓你走的。娘,是不是? 母 (為難)唔。是呀。 女 你一定得留下來。我想得你好苦,你丟下的這雙舊鞋,每晚做了我的枕頭;你刻在樹皮上的詩,都成了我每天的課本了。你走了,人家猜你不回來了,我相信你一定會回來的,結果你還是回來了,還是被我給盼到了!我怎麼樣也不能離開你了。 流浪者 對,春姑娘,我也不想離開你,可我是一個永遠的流浪者,怎麼能說得定呢?為了求暫時的安息,我回到了家鄉,我以為那深灰的天,黑的森林,白的雪山,綠的湖水,能給我一些慈母似的安慰。可是我一知道她嫁了,死了,父親也下世了,妹妹不知道流落到哪兒去了,那些天,森林,雪山,湖水對我都成了悲哀的包圍!朋友們留我在故鄉作事,也有不少的錢;我幹了幾個月,覺得多留一天,多受一天罪。在難堪的寂寞之中,記起了你們給我的溫暖,我提起行囊,背著吉他不知不覺地又流浪到南方來了。想不到我這個四海無家的人還有你這樣關心著我。春姑娘!你說你不願意離開我,難道我願意離開你嗎?不過誰能保得定沒有不能不離開你的那一天呢? 女 不,辛先生,相信我,沒有誰能使我們離開了。 流浪者 好,我也決不離開你,春姑娘。(抱她) 女 我太幸福了!娘,替我歡喜吧,他說決不離開我了。 母 孩子,你怎麼盡拉著辛先生講話,他走這麼遠的路,自然是餓了。快弄飯吧。 女 是啊,是啊,我馬上弄飯去。娘,來不及買菜怎麼辦? 母 今晚隨便吃一點,明天再買吧。 女 對,把正明弟送來的魚蒸了好不好? 母 好呀。 女 辛先生,你坐一會兒,我做飯去。 〔女入廚。 流浪者 快一年沒有回來了。老伯母。 母 不,一年多了。去年你走的時候,桃花還沒有開,這一趟來,桃花落了滿地了。 流浪者 日子過的真快呀! 母 是啊,我們屋後面新栽的幾棵桃樹今年也開得好極了。早來幾十天還可以看得到。來遲了,真是可惜。 流浪者 日子長著呢。既然不走,我想在山上再多栽些桃樹,簡直把這兒弄成個「桃花源」吧。 母 唔。對啊。(雙關地)不過,辛先生你真是來遲了。別說早來幾十天,只要早來一個時辰就大不同了。 流浪者 怎麼,桃花落的那麼快嗎? 母 咳,不是桃花落的快,是事情變得太快了,辛先生…… 流浪者 怎麼呢? 母 在你來的前一會兒,我把春兒許給一個姓李的孩子了。 流浪者 (突然的襲擊)是嗎? 母 你別難過,辛先生,你還是可以住在我家裡,我還是會照顧你的。不過我得把這事情告訴你:春兒對你好,她一直癡癡地想著你,盼著你。可你一年多沒有來,連信也不寫一封,我只當你已經跟那位看羊的姑娘結婚了哩。所以我勸春兒嫁給那姓李的孩子,因為你知道,春兒十八了,也該嫁了。……那姓李的孩子也算是好的了,人很誠實、勤快,家裡也有幾畝地和一些坡地,離我家很近,又是和春兒一塊兒長大的,春兒也不討厭他;我想把春兒嫁給他,我也有靠了。剛才我又叫他親自問過春兒。 流浪者 春姑娘怎麼說呢? 母 春兒她也答應了。…… 流浪者 哦。…… 母 我想下個月就揀個好日子把春兒嫁過去,你說好不好? 流浪者 (苦笑)唔,好。 〔女在廚下叫:「媽,我們還是在屋子裡吃呢?在外面吃呢?」 母 在外面吃太冷了。還是在裡面吃吧。 〔女:「那麼我把桌子擺在裡面了。等一等,我到園子裡再摘點青菜。」 母 辛先生,我們進去吧。白天裡很暖,到了晚邊又冷起來了。到底還是春天呢。 流浪者 是啊。不過,伯母,我要求你老人家一件事。 母 (很擔心地)什麼事呢?咳,你早來一會兒就好了。 流浪者 不是。請你老人家替我把帽子和手杖拿出來。 母 為什麼呢? 流浪者 沒有什麼。 母 辛先生,你要走嗎?你要是走了,春兒可多麼難過。你今天怎麼也不能走,住幾天吧。 流浪者 正因為不想讓春姑娘難過,所以得走。 母 就是走也等吃過飯再走啊。 流浪者 不吃飯了。老伯母,再遲就趕不上客棧了。 母 不,今晚說什麼也不能走。 流浪者 不,我走定了。您知道我的脾氣。趁春姐不知道,快把帽子和手杖拿給我吧。 母 這真是沒有法子。 〔母入室。 流浪者 (先取小刀剝去樹皮上的詩,旋拾起舊鞋) 啊,鞋啊,你破了,你破了, 我把你遺留在南方。 當我踉蹌地舊地重來, 你卻在少女的枕邊無恙。 我見了你,記起我舊日的遊蹤; 我見了你,觸起我的心頭的痛創。 我孤鴻似的鼓著殘翼飛翔, 想覓一個地方把我的傷痕將養。 但人間哪有那種地方,哪有那種地方? 我又要向遙遠無邊的旅途流浪。 破鞋啊,我把你丟了又把你拾起, 寶貝似的向身上珍藏, 你可以伴著我的手杖和行囊, 慰我淒涼的旅況。 破鞋啊,何時我們同倒在路旁, 同被人家深深地埋葬? 鞋啊,我寂寞,我心傷。 母 (取帽杖等出來)帽子、手杖跟小背包都拿來了。春兒那癡孩子把它藏在看不見的地方連我都幾乎找不到。辛先生,還是等吃過飯再走不成嗎? 流浪者 不等了。伯母。(戴好帽,提好行囊,背著吉他,拿起手杖)再見,老伯母,您多多保重。 母 真是……你就這樣走了,我太難過了。什麼時候走過我們這裡,再進來坐坐。 流浪者 好。不過,我再也不敢走舊路了。 母 ……你有什麼話囑咐春兒的沒有? 流浪者 我有什麼話?……我是為著追尋溫暖到南方來的,我來遲了,花落了,春去了!……請您告訴春姑娘,別再想念我了。人生是個長的旅行:或是東,或是西,她只能走一條路。我是個不幸的人,我也不願她來分我的悲哀,再說悲哀也不是別人分得去的。鞋我帶走了。樹皮上的字我刮去了。此外我想不會有什麼悲哀的痕跡留給一個幸福的人吧。人生自然不儘是幸福的,她若是有什麼為難的時候請她知道世界上的哪一個角落裡有個流浪者在替她祝福吧。……再見了。(下場) 母 (送著他的後影)再見。好好招呼自己吧。 〔女在內:「娘,菜做好了,桌子也擺好了,請辛先生進來吃飯吧。」 母 唔。 〔女在內:「哦呀,媽,辛先生的帽子呢?」 母 他戴了。 〔女在內:「手杖呢?」 母 他拿了。 〔女在內:「還有背包呢?」 母 他背上了。 女 (出至門口)辛先生呢? 母 他走了。 女 說好不走怎麼又走了?……你老人家把他給氣走了,對嗎? 母 (內愧地),不,不是。 女 他說什麼沒有? 母 ……沒有說什麼,他只教你好好聽娘的話。 女 哪有的事!(披衣欲跑) 母 你到哪兒去?孩子。 女 跟他去,跟他到那遙遠的遙遠的地方去。辛先生!辛先生!(追去) 母 (追上去)孩子,孩子! ——幕 寫於一九二九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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