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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北門市搬到南門市,多半是為了逃離肖禾的追逐。 我第一次接觸的女人便是肖禾,那時我們念高三,肖禾被我們男生稱作「洋馬」。她那高大蓬勃的身材和手臂上濃密的金色汗毛,以及微微上翹的圓屁股,使很多人想入非非。加上她那個既天真幼稚、又欠莊重的壞毛病——吮大拇指,更使校園裡的氣氛時不時地顯出焦躁和壓抑。 我與肖禾是鄰居,她家住在我家的樓上。高考之後等待錄取通知書的一個下午,她打電話叫我上樓,說要讓我看一樣東西。我上樓按了她家的門鈴,她吮著大拇指給我開了門。那個長期被唾液浸淹著的大拇指離我很近,味兒很酸,很膻,使我心中突然像多了點兒累贅,雖然我也同許多男生一樣,為她做過一些想入非非的夢。 她請我坐下,從桌上的鉛筆盒裡取出一張字條塞給我說:「你自己看吧。」說完就進了廚房,就像有意給我騰出看字條的時間。我打開字條,上面寫著「肖禾我想和你性交」。以我當時不滿十九歲的年齡,很為這幾個字感到羞慚,感到震驚,感到太陽穴蹦蹦亂跳,還感到一種慾望的不可扼制。雖然這字條不是出自我手,卻直白地表述了我意識的深處。雖然肖禾大拇指上的氣味兒破壞了我對她的整體感受,此刻我卻急迫地想再細看看整個的肖禾。她從廚房裡出來了,神情有點猶豫不定,兩眼卻堅定地望著我。她挨著我坐下,默不做聲地低著頭。好像那小字條使她蒙受了天大的恥辱,只有我才能幫她抹去這恥辱。或者乾脆那小字條就是我寫的,而她甘願為我照字條上所寫的去做——和我做。她說此刻她爸她媽不在家。見我沒反應,她又強調了一遍她爸她媽不在家,這之前我與肖禾甚至連朋友也說不上,可是突然間她把我弄得必須得為她做點什麼。在這裡我用「為她」一詞好使我顯出和她在意識上的區別,實際真要做起來,我也是為我——雖然看上去我像個無辜者。 她又說了一遍她爸和她媽不在家。果然,我的精神和慾望被這暗示抖擻起來,一套只有我和肖禾的房子和一張只有我們倆看過的字條使一切都不在話下。房間驟然變得窄小了,我似乎頂天立地,渾身說不出的憋悶,下巴一個勁兒哆嗦。我伸手試著去摸她的臉頰,她閃開我,站起來領我走進她的房間,然後我們在她那張整潔的小床上做了我們想做的。對於事情的全過程我一直缺乏細節的記憶,儘管細節肯定存在。我完全不記得那天她穿的衣服,也不記得她是怎樣在我面前把自己脫光(或者沒脫光)。我只記得我懷著戰勝了所有男生的得意,懷著邪惡的激動匍匐在一堆白花花的物體之上忙活了一陣。我手忙腳亂卻裝作充滿活力;我害羞靦腆卻裝作見過世面的大男人。因為要裝見過世面的大男人,一直沉默不語的我還忽然脫口而出地說了一聲「親愛的」。在我的間接經驗裡,這三個字似乎是文明的做愛必不可少的內容之一,這初次對它的脫口而出使我對自己惱恨萬分,因為它是那樣地做作,那樣地口是心非。這裝腔作勢的摹仿是那樣拙劣,我盼望肖禾根本就沒有聽見。但是她聽見了。 我的「親愛的」使肖禾那閉著的雙眼睜了開來(當她睜開眼時我才發覺她一直閉著眼),她伸出雙臂摟住我的脖子,被男生們嚮往過的那些汗毛蹭著我汗津津的臉,使我心中升起一股無名火,因為我覺得她這麼摟我也是一種摹仿。我們摹仿著又在心中揭穿著彼此的摹仿行為(至少我是這樣),直到像兩個陌生人一樣分開。我們快速穿好衣服,鬧了彆扭似的誰也不看誰。又愣了一會兒,我離開肖禾回到自己家。一連幾天,我們碰面時不說一句話,仇人一般。我初次領會到做這事不僅可以緊密地結合男人和女人,更可以殘酷地分離男人和女人。我為我這初次的領會感到一種無處訴說的委屈:我不曾與誰做愛,我只是在猝不及防的機會到來時「做事」。 很久之後我偶然地讀過一段「荊軻刺秦王」的野史,其中寫到燕太子丹為了籠絡荊軻使之為其效力,絞盡了腦汁。比如荊軻騎千里馬遊玩歸來,偶然提及千里馬的肝分外鮮嫩,燕太子丹馬上叫人殺馬取肝,烹調成菜獻給荊軻;又比如荊軻誇讚一位給他斟酒的宮女手長得好看,燕太子丹立即叫人砍掉宮女雙手,放在銅盤中獻給荊軻。這使我想起了我在肖禾家度過的那個下午,那個白花花的身體與肖禾本人並無關係,那只是一堆純物質的皮肉,好比宮女那雙放在銅盤裡的手。那雙美麗的玉手倘若不復長在宮女身上,它便只能具有標本的意義。當我們用自己最初的全部柔情,用自己最敏感、最脆弱的心靈,小心翼翼地注視著我們一無所知的神秘的少女,以無限朦朧而又豐富的想像編織我們與她們之間的故事時,這少女突然直截了當地脫去衣裙朝我們逼來,愛和柔情便逃遁了,剩下的只有明白的慾望和粗魯。更何況,我對肖禾從來就不曾發生「脆弱的柔情」,事後我甚至懷疑那張小字條是她自己寫的,她假借別人之口說出了她想要我做的,我則利用了這「假借」。我的虛榮我的好奇我滿腦瓜的胡思亂想和這「假借」糾纏在一起,助我完成了這初次的毫無意思的體驗。為此我憎恨肖禾,她的手段使我領略了也喪失了我應該體味和享受的一切:細緻的顧盼,美妙的暗示,彼此相見時那心花怒放的情緒,甚至平淡無奇的瑣碎對話。 後來我等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去了北京,肖禾沒有等到。四年之後我大學畢業又回到北門市,肖禾早在北門市一所大學的實驗室找到了工作。我們仍然是鄰居,在校園裡肖禾仍然被人想入非非,其中有涉世未深的學生,也有稍具閱歷的教師。有一次她坦率地告訴我,她已經和幾個男人有過交往,他們使她體味了這件事情的快樂,也使她學會了如何快樂。她卻因此而更加想念我。她要彌補從前我們那苦澀而又尷尬的經歷,她要像個真正的女人那樣把我應得的一切給我。每次見面談話,我們都是先繞著這個主題,可結果還是歸到這個主題之下。說這話時她已不像當年那麼拘謹、生硬,卻仍然吮著大拇指,有一瞬間我覺得她像個淫蕩的白癡。白癡並不是不能激起人的慾望,有時候在街角垃圾桶旁坐著的女乞丐、女傻子會莫名其妙地引起男人理直氣壯的衝動,使我相信人有時候會有一種自然的企盼淋漓盡致地褻瀆自己的妄想。 肖禾並不是乞丐、傻子,她所以又激發起我的興致,正因為她聲稱她和除我之外的一些人幹過,而他們給了她快樂。這使我恨不得立刻將她按倒在地立刻討伐她,以證實我的出色。此時我的狀態好比兩個為了吉尼斯紀錄而比賽喝啤酒的人,起決定作用的並非他們對啤酒的愛,而是戰勝對方的渴望。肖禾就是啤酒,我必得通過這啤酒來挽回從前的手忙腳亂,從前的羞澀靦腆,從前那一聲虛假做作之至的「親愛的」。 我們重複了那個下午的事情。事後肖禾誇獎了我,她甚至激動得哭起來,任鼻涕眼淚亂七八糟地往下流。她說她相信這幾年我肯定也有過女伴,但她不在乎,她要用跟我結婚來證實她的不在乎——這時彷彿我又成了那比賽中的啤酒。 我還不想結婚,尤其不想同肖禾結婚。她的坦率能勾起我的性慾,她的坦率也使我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明確了:我不要這個女人。 這個女人卻打定主意要跟我,到處散佈我和她睡覺。她想用睡覺來證明我和她關係的嚴重性、深刻性。有時你確實覺得性行為和睡覺有所區別,人世間大部分性行為是達不到睡覺的深度的。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真正心甘情願、坦然無忌地睡在一起(這裡的睡沒有性的意味)是不容易的,這很可能是人類最難的幾件事情之一。肖禾把它看得過於輕易,她輕易就想用睡覺的輿論來迫我就範。在那些日子裡我成了厚顏無恥的不負責任的誘騙女性的公子哥,我的父親也多次規勸我要認真地對待生活。我無法向世人表明我的認真,倘若我說,除了肖禾我還和好幾個女人「睡過」,但我並沒有通過這些「睡」找到愛情,因此我還在繼續尋找,而這正是我的認真之處,他們肯定會大罵我的下流。 說到對待生活的認真,我母親可說是個典範。她在規勸我娶肖禾時,除去列舉肖禾的諸多優點,還指出肖禾的人中長得又深又長,說這種女人生育能力強並且頭胎多半是兒子。這話的含義雖不再是中國民間的「多子多福」論,起碼也是暗示我,肖禾女人特徵之出眾吧。我立刻想起「洋馬」那個外號,而我的母親則是牲口市上的行家。 很長一段時間我被肖禾忽而軟忽而硬、忽而悲慼萬狀、忽而強悍野蠻的行徑包圍著,我甚至懼怕聽到樓上她家傳來的腳步聲,不管那是誰的腳步都使我一律想起馬蹄得得,這「馬蹄」還使我開始厭惡我生活的這座城市。 人是可以因了厭惡存在於這城市中的一個人,繼而厭惡整座城市的。我已無法容忍北門市,我花費了兩年的努力,才從北門搬到南門。 南門市被很多人看做單調、乏味,甚至連自己的口音都未形成的城市。她的歷史短暫,不像其他城市那樣,總能從犄角旮旯找出點歷史的痕跡:一塊石碑啦,一間小廟啦,幾處名人的公館啦……便值得驕傲了。倘若基建時再挖出幾個罈子罐子,一座城市就更加非比尋常。南門沒有這些,基建挖坑時連塊古瓷片也沒見過。但這並沒有妨礙南門市成為一個大城市。她沒有閱歷,也就沒有包袱;她拿不出值得子孫後代驕傲的古董,也就不那麼任性。不那麼任性,才使南門市能夠更快、更少麻煩地接納新事物:房地產、高科技開發、三資企業、股票市場接踵出現,乃至聘請外國專家規劃市容,街上連自動櫃員機也有了。而大批外地、外省人的流入,終於使南門市有了自己口音的雛形。這是一種以原裝南門口音為基礎,雜以京、津味道的「普通話」。所謂原裝的南門口音,實際是一百年前這塊土地上種棉者的鄉音,那時南門尚是幾十戶人家的小村。那鄉音有點生硬有點愣,但對話極為簡練,有著直出直入的風範。比如有騎車者在街上撞了人,警察過來干預。 警察問:「為什麼撞人?」 南門人答:「莫(沒)鈴兒(指車)!」 警察又問:「為什麼不安鈴兒?」 南門人答:「莫(沒)空兒!」 90年代的南門口音裡,「莫」已經進化成了「沒」,這種對普通話的質樸嚮往和頑強靠攏還使南門人養就了較為厚道的待人習性。他們不排斥外人,因為實際上南門是個被外人佔領的城市。它無法引人懷舊,卻能誘人尋找機會。我常常以為在一個充滿懷舊意蘊的古老城市,機會終究不會太多。特別像我這樣一個揣著狼狽的麻煩從故里逃脫的人,更是願意在一個彼此糾纏不深的環境裡尋找我的一切可能。目前我在一個被稱作設計院的大單位工作。 我為之服務的這家設計院是個頗具規模且保密性很強的單位。據老同事們講,過去各科室、各車間之間都不瞭解彼此的任務,外人進院辦事,要自帶檔案。由於它的規模和性質,使它地處南門市的最邊緣,與郊區的鄉村土地接壤。它彷彿是被南門市拋擲出去的一個龐然大物,又彷彿是南門市繼續向外擴張自己的一個急先鋒。連接南門市與這「急先鋒」的,是每隔二十五分鐘開來一輛的公共汽車。汽車把粉末兒一樣干細的黃土帶進市區,又從那裡載回一些大院裡我已熟悉的面孔。除非特殊需要我難得乘公共汽車去瀏覽一次市區,因為這設計院好比一座微型小城,吃、穿、用、玩的設施基本齊備,它無時不在告訴我這兒就是我需要的一切,何必要用乘公共汽車來證實你在南門市的存在呢。我只乘公共汽車去過一次市中心的大侖酒店,一位大學同學發了財,路過南門市在那兒請我吃飯。 這同學是倒騰電腦發起來的,身邊伴著一位女郎。女郎臉上塗抹著疲憊的脂粉,脖子上爭先恐後地繞著好幾圈金項鏈。我以為這是他的太太,他卻大大方方地告訴我說不是,但比太太更親密。女郎大腿壓在二腿上直樂,兩條腿神經質地抖個沒完。這同學問我是不是已經給什麼人做了丈夫,我說沒有,他說這就對了——不過就算當了丈夫也用不著怕誰。什麼叫丈夫?丈夫丈夫就是一丈之內是你的夫,一丈之外立即作廢。那天我們吃了不少也喝了不少,彼此又說了些哥兒們義氣之類的廢話,一瞬間我感到我自己挺沒意思。 當我從酒店乘車歸來,當汽車駛出市區我在車上遙望著矗立在原野上的設計院那白色的樓群,它就像行走在平靜海面上的一艘巨輪,襯托著它的似乎將永遠是風平浪靜。 我打算就在這「巨輪」上從容、自在地活上一陣,而且我已經在這裡發現了幾個有些姿色的女性,比如設計院幼兒園的一個阿姨——後來我知道她叫林林。這是個黑眉毛白臉的小個子姑娘,在人前裝得文文雅雅,領著孩子們在南路上散步時,走到僻靜處就伸手到白大褂兜裡摸零食吃。或許正是這個摸零食吃的動作吸引了我,使我有時候很想把她擁在懷裡,像喂孩子一樣餵她吃點什麼。這個俗不可耐的想像總鼓動著我尋找機會接近林林,比如算好時間故意在她帶孩子散步時走過來。那時我裝得步履匆匆,「匆匆」到簡直就像沒看見身旁有一隊孩子和一個漂亮姑娘。有一次當我一無所獲地白白穿過了林林的隊伍,在我身後卻突然爆發出孩子們齊聲的招呼:「叔——叔——好!」我無比激動地回頭看林林,她正低頭彎腰給一個孩子擦鼻涕。她裝作對一切渾然不知,那僅僅是裝作,我懷著百分之百的把握想。果然,當她以為我已遠去時就慢慢抬起頭來,我正好放肆地迎住了她的目光。她很矜持地衝我笑笑,只有我知道這分明是久已對我有過觀察的笑。假如不是這期間我出了點事,很快我就會邀請她去我的單身宿舍做客了,但事情就出在我的宿舍裡。 起初宿舍獨屬於我個人,也許正因為它曾經獨屬於我,才使我產生摟著幼兒園阿姨餵她零食吃的念頭。但好景不長,正當我和林林有了交往可能的時候,這宿舍不再獨屬於我,行政處給我塞進來一個名叫羅欣的人,從此這個戴眼鏡的孱弱的瘦子成了我的同屋。我得承認羅欣基本是個善解人意、不惹是生非的「舍友」,而且他對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敬意。每當我坐在自己桌前翻著閒書喝幾口白酒時,他總是拿出他的啤酒很誠懇地說:「喂,喝點兒啤的吧。」我討厭有人把啤酒說成「啤的」,但我竭力壓抑著心中的厭惡,竭力譴責我這種挑剔他人用詞的毛病。況且羅欣與我相比真是不堪一擊的樣子,若是將他剝光了去給畫家當模特兒,畫家們肯定無法找出他身上的哪塊肌肉在哪兒。於是我可憐起羅欣,捎帶著也可憐起他那句「喝點兒啤的吧」。 但羅欣的另一個習慣卻使我越發不能容忍,便是他每晚必須一次的洗涮他的那個玩藝兒。為此他的床下總備著一個稍大於飯盆的搪瓷小盆,盆內總扔著一塊烏七麻黑的小毛巾。我相信這決不是出於衛生的需要,因為離我們不遠就有浴室,每晚我們都可以去洗熱水澡或冷水澡。羅欣的洗涮在熄燈之後。當月光透過輕薄的窗簾使房間從漆黑一片轉向朦朦朧朧,羅欣便躡手躡腳到床下取他那個小盆,然後是一陣撩水聲。那聲音謹慎而忸怩,那聲音使我輾轉反側,使我常像遭到猥褻。我想發無名火,想探出誰是羅欣的未婚妻然後趕快把羅欣的事告訴她。我還想出其不意地把羅欣痛打一頓,最好就在他正洗得起勁的時刻。後來打人的念頭終於把我弄得十分快樂,渾身的肌肉一陣陣發脹。一日,當羅欣又在使用他的小盆時,我一躍而起「啪」地拉開了燈。正蹲在屋角的羅欣嚇得跳了起來,雙手摀住腿襠。當他想拽過一條毛巾圍住自己時,我幾拳就把他打出了門。羅欣的眼鏡跌在地上,使他連還擊都找不到目標。我一邊痛打羅欣,一邊不忘將他那小盆踢到走廊。我的舉動驚醒了熟睡的人們,當我被保衛處的人強行拽走時,羅欣已是鼻青臉腫。我一路後悔著沒有踢到他的襠裡。 我打羅欣,實屬蠻不講理,便想閃出一朵道德的火花——自己把責任完全擔起來。當保衛處審問我這次事件的原因時,我對羅欣那個毛病隻字未提,只說是因為我晚上喝醉了酒。後來保衛處、行政處(可能還有院領導)研究對我的處理,我便寫了該寫的檢查,接受了該接受的處分。我毫無怨言,最後只聲明一點:決不搬回宿舍去住。行政處問我不回宿舍回哪兒,我說去看倉庫。 設計院的這個倉庫,是一座遠離辦公樓區、緊挨院牆的獨立建築,灰磚三層樓。我早就注意到平時很少有人光顧這裡,這使它顯得孤立而冷清。原以為這庫裡存放著單位的一些秘密,其實不然,這裡塞滿了早被替換下來的桌椅、櫃櫥、舊慶和鋪板,像個傢具庫。倘佯其中,我常常百思不得其解:一座住房緊迫的城市,為什麼能夠容忍一座好端端的樓房專供存放破舊的桌椅?這些蒙著厚厚灰塵的桌椅亂七八糟地相互交疊著腿腳,像是一場惡戰剛剛開始,又彷彿它們從前的主人無休止地爭論之後留下的遺跡。主人中有的雖已故去,但靈魂還會在夜深人靜時飄遊而來,尋找他或她坐過的椅子,尋找他或她存放過秘密的帶鎖的抽屜。或者還要尋找他或她用過的某一張床,回味發生在床上的他們那不可言說的事,好比我同肖禾發生在她床上的那樣。你可以永遠不理睬這些靈魂的飄遊,但你卻不要妄圖毀滅這飄遊本身。越是貌似沒用的家什,對人越是有一種不可言說的威力。因此看守還是必要的,派專人看守這滿樓的爛木頭雖說有點煞有介事,卻也顯出了一種莊重和正規,誰能保證那些家什有一天不會拔腿出來給社會添亂呢。 當我進駐了倉庫,才知道或許我是第一個正規看守它的人,也才知道行政處為什麼挺痛快地答應了我的請求:這倉庫其實就沒人看守過。這意味著我忽然獲得了一種無邊無際的自由,有的是桌椅供我用,床也任我挑,可以打著滾兒地睡了這張睡那張。我攜著行李來到行政處指定給我的房間,房間在三樓。這裡的桌椅相對少一些,使我從門到窗戶可以順暢行走。共有三張單人床可供我選擇,我毫不猶豫地把行李扔在靠窗的床上。這時我才聞見滿屋子那種辛辣、潮濕的塵土味兒。我用力推開幾乎銹住的窗戶,正對著這窗戶的,是一個用鋼窗封起來的明淨的後陽台。後來我才知道,這是南門市醫學院的一座宿舍樓,我的倉庫與這幢宿舍樓僅一牆之隔。距離是如此地迫近,以至於我都能聞見對面陽台上做飯時飄來的陣陣米香。米香飄過來,迫使我朝著有米香的地方觀測。我看見對面陽台的煤氣灶上有一隻中型不銹鋼鍋,有氣從鍋裡冒出來。那麼,鍋裡煮的肯定是大米粥。後來,鍋潽了,乳白色湯汁頂起鍋蓋往外溢,引出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她從房裡(廚房)衝出來掀開鍋蓋,熱氣還噓了她的手,她奓起手來放在嘴邊直吹。 我目瞪口呆。 我所以目瞪口呆,是因為這個女人只披了件浴衣。所謂「只」,是因為她實在是光著身子的。她衝出廚房時,裸體就被我一覽無餘。我覺得眼前很亮,像被一個東西猛地那麼一照。常有消息說,一種天外來的飛碟就是赫然放著光明一劃而過。她放著光明一劃而過,但還是給我留下了觀察的機會。我猜她不再是情竇未開的姑娘,有三十吧,三十出頭吧。但她體態很棒。棒,不光是美。有人很美但不棒。她的脖子、乳房、肚子、大腿……我看到的一切都很棒。這使你覺得最打動人的女人不是美,實在是棒,男人的目瞪口呆只能是面對一個棒女人。面對肖禾我從不目瞪口呆,還沒有女人使我目瞪口呆過。 我開始研究她的行為邏輯,發現她那一頭濕漉漉的短髮。這顯然是正在洗澡,想起陽台上的鍋,才迅速從衛生間抓件浴衣就奔了出來。那麼,是什麼原因使她不把浴衣穿好呢?顯然,她早就知道她面對的是一座從無人問津的大倉庫,她完全可以對它視而不見。於是她放心了,無拘無束了。人在放心時,在無拘無束時也願意把自己暴露給自己。 這是5月的一個黃昏,南風把麥子吹黃的季節。麥海在這陳舊倉庫的周圍洶湧。我感謝我的選擇,感謝行政處為我指定的這個房問。我悄悄地關起窗戶,又蹬上桌子擰下燈泡,並且把燈繩用力拉斷。我願意在黑暗中生活,願意讓對面——以後我一直這樣稱呼她——以為她面對的仍然是一座被大自然包圍著的老倉庫。 我在北京唸書的第二年暑假,因為無所事事,就受了一則電視廣告的慫恿,乘火車去兩百公里之外的一道大峽谷旅遊。在峽谷入口處,我和當地嚮導因為價錢發生了爭執,這時有個姑娘趕過來說,如果我不介意可以與她合雇一個嚮導,每人就能少拿一半兒錢。我看了她一眼,立刻表示同意。我已斷定在我和她之間注定要發生點什麼。她是合我心意的那種女性,不張狂也不忸怩,身材瘦削,腦後束著馬尾辮;臉上的兩三粒小黑痦子使她的面孔顯得俏皮、動情;眼睛不大但挺亮,總像在為什麼事而激動。 我們走進涼森森的峽谷,陡峭的崖壁上正盛開著濃密的海棠花,遠看去像飄逸的雲。底處儘是鵝毛筆一樣的羊齒莧和葉片圓圓的獨根草,逆著珍貴的陽光,它們格外剔透。嚮導是老實巴交的當地農民,操一口當地土話,舌頭該打彎時打不過彎來。他笨嘴拙舌地給我們介紹完海棠花和羊齒克,又講起當地的故事傳說,許多故事都和明朝的朱棣(燕王)聯繫著。有一個故事說,燕王掃北時,這峽谷周圍的山村野捨也頗受兵荒馬亂之苦。一日他正率兵騎馬追趕聞風而逃的山民,發現一個逃命的婦女懷裡抱著一個大小孩,手中牽著一個小小孩。燕王心中奇怪,勒馬問那婦女,為什麼讓小小孩走路,卻把大小孩抱起來?婦女說小小孩是自己親生的,大小孩是丈夫的前妻所生。燕王聽後感慨萬端,驚奇這窮山惡水之中竟有如此善良仁義之人,隨即告訴婦女不必再出逃。燕王讓她回村後在院門口插一桃枝,士兵見到桃枝便會繞過她家。婦女回到村裡卻將此事挨家相告,第二天燕王的隊伍一進村,發現家家門口都插滿了桃枝,燕王只好命士兵放過整個村子。後人為了紀念這婦女的德行,年年4月都在門口插桃枝,久之,又將桃枝換作了桃符。 我只對這故事的後一半感興趣,春風和煦的4月,在一個荒僻的山村裡到處插滿著含苞欲放的桃樹枝,這景象頗似美國那個著名的故事——「幸福的黃手帕」,使人覺得再過一百年當它被人重複時,依舊會充滿一種激盪人心的吉祥境界,一種人類心心相印的古老魅力。我對故事的前一半頗不以為然,覺得那女人對待兩個孩子的態度實在做作。何必呢,為了向世人證實自己的賢惠,偏要費勁拔力地抱著大孩子,卻將一個沒有行走能力的小孩扔在地上。若將兩個孩子的位置換一換,說不定母子三人都能逃脫追趕——當然也就沒有了這故事的後一半。 嚮導彎腰拔了一棵蠍子草,告誡我們不要碰它,它的葉面有一層毛刺,人的皮膚碰上去會立刻紅腫一片疼痛難忍。說有些遊客不知蠍子草的厲害,蹲在石頭後邊拉完屎就拿它當手紙用,他親眼見過他們是怎樣被蜇得一蹦老高,眼裡轉著淚花哇哇大叫,蠍子草的故事令我和她很開心,我們倆大笑起來,我趁她笑得渾身顫抖時伸手扶在她的腰上。她對這試探性的一扶沒有顯出介意,似乎不知不覺,我隨即用力摟住了手下那一圍纖細的腰肢。 我聞到她身上一股好聞的氣味,像青草,像小溪撞在石子上濺起的那種涼味兒。我低頭問她用的是什麼香水,她說她用的是水味兒香水。怪不得我聞見了水味兒。這更叫我對她另眼相看。 當我對自己嚮往的姑娘揣摸不準時總是焦慮和急躁,總是盼望著一件事情趕快結束、下一件事情趕快開始,好讓我有可能繼續新的試探。現在我已不再急躁,也沒有焦慮,我和她肩並肩地走在一起,心照不宣地說些不關痛癢的廢話,心花怒放而又從容沉著地檢閱著峽谷。峽谷沒有白來,這對我果然是一條幸福的峽谷。我開始悉心品味幸福到來之前的一切瑣碎過程,而這過程本身其實也就是幸福的一個內容。 當晚我們合夥吃了晚飯,還合租了當地旅遊公司的「鴛鴦帳篷」。帳篷裡並排放著兩只用來做床的淡藍色氣墊,我們躺了上去,我迫不及待地閉掉了吊在帳篷頂上的那支發著灰白光亮的節能燈,剛才圍燈飛舞的小蟲們立刻就在臉上碰撞起來。我帶著被小蟲子碰撞的激情去觸摸黑暗中的她,她說:「先別,先說點兒別的。」我聞著她的氣味問她別的什麼,她問我是不是讀過那麼一篇小說,她說出小說的名字和一個有名的作家。很可惜我沒讀過這篇小說也沒聽說過這個作家,但我卻一迭聲地說著我知道我知道。此時我想用我知道我知道來打斷她可能要開始的講述,因為我已熱血沸騰,我已按捺不住地想立即得到自己要得到的。她卻完全不顧我的熱望,一味地自言自語般地講起那個小說: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一艘客輪上偶然地相識,當客輪停泊在一個熱帶小島時他和她心照不宣地下了船,他們在島上的一家小旅館度過了銷魂的一夜。第二天當男人醒來時女人已離他遠去,船也離島,船帶走了那於他來說無比親近又萬分陌生的女人。他甚至不知她的姓名,只在他們溫存過的床上找到一枚她失落的發針。於是那發針一直陪伴著這男人,他終生都在渴望通過這枚發針找到那個他心愛的女人。 我們都被這個故事弄得失魂落魄,一時間我們都成了小說中的人物,彼此相愛又永不相知,說不定明天早晨這帳篷裡也會留下她的一枚發卡。她的故事引導著我盡可能做到既風流又溫柔,在她這浪漫故事的籠罩下我刻意使自己讓她滿意。但是也許我太年輕了,年輕到還沒有學會如何疼愛手中的女人,我一味地折磨她使她從自造的浪漫中回到了現實。她開始指責我,說你是多麼地粗糙啊!她的指責深深地刺傷了我的自尊,好像我一下子成了她在感情上的試驗品。我粗糙,那麼就必然有比我細緻的。我忽然像憎恨肖禾一樣地憎恨起她,而男女之間氣氛的突變是難以快速轉換的,它必須要一方首先做出犧牲。我做出了犧牲,暫時犧牲了我的自尊又一次親近了她,但先前的浪漫就化作了生理上單純之至的達到目的。這時她小聲告訴我說現在是她的危險期,要我保證決不給她帶來麻煩。我說我一定保證保證一定,然後我們就像兩個簽了約的人那樣大松心地度過了後半夜。最後,最後我終於淋漓盡致地將「麻煩」帶給了她。也許當我向她作過保證後就決心要麻煩她一下了,在這件事上男人永遠掌握著主動男女永遠無法平等,而我使用的這個卑劣手段正是要報復她對我的「粗糙」的指責。 第二天早晨我醒來時她已經不見了,屬於她的那只淡藍色氣墊上果然遺落著一枚黑髮卡,正符合了小說裡的情節。 這種故意的遺落使我覺得我真的又一次進入了圈套,雖然她的圈套遠比肖禾的圈套要高雅。使她感興趣的不是我本人,而是在一種特定氛圍中的我。當我配合著她完成了她夢幻般的經歷,確有其事地把她變成了她盼望成為的小說中的人,我的存在便已不具意義。如果在我製造麻煩的一剎那內心曾對自己生發過譴責,那麼這事後的分析使我變得坦然了,我甚至原諒了自己從一開始就對她抱有的不負責任的企圖。 我捏起那枚發卡,發卡上還掛著她的一根頭髮。我再次意識到我永遠不會看見她了,假如由於我,她身上真的有了麻煩,也永遠沒人來逼我負責。一切正因了她的浪漫,正因了我們彼此終不相知。這念頭令我竊喜,又使我微微地不安。當歲月流逝我粗糙的心靈變得有了一點兒細膩的模樣,我才敢正視我曾經多麼地虛偽和下流。 那枚發卡被我揣在口袋裡,沒出半個月我就掏出來扔了。我可不想跟那篇小說裡的男人一樣,捏著個卡子捉迷藏似的把那女人找上一輩子。我慶幸自己連她的姓名也沒問,只記住了那意味深長的桃符。 我的對面通常在早晨六點半鐘推開陽台的窗子,這使得本來愛睡懶覺的我也隨之調整了作息時間,我願意趕在六點半之前起床。 我看見她穿著只有兩根細帶子的白色睡裙來到陽台上,乳房在睡裙裡若隱若現。她的眼裡分明還帶著朦朧的睡意,這使她在掛窗鉤時,手顯得很不準確。打開窗戶她便閃回房間,我的視線也跟著穿越陽台,穿越廚房大開著的門向裡跟蹤。她已彎進衛生間去洗漱自己,我只能看見一小段走廊和廚房對面那個房間的一角。那個房間也經常開著門,有一塊棕紅色發亮的東西貼牆而立,好像是鋼琴的一個側面。 這時對面又出來了,頭髮整整齊齊,滿臉濕潤的新鮮,我覺得我甚至能聞見她嘴裡的牙膏味兒。她帶著一身新鮮開始點著煤氣灶熱奶,熱完奶就用平底鍋煎雞蛋。從時間上判斷,她把雞蛋煎得很嫩,煎完小心翼翼地用木鏟盛進盤子,像是怕破壞雞蛋的完整。她這種對待食物的認真態度,叫人立刻想到家裡正坐著一位等待她伺候的丈夫,可是一連數日她家就她自己。 對面把陽台改作廚房,和陽台毗連的廚房卻被佈置成一間小型餐室。我看見她坐在高腳圓木凳上吃早飯,就著光明可鑒的白色操作台。晚飯時她才坐在餐桌旁邊。儘管獨自一人,對於進餐的形式她也一絲不苟,台布、餐巾、筷子、刀、叉,秩序從不紊亂。當牛奶正冒著熱氣時,便有麵包片從一隻小匣子裡跳出來。我知道匣子叫做吐司爐,能把麵包烤得微黃,我在北京時認識了它。她吃得挺多,挺仔細,然後常以一個西紅柿作為早餐的結束。她彷彿從來沒有厭煩過這種在常人看來十分講究的早餐形式——我欣賞她的講究;這也是文化之一種吧,我常常研究是什麼經歷培養了她這種半中半洋的吃飯習慣。我聽說過「大家閨秀」這個詞,可我接觸過的女人實在連「小家碧玉」也算不上,有時我突然覺得,她們只配用蠍子草當手紙。後來天氣漸漸變熱,她的穿著也越來越簡單,身上被遮擋的常常只有那三點。對於那三點,與其說是為了遮擋,不如說是為了特意暴露。設計這些只用來作遮擋的玩藝兒的人實在是聰明,它們給人類增加的色彩,實在不僅僅是這些玩藝兒的本身。 面對這個講究到極致的隨便或者隨便到極致的講究的女人,我常常怦然心動。奇怪的是我並沒有要結識她本人的打算,我只想知道她的來歷她的家庭她的丈夫和她的孩子,我像等待災難一樣地等待著他們。但,這個家裡從來也沒有出現過丈夫樣的人和孩子樣的人,於是我又猜測她的丈夫正在出差,而他們可能還沒有孩子。那麼,在醫學院工作的究竟是誰呢?房主如果是她丈夫,什麼事情使他連續一個多月(我已有一個月的看守倉庫的歷史)外出不歸呢?如果是她本人,為什麼她經常不回家吃午飯——在醫學院工作意味著有條件回家吃午飯。如此說來,在這所大院裡工作的還是她的丈夫,她應該另有職業。 我一時看不準她的職業,我看到的僅僅是她在廚房裡和陽台上那些微乎其微的作為。 她剝蔥剝蒜、擦洗煤氣灶;她也美容,有時候她會帶著一張敷了面膜的大白臉站在陽台上削土豆皮,像鬼怪,卻令我感到親近,似乎這是她專為我而扮的一個「鬼臉兒」。 還有一天,我看見她在家裡整整忙了一個下午。她收拾魚、肉,把杯盤弄得叮噹直響。她肩上搭條毛巾,不時拽下來擦臉上的汗,稍有空閒便翹起手指欣賞自己手上的戒指。這使我想到,她的忙活一定和這枚戒指有關,她的忙活應該是為了迎接一個人,一個送她戒指的人。這人決不是她的丈夫,迎接丈夫用不著如此鄭重,我想。果然,她在餐桌上擺了兩套餐具。 天色暗了下去,我縮在窗前把自己埋沒在黑影裡,其實我的身體並不曾縮著,「縮」只是人在暗處的一種形象感覺。身在暗處窺視他人,這本身就有一種縮頭縮腦的味道。我縮頭縮腦地等待著,就像等待電影裡一個跌宕的情節。 當對面的陽台燈火通明時,我的視線裡終於出現了一個高個子男人。他靜悄悄地出現在對面廚房裡,出現在對面的身後。他伸出雙臂猛然攏住她的腰,就勢歪過頭吻住了她的脖子。對面的手中正攥著一隻尚未打開的酒瓶,她胡亂地把酒瓶放在桌上,試圖轉過身去擁抱這個男人。這男人只一味地擁擠著她,不許她轉身。這舉動,這景象,再次證明我的判斷是對的:這人決不是她的丈夫。中國的家庭沒這規矩,沒這層次。回來就回來,放下手裡的東西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吃飯就說吃飯。冷不防,她終於轉了過去,他們立刻抱在一起,沒完沒了地接起吻來,吻到不可收拾時,他把她抱起來離開了廚房。 當他們再次出現在廚房時顯得平靜多了(幹完了)。他們坐下來喝酒、吃魚。他們吃得很香,很少說話。冷清時(我猜)就停下來隔著飯菜親吻一下,他的一隻手握住她的一隻手(那戴著戒指的手)。 我站在窗前感受到雙重的飢餓,卻在心裡起勁兒地笑這一男一女的煞有介事。我再次揣測那男人決不會是對面的丈夫,直到有人怯生生地敲門。 這是我住進倉庫後所聽到的第一次敲門聲,但我不想開門。我默不做聲——屋裡既然沒燈,有人沒人誰看得出來?敲門聲卻持續地響著,並且有人叫著我的名字。我聽出是林林,才摸著黑開了門。林林站在門口不進來,說:「你怎麼不開燈啊?」 這使我無言以對,因為從來也沒人問過我這個問題。但對於一個正派的女孩子,這個提問是再正常不過了。現在我不準備回答她的問話,只想先把她拽過來。我拽過了她,把門反鎖上。不用問,林林對我連打帶罵,她罵我是流氓。但她的罵聲很快就消失了因為我用我的嘴堵住了她的嘴。我把她緊緊抱在胸前任她像條憤怒的小蛇、小豬一樣扭來扭去。擁抱林林堵林林的嘴,這實在是個權宜之計,我不願意讓她和我一起看見對面的陽台。就為這,狗急跳牆,我「跳」到了林林身上。果然,林林一慌便什麼也看不見了。我還趁機對著林林的耳朵說:「你知道我和羅欣為什麼打起來麼?就為了你。」林林不再那麼驚慌失措了,但仍要從我懷裡掙脫出來。這時我覺得一個硬邦邦的東西直撞我的腿,順腿摸去原來是一隻飯盒,是林林提著的一隻飯盒。林林趁勢掙脫我說:「你讓我出去,這飯盒給你。」只聽光噹一聲她把它放在桌上。 房間忽然比剛才又黑了一層,我發現這是因為對面陽台已經熄燈。我放下心來,一場虛驚總算過去了。可林林沒有走,黑暗中我看不見她的表情,只聽她再一次問我:「你為什麼不開燈呀?」我說燈泡壞了再說開燈招蚊子,再說多一個燈泡多一份熱。林林不再提開燈不開燈的事,只告訴我飯盒裡是餡兒餅。我摸到飯盒拿出個餡兒餅咬了兩口,彷彿我早就在等著她的這盒餡兒餅似的。我請林林坐下。 林林在黑暗中挨我坐了下來,問我剛才都說了些什麼。顯然,黑暗中的一切使她產生了驚險的愉悅,才迫不及待地追問我剛才的話。我只好又重複一遍關於我和羅欣都對她如何如何。她歎了口氣(我想這是得意的一歎),說只感到我對她有意思,沒想到羅欣。她問我願不願意她常來看我,我說我當然願意,不過最好晚上別來,中午比較合適。她問我晚上怎麼啦?我說,怕對她不好,沒燈。對我倒沒什麼。她小聲兒笑了,說:「只要你高興就行。」這是句會說話的女孩子的話,會說話的女孩子都會這麼說。分手時,她站在門口連連說了幾次「我走了」,這當然是一種暗示,暗示我重演她進門時的那一幕。但我只是替她開了門,摸了摸(不是握)她的手。林林刷刷刷地大步下了樓,我覺得精疲力竭。 月亮升起來,對面還是一片漆黑。我躺在床上想著剛才的一幕幕,想著對林林的一次「權宜之計」換來的將是什麼?肯定是她將不斷提著餡兒餅來看我的事實。想了一會兒即將來臨的「事實」,我又想起了對面的明天,明天,出現在對面的將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 天剛亮我就從床上坐起來,覺得嘴裡又苦又臭。可我不想刷牙洗臉,我一動不動地盯住窗外。 對面的窗子打開了,又是掛好窗鉤,又是消失,又是對自己的漱洗,又是有秩有序的早餐。看上去她心緒很好,飯後又從廚房拎出高腳凳,登上凳子擦玻璃。她穿著一件舊襯衣和一條短褲,她哼著歌,翻來覆去地總是那麼一句:「咕咕、咕咕……」像雞叫。但她的口形卻因此而變得有意思了,彷彿正熱切地親著什麼。 那個男人沒有出現,我的猜測已得到證實。他不是她丈夫,他沒有在此過夜。他們只是熟人,熟到他隨時可以來,隨時可以走。我心中卻突然一陣陣疼痛。 念大三時我有過一次比較正式的戀愛,我喜歡低班一個名叫尹金鳳的女生。有一回宿舍樓洗漱間的下水道堵了,污水溢到走廊裡來。男生女生們都奓著胳膊嘰裡呱啦地叫,只有尹金鳳挽起袖子脫了鞋,光腳走進洗漱間,掀開下水道蓖子伸手就掏,掏出一大堆爛頭髮、牙膏皮什麼的。髒水泡著她白淨的腳丫,原來尹金鳳長得很出眾。很快我就打聽到她是從邊遠山區考來的,正應了「深山出俊鳥」那句俗語。 我開始追逐她,一邊得意著我的眼力。她很少參加校內娛樂活動,整天泡在圖書館看書。我於是也追她到圖書館,我們終於友好地認識了。我驚奇她的普通話講得那麼好,只有細聽才會發現個別咬字的發音帶著山裡味兒,比如她老是把「二」念作「惡」。但這更使她顯得嬌憨似乎在無意識地對人撒嬌。她坦率地向我講述了小時候貧窮的日子,說那時吃不飽飯,她們兄弟姐妹五個人,每天中午放學後都比賽著往家跑。誰先到家誰能搶上鍋裡的稠米湯,誰後到家誰就撈不著米了,盛到碗裡的只是湯。學校離家有三里地,每次他們都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她的講述更激起了我「騎士」一般的熱望,我多麼樂意盡我的所能使她永遠不回首那搶著喝稠米湯的日子。我頻繁地送她東西,有一回甚至把母親家傳的一枚翡翠項墜偷出來取悅於她。我記得那次她抱住我大哭起來,當時我也很激動,我為她擦著眼淚試圖去親她的臉,但她很警覺地推開了我。她對我防範很嚴,這種防範更把我折磨得六神無主,這段時間一個名叫表妹的人又摻和了進來。 這表妹其實是我同宿舍的表妹。表妹的父親是個做化妝品發了財的企業家,他們那個化妝品系列裡有一項還得過布魯塞爾尤里卡發明獎。不過用表妹的話來說,中國的化妝品就像中國的酒一樣,都在某個地方得過獎。她經常提著一大袋子男用面霜、粉刺靈什麼的到學校來送給一些人,惟獨不給我。這舉動常常把我弄得很忐忑。有一次我問她為什麼不送我,她說因為我愛你,怎麼能把白拿的東西送給心愛的人呢?我會送你東西的。 表妹開始送我東西,我也開始接受表妹的東西,其實我接受表妹的東西是為了拿過來轉贈尹金鳳。手錶、打火機、運動鞋、真皮錢夾、名牌襯衫……我無一遺漏地都送到了尹金鳳手上。我讓她寄回山裡老家,說這是我給她兄弟姐妹買的。表妹接下來就開始約我吃飯,去「肯德基」,去「王府」,去「香格里拉」。有一次在飯桌上,她竟然把一粒櫻桃叼在嘴上讓我用嘴去接,這動作有點刺激,卻把我弄得非常彆扭,一時間彷彿她嘴裡叼的不是櫻桃而是搌布——就算是櫻桃,我怎麼能嚥下一個陌生女人嘴裡的東西呢,這大不可思議了。我裝著沒反應,表妹倒也沒生氣,嚼著櫻桃說我沒見過世面。我心想這動作也配叫世面? 表妹繼續向我進攻,有一回約我出來在「崑崙」吃飯,當著我的面,她花八千塊錢買了一條24K金的藍寶石項鏈,說是送給我母親的。我推辭不要,表妹雲山霧罩地說,不要就是看不起她爸。她告訴我,她爸爸最近跟她談了一次,說他們家有的是錢,表妹嫁人就不要再嫁給錢了,最好嫁給知識,知識加錢,兩輩子花不完。 我不得不佩服這個做雪花膏的老傢伙的遠見,我也十分地明白這表妹簡直是提著一條寶石項鏈向我求婚。可我的心裡只有尹金鳳,假如她那個野天鵝一般的脖子上有這麼一條項鏈該是多麼不同凡響!我不記得那天我究竟說了些什麼,只記得酒後的我們跌撞著來到她家,進了她的房間,上了她的床。過後我提著那條項鏈想:我這不是做了一回男妓嗎? 第二天我迫不及待地把項鏈獻給了尹金鳳。當我親手將它圍在尹金鳳的脖子上時,我對她第一次產生了不可扼制的衝動。這衝動也許是基於我對自己的憐憫:我覺得我付出的太多太多了,我需要回報需要尹金鳳的親近。我給她戴上項鏈就去扯她的上衣,誰知她揚手給了我一個耳光,那一刻我才算真正領教了山裡人的力氣。有一會兒工夫我眼冒金星什麼也看不見,尹金鳳趁機跑了,臨走她小聲說:「我會對你好的。」我想,有這樣的女人,對這種人你心急不得。 令人可惱的是,在不久以後的新年聯歡會上,我看見那條藍寶石項鏈竟然戴在一個綽號叫做「一比四」的女生脖子上,「一比四」是尹金鳳的同班好友。我忍耐不到散會就把尹金鳳叫出來,在操場上我聲色俱厲地請她給我解釋清楚。她無聲地笑笑(即使操場漆黑我也知道她在笑),承認「一比四」脖子上的項鏈是我送她的那條。她說她所以送給「一比四」項鏈是在巴結「一比四」,她所以巴結「一比四」是因為「一比四」的父親是北門市副市長——「就是你們那個城市」,她提醒我。停了一會兒她又說:「最重要的是『一比四』的母親剛去世你明白了吧?」 我說我不明白,尹金鳳說那我就說白了吧,我要向他們家進攻。 我說這回明白了,你想給「一比四」當後媽。 尹金鳳說應該是我想嫁給「一比四」她爸。 有什麼不一樣嗎?我問。 尹金鳳說怎麼解釋都行,反正我告訴你了,這是相信你。 我說那咱們算怎麼回事? 尹金鳳說咱們怎麼了? (也是,咱們怎麼也沒有怎麼) 我說,這麼說我還得感謝你對我的信任?你一邊和我不清不楚,一邊又借花獻佛想給副市長當老婆。我告訴你,北門市的市民可不把「二」念成「惡」,見面時別忘了先改口音。 我想你不仁我也不義,先污辱污辱你再說。我以為我會激怒尹金鳳,她卻十分鎮靜地說,我正在努力把「惡」讀成「二」,我還要努力修正身上的其他缺陷。「改正缺點,修正錯誤」,毛澤東說的。知道我鑽在圖書館淨幹什麼嗎?我通讀了全世界二百多個總統、總理、政治家的傳記。我喜歡權力,如果我得不到權力我也得站在有權力的人身邊。從小到大我受了那麼多罪,只有權力可以免除我再受這樣那樣的罪——也包括不再受你這樣的人的奚落。 我說我…… 尹金鳳說你奚落我的口音,這才是你們這種人的原形畢露。你以為給我們點兒小恩小惠我們就得把自己獻出來?他媽做夢! 我說這總比又要當婊子又要立牌坊好。 尹金鳳說我不是婊子,我還清清白白地留著我自己呢(給那個副市長留著)。你才是婊子,男婊子,「一比四」把什麼都告訴我了。戴你的項鏈還嫌髒脖子呢。 好傢伙!我已無地自容。在這個山裡姑娘面前我還能再解釋什麼說什麼?她的精明和野心已夠我的脊樑骨寒冷一陣子了。分手時我只說了一句「祝你成功」,沒想到又招出她一堆話來。她說我會成功的,還記得那次我在洗漱間掏下水道吧,總有一天我會指揮著別人去掏下水道去幹這幹那,因為我自己幹過、會幹,我更知道怎麼指揮別人干。哎,你等等,你先別走!她叫住我。 我停住腳,她站在我的對面,身子直挺挺的,伸出脖子輕輕親了一下我的下巴,宛若秋風把一片乾枯的樹葉吹上了我的臉。親完她對我說,我說過我會對你好的,言而無信非禮也。 暑假的時候「一比四」邀請尹金鳳去了北門市,畢業後尹金鳳果然如願以償,做了市長太太。 我回到北門市以後,表妹曾經開車從北京來看我。這使我的良心深受譴責,我覺得最倒霉的莫過於這個表妹了,花了錢又獻了身。我不想再這麼和表妹支吾下去就把實情告訴了她,我甚至還說出了與這無關的從前的事情,比如肖禾,比如峽谷裡的浪漫,以證實我的不可救藥。表妹說她自己也不是什麼好東西,還打過一次胎呢。她揮揮手一副很瀟灑的樣子,好像以揮手的姿勢幫助我趕走了從前那些亂七八糟的糾纏。然後她說我只想告訴你一句話:就算你不愛我,我也不後悔,真的,雖然我這回是真心。 我看見她眼裡噙著淚,可她沒讓眼淚掉出來就開車走了。我回到家來才發現我的桌子上有1000塊錢,這他媽是什麼意思?想救濟我還是怎麼的。那時候項鏈有點用,現在錢有個什麼用。操你媽!我在心裡大罵。我罵的不是表妹,可我得罵一聲。 中午林林來了,把自己刻意拾掇了一番,一塵不染的樣子。她給我帶來幾個桃子,據她說都是洗好並用洗滌靈消過毒的。我們倆並排坐在床邊吃桃子,一時竟想不出什麼話來。我竭力回憶著初次遇見她的情景,就因為她喜歡在背人的地方吃零食,我才想把她擁在懷裡餵她吃。回憶給了我一點兒感覺,好像我們已經認識了很久。現在人和零食都在眼前,難道我不該餵她吃個桃子麼?我拿了一個桃子送到她嘴邊,把手臂搭上她的肩膀。她並不推開我,扭臉看了我一眼,我想我終於如願以償。接著我喂起她來,手臂也把她箍得更緊了。雖然我覺得這一切並不十分高級,有點俗,有點表演成分,可我猜林林還是需要這點表演的。 林林大概沒有把這看成表演,昨晚我對她的粗魯加「規矩」也許反而促使她倍加信賴我。她微閉著眼,一口口地嚼桃子,顯得心醉神迷。我趁她不備,趁她正心醉神迷,往她嘴裡塞了一個桃核。她一咬,睜開了眼,攥起拳頭就捶打我。她罵我「討厭」,還說要打死我。男人等待的簡直就是女人嘴裡這個「討厭」,「討厭」實在是個信號,要是聽著「討厭」再挨上兩拳頭,就更貨真價實了。林林一捶我,我就勢往床上一躺說,既然討厭不如死了算了。林林又給了我兩拳,頭也頂了過來,頂在我肩膀上、胳膊上,然後便說我的襯衫都餿了,要給我洗襯衫。 一聽說眼前的女人要給我洗衣服,我心中一陣悲涼,就彷彿我已經是一個丈夫了。對於「丈夫」,我還是要提高些警惕的。我必須懸崖勒馬,適可而止。我們剛正式接觸過兩次,再過幾天說不定她就要替我領工資還得限制我一天抽多少煙。 對面的陽台空蕩無人我感到孤立無援。我弄明白了我需要林林就像需要一個妹妹,我願意逗她開心,願意她欣賞我適可而止的自我表現——一個好心大哥、「博學多才」大哥的自我表現。但我決不願意再讓她拿頭頂我,罵我「討厭」,事情發展起來會無止境的。那麼,我決定把她的注意力引開,比如領她參觀這座滿是灰塵的大倉庫。 我們走進了這倉庫的每一個房問。我指著如山的桌椅、如山的櫃櫥、如山的木床對林林說,這兒是個博物館,聯繫著人類學的博物館。你別以為它們就是桌椅板凳,它們都有各自的生命各自的記憶,人類早就遺忘的事,它們卻記憶猶新。我一邊說著,嘩啦拽開一個抽屜,把林林嚇得一激靈。我說不必驚慌,請看這是什麼:兩張點心票(指甲蓋大)是1960年印製的。當時中國正值天災人禍,所以食品一律憑票購買,點心已成了稀奇,每人每月只能得到一張半斤的點心票。也有不少能人為此毀掉半生的,便是造了假點心票,其罪過如同當今造假鈔、走私大麻一樣。不過這兩張是真的。至於主人為什麼慷慨而粗心地把它們遺忘在這裡,你能解釋嗎? 林林作了幾種解釋,都被我否定了。林林問我:你說呢?我說只有抽屜知道。接著我又嘩地拉開一個抽屜,裡面有張字條,上寫:「4月3日大麗借我奶票兩張。」我問林林這又是怎麼回事,林林說也是1960年的陳年老賬吧。我說並非,那時節哪有牛奶可買,奶牛早被殺吃了。現在的關鍵是這個4月3日,這個4月3日究竟是哪一年的4月3日,這倒是我們一個長期的研究課題。接著我又拉開一個抽屜,這抽屜裡沒有點心票,也沒有欠條,只在抽屜邊沿上刻著幾個黃豆大的字「同胞們,警惕小芝」,後面有個驚歎號,刻得最深。我和林林腦袋挨著腦袋看了半天。我說,懂了吧,現在電視台的小品越編越乏味,就是因為缺乏這類線索。這裡的每個線索都能編出一個上等小品。 在我的啟發下,林林也給我講了一個和抽屜有關的故事,說,有一個工程師是設計院出了名的怕老婆,經濟上沒有一點兒自主權,工資全部由老婆代領,花二分錢買火柴都得提前向老婆申請。後來這工程師去南方出差時飛機失事,死了。另一個工程師搬進了他的辦公室佔用了他的辦公桌。過了好幾年那辦公桌的一個抽屜掉了底,工程師才發現在那抽屜縫裡有一個疊成窄細長條的存折。打開存折看看,上面有五千多塊錢。你猜那存折是誰的?是死了的工程師的。那死了的工程師是誰?是我爸。 林林說那些錢是她爸發表論文的零散稿費,說現在的抽屜主人當即就把錢送到了她們家。來人以為林林的母親會喜出望外,誰知她母親卻要求這人把那張桌子的所有抽屜都拆下來看看,說沒準兒還能翻出存折來呢。我對林林說你母親挺叫人掃興的,林林說可不是嗎,如果我是那個工程師,拿到這個存折根本就不往死者遺孀手裡交。你好心交給她,她反倒懷疑你指不定還昧起來幾個呢,反倒怎麼也說不清了。 我說就是,我說這也是一個上好的故事,說不定這桌子就在我們眼前,至於是哪張,也許已經無關重要。我說林林,現在你應該懂得我領你參觀倉庫的含義了吧?今後有的是時間,我們應該把所有的傢具都作一番調查,說不定能寫出一部比「三言二拍」更偉大的小說來。我一邊說一邊嘩啦嘩啦地拽抽屜,林林也開始拽。她看上去比我認真,那是因為她比我更相信那個與她們家有關的故事。這拉抽屜的運動持續了好幾天,所有房間的塵土都被我們攪了起來,所有的抽屜都已被拽開而我們卻不知道將它們合上,致使這座倉庫好像塞滿了因上吊而吐出舌頭的死屍。我們一無所獲。 林林對此逐漸失去了興趣,好幾天不來了。我這樣折騰她,這樣跟她瞎「白活」,純屬為了排遣和填充午間的寂寞。我實在是厭煩中午,我期盼的是傍晚的來臨。 黃昏了,對面亮起了燈,有時是她自己,有時也有那個高個子男人。在我的視野裡,我從未漏掉過一次她和他的擁抱、親吻、說笑,也有過爭吵:她從圍裙兜裡拿出一封信給他看,他看了幾眼扔在地上,然後彎腰撿起來再看,看完把信撕掉。她從他手裡奪那撕碎的信,臉漲得通紅,突然從無名指上褪下那枚戒指開窗便扔了下去。這使我不禁想到,尹金鳳即使在給了我一耳光之後,也不曾有勇氣把那條寶石項鏈一併扔給我。我看見那男人驚愕著衝她喊了一聲,接著就衝到陽台上和她一起探著頭往下看。她闖了禍一般抽身回到廚房,然後就不見了。男人繼續向下探著頭,我猜對面肯定是下樓撿戒指去了。這時男人臉上漸漸有了笑意,一定是戒指找到了。過了一會兒,對面舉著戒指出現在廚房裡,男人從她手中奪過戒指,攥住她的手,為她重新戴戒指。他和她都笑了。後來男人就幫她洗碗,她從他的身後為他系圍裙,他又扭過頭來親她,像往常一樣。 我想,這沒什麼,戀人(或情人)之間常有的事。但那封信卻非同一般,它一定聯繫著另外一個人。我終於在一個本該是安靜的中午發現了對面有新情況。 這個中午林林仍然沒來。我無比輕鬆,洗了兩根黃瓜,打開一瓶啤酒,坐在窗前開始吃午飯。這時對面突然出現在陽台上。跟在對面身後的是個男人,這不是那位高個子,這人比高個子歲數大,身體偏胖,也許五十歲,也許五十多歲。他尾隨著對面來到陽台,對面向窗外指點著,我猜是向他介紹四周的環境。他有分寸地點著頭,然後他們一起回到廚房。看得出這男人對這裡並不熟悉,廚房裡的一切也令他感到陌生而有趣。他拿起一些瓶瓶罐罐向對面詢問著什麼,她微笑著回答得有分有寸。可是當對面伏在水池前洗手時,他猛地抱住了她的腰。對面顯然反抗了兩下,但反抗得並不果斷,於是那胖子將她扳了過來……我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因為關鍵時刻有人敲我的門。我以為是林林,氣急敗壞地開了門,門口站著肖禾。 我驚訝地問她是怎麼找到這兒來的,她說哈薩克斯坦她都去過了,索契也去過了,區區一個設計院怎麼就找不到?她還說開始她找到了我的正式宿舍,有個姓羅的告訴她,我住在倉庫裡。我聽著肖禾說話,眼睛卻死盯住對面,陽台上已空無一人就像我剛做過一個噩夢。肖禾說喂!看你那神不守舍的樣兒!我這麼遠來看你。 我讓她坐下,還給她倒了一杯啤酒,只覺得心亂如麻。我說我現在這個德行實在不值得你看望。肖禾說我就知道你得這麼說,放心吧,我不是來逼你結婚的,我只是來看你。 她大口喝著啤酒,一口下去半杯,告訴我說她已經辭了職,眼下正和俄羅斯做生意,倒騰服裝,什麼都倒。她說你知道嗎,有一回我在哈薩克斯坦遇見一個小伙子長得特別像你,就為這個我跟他「白活」了半天,語言又不通,他說他的我說我的,但是憑直覺我覺得我什麼都懂他也什麼都懂了,天哪,分手時我的心都碎了,我想回國以後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你看你一眼,你信不信? 我說我信,但我可是地道的國粹怎麼會像洋人。肖禾說旁觀者清啊。她說她還帶給我一樣東西,是在國際列車上從一個俄羅斯倒爺手裡買的,我說拿出來看看。她拿了出來,是一架仿古單筒望遠鏡,尺把長,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像一枚大號手榴彈。她替我把它拉長,給我對對焦距,遞給我說,你四處看看,帶微距的。我舉起望遠鏡向窗外一掃,一下就掃到了對面的陽台,心中一個顫抖——我不是走上對面陽台了吧!陽台無人,我只看見廚房餐桌上有個瓶子,寫著蕃茄沙司,一瓶啤酒是豪門干啤。 肖禾見我喜歡這望遠鏡,頓時也喜洋洋的,她告訴我雖然望遠鏡外觀笨拙,但鏡片是德國蔡斯,出自二戰後德國向蘇聯賠款造的工廠。 我拿著望遠鏡故意裝作對於對面的若無其事,當肖禾也想用它看看對面時,我立刻用望遠鏡瞄準了肖禾。我說肖禾你猜我看見什麼了?肖禾說看見什麼了?我說我看見你胃裡的俄國列巴還沒消化完呢。還有……還有我不說了。肖未說淨放屁,這又不是×光。我們倆都樂了。我們都不再提望遠鏡。我說肖禾,望遠鏡我也看了,現在我可是想領你參觀參觀這座倉庫。肖禾說這兒有什麼可看的,我說這兒有秘密,我是想把肖禾調開,我不願意她也窺測對面,不得已時我就給她講那些空抽屜。我邊說邊往外走,肖禾還真傻乎乎地跟了上來。 我領著肖禾樓上樓下亂轉,走了好幾個房問。當我們又進了一個房間時,肖禾一眼就發現這裡全是床。 是的,到處是床,散發著被冷落的寂寥,也散發著勾人慾念的誘惑。而密佈著蜘蛛網和灰塵的空間更使這一切宛若戰後廢墟或者陰濕的巢穴。有時能喚起人慾望的正是這些廢墟和巢穴,在廢墟和巢穴裡人更要以百倍的瘋狂來證實自己的生命。就因為站在眼前的是肖禾,我第一次意識到這些佈滿塵埃的床比抽屜可愛。 肖禾在一張床前站住,我繞到她的背後,低頭親親她的後脖梗,然後伸手將她擁在懷裡,我的胸膛緊貼著她那汗津津的充滿彈性的脊背,我想起這姿勢分明是從對面那個高個子男人那兒學來的。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要摹仿他的姿態,只感到這摹仿的必要。肖禾對我的行為或許有些意外,或許有些不意外。她愣了一下便轉過身來用力使我倒向一張床,我又聞見了她大拇指上的唾沫味兒。 我們在床上滾著塵土,事後肖禾對我說,她很後悔把我從北門市逼到了南門市,說現在我不必怕她了,她思路開闊多了,早晚會跟別人結婚。但假如她和我偶然相遇,希望我也別拒絕她,這就夠了。我說你看上誰啦?她說她希望能看上這設計院的一位,這樣就離我近了。我說真要結婚,還是要慎重的。她說你是誰?你管得著嗎? 我是誰呀,她的確也不用我管。她的話倒是卸掉了我多年的重負,我才說些慎重什麼的。當我心中不再有負擔反而對肖禾產生了一種說不盡的滋味,我們又換了一個房間又換了一張床,肖禾有時哭有時笑。我們又換了一個房間,我把肖禾扒得光光的,我也光光的,也很深入,直到我們變成兩個泥猴。我們土鼻子上眼兒的裸體坐在床上,我頭一回覺得肖禾有那麼點可憐,可肖禾卻是一副滿意相兒,兩隻髒奶在胸前翹著,還不時扭扭這兒,弄弄那兒。觀察了一會兒這房子,她沒頭沒腦地說:咱倆開旅館呀。我說在哪兒,她說就在這兒,先給它起個名兒叫「愛神」。我說多難聽呀,聽上去像妓院。肖禾說何必這麼刻薄,要不就叫「路人之家」——過路的誰住都行。我說聽上去像收容所。最後肖禾說我沒誠意,說她永遠也不知道我腦子裡在想什麼。我說人之常情吧,我說人所以為人,就是具備了這點聰明,全人類都一樣。肖禾說是啊,可是為什麼我想什麼你都知道?我說那是你樂意告訴我。肖禾說就算是吧。 她說著,猛一轉身把我壓在她的身子下邊,兩條胳膊緊緊箍住我的脖子彷彿要掐死我。我感覺有人進了房間,我看見林林站在床前。她穿著白大褂,雙手插在口袋裡,滿臉通紅,竭力想證實眼前是怎麼回事。後來她終於弄清了,張了幾次嘴,沒發出聲來,兩隻拳頭在口袋裡一鼓一鼓的。奇怪的是我並不尷尬,只一門心思地琢磨為什麼她不把拳頭從口袋裡拿出來。 林林走了。過了一會兒肖禾也走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朝對面望去,覺得對面已被我遺失了一百年。我迫不及待地獨自用望遠鏡向對面巡視,窗內仍然無人,煤氣灶很白,灶上有只打火器,打火器上有一行小字:MADE IN JAPAN…… 清晨,我等待著對面出現在我的鏡頭裡,我早把模糊已久的玻璃擦亮了一小塊。把望遠鏡頂在玻璃上。我甚至提前刷了牙洗了臉,我願意讓一個乾乾淨淨的自己去注視一個新鮮的對面。 她推開門走到陽台上,隨便穿了一件大背心,頭髮有點亂。當她猛然間把臉轉向我時,她的臉就彷彿一下子貼在了我的臉上,甚至比貼還近。我發現她確實已不年輕,眼角已有了淺顯的魚尾紋。但嘴唇飽滿,脖子結實,腮邊有一粒黑痦子。她坦然地盯著我就像有意迎接我的瞄準,我心跳了幾下就平靜下來,因為我發現她並沒有看我,她的眼光正穿越了我和我身處的這座倉庫,凝視著房後的原野。那裡,麥子已經收割,秋莊稼尚未長成,田野一片豁達。她凝視了半天才收回眼光,這時我看見她眼裡滿是淚水。我第一次發現了她的眼睛的與眾不同,眼淚使它們閃爍出一種嬌嫣的玫瑰色。 她獨自對著窗外,就那麼默默地流了一會兒淚,不像有什麼大不了的悲痛。給人感到這種人即使有大不了的悲痛,她也會不在話下。果然,一切都恢復了正常,在這個時間該做的,她又開始做起來,當她坐下來吃早飯時,一切又是有秩有序。 至於對面的兩個男人,我卻不願意用望遠鏡瞄準他們。起初我想把這解釋成不屑於,實際我是不願意他們的臉在我的視線裡呈現出不容置疑的清晰,我討厭這種清晰就像討厭他們的存在。這時我已明瞭我是那樣地討厭他們,若在他倆之間再作選擇,我對那矮個兒男人更是充滿憎惡。這一高一矮兩個男人輪番出現,卻沒有碰面的時候。我很想弄清他們出現的規律:高個子每星期什麼時間來,矮個子每星期什麼時間到。這段時間我為搞清他們出現的規律而心神不寧,搞清這件事簡直成了我的生活目的。我曾經把某人假定成一、三、五,把某人假定為二、四、六,不對。我又把某人定為一、二、三,把某人定為四、五、六,又不對。我把每週的七天一次次地顛倒排列,一次次地失敗。那麼他們是無規律的,可無規律就要撞車。有時我覺得我簡直成了私家偵探。後來我只搞清了一點,就是高的和矮的誰都不曾在這兒過夜。我想,女人和男人能睡在一起終歸是不易的。找到了這個信條,我便從中得到了些許安慰。肖禾散佈我和她的「睡覺」,也就成了地道的無稽之談,我真願意落個:你是誰呀! 誰知我的信條也有被打碎的時候:有一個深夜我被對面驚醒了,驚醒我的是對面的燈光。我從床上爬起來朝窗外望去,原來深更半夜對面陽台上亮起了燈——確切地說,是陽台的廚房裡亮著燈。對面正在喝飲料,只穿著一件寬大的男式襯衫,襯衫下擺齊著大腿,給人一種裡邊什麼也沒穿的感覺(穿沒穿誰知道)。令我不能容忍的是,那矮個子男人就站在她的身邊,他也舉著一杯飲料不慌不忙地喝著,還一邊俯身去親她的胸脯。對面對他沒有激情,但有一種溫和的接納。我感到週身熱血沸騰就彷彿對面和這男人一道欺騙了我。 我開始像憎惡那矮個子男人一樣憎恨起對面,心中閃過我能夠記住的所有五花八門的道德箴言。從痛打羅欣到現在已經兩個多月,我甘心情願在黑暗中熬著時光,忍受著惡濁的空氣,難道就為了欣賞這個女人和兩個男人的鬼混麼?我從來也沒有像此刻這樣渴望電燈的光明和洪亮、寬廣的聲音,假如不是處在深夜我會立刻拔腿出去找總務處要燈泡。找燈泡、把屋子弄亮的念頭持續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我就直奔總務處,在幼兒園門口碰見了林林,她正領著孩子們往外走。我有些不知所措地衝她笑笑,她瞪了我一眼(這是我意料之中的)。但當我快步走過了她和她的孩子們,身後卻響起了一片嘹亮的童聲:「叔——叔——好!」(這是我意料之外的) 我不得不回過頭來答應著孩子們,順勢再衝林林點點頭。她又瞪了我一眼,這次不如剛才狠,我感到她有話要說。我迎過來,背對孩子們,她說她有件事想告訴我,說肖禾找過羅欣。原來這傢伙到底流竄到了南門市,為什麼不去再找找那個哈薩克斯坦人?林林的消息正中我的下懷,而她卻當做一枚小炸彈投擲給我,這正是許多天真姑娘的令人心酸之處。顯然,我與肖禾的裸體同林林的相遇,反而成了我和林林關係的催化劑,她才用了個激將法,好激起我對肖禾的憤怒。實際肖禾趕緊找個主兒比什麼都強。 林林緊緊盯住我看我的反應,我只裝了滿腦瓜子燈泡和流行歌曲的旋律,光明加上音樂已是能叫人神魂顛倒。我用應付的口氣對林林說,肖禾有這個自由啊,我不在乎。林林馬上追問我究竟在乎什麼。這話問到了根本,我想說我最在乎的就是窗外那個陽台,但我卻鬼使神差地說我最在乎的是你,可我現在有事,過一個星期咱們約個地方談談。 林林卻說一個星期可不行,一個月我也不一定和你談。你在乎我,我就得在乎你? 我說那就算我自作多情吧對不起。林林張張嘴還想說什麼,我已經拔腿走遠了。 在總務處,我向處長申請兩隻五百瓦的燈泡。處長問我要那麼大的燈泡幹什麼,我說我是看倉庫的,倉庫亮點兒防賊。 處長說據他所知那個倉庫從來就沒進過賊,賊不會惦著一堆破桌椅爛板凳。這麼好幾十年了,他們只抓過一個附近農村的老頭。處長說那時他剛從部隊轉業,分配在院保衛處。有一次他們繞著院牆巡邏,發現有個老頭正用磚頭砸牆角上的燈泡。處長說那時候的設計院戒備森嚴,院牆上隔不遠便有個大燈泡。天一黑,燈泡都亮起來。處長說他們衝著老頭追過去,問老頭為什麼砸燈泡。老頭說我們村的電不夠使,你們這兒的電多,截你們點兒電,正合適,光電線裡存的這點兒電也夠我們使了。處長說你老人家懂不懂電啊,電根本不是你說的那個道理。老頭說你說電是個什麼道理?有一回我去鋼磨上磨面,出家門時拽拽燈繩燈還亮著,一到鋼磨上就停了電。我對磨面的閨女說,停電了不要緊,電線裡存的那點兒剩餘的電正夠磨我這二十斤麥子。那閨女也和你一樣,說我不懂電,我怎麼不懂?澆地的工夫停了電,壟溝裡還能存住一股子水呢,電線裡怎麼就存不下一點兒電?老頭把處長給說樂了,處長說後來他還推薦這個老頭做過設計院的傳達。 這故事雖有幾分幽默,但對我卻毫無意義,我又提出領兩隻五百瓦的燈泡。處長說給你講了半天老頭砸燈泡的事,就是告訴你那個倉庫不用防賊,要燈泡照明有個四十瓦的也足夠了。 我拿了四十瓦的燈泡,一出樓門就把它摔在台階上,然後上街專門去買。我在五金商店買了四個五百瓦的燈泡,還買了燈口、電線一大堆。從五金商店出來我又去音像商店買磁帶,我在如潮的錄音帶裡扒拉來扒拉去,最後抓鬮兒似的閉著眼拿了一盒。這是一盒從前的舊歌,有《阿佤人民唱新歌》,還有《紅太陽照邊疆》、《北京的金山上》什麼的。 我帶著這堆東西回到倉庫回到我的房間,忽然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激昂之情,像是一台晚會的策劃正審視舞台,又好比就要登場的演員在後台醞釀情緒。我接好電線電源,將四個燈泡一溜排開懸在窗口,打開錄音機(我有一台燕舞收錄機)放進新買的盒帶,專心等待深夜那個時間的到來。 一天天過去,我只在白天見那高個子男人來過兩次,但來去匆匆,我知道我等待的是那矮個子,也許那矮個子得了個暴病死了,突然死了,這倒也乾淨利索,解氣!我想。但我仍然不敢掉以輕心,不錯眼珠地立在窗前空守了好幾個黑夜,心中感到氣餒又有些安慰。但願那男人當真不來了吧,但願我那四個燈泡就此作廢! 可是,有一天深夜,當我已經開始犯迷糊時,對面的陽台亮了!透過廚房的玻璃,我看見對面一絲不掛地站在洗碗池前洗桃子。這是我第一次完完整整地看她,她顯得更加光芒四射。接著有個男人也進了廚房,正是那個矮個子。他光著上身,只穿一條中式短褲。他打開冰箱拿出一罐可口可樂,坐在高腳凳上悠閒地喝起來。他邊喝邊欣賞對面,對面也毫不在乎地請他欣賞。他好像又一次被她的美麗所激動,放下飲料就把她拉了過來…… 一種邪惡的快感立即傳遍我的全身,就像開幕的鈴聲已響我必須果決地登場。矮老頭兒,別他媽怪我不仁不義了!我想著,一個箭步竄下床,啪的一聲拉動了電燈開關,同時把錄音機打開。驟然間刺眼的光明直奔對面而去,緊接著「紅太陽照邊疆,青山綠水披霞光……」響徹夜空。我看見我推開一扇久未開啟的窗戶蹬上窗台,手中握著望遠鏡,故作輕鬆地朝對面望去。我看見那男人沉重的後背凝固了一般僵持在我眼前,我看見我的對面正麻木不仁地和我對視,這是受了極度驚嚇後的麻木不仁。我還看見她的嘴角微微牽動著,像在發出無力的抱怨:你是這樣年輕,為什麼會這樣殘忍? 啊,正因為我這樣年輕,才會這樣殘忍。 我在極度興奮中忘記我的演出是怎樣結束的。 我再也沒有見過對面,陽台一直空著,廚房的門一直緊關著,自那個「光明」的深夜之後她就消失了。 我把窗戶關上,擰下所有的燈泡重又過起黑暗的日子。我時常感到我的低下,我的卑鄙,我的醜陋,我的見不得人。我好比是個趁人不備從後面捅人一刀的歹徒,這種歹徒最大的資本就是趁人不備。 又過了些天,對面仍然沒有動靜。陽台上卻出現了一個男人,不是那個高個子,也不是那個矮個子,憑直覺我斷定他才是這陽台的主人——他隨隨便便地站在陽台上煮方便麵,面色很難看,白胳膊白腿的。他坐在廚房裡吃麵,不時停下來發一會兒愣。吃完把碗扔進洗碗池也不刷,洗碗池裡已經摞滿了髒碗筷。我眼前突然出現了對面一絲不掛地站在洗碗池前洗桃子的樣子。 有一天中午林林來了,手裡拿著一個報紙包。她很拘謹,又竭力裝作忘記了從前的不快。我對她說今天她這條連衣裙特別好看,林林顯得高興起來,打開報紙包說她最近在學剪裁,給我做了一件圓擺襯衫。我努力做出專注而感激的樣子從林林手中接過襯衫,想到有天夜裡,對面穿的就是這種圓擺男襯衫。接著出現在我眼前的便是對面的臉。 我願意相信這是幻覺,但事實上這不是幻覺。對面的臉的確出現在那張皺巴巴的報紙上。我拿起報紙才意識到我已經好幾年不看報紙了,我甚至忘記這城市還有這麼一張《南門晨報》。我放下襯衫拿起報紙,在報紙的一個角落印著對面的照片,照片下邊有一些文字,文字報導了南門市著名游泳教練、市政協常委的逝世,說是因心臟病猝發於某月某日不幸逝世年僅三十九歲。下面還有一些讚揚之詞,有文字說她不受金錢、名利之誘惑,安心國內甘當無名英雄,並幾次放棄出國與在國外讀博士的丈夫團聚…… 我推算了一下,某月某日正是那天深夜我大放光明的日子。 林林發現我對著報紙出神,問我,你認識這人? 我說我不認識從來沒見過。 我的確不曾認識《南門晨報》所介紹的這個對面,更不知她還有這麼一大堆眼花繚亂的事業。我所認識的僅僅是我眼裡的那個對面,但我敢說世界上再也沒有人比我更認識對面了,再也沒有第二個人知道對面的真正死因了。 對面死了,陽台上已換上了那個白胳膊白腿的男人。但我總像有事業未竟:我依舊固執地想著那高個子和矮個子出現的規律。為此我決定作一次「微服私訪」,我必須親臨對面的空間去發現一些蛛絲馬跡。我找了個帆布工具袋背在肩上,裡邊裝了些改錐、鉗子之類,扮作水暖工去造訪對面的家。我來到醫學院宿舍區,走到最後一排樓進了對面的單元,為我開門的正是吃麵的男人,從國外回來奔喪的丈夫吧?他開了門,一臉沮喪地問我找誰。我說你是房主嗎?他說是的,我說我是水暖工,例行公事檢查下水道。他無可奈何地先把我引進了廚房,便干自己的事去了。我熟悉地(我想我應該是)走進廚房敲敲這兒弄弄那兒,看看牆看看櫃,看看我熟悉的一切。當我站在洗碗池前擰動水管時,看見牆上有兩行用鉛筆書寫的數字。字雖特別小,但我憑著感覺還是覺出了它們的存在。第一行是2、5、7,第二行是4。我恍然大悟:2、5、7是屬於高個子的,那個4屬於矮個子。可對面為什麼不把這字記在心裡,卻寫在牆上呢?這或許屬於心理學家的研究範圍。 我決心用沾了水的手抹掉這些數字,就像要隱匿起對面留在人世的最後的痕跡,隱匿起她的那些不方便,那些「陰暗面」;就像我早就知道這面牆上有幾個數字,而我的造訪就是專為著消滅它們的。我抹掉那些數字來到陽台上,站在對面經常站的位置上張望著對面——我那骯髒的窗戶緊閉著,而陳舊的倉庫就好比一個貌似忠厚的陰謀家,無辜的對面曾經一覽無餘地把自己交給過這個陰謀家。 我從廚房裡出來,站在過廳裡,發現男主人正在臥室整理東西,像是要出遠門。在他眼前的衣物中,也有我所熟悉的那些:一件圓擺襯衫啦,幾件女人的小玩意兒啦。我對他說您的廚房真乾淨我很少看見這麼乾淨的廚房。他說你這是什麼意思?說著臉上似有慍色。他的臉色使我發覺我的確說了反話,因為眼前的廚房實在不乾淨,洗碗池裡的碗盤們都長了綠毛。但我的確不是故意,這是我意識中的習慣成自然吧——我曾經無數次站在對面欣賞過這間條理分明、整潔新鮮的廚房,或者說,它實在是有過我對男主人形容的那種時光。我抱歉地沖男主人笑笑告辭了這陌生的房子,我想我與他原本是沒有對話基礎的,我永遠也無法向他陳述我的歉疚,正如同他永遠也不可能向我復仇。 我不止一次地反省自己,又不止一次地為自己的行為辯護,說招致對面厄運的只能是對面自己,即使窺測本身就是低下的犯罪行為,可誰讓她自己給我提供了窺測的可能呢?那麼我究竟是誰呢?當我有意驚嚇她時,與其說是要張揚正義不如說是出於私慾,我是什麼?我不過是在那一高一矮兩個男人後面,對她充滿慾望的第三個男人罷了。那個深夜,我採取的那貌似光明的「措施」本身不也是一種假象麼。假象如同體面的鴉片迷惑既定的秩序,它操縱著人類的大部分生活,也緩解著生活本身帶給人的無盡的壓力。 無論如何我摧毀了一個女人最後一個個人的角落,我又慶幸我的確親眼見過一個女人生活中最真實的片斷。她使我領略到人在逃離了人類注視時那份無可比擬的自如的魅力,她在無意中教我學會了欣賞和疼愛生活中那些不為人知的自然。這一切其實是從她的背後而得,雖然她每天與我面對著面。原來人類之間是無法真正面對著面的。 我搬出倉庫搬到我該去的地方,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林林,明確表示我不愛她更沒有與她結婚的設想,我讓她盡可能把我往最壞處想。她低著頭,半天才問了一句:那你到底愛誰呢?這的確是個問題,但我覺得我和林林之間沒有探討這個問題的基礎,我說不清她也聽不明。也許我從來就沒有愛過,也許我根本就不曾具備愛的能力。愛的確是一種能力,我初次體味到這本是一種值得花費心血去鄭重尋找的能力。我望著林林的後脖梗,望著她那從白大褂裡露出一圈的花襯衫領子,領子已被磨損得露出了發白的經緯,但卻出奇的乾淨,就像整日接受著清水的漂洗和太陽的照耀。一股柔情從我心中油然而生,眼前的林林正好比一株色澤滋潤的嫩綠植物,使我相信她應該有自己美好的生活。而生活應該是美好的,生活本身面對著我們就像大自然面對著我們,只有它們能與我們永遠平等相待。當我有時被深夜的光亮偶爾驚醒時,會想起那個被我扼殺的女人,一種久違了的讓自己變得好一些的願望,在這時猶如遠空的閃電嘹亮地劃過我的心胸。 黃昏時分我願意到牆外的莊稼地去散步,我願意去呼吸空氣裡那又苦又甜的菜味兒,看壟溝裡的水是怎樣悄悄洇濕每一畦青菜。有一次我被一個強悍的農婦截住,她把澆地的鐵掀橫在腿前高聲喝道:「站住,這兒不讓過!」我知道她們討厭我們這些人在菜地裡亂走,就順從地轉身撤退,農婦卻又從背後喝住了我:「回來!那兒不讓過!」我站在那兒開始不知所措了,聽著這種吆喝心想難道我又走上了一個陽台?最後農婦終於給我指出一條明路,我衝她點點頭感激地向前走去,原野漸漸安靜了。我來到一片玉米地前,地邊的壟溝上盛開著淡紫色的小喇叭花和金黃色的矢車菊,有兩輛自行車並排倒在壟溝邊上,一輛男車壓著一輛女車。小花青草簇擁著它們,在朦朧的光線裡我聽見遠方有鳥兒啼鳴…… 我小心地遠離了自行車走上回程,我為之工作的白色樓群宛若一艘即將離港的巨輪正在等待它的乘客。當我穿越田野向它步步逼近時,忽然想起行政處長抓過的那個老頭。停電以後電線裡剩下多少電才夠磨他的麥子呢?人類或許再也不會產生這原始的浪漫了,但被嘲笑的究竟應該是誰呢? 對面一片清明。 ------------------ 小草掃校||中國讀書網獨家推出||http://gd.cnread.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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