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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子彈


☉萬方

  有些時候我想:人活著到底該在乎什麼呢?我是不得不想呀。想的結果有兩樣東西我在乎:一是玩,二是龍生;或者位置倒過來,都成。玩就不用說了,大夥兒都明白;龍生是我二姑的兒子,比我小半歲,我和他是最好的朋友。和他相比我爸我媽都不算回事兒,我這麼說他們不會傷心,因為他們也像我,不怎麼在乎。有時候我覺得這麼活著也挺好的。我這人經常稀裡糊塗說不明白,不說也罷。
  今天放學回家,屋裡坐著個女的,我一下就糊塗了,覺得見過她,可死活想不起在哪兒見的,好像我都七老八十滿腦袋漿糊了,我才十四歲。天快黑了,屋裡很暗,我媽和她坐在桌旁,就聽那女的一驚一乍地叫道:哎喲媽呀,奎子吧?都長這麼大了!誰是奎子?我媽支吾了一聲,說,叫大嬸兒,叫呵!叫就叫唄。那女的興沖沖地答應一聲,起身朝我走過來。她的臉黑□□像條鯰魚,眼睛鼓泡泡的,讓我嚇一大跳的是她居然咧開嘴笑了,嘴裡冒出一股大蒜味兒。
  我媽噌地躥起來,衝到我面前,推我一把:「瞧你髒的,洗臉去!」自來水龍頭那邊有人在洗衣服。我溜躂著走過去,我媽的嗓門兒真大:去找你爸,告訴他你奶奶找他,你也去看看!聽見沒?我明白了,這種事我有經驗,是要債的。我到我爸單位找到他,他正修車呢,不用多說他就明白。
  離開我爸單位我一猛子扎到龍生家,就把那個女人的事兒和他說了,關鍵是我老覺得在哪兒見過她。
  她好看嗎?誰?我他媽的一下都沒反應過來,然後一步上前用手腕卡住他脖子,腳底下一使絆兒,他齜牙咧嘴往後倒,我只好死命抗住他,他賴在我身上喘氣,累得我夠嗆。後來龍生樂呵呵坐到床上,胖乎乎的圓臉像個瓷娃娃。
  你傻笑個屁呀!我說。我就愛看他笑。我跟他說那女的醜得邪乎,一眼就看出是屯子裡的。而且我還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她身上有一股我能聞出來的味。這感覺我說不出口,連和龍生也沒法說。
  龍生幫我分析,可能我做過什麼夢。
  你做的夢你記得住嗎?我問他。
  他不知道。雖然他比我聰明一百倍,有些方面比我可差得遠,他連做沒做過夢都弄不清。這也不能怪他,人過得順當就沒什麼可夢的了。說老實話我倆最好,可我倆一點不一樣。龍生他爸在縣檢察院工作,他上的是一中。沒用他爸找人,自己考上的。二姑老給他穿得整整齊齊,像個人兒似的。我呢,從小就跟著大人躲債,不是扔到奶奶家,就是帶著在外面住,這個城市一半以上的人家我都住過。後來我躲煩了,不愛躲了。前些日子我放學回家,兩個要債的正在我家炒雞蛋呢。飯做得了我跟著吃,問什麼我都說不知道,他們翻東西我也不管。晚上他們睡我也睡,早上一睜眼他們走了。
  那回我媽的羽絨衣沒了,還少了一雙新皮鞋。拉倒吧,我爸說,那能值多少錢。他一夜下來贏的錢就夠買十件羽絨大衣。沒人問他你贏過嗎,懶得問。
  龍生悄悄告訴過我,他爸也輸過錢,讓二姑臭罵一通,再不敢了。我說我媽還跟我爸動手呢,也擋不住他,人跟人不一樣。你跟我,能一樣嗎?咋不一樣?龍生他不懂。
  不懂就糊塗著吧。
  不成,幹嗎不一樣。一樣咱倆換換,成嗎?我說。怎麼換?我大叫一聲:二姑!我跟龍生換換,成嗎?二姑探進頭:換?咋換?你是老王家的獨苗,他算個啥。
  我走在街上,冷不丁一隻手拉住我的胳膊,小奎子!是她,又是那女的。我說我不是小奎子,我叫王高。王高?你拉倒吧!你媽是知青你知道不?你媽在農村生的你你知道不?我不說話,瞪著這個瘋子。你爸是誰你知道不?呸,滾你的蛋!我大喝一聲。我滾哪兒去?她湊近我的臉:你媽生了你就把你扔了,給了我了,你是我兒子,叫奎子。
  去你媽的,我揍死你!我想跑,她一把拽住我的胳膊,走,咱問你媽去!這就去問她,走呀!我猛勁甩開她跑起來,她瘋瘋癲癲在後面緊追,一
  邊喊:奎子!奎子!我比她跑得快,就聽見她帶著哭腔罵我媽黑了心,罵我是野種,街上的人都站住看,我撒丫子猛跑,總算把她甩得沒影兒了。
  路邊有個自來水龍頭,我走過去低下腦袋猛衝一氣,又喝了一肚子涼水。沒人再跟著我了,可我心裡卻有點害怕起來。到底是怎麼回事兒,我媽她幹了什麼?離家還二里地就聽我爸在罵人:我就操他奶奶,媽了逼的讓我碰上我弄死她,憑什麼給她兩百?扯什麼雞巴臊!和往常一樣我媽那邊沒聲音。我爸撒開了歡兒地罵。我站到門口不想進屋,可也不想離開。我媽一扭頭看見我。
  住嘴!她說。我爸沒想到,一愣神。你說啥?你兒子回來了。我爸擰著身子看了看我,他的眼神有點怪,好像不認識我似的,然後他慢慢轉向我媽。好半天屋裡一點聲音也沒有,靜得鄐H。
  行,別說了好不好。我媽終於說。突然「彭」的一聲響,我爸一巴掌猛拍在桌上,不行!去他媽你媽的,你給我把錢要回來,不要回來沒完!我媽的臉像塊鐵,噌地站起身,我知道這下該開始了。他們倆打架從不出聲,悶頭咬牙,只聽到各種東西的聲音,床單撕了,鏡子碎了,暖壺砸了,□面杖橫飛。我爸想給我媽一巴掌,可沒夠著,他的腳倒是踢著她了,也沒踢在肚子上。我媽打不過我爸可一點不怕他,她沒頭沒腦拽住他的腿,我爸一個趔趄摔倒了,碰翻了椅子,手被玻璃碴子弄出了血,他倆可不在乎。我媽直愣愣等著我爸,他一把揪住她的脖領子把她往床上一搡,我媽一翻身滾到地上,眼都沒眨就爬起來…………
  再熱鬧的事兒看慣了也不熱鬧了,跟沒看見差不多。可這次不一樣,這次他們是為我的事打的。這件事很可怕,我不想說,連想也不願想。我媽她不要我,把我扔了。那個黑□□的女的是我媽!我小時候,也就三四歲吧,半夜醒來屋裡黑咕隆咚,我媽在化肥廠上夜班,家裡就我一個。我不敢動,小心地一口口吸氣,到最後空氣都讓我吸沒了,人直要憋死。現在我十四歲,走在青天白日的大街上,又覺得快憋死了。
  我跑到一中去找龍生,他坐在教室頭一排,小腰挺得直直的,揚著圓乎乎的腦袋,老師唾沫星子亂飛,我真想給他把傘。看他眼睛一眨一眨直忽閃,我簡直要噴出來。幸虧打鈴下課了。
  龍生問我:哪兒去?我讓他少嗦!他只得顛兒顛兒地跟著。
  我倆出了城,來到河邊,這是我們的地盤,小風吹出一片片水波紋,挺好。龍生一聲不出,坐在地上望天,像在等神仙。他就這點好。後來我終於願意說了,就把發生的事情告訴了他,他傻愣愣瞪著我,好像我是個醜八怪。
  看著他那樣兒我直想笑。我早知道他這人不行,沒經過什麼事兒。果然他開口都結巴了:你、你胡、胡勒。他很害怕,怪可憐的。忽然我覺得嗓子眼兒一熱,趕緊背過臉去。我知道不能再指望他什麼了。
  過了一會兒龍生把他熱乎乎的手擱到我肩膀上。我一動不動,一縷縷的雲像掃帚,把天空掃得白白的。漸漸地我覺得好多了,有什麼大不了的呀,我還是我,又沒缺胳膊少腿兒,龍生在我身邊,天氣也不賴,小風吹著。我看了龍生一眼,他的臉色還是不大好看。
  想啥呢?反正,不管怎麼著,咱倆還是一家人對吧。他眼睜睜看著我,求我答應他。
  我答應了:成。
  龍生鬆了口氣,衝我笑笑。去它的,咱下水吧!我倆三下兩下脫個精光,「嗷」的一聲怪叫跳進河溝。水涼颼颼的,我吸足氣潛下去,龍生白生生的屁股像兩朵蘑菇,好看極了。
  太陽貼近地皮兒,空氣亮堂堂的發紅,我決定夜裡住瓜棚,不回家了。龍生回家給我拿來吃的。天黑以後蟲子一股勁一個嗓門地叫,滿天滿地。我和龍生擠得緊緊的還是冷,星星又大又亮,龍生說它們離得那麼遠一定更冷了。
  奶奶說我媽在農村生我的時候讓那個女的幫忙帶了幾天,她就賴上了。
  你幹嗎不帶我?我奶一愣。你奶那會兒有病,帶不了。我媽說。聽見啦!缺德帶冒煙兒的,她那是放屁,你是王家的後代,斷子絕孫去吧她…………
  我奶嘮叨著。我媽半天沒聲,兩眼□著房頂,心好像並不在這件事上。過了一會兒她開口了:我想好了,離婚,一定得離。
  我和我奶都不出聲。是這麼回事,我姥爺在北京當大官,我爸總說他是被我媽騙到手的,因為他什麼光也沒沾著。我媽說:我承認,我騙了你了,以後我不繼續騙了好不好?想騙就騙想不騙就不騙,雞巴沒那麼容易!如果沒「雞巴」那就不是我爸了。到後來我媽一聽這話就笑,她一笑我爸更氣得發瘋。可這回我媽不笑了,說完她就上了法院。
  你媽是想回城,辦回北京去。奶奶說。我爺說:繼良也不是個東西!到如今我爸欠的錢太多,到處借,想瞞也瞞不住了。
  龍生告訴我他爸問爺爺怎麼辦,爺爺說拖著看吧。龍生徵求我的意見,他爸在法院說了算。我沒什麼意見。我的意見是:一條生命,如果不能從石頭縫裡蹦
  出來,那不如是貓哇狗哇生的,騾子馬也成,人太煩了。
  我在低頭寫作業,我媽走過來,我不抬頭以為她能走。可她不走,還把手放到我後背上。
  王高,別寫了。我又寫了一個字。媽要走你知道嗎?我「唔」了一聲。好好的,看著我。她那樣子真夠難看的,臉色枯黃,眼神乾巴巴的,頭髮像堆亂草。她說她只能一個人先走,因為回北京不容易,不知道能不能辦成。這樣,你先好好和你奶過,等我去了北京看情況再說,成嗎?我想說不成,沒別的意思,就是難為她一下。可我還沒那麼壞心眼兒。但有句話我得說,不說弊得慌。
  我問你,我說,她默默地等著我。
  誰,誰是我媽?我媽死死盯著我,眼露凶光,盯得我直發毛。我是你媽,我是。她口氣冷靜得要命,就像要英勇就義。我相信了。
  他們的事鬧到法院以後,龍生有點變了,嗦嗦,好像他有多大本事似的。他向我透露爺爺已經動搖了,說心走了人留不住。我媽的心在哪兒我不知道,可我肯定不在這。龍生說你媽走就走吧,有我哪。我讓他滾一邊去。
  他不滾,還一個勁讓我想開點兒什麼的。我就罵他,怎麼痛快怎麼罵。我都快成我爸了。龍生看著我,眼裡慢慢盈出淚水,鼻子一抽一抽的,忍哪忍哪,轉身走了。
  我真想叫他回來。沒等我叫他就又來了,你別生氣了,我再不說了,成吧。
  自由啦!我從來沒這麼自由過。白天在課堂上我除了胡思亂想就睡覺,下了學就找龍生玩。我爸本來就不好回家,現在開著車說走就走,我家的房子乾脆上了鎖。他老不露面我奶就讓我找他要錢,我爺聽見就嚷:別縫磣人啦!縫磣多少錢一斤?這麼大小子不要吃要喝嗎,再怎麼說也是他兒子!找我爸並不難,在城邊一個小旅館裡,我敲敲門,門就開了,是個姑娘。
  找誰?我說找王繼良,是他兒子。她一雙黑眼珠兒在我臉上轉來轉去,一笑露出一口黃牙,讓我大失所望。
  我爸趿拉著鞋從她身後冒出來,塞給我五十塊錢。我拿了錢卻沒走,這姑娘閉住嘴好看多了,臉紅潤潤的,蒙著一層亮光。
  看他媽什麼!家去!街上的人差不多都知道這個劉學芬了。她原來在飯館裡端菜涮碗,那飯館開在山西公路邊上。她今年十七,要不就是二十一,坐著我爸的卡車來到這兒,在二道街上開了個包子鋪。
  我媽來信說她找到工作了,可不理想,在書店賣書。我奶說人哇,就是不知足的東西。她不在的時候我爺忽然問:高兒!你是不是也想上北京?啊?這問題讓我受驚不小。晚上我躺在我爺身邊,我問自己:我真能去北京?真的嗎?不用說,北京是好,在那兒天底下的人我都能認識,想幹什麼就能幹什麼。我能幹什麼呢?第一像我爸開汽車,第二…………也還是開汽車。反正我不賣包子。
  想著想著姥姥姥爺冒出來了,我的心一下就涼了。我討厭他們比他們討厭我更厲害,這方面我和我爸是一頭的。在我爸面前根本不能提他們,一提就罵,要是有罵人比賽他準得冠軍。他和我媽一結婚就上了趟北京,立刻發現上當受騙了;後來我們三口子又去了一次,結下深仇大恨,乾脆誰也不認誰了。
  期末考試我有兩門不及格,我要來龍生的成績冊,改了我的名拿給我爸看。他瞟一眼,用手巴掌胡嚕胡嚕我的後腦勺就算完了。這時候我覺得有這麼個爸也不賴。
  放假了,我們天天到河溝游泳。我吸足了氣鑽到水底下,黃綠色的水中兩排亮晶晶的氣泡「咕咕咕咕」往上冒,憋呀憋呀,耳朵嗡嗡響,腦瓜裡金星亂飛,直到最後一刻炸彈「彭」的爆炸了,我爆出水面,天上的太陽成了一團大黑傢伙!我第一,誰都比不上我憋氣時間長。
  龍生說我不是猴變的,是泥鰍變的。夜裡爺爺睡著覺就死了,死在我身邊。全家人都在奶奶那裡商量事兒,我住到龍生家。我睡不著,伸手摸摸龍生,怕他也死了。就聽龍生抽抽搭搭地說,爺爺啥也不知道,你說呢?他都不知道他死了。
  屋裡很黑,誰也看不見誰,我倆痛痛快快哭了一場。
  過了兩天,家裡只有我和奶奶的時候,奶奶告訴我這房子保不住了。我爸他甭想好事,他欠我姑還有別人那麼些錢,誰能讓他得這房呀!完了,這下算是完啦,奶奶說著哭起來,哭得直倒氣,一隻手辟辟啪啪拍著褥子,一股股灰塵直衝房頂,嗆得她直咳嗽,咳得身子都要散架了。我用勁給她捶背,她總算喘過一口氣,賣,賣了就都踏實了。
  那咱咋辦?高兒,咱就都聽老天爺的吧。老天爺說我不是王家人。
  老天爺真敢開玩笑,這個玩笑可開大了。有誰活了十五歲忽然聽說自己和自己的家不是一家子。這類事我在電視裡看見過,可我又沒上電視。
  後來總算有人給我講明白了,事情是這樣:我媽是知青,在農村生下我,把我給了那個叫我奎子的女人。後來她認識了我爸,錯了,不是我爸,是王繼良,這個王
  繼良不能生孩子,他有種病。他把我媽弄到縣化肥廠,他倆結了婚然後把我要回來,花了七百塊錢。上回那女人找來又花了他兩百,七百加兩百是九百。
  九百,我想,九百可不是個小數兒,誰要是給我九百塊…………那,我有什麼可賣的呢?不管我怎麼想也想不出我有值九百塊錢的東西,這麼說為我花九百塊我爸真是虧了。
  一星期後奶奶把房子賣了,我爸一分錢也沒得著,都讓我姑他們扣下抵債了。他氣瘋了,要和他們拚命,劉學芬和我奶抱著他的腿不撒手;他一腳把劉學芬踹到地上,劉學芬不是我媽,就會窩在地上像隻貓嚶嚶哭;我爸腦門上青筋亂蹦,衝上去要踢她,我不由「嘿」了一聲,我是想提醒劉學芬。這下倒提醒了我爸,他突然發現了在場的還有我,你個小雜種,看我弄不死你…………,我撒腿就跑。
  河水還在流,天涼了,水淺了更清了。我坐在河邊的石頭上看水裡的魚,小魚游來游去,你親親我我親親你,搖著尾巴真好看。太陽輕悠悠落下去,碰到地平線上金光四射,好看極了。天越來越藍,星星一顆顆地冒出來,像要掉到我頭上。
  龍生來找我,他叫了我一聲:王高,然後就抱住我哭了,像個小娃娃。
  火車「光」一聲動了,登時我的心像擰麻繩越擰越緊,結成個死疙瘩。龍生在車下面跟著走,伸手就能夠著他。他一邊走一邊叫:王高,王高,王高…………,可我死也不答應。我的眼睛出毛病了,看什麼都糊塗。後來我氣急敗壞把頭伸出車窗,風把帽子刮掉了,只見一團黑東西呼啦打在龍生臉上,把他打懵了,他不由站住,不光站住,而且他還飛快地往後退,越來越快,很快縮成一個小人兒,一個小黑點兒,最後沒有了。
  車窗外,街道在移動,房屋變換著位置,再後來滿視野都是莊稼地了,我鬆了口氣,在座位上坐好。
  我把我的塑料黑提包放到腳底下,裡面是我十幾年的家當。龍生把他攢的錢全給了我,他說他用不著,什麼都不缺。這倒是實話,我就拿了。
  半夜我忽然醒來,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哪地方不對勁,低頭一看,天爺!提包不在腳底下了。我趴到地上,找來找去也沒有。有人在踢我屁股,我費勁地從座位底下爬出來,那個打呼的胖子直瞪著我:想幹嗎小子?大鐘響起來:東方紅,太陽升,這曲調只在北京火車站能聽到,所以我很激動。周圍的人都大包小裹,只有我兩手空空輕鬆自在。東方紅一完就是鐺鐺鐺一聲聲鐘響,一共響了九下,我走出車站來到廣場上。
  白茫茫的陽光撒滿天安門廣場,我所以到天安門來是因為是人就知道這個地方。這兒真大,人一來到大地方心裡就暢快,就像什麼事兒都要重新開始了。我媽跟我說她在天安門上見到過毛主席,說他們怎麼又哭又笑直抽風,我真不明白,有什麼新鮮的,我也見著了,老大一個人頭掛在那。
  中午我在前門吃了碗拉麵,我一次次對自己說王高你太聰明了,把龍生的兩百塊錢放在鞋窠裡,不然餓死你。我自己攢的零花錢都雞巴餵狗了。晚上我買了兩個麵包,大鐘打十下時我又回到火車站。我困了,什麼事明天再說吧。
  我打第四次電話才是我媽接的,聽說我在北京她那邊就沒聲了,我以為她把電話掛了呢。過了半輩子她才問:你在哪?我說就在大院門口,站崗的大兵正用槍對著我呢。
  姥姥姥爺逛菜市場去了,我媽讓我抓緊時間洗個澡,連說話都來不及,慌裡慌張換上她的一件運動衣,走出大院來到街上我才把情況告訴她。她一直有些好奇地聽著,聽我說了我和老王家的事,她沒出聲,也不朝我看。我並不想聽她解釋,因為不是時候。
  接著我告訴她我是神秘失蹤的,沒人知道我上哪了。她快速地看看我,忽然捶了我一拳:有兩下,臭小子!唉,她到底是我媽呀!她想了想說反正是早晚的事兒,就是太突然了,去姥爺家可能有點兒問題。我不去!我堅決地說。她橫了我一眼,那就住旅館。
  旅館十五塊錢一夜,才花了四十五塊我媽就找著房了。她說她運氣好,同事的親戚正有房要出租,遠點兒,但是便宜,一個月一百二十元。她買了兩張行軍床,從姥姥家拿的被褥。她當然得告訴他們我來了,他們的意見是隨你們的便。我和我媽都不會誤解。
  晚上我躺在行軍床上,這是我在北京的床啊!想想興奮得睡不著。
  王高,你打算怎麼辦?我媽在黑暗中問我。你說怎麼辦。
  你聽著,我一個人養不了你,我給你找了份工作,說好後天上班。
  龍生:你好!我在商店賣汽水。我媽給我買了輛車,我上班用一小時十七分,這是我的紀錄。我和我媽租房住。你好嗎?我很好。昨天颳大風,差點把耳朵刮沒了,真慘。我掙錢可以自己花,我媽不要。不寫了,經理要來了。河溝結冰了嗎?奶奶好嗎?哥王高龍生:你告訴大刀狼,他要敢動你我回去收拾他。千萬別忘了。我天天六點起床,上班比上學好,能聊天。你說要考高中,考吧,你就是幹這個的。將來你當了大官,我給你當參謀。你喜歡小虎隊嗎?我喜歡極了,世界第一。你好嗎?我很好。就此擱筆。再見。
  哥王高龍生:你好。
  告訴你我破紀錄了,五十八分鐘,店裡的人都不信。我媽也不信。我差點累吐血。昨天我和姐妹們去了麥當勞,是一個美國人開的飯店…………
  商店裡數蔡小妹長得漂亮,這會兒她的眼睛瞪得像燈泡那麼亮,照得我心一陣發慌。姐妹們都圍著我。
  真的嗎?!你媽把被子都咬爛了,一臉盆的血?!我說真的。她自己在床上生的你?!我說是炕,不是床。可她們沒見過炕。你們猜猜她那會兒多大?我問。她們一個勁兒搖頭。
  十六!我本想說十五,怕嚇著她們。她們你看我我看你,看來看去,哧哧哧笑開了。姐妹們都對我媽佩服得要命,連她叫高紅軍她們都覺得了不起。一個女的,名字跟男人一樣。我說那是「文化大革命」,她們聽說過,我說插隊她們就不懂了。我告訴她們就是一幫年輕人從城裡到農村去種地,她們堅決不信,騙人吧你,只有人從農村到城裡來打工,像我們。他媽的我也解釋不清了。
  你爸呢,他在哪兒?蔡小妹的心比別人都細。我說我爸在東北,開車,老賭錢,所以我媽和他離婚了。
  這回她們全明白。
  睡覺的時候我和我媽頭對頭,她睡著了喘粗氣,一聲聲兒很勻乎。我說:媽你睡覺打呼。胡說!她笑著踢了我屁股一腳。
  她這人經常這麼沒大沒小,我瞭解她。我覺得離開東北和王繼良,她有些改變,還愛哼個歌兒什麼的。
  媽,我爸在哪?頓時,我媽沒聲了。過了好幾萬年才開口:幹嗎,想找他呀?我倒沒想過。我爸是個頑主,頑主這個詞我像在哪兒聽說過。我媽說頑主的意思就是指膽子大,什麼都敢幹,到處亂跑的小青年。他那會兒就是那樣的人。他們在集體戶裡呆不住,滿世界瘋跑,山西陝西內蒙,他人特仗義,四處有朋友。
  那多好玩呀!我聽得來勁,不由坐起來。她想了想說:是挺好玩的。
  後來呢?後來他被抓起來判了,七年。夜裡我做了個夢,夢見一個人掉在一個大深坑裡,他想往上爬,爬了一段「咕咚」掉下去,又爬又掉下去,怎麼也爬不上來。
  這人沒臉,說不上是誰,有一回差一點就爬到坑邊上了,可把我急死了,一急就醒了。我媽在睡覺,沒打呼,一點聲沒有。她一定知道我爸在哪兒,我有這種感覺。
  我恨透了北京春天的風,它像個大巴掌捂著你的嘴,不讓你喘氣。可是和老天爺有什麼理可講。我就學會了一條:忍著。
  夏天也不好過。人在太陽底下就跟在火爐上烤著差不多。蔡小妹她們不願意在外邊賣飲料,怕把臉曬黑了,我反正本來就黑。經理買了把大陽傘,不然啤酒汽水都是燙的。一到中午我就犯困,趴在箱子上就犯迷糊,經理拿走兩瓶啤酒我也沒醒,他扣了我這月的獎金。小妹她們給我又湊上了,沒有我她們的臉能白嗎?一天下午一輛車停到馬路邊,從車上下來一個男人,要一瓶可樂。我收了錢把可樂遞給他。他嫌太溫乎了,這怎麼喝呀!我說是熱點兒,可都打開了怎麼辦?好辦,你喝了吧。他說著就把可樂遞給我,我哪能喝,經理知道該扣獎金了。扣就扣吧,我給你補雙份。這人說話真逗,是不是有病啊。
  我打量他的穿著倒不像個瘋子,襯衫雪白,兩條褲線筆挺筆挺。忽然我自己嚇了自己一跳,這人長得像誰?怎麼這麼眼熟呀!小妹她們也都盯著他看。他不慌不忙地衝她們笑笑:看什麼呢?她們支支吾吾,哧哧傻笑。那人擰頭瞟著我說:再看看,好好看看,他和我是不是挺像?是呀,是有點像。那就對了,他是我兒子。那輛車鮮紅鮮紅,像人血染的。我坐上去之後他開動了汽車。我一陣興奮,心直哆嗦。我哪兒都不看,就盯著他開車的手,他開車和王繼良不一樣,他開車像玩。他看看我,又看看我,問:在這兒干每月掙多少錢?我告訴他一百二,他「哼」了一聲說夠黑的。這話聽著就順耳。從側面看他鼻子挺高,戴上墨鏡很神氣。他打開收音機:愛聽歌兒嗎?我說成。車停在一座閃亮的玻璃大樓前面,有個人走過來把車門打開,我不明白那人要幹什麼。這時他摘下墨鏡拍拍我的肩膀:咱們走。
  這個地方麥當勞可比不了啦,起碼高級一百倍。可是也難說,吃飯的時候老有人走過來看你吃了多少,還沒吃完就把你的盤子拿走了,換個空的,這能算高級嗎?但是實話實說,這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一頓飯。我吃了好多,其實我還能吃,可我說我飽了。這頓飯花了二百三十六塊!我估摸我大概吃了二百塊。
  吃完飯他開車送我回去,我問他怎麼知道我在哪兒的?他呵呵一笑:我本事大了,想知道什麼就能知道,你小心點兒呵。他說話老像開玩笑。
  車停在商店門口,我要下車了,他讓我等等。我眼睜睜看著他從屁股兜裡摸出錢包,從裡抽出兩張一百元的,「啪」的一聲拍在我大腿上:好好幹,小子。聽見沒有!我光顧看那二百塊錢了。
  我站在馬路邊看他發動汽車,他抬起一隻手衝我擺了擺,我也招招手。車子像條魚那樣輕輕地游開了,可它又停住,一個腦袋從車窗裡探出來:嗨,過來!你知道我叫什麼嗎?我答不上來。我的傻樣兒讓他覺得很開心:記住,你爸叫張峻嶺,記得住嗎?他確實愛開玩笑。
  姐妹們圍住我問這問那,蔡小妹的大眼睛更是直
  勾勾的,像要吃了我。我也顧不得了,對所有的問題都亂答一氣,我爸是做買賣的,有車,有公司,有大樓,什麼都有。
  他有家嗎?蔡小妹問。我忽然覺得她很討厭。晚上我正悶頭吃飯,我媽問:見著你爸了?一句話差點把我噎死。
  沒想到她卻咯咯笑了:緊張什麼呀,是我找的他。沒想到吧!我應該想到,可實在沒想到。她得意地摸了摸我的腦袋瓜兒,我衝她笑笑:我爸…………這兩個字一出口我的臉就紅了,一時間恨不得有個地縫能鑽進去。我媽嚴肅地望著我,望了一會兒:他是你爸,沒錯,說吧。
  我沒別的選擇,只能問了,他是幹什麼的?我沒瞎說,他確實做買賣開公司,是總經理。她還鄭重地告訴我他有家,有個女兒,家在深圳,不過常回北京辦事。不知為什麼聽了我媽的話我心裡有點兒憋悶,什麼也沒說。我媽好像有所覺察,沒再說什麼,只是說,你小心點兒。
  我忽然感到生氣,我小心什麼?啊!小心什麼?!我態度很不好,可我媽並沒在意,反而伸出一隻手摸了我的臉一下。
  關燈後躺在床上,我特別想龍生,真想他能在身邊,愣著眼神嘟著胖臉蛋,聽我說哇說,那多好。黑暗中我想和他說說這些事,試了試,不成,鬧了半天我總是在和我自己說話。我又沒瘋,乾脆閉眼睡覺。
  有那麼個成語叫做「心想事成」,我聽說過,可從沒想過是什麼意思,這回我可懂了,龍生來了!在電話裡聽見他的聲音我還以為是做夢呢。不是,他就在北京。我樂得哏兒哏兒笑,姐妹們都問:天上掉餡餅了?不,掉巨無霸了!龍生放暑假了,他和奶奶一起來的,住在前門外一家旅店。我給我媽打電話告訴她龍生來了,奶奶也來了,我晚上不回家了。她吭哧了一會兒,說:好吧。
  奶奶一看見我就哭起來,攥著我的手,弄得我渾身冒汗。我不知說什麼好,就說:抽煙吧。我可不是瞎說,奶奶愛抽煙,在路上我給她買了包好煙。她接過我的煙,左看右看,我一轉身,出奇不意撲向龍生,左右開弓,彭、彭、彭,打得他連連倒退。馬上他就反撲了,使勁一搡,把我推得摔在床上,又躥上來壓住我。我倆在床上滾來滾去,龍生的力氣比以前大了,我費了牛勁才算佔了上風,掐住他的脖子讓他動彈不得,向我求饒。
  奶奶看著我倆又抹開了眼淚,我就又讓她抽煙。她想起來了,問我煙盒上是什麼字,我告訴她是英文,馬波羅。她還要知道是什麼意思,我說是「牛仔」的意思。
  牛什麼?牛仔。放牛的。哦,牛朗織女啊!給我點上。
  我和龍生笑翻了。其實也沒什麼原因,我倆就是高興,走到哪兒打到哪兒。我真後悔把存的錢買了運動鞋,不然我們就能玩得更痛快了。坐翻滾過山車的時候龍生抓住我的手腕,指甲都掐進肉裡了,我衝著他的耳朵大叫:睜眼!睜眼哪!可他像死了一樣。車停了他還坐著不動,臉色雪白,我扒開他的眼睛,讓他看我手腕上的血印子。他說他噁心。
  一進麥當勞他的噁心就好了。他最喜歡的是奶昔,說以後掙錢了要到這來一氣喝十杯。我說你喝不下,他說能。我說他要能一口氣喝十杯奶昔我請客。
  真的?你有那麼多錢?他認真地看著我,他真是愛喝奶昔。
  小意思。我爸有的是錢。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說這話。龍生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也許沒別的意思,可能覺得我挺了不起,但是我們就此不提奶昔了。
  晚上我倆擠在旅館的小床上,我要用腳摸他的臉,他不讓,嫌太臭,我就撓他的腳心,他胡蹬亂踹,把我鼻子都踢歪了。
  後來他坐起來問:你爸咋樣?我就告訴他了,說的都是實話。他半天沒出聲。我忍不住問:想什麼哪傻蛋?他說沒想什麼,接著又說:我覺得,他有家就不一樣了。
  我不懂什麼叫不一樣,他說你這都不懂?對了,少廢話!我就是不懂!我又發火了。黑暗中龍生的眼睛是兩個小亮點兒:成,那我不說了。
  他越說不說了我越心煩。這時我發現我的心對龍生也不能全敞開,這個發現讓我很是難受。
  忽然龍生冒出一句:嘿,劉學芬大肚子了。我一星期沒去上班,天天出去玩,把錢全花光了。我奶奶誇我真乖。她知道我爸是當經理的,不時拍拍我的腦殼:不賴呀,高兒,發啦。聽她這麼說我心裡得意洋洋。從那天晚上以後,凡說到我爸龍生都不表示意見。我當然不至於逼他,可我也沒放過他,臨走的時候我拍著他的肩膀說:以後缺錢說話,別客氣!他只是笑笑,什麼也不說。他這小子要是倔起來也挺難辦的。我想他是有點嫉妒我,我能理解。
  龍生走了。我呢,被炒了。我媽一本正經遞我一張紙,給,好好寫個檢討,向經理承認錯誤。
  我拿著紙發愣,她瞟我一眼氣哼哼地說,小時候讓你中午睡會兒覺,能把你憋死。她以為我真是因為中午打盹讓老闆看見了。
  小時候誰一睜眼就蹬兩小時車上班哪!她不說話了。其實她也明白檢討是扯淡。
  我把紙一團,算了吧。
  那,算了吧。
  不用上班了,我天天睡到中午才起,吃點東西又接著睡,睡了差不多一個星期,睡得渾身難受,就上街亂逛。我沒有目標,遛達到哪兒算哪兒。中午一般不吃飯攢到晚飯一頓吃。我媽問我為什麼不吃午飯,我說沒錢,龍生來的時候花了。她給了我十塊錢。這下可害了我了。十塊錢夠幹什麼的?羊肉串是我愛吃的東西,但是炸雞腿看著也不錯,我的手在口袋裡攥著那十塊錢,一直走到王府井南口。麥當勞門前人進人出,一個個又乾淨又漂亮,我也進去了。
  巨無霸根本名不符實,眨眼間進了肚,我覺得胃口大開,趕緊起來,離開這香氣撲鼻的鬼地方。出來以後我就覺得後悔,我應該選擇羊肉串,那能吃多少串呀!還有很多選擇,一時間我非常想見到我爸爸,雖然我從來還沒叫過他爸爸。緊接著我又恨自己沒出息,懷著矛盾的心情來到書店。
  我媽正在和一個上歲數的男人聊天,看見我來了挺高興,喲,你怎麼來啦,過來過來;她轉過臉看那男的,咧嘴笑了,喲,該怎麼叫您哪。
  叫老師,就叫老師。
  叫陳老師,這是我兒子。我含含糊糊叫了一聲,她不滿意,讓我再叫;不,不用叫了,我聽見了。
  這個陳老師穿身格子西裝,挺神氣,歪頭打量著我,喔,看得出來,是你媽的兒子,可比她好看多啦,是個俊小伙。我媽說哪兒呀,那麼大鼻子,一臉疙瘩。這叫青春,你上學的時候也長,你都忘啦。
  我媽臉一紅,一吐舌頭。我有點吃驚,她是不是當自己又成了中學生啦。
  他倆又聊起書來。過了會兒還是陳老師說,你兒子找你有事吧。她才問我有什麼事,我說沒別的,你再給我找個工作得了。她怔了怔,噗嗤樂了,你當我是大老闆哪!第二天我媽下了班就和我上勞務市場了,好多飯店在招人。
  你為什麼願意參加服務行業?為什麼?我不知不覺問出聲來,想想說實話得了,飯店條件好,也不太累。問的人慢悠悠點頭,我就知道我說錯了。
  第二回我知道怎麼說了,沒一句是真的,也沒成功。
  回家的路上我媽和我講起陳老師,說「陳地理」當年是他們學校的名人。第一回給他們上課進教室面無表情一言不發,把一根粉筆「叭叭」掰成三截,掐住一截粗的,掄圓了胳膊,在黑板上畫出一幅中國地圖,把粉筆一扔,搓搓雙手,撣撣衣襟,四面環視,問道:請哪位同學告訴我,這是什麼?我媽舉手起立:大公雞。全班哄堂大笑。我媽笑得不成了,拽著我的胳膊,差點把我拽倒。你猜他現在幹什麼?猜不著。你猜猜,猜猜嘛。當校長了。
  什麼呀!她吸了口氣,神秘地一字一字吐出來:氣、功、大、師。
  我興奮起來,那太好了,我跟他學氣功吧。你?她不屑地掃我一眼,你不成。
  為什麼?你哪有那本事。什麼本事?飛簷走壁?不。穿牆而過?不不。剁磚頭?不!肚子上開汽車?胡說八道!吞火球?吃玻璃?你放屁!那他能幹啥?治病,我媽鄭重地宣佈,治病救人。我不由大笑。她氣急敗壞,說我是大傻子,混球,狗屁不通,整個一個王繼良。她從來沒這麼狠這麼惡毒過。
  這下把我惹急了,我站住盯著她:這可是你說的!她眨巴眨巴眼睛,我說的,怎麼啦?我轉身就走,頭也不回,只聽我媽在後面叫:你哪兒去?王高!有本事你別回來。嘿!你回不回來!我又在大街上瞎逛,心煩意亂。後來我理了個發,心情一下好了。
  理完發以後,我的頭髮齊刷刷垂在眼睛上面,輕輕一甩就能甩到一邊去,但是白費勁,馬上它又落到眼前,要的就是這麼個勁兒。
  這樣,一家台球廳雇了我。我的工資是二百八,工作也不累,我很滿意。老闆比我大不了多少,可他有台球廳電子遊戲廳和歌廳,真牛。台球廳裡鋪著地毯,有人邊玩邊抽煙,我們就得端著煙灰缸跟著,這需要手疾眼快,我還行。碼球開始我不行,半個月練下來我覺得算有一手了。我喜歡聽球與球碰擊的聲音,清脆悅耳,我也喜歡照亮台球案子的燈光,好像那塊綠色的台子就是一切的一切。
  我媽說我變了,變白了,我說:是嗎?我們的工作服是白襯衫外面一件西服背心,每次我對鏡梳妝感覺都不錯。她端詳著我,面帶微笑,你呀,是個土人。
  你才土呢!傻瓜,我說你是土形人,五官大,肉多,背厚,穩若泰山,心謀難測。
  她說著笑起來。她現在和陳地理學了不少,老有活動,在這個公園那個公園,聽著不錯。
  那天上班時我接到一個電話,是我爸。他約我在建國門一路車站見面。見面第一句話他就說:呵,小伙子挺精神嘛!我的嘴頓時就咧得跟瓢似的。
  那雙皮鞋是棕色的,前頭帶黑色的花紋,閃閃發亮。挺好,就是它了,我爸說。他掏出錢包,他的錢包老是那麼厚,抽出幾張根本沒感覺。他給了賣鞋的小姐
  兩張一百的還加了些零錢。天哪,我心裡明明知道笑得太厲害了不合適,可就是合不上嘴。怎麼樣,滿意嗎?他問我。
  爸,這是什麼牌子?我毫無準備地聽到自己叫出」爸」簡直嚇了一大跳。他像是也有點吃驚,伸手胡嚕胡嚕我的頭髮,結果他告訴我的牌子我根本沒聽見。等他不注意的時候我又把頭髮弄整齊了。
  我媽看見鞋說:不錯,你樂了吧。我說那當然了!她笑笑:你呀…………;我怎麼了?其實我心裡明白她想說什麼,她沒說出來就對了。
  晚上黑燈以後我躺了一會兒,媽!幹嗎?我說沒什麼。有一會兒屋子裡很安靜,像是要發生什麼事。怎麼了?我媽問。
  我,我幹嗎還姓王?那你想姓什麼?我沒出聲,我覺得我的意思她應該明白了。又是一陣寂靜,接著我聽見{z的響動,她坐起來了。
  你爸跟你說什麼了?我還是不出聲。王高!王高你聾啦!幹嗎?我的聲音聽著氣呼呼的。你說幹嗎?我問你話呢,你為什麼不答應?我知道她也生氣了,也知道她為什麼生氣。我們倆都有生氣的道理。她的聲音激動刺耳,她說我沒出息,太不懂自尊了,一雙鞋就能收買一個人嗎?這樣的人有什麼價值!到最後她幾乎喊起來:他管過你什麼?十幾年了他在哪兒?你問誰哪,我怎麼知道?我拚命讓自己顯得冷靜,聲音都有些發抖了。
  燈突然亮了,我媽的臉在燈光裡氣得走了樣兒,灰乎乎亂糟糟的,她起身下床,一步走到我床前,好像要把我看得更清楚點。
  王高,你可以改名字,我告訴你我不在乎。我在乎嗎,你說!我不說。我要是在乎我早就讓你姓高了,你說是不是?難道我願意你姓王!她這話說得有理,可我還是不說話。我不是要和誰計較,你心裡的感覺我也能明白,他現在混得不錯,我不行,可是你問問他你和他過行嗎?你問問去!我胸口一陣發堵,恨不得我媽立刻死在我眼前,她怎麼就不知道她有多可恨哪!我咬牙不理她,轉向牆壁,我想像自己是個和尚,在面壁唸經:去你媽的,去你媽的,去你媽的去你媽的…………念哪念哪,不知不覺就忘了念的是什麼了。
  我又翻過身來,只見我媽端正地坐在床頭,燈光從上面照著她,頭髮簾擋住光線,我看不見她的眼睛。
  是哇,我這人是倒霉,她喃喃地說,老分不清誰好誰壞。
  我沒理她,因為我覺得她不是在和我說話。人家都說我樂觀,心胸開闊,她用鼻子輕聲一笑,可不,我就得這樣。她捋捋頭髮下了地,披上衣服去胡同上廁所了。
  那天我們正坐在游泳池邊,我爸很認真地說要介紹我認識個人,我四下望望,誰呀?她穿著粉綠兩色的游泳衣,鮮艷極了,襯托得她的皮膚白得晃眼。她不胖不瘦,婷婷裊裊走到我面前站住,伸出一隻嫩手。
  我真沒弄懂她是要和我握手,以前沒人這麼幹。嘿,怎麼傻啦!我爸推了我一把。這時她一屁股坐到我身邊,用胳膊摟住我的肩膀:兒子,他才傻呢,是吧?這下我真傻了,誰是誰的兒子?我爸告訴我她叫寇琴,這名字真夠逗的。我注意到了,她真會吹口琴。
  我說的是她的嘴,奇妙無比,一說話就向四面八方扭動,簡直了不得。
  她老是叫我兒子,每叫一聲都讓我心裡一驚。游泳池裡人不多,「口琴」坐在池邊用腳向我們撩水,我連忙把頭鑽進水中。等我冒出來時只見我爸拉住她的一隻腳,她拚命亂踹,兩人玩得高興極了。
  我一臉傻笑看著他們玩。我爸放開她向我游過來,一邊划水一邊大喘氣:以後、我不在,你有什麼事、可以找你、寇大姐。
  分手時她先走一步。我爸站在我面前,頭髮濕漉漉的,看上去非常年輕。他把手放在我肩膀上捏了捏:好,兒子,有空咱們再玩兒。
  他叫我兒子我還是很高興。當我轉身要走他忽然又叫住我:嘿,別和你媽說呵。
  我能嗎,真是的。聽我這麼說他笑了:行,去吧!這件事我本不想說,可忍不住告訴威哥了。威哥的名字叫郭威,在學校上初三,他很狂,大夥兒都叫他威哥,許多比他大的人也這麼叫。他衝我擠擠眼:好哇,小子,什麼時候給這姐們兒打個電話,約她出來玩玩,怎麼樣?我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威哥和我們老闆是哥們兒。開始他不認識我,有一回他和兩個學校裡的同學玩球,旁邊台子上的人不知說了什麼,他衝上去揪住一個人的衣領。那撥人不少,眼看臺球廳就要大亂,我大聲喊:別毀東西,威哥,求你了…………當時我真的很擔心,上去想拉他們,結果被推得摔了一跤。威哥低頭掃了我一眼:嘿,聽著!我郭威不給哥們兒惹麻煩,走,外面去。
  那撥人再沒在台球廳露面。
  威哥對朋友特仗義大方,經常拉我一起出去吃飯。我口袋裡沒錢說不去,他說我這人真沒勁,我就舒舒服服地去了。
  放寒假威哥要去青島,他爺爺是海軍的大官。他知道我姥爺也是大官兒,他說他很理解我,因為他的爺爺也是個老混蛋。我隱隱覺出他對我不錯這是個原因。這回他準備帶他的一個同學坐飛機去,如果我想去也帶我,機票錢他出。我真難以想像人坐在飛機上,而飛機真的飛上天空。說老實話我連真飛機都沒見過。
  有關威哥的事我從不和我媽說。現在我們很少見面,因為我每天回家很晚,她樂得輕鬆,省做飯了。我媽她壓根兒不是干家務的人,能湊合就湊合。有時我乾脆住在台球廳,她問我為什麼不回家住,我也不多廢話,就說廁所太噁心。這倒是實話,胡同裡的廁所離著八百里地一聞一個準兒。
  有兩次我回家我媽不在,第二天我問她你上哪兒了?她說逛商店呀!說完以後臉有點發紅,她不會說瞎話。結果她告訴我她是上姥爺家了。去就去唄,騙我幹嗎。
  從我回來以後還沒見過姥姥姥爺,也沒想見。有一次我媽拿回來一口袋照片,她替他們取的。照片上一排排戴著大蓋帽的老傢伙,張著大嘴,塗著紅臉蛋兒,在台上亮光光的傻帽兒極了。我媽說是將軍合唱團,讓我看看哪個是姥爺?我挨個指,指到九個她忍不住了,這個!我把照片湊近看看,分不出跟別的人哪兒不一樣。
  好哇,你連你姥爺都不認識了,王高。她笑著點點我的腦門兒,哎,不對不對,不是這個,不是不是,讓我看看是哪個來著…………
  我哈哈大笑,恨不能摟著我媽親一口。怎麼了王高,出什麼事了?我的同事小賁兒吃驚地瞪著眼睛,嗨,你怎麼啦?!滾,滾你的蛋!我硬嚥著,他沒聽清,還一個勁問:你哭什麼…………啊?!我想破口大罵,可只要一張嘴非哭出來不可,乾脆衝出台球廳。
  街上的人都朝我這邊扭著脖子,我不怪他們,因為我知道自己的樣子確實值得一看,大嘴咧著,滿臉抽搐,鼻涕橫流,可我管不了那麼多了,龍生要死了,他得了骨癌,我奶奶來信說的。我走哇走哇,自己毫無感覺,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只聽一個聲音扯著嗓門喊五塊錢三斤啦!當我能夠想問題的時候我首先想到錢。道理很簡單,龍生要做手術,要花很多錢。和錢關係最直接的就是我爸,張峻嶺。可我不知道在哪能找到他。
  我有「口琴」的電話。我撥了她的號碼,沒人接。我又來到街上,有一會兒我想到我媽,但立刻把她排除了,她是窮人,沒錢。大街上人來人往,一個個人模狗樣兒,還都樂呵呵的,真該來顆原子彈,炸得他們一個不剩,滿天的腸子肚子屎星子,滿地骨碌骨碌亂滾人腦殼,眼珠子當彈球兒,叭叭四射,想出這番情景,心裡鬆快了點兒。
  我口乾舌燥,買了瓶汽水坐在馬路牙子上…………,天哪,對呀,我怎麼把他忘啦!陳地理!他是氣功大師,能治病!我瘋跑到公園,一個滿頭銀髮的老太太說陳大師講課去了,不知道今天來不來。我等了一會兒,看著這些練功的人,越看越覺得神,不知道陳地理在哪兒發功,讓他們幹這幹那。
  在公共汽車站我遇上了陳地理。他一看見我就笑了,喲,巧啦!你媽呢?我說我不知道我媽在哪兒,我就是來找你的。他收起笑容,望著我。我把龍生的事跟他說了,求他救救我的朋友。
  陳地理顯得很嚴肅,他說他治不了癌症,要是胃病、神經衰弱他還有點辦法。
  你不是氣功大師嘛!他笑了笑,什麼氣功大師,誰說的。我媽說的。
  他笑得很開心,你媽太單純,到現在還那麼單純。他看看我,你想得出來嗎,她是個淘氣學生,比男生還淘,上課就她愛搗亂。「文化革命」的時候,她讓我站在一個圈裡,學驢叫。
  什麼圈?我被吸引了。很簡單,用粉筆在地上畫個圈。我聽不明白。他說你是很難明白,時代不同了。後來他不幹老師了,因為傷了心。
  你的朋友…………,他說。
  他有救嗎?應該有辦法吧。我們談了一會兒,他說請我吃餃子去,我不想吃,和他再見了。臨分手時他說,和你朋友說,不要灰心,只要堅持下去,就會有希望。他的臉上帶著一種真心的難過的表情,我差點說,給我兩千塊錢吧。
  剩下我一個人,我越想越窩囊,可也沒辦法。他不是什麼大師,這能怪我嗎。
  借我錢的人叫豁子,在他臉上我看不出哪兒豁了,可他有種神氣,我倒看出來了。數錢的時候他的嘴唇越繃越緊,牙一點點齜出來,從牙縫兒裡嘶嘶直冒氣,一百元一張,他數了三十張。利息是百分之三十六,一個月還清。
  半個月後,威哥從青島回來了。他見到我,笑著拍拍我的肩膀:夠有膽兒的,敢借豁子的錢。
  我沒說話。
  什麼事急成這樣兒?是不是你讓誰肚子裡揣上了?一幫子人哄哄大笑。我也咧了咧嘴。
  笑他媽什麼笑!大夥兒立刻不笑了。嘿,王高,把妞兒帶來讓我瞧瞧,值不值三千,你小子忒傻,別讓人蒙了。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本來我可以解釋,但我不想提起龍生,就是不想。
  怎麼,啞巴了?有人伸手摸摸我的後腦勺。我舔舔嘴唇,緊張地等著。「啪」的一聲,後腦勺挨了一巴掌,我回過頭,當他是開玩笑,鬧什麼,別鬧。
  誰跟你鬧啦,小子。
  說,你借錢幹嗎用了。說啊!腦袋上又是一下,比剛才狠。你他媽說不說?!這時我的嘴唇開始變硬,身體也開始變,很快變成了石頭,這個過程我能清楚地感覺出來。他們也感覺到了,一起撲上來。我被打倒在地上,心裡數著數兒,可他們拳腳齊上,我數不過來了。
  過了一會兒我覺得四下裡真安靜,有一隻蜜蜂嗡嗡叫個不停。我動了動,抬起手遮住刺眼的陽光,嘴裡有股難聞的血腥味兒,我費力地欠起身,「噗」的把它們啐出去。
  我媽來電話找過我,小賁兒跟她說老闆讓我學技術去了。學什麼技術?她挺高興的,小賁兒說不上來,因為我沒教他。
  一個禮拜以後我才回家。我媽不在。屋子後牆上有個開得很高的小窗戶,路燈能從那兒照進來。在昏暗的光線裡我看著兩張空床,簡陋的傢具,聞著一股潮濕發霉的氣味,心裡奇怪得要命。這是哪兒?我為什麼在這兒?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呢?臉上有小蟲子在爬,癢癢的,我摸了摸,手指頭尖有點濕。我媽一夜都沒回來,一定又去姥爺家了。
  開門的是姥爺,他一看我就愣住了,好像他在夢裡見過我,一下子弄不清是不是睡醒了。看見他本人我倒想起他的模樣了,和我記的不大一樣。我記得他沒頭髮,是個禿子,看來記錯了,他是個半禿兒,臉紅通通的,沒眉毛。
  我媽在嗎?他半天不出聲,盯著我看,我渾身難受。我找我媽。
  她出差去了,怎麼,你不知道嗎?他的話充滿懷疑,我聽出來了,不是懷疑我,而是懷疑我媽。去他的吧!我轉身要走,等等,你站住。
  我還真站住了。進來進來,我有話和你說,來,進來呀!我猶豫地朝門口邁了一步,他馬上後退一步,我又走一步,他又退一步,等我剛邁過門坎兒,他就在我身後「卡嗒」把門鎖一擰,他媽的,掉進陷阱了。
  我走進客廳,他讓我坐在長沙發上,我偏坐小沙發,一屁股坐進一個深坑,掙扎了好半天才站起來。
  這沙發壞了,他責怪地說,我只得照他的話坐了。他自己拉過一把鮮紅的人造革椅子,坐下。
  怎麼樣呵?聽口氣就像他是個大老闆。挺好。我不想多說。
  是嗎,他笑瞇瞇望著我,一個勁兒從鼻子眼兒裡出氣,聽說你本事不小哇。
  什麼?我裝不懂,我也確實沒摸透他的意思,反正是不懷好意。
  說說吧,你的工作怎麼樣?可以。我突然決定對他的所有問題都用兩個字回答。
  可以是什麼意思?你能解釋解釋嗎?他像是要我回答,可不等我開口就接著說,這麼小年紀就不上學,在台球廳那種地方鬼混,還可以,可以什麼!對這種問題我一字不答。
  我問你,你們家是不是連鏡子都沒有呵?啊?!我忽然有點犯傻,說:有呵。
  他不理我,站起來「咚咚咚咚」走出去馬上又轉回來,手裡拿了面鏡子,把鏡子一下杵到我鼻子尖兒上:你瞧瞧,看看自己的樣子,好好看看!我的左眼還有點發青,頭髮好多天沒洗了,肯定談不上什麼髮型。我用手攏攏頭髮,手指頭感覺阻力不小。
  沒用,你就是抹一頭油,灑一身香水也沒用。他把鏡子收到身後,你今年多大了?這話聽著太夠意思了。我是我媽生的,我媽是他生的,不是生,就那個意思吧。
  十七。是兩個字。
  他使勁吸了一口氣,肚子都鼓起來了,十七,肚子又慢慢癟下去,還不算太晚。
  什麼事兒晚不晚呢?我不由很想知道。王高,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你受你爸的影響這麼多年,這是沒辦法的事情。不過,他頓了一下,你到底不是他,還不是一個壞人,還可以教育。問題是…………,他忽然停住,像是想起什麼。問題不光是你,還有你那個媽!我就想不通,天底下怎麼有你媽那麼二百五的人,不讓孩子上學,你難道願意這樣嗎?願意。我想逗逗他。
  他揚起下巴頦,哼哼一笑,好像我是個敗將,已經跪在他腳下了。好,很好,你可以說這種鬼話,自欺欺人嘛。他抬起手摸摸自己的禿腦殼,臉漸漸黑了:我告訴你,你應該看看你媽,問問她她的前途何在?不接受教訓想一條路走到黑…………
  我猛地站起來。
  幹嗎你要?玩兒去!上哪兒?現在?!他渾濁的眼珠子瞪得滾圓。我看出他沒懂我的話,想解釋一下是玩蛋去的意思。但是一來他太糊塗,我覺著犯不上,二來這麼一解
  釋就不是兩個字能完的,乾脆不說了。
  外面陽光明媚,天氣好極了。我一邊走一邊把那個滿嘴噴糞的老傢伙痛快淋漓地大罵一通,這才消了氣。
  書店的人逗我,說我媽旅行結婚去了。這些混蛋娘們兒。最後她們交給我一封信,其實是張紙條兒,上面寫著兩行字:我出差了,找不著你。這回我要坐飛機,所以要告訴你,萬一出了什麼問題,我的存折在姥姥家。你知道就行了,不會出問題的。
  在胡同裡郭威和他的人把我堵住。你小子為什麼不告訴我實話?啊!龍生做了手術,活了。他給我寫了封信,這封信現在在威哥手上。
  我不回答,只是看著威哥,像看一隻狼。給。他把龍生的信還給我。我接過信,仔細疊好放進口袋裡。忽然他向我伸出右手,我以為又要開始了,脖子一縮。走,哥們兒,他一把摟住我的肩膀。
  我們去了一個挺像樣的地方吃飯,還喝了酒。威哥掏出一張紙放到桌上,我認出來了,那是我寫的借據。他說他替我把事兒了了,說完把借據撕成兩半,又撕成四半…………白花花的碎紙片兒四下亂飛,胸口裡一股熱乎乎的東西往上湧,我忍啊忍啊,實在忍不住了,乾脆把胳膊肘往桌上一架,不讓他們看見我臉上的表情。
  夜裡我一個人在小屋裡睡得像口豬。過了沒兩天我媽回來了。我關心她飛機坐得怎麼樣?她說很好,很安全,和在地上一樣。接著就問我出了什麼事,姥爺和她說我鼻青臉腫。我說是讓人打的,她瞪起眼睛,看上去有些緊張,我說沒事兒,警察到台球廳抓人,我幫忙抓來著。
  我媽鬆了口氣,伸手摸摸我的臉,勇敢是好的,她說,可你還小,以後還是讓警察叔叔自己執行任務,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我差點為警察叔叔憋死,總算沒笑,忍過去了。她給我買了一件毛衣,大熱的天買什麼不成。她說就因為熱才便宜,非讓我穿給她看看。我穿了,扎得夠嗆,她嘻嘻笑著說,挺合適,好看。
  還有一件毛衣,我問她給誰買的,她說給姥爺。姥爺要是穿這麼花哨的毛衣我就死去。結果她說了實話,是給陳老師買的。
  陳地理請我和我媽吃飯。喝了酒的陳地理眼睛亮閃閃的,他說,人是萬事萬物的中心,是世界的軸,世界是隨著人轉動的,而天下最困難的職業就是做人。
  我聽得呵呵直笑,我媽瞥我一眼:他不懂,講你的。
  要知道,人的一生很短很短,如果可悲地活著,就太長了。他端起大杯子,「咕咚」喝了一大口,我媽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他們喝的是北京的新鮮玩藝兒,叫做扎啤。陳地理說這種酒以前也有,叫散裝啤酒,四毛五一升,可一改了名字就變成八塊錢一紮了。
  唉,他滿意地咂咂嘴,當懂得人生時,人生已經過去了。
  對極了!我媽大叫一聲。是嗎?你也有這種體會?我就剩這種體會了。我媽嘻嘻一笑。陳地理目光潮乎乎地望著她,高紅軍哪高紅軍,你呀你…………,他到底也沒說出我媽怎麼啦。
  我多年的體會是,生活中沒有什麼該怕的事,只有該弄明白的事。同意嗎?這話我像是聽懂了,不由點點頭。陳地理不愧是當老師的,肚子裡一套一套,哪國哪國,總統離沒離過婚有什麼麻煩,山有多高水有多深,哪兒有什麼好吃的,他都清楚。不過他最愛說的還是咱們人。年輕人哪,他說,相信許多假的東西,老年人哪,懷疑許多真的東西。
  那你呢?我可不年輕了。你也不老啊。我媽提醒他。所以嘛,我只能是少受騙而已。我媽想想樂了。我雖然不大明白,也覺得挺有意思。
  王高,陳地理親切地望望我,我想跟你說,人不僅要在歡樂的時候笑,還要學會在困難中歡笑。
  這還用學,我天生就會。
  噢?他張嘴愣了。
  不信問我媽。
  陳地理瞟著我媽。他還行,我媽說。那好,那太好了。他鼓勵地衝我倆點點頭,要知道,人生的小不幸,可以幫助我們度過重大的不幸。
  那重大的不幸呢?有什麼用?我媽眨著眼問。陳地理又愣了,接著撲哧一笑,又給我搗亂,是不是?我媽轉過臉來衝我笑,我也衝她笑。這一會兒我倆心心相印,很得意。
  好吧,你們就笑吧。我去上趟廁所去。陳地理不在的時候我媽說他這人特有水平,以後我可以多跟他聊聊。他受過很多苦,可是他心裡充滿愛,而不是恨,她以前不瞭解他,現在她悟出一條道理,瞭解一個人花費一生的時間都不夠;我媽的話酸溜溜的,可我並不想反駁她。
  陳地理回來以後,叫服務員再來兩扎啤酒。別喝了,這麼貴。
  不不,沒關係,人生難得幾回痛快,一定要喝。他轉動著一雙微微發紅、亮晶晶的眼睛。生命不在於長短,而在於內容。想想看,如果我們每天的生活平平常常,毫無變化,那生活多少年和生活一天有什麼區別?
  你,還有你,能回答我的問題嗎?我答不上來,我覺得反正人不死就得活著。我媽用一隻手托著下巴頦,眼睛瞟著空氣,像在思考,她喝了酒臉紅紅的,比平時好看了似的。
  陳地理好像也有這種感覺,目光落在我媽身上。有兩種生活,一種是燃燒,一種是腐爛!讓你痛苦的事情,可能也會給你甜美的回憶。
  這話我覺得像在說我,有時候我就有這種感覺,就是說不出來。
  要知道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沒有真正地活過,要生活呀!不要老等待明天。他那麼激動,聲音都有點發顫了。我從來沒聽過人這麼說話,心裡不由覺得又憋悶又熱呼呼的。
  陳地理忽然不出聲了,好像被生活這件事憋住。我媽也沉默著,挨了打似地垂著頭。我坐在那兒,奇怪地看著他們,不由打了個哈欠。這時陳地理輕輕一拍桌子:對,我想起一句話,很有道理。
  什麼?我媽有點發愁地望望他,並不感興趣似的。他一字一句地說:最令人煩惱的事,往往可以使人擺脫煩惱。
  怎麼擺脫?我連忙問。還用問,我媽口氣乾脆,豁出去了唄,我早就知道。
  陳地理怔怔地拿眼看著我媽,半天說:回答正確。陳地理真逗,半瘋兒似的。我說。我媽思索了一會兒,嗯,他很真誠。
  這個陳地理,結沒結婚?我想都沒想就問了這麼句蠢話。
  我媽猛地瞪我一眼,當然結了。她斬釘截鐵地說。後來我問我自己:你小子想什麼哪?雖然我很不願意承認可不得不承認,我心裡的想法很醜惡,我想的是陳地理要是沒結婚也許能和我媽…………,用王繼良的話說,真叫瞎雞巴想。
  張峻嶺現在常在北京,和他一起可要多長幾個心眼兒,這是我的直覺。
  過得怎麼樣呵,小子。我笑笑:還行。怎麼個還行,說說。
  我喝了口椰汁,就是還行唄。他像是不滿意,完了,你怎麼不會說話呀,一點沒繼承我的口才。那得怪我媽,不能怪我呀。他笑了,沒人怪你,心裡有準兒就行。我看你心裡挺有準兒,是不是?有什麼準兒?他想了一下:知道該防著誰。防,防誰?得了,咱誰也用不著防,咱才沒那麼多心眼兒呢。「口琴」插進來說,一邊用眼神瞟著我爸。
  我爸哈哈笑起來,這可真叫賊喊捉賊呀!誰是賊?你說,誰是!「口琴」急火火地尖叫。我爸笑得更開心了:誰喊誰就是,王高你看誰喊呢。
  討厭,「口琴」說著伸手要打我爸,讓他一把攥住了手腕子。她用力掙脫掙不開,嘴八面扭動,看得我直愣神兒。我爸一鬆手她站起來就走,上洗手間去了。
  剩下我和我爸,他四下看看旁邊桌的人,掏出煙點上。會抽嗎?他忽然問。
  不會。
  抽過沒有?我微微猶豫了一下:抽過一次,噁心。他點點頭,小孩兒別學這個。
  吃完飯我們去了「口琴」家,吃飯的時候她一直說:讓兒子去看看,認認門兒。她的家不像家,像飯店,沙發像條船,一坐下去就像掉進棉花堆裡,身子輕飄飄的,眼睛也漸漸睜不開了。
  當我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沙發上,屋子裡很安靜。我手扒靠背坐起來,四下看看,看見衣架上還掛著我爸的衣服,可人不見了。
  臥室的門關著。我想撒尿,腳跟兒著地,一步步倒騰到了廁所門口。
  廁所的門挨著單元門,衣服架就在門旁邊,這時發生了一件事兒,使我忘記了撒尿,只聽「叭嗒」一聲響,地上掉了個錢包。
  錢包很厚,鼓鼓囊囊,露出一疊百元大票。我沒法想像它怎麼就掉到我眼前了,這是天意!我彎身撿起錢包,從裡面拿了三張,然後把它放回衣袋,過了幾秒鐘我伸手又把它掏出來,又拿出一張。成了成了,我對自己說,成了。我連尿也沒撒,回到沙發上躺下,閉上眼,腦袋裡轟轟響。
  到底是親爹,不一樣就是不一樣,真給呀!威哥他們都笑嘻嘻望著我。
  我說:那是,不給成嗎!我的聲音聽上去那麼假,可他們一點沒覺察。我也想過告訴威哥這錢是怎麼來的,但終於沒說出口。奇怪極了,我幹得出來,可說不出來,真弄不懂是為什麼。去他媽的吧,乾杯!我請大伙在「小過年」吃了一頓,昏天黑地,最後都忘了是怎麼回家的了。
  燈光從房頂直刺進眼睛,一個身影走到床前,我不由用手擋住眉頭。呵,醒啦,睡足啦。我媽的口氣充滿諷刺。我腦子像一鍋糨糊,懶得說話。
  你醉得跟死人似的,怎麼搞的?我不出聲。
  幹嗎這麼喝酒?問你哪!我不出聲。
  送你回來的都是誰呀?我不出聲。
  你現在盡和什麼人來往,我怎麼一個也不認識?你認識個屁!我並沒想這麼說話,可嗓子眼裡毛扎扎的,舌頭粘
  在上牙膛上,別提多難受了。
  我媽沒聲兒了。一會兒我聽見她在倒水,然後叫我起來。我坐起來喝水,她用手捋捋我的頭髮。我心裡一熱,叫了聲媽,她沒答應,又去給我擰了把毛巾,毛巾熱得燙手,擦了臉人舒服多了,接著我就把龍生的事和三千塊錢的事都告訴她了。
  她安安靜靜聽我說完,沉默了一會兒,問:你,怎麼還錢呢?我說不用還。為什麼?她很吃驚。我告訴她那些人是我特好的哥們兒。她盯著我,借錢怎麼能不還?你就別管了。
  什麼意思?就是不用。你不懂。這時我已經後悔不該和她說這些了。
  他們的錢哪兒來的?他們不是學生嘛!你這人真沒勁。
  不行,你得給我說清楚。說什麼!你絕不能隨便用別人的錢,難道你不知道王繼良就是…………
  我就是王繼良,他媽的怎麼著!我突然豁出去了。你,你混蛋!她猛地從床邊站起來,我也一下子躥起身站到床上,雙手攥拳,咬牙切齒,這副樣子把她嚇愣了。
  我們倆誰也不敢先動手,就這麼傻站著。我居高臨下,她仰著臉傻乎乎凶巴巴地瞪著我。
  看著她的樣子,我的心不由軟了,覺得她很可憐。得了,我逗你哪!我說。
  逗個屁?逗什麼?她仍然很凶。我告訴她錢是陳地理、陳老師給我的,他說不用還,還不讓我告訴她。
  這靈機一動的謊話簡直神了。我媽怔怔地一動不動,眼神發直,像個大傻子,接著用力抿住嘴角,抿呀抿呀,忽然一扭身坐到床上,用手摀住臉。
  我說去廁所,出了屋門。時間一定很晚了,胡同裡一個人影也沒有,蹲茅坑時我一直想著兩個問題,一是陳地理可不可能給我錢,答案是有這可能。二是我媽幹嗎哭,哭說明什麼?是感動嗎?想來想去除了感動沒別的解釋。但是我對這個解釋並不滿意,總覺得不是這麼回事兒。他們倆一定有什麼秘密。難道我媽當上第三者了?這可能嗎?!想到他們倆好,我身上直冒汗,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這感覺一點不像我爸和「口琴」,完全不是一回事。我爸他們玩得挺開心,可我媽和…………天哪!我實在不願意往下想了。
  等回到屋裡我媽已經洗完了臉,對著鏡子擦了雪花膏,然後又洗了腳,一直沒再提錢的事。我又希望她問又怕她問,稀裡糊塗就關燈了。
  我就要睡著了,也許已經睡著了,一個聲音在叫我,王高,王高你睡了嗎?我哼了哼,喔,幹嗎?沒什麼。睡吧。
  「口琴」的家在一個新建的小區,所有的樓長得都一模一樣,所有開電梯的女的都用懷疑的眼光看我,我就吹口哨。
  1206,我記得這個號碼,但是每座高樓裡都有一個1206,我敲了五次門,心想如果再不是我就不坐電梯了,直接從窗子跳下去。老天有眼,開門的是她。
  她沒想到是我,一臉吃驚,手把著門,不想放強盜進屋。然而我不是強盜,她只能笑臉相迎。可那一會兒她臉上的表情讓我忘不了,很彆扭。
  我爸在睡覺,她在看電視。
  等我爸睡醒時我們已經看了好幾百集電視劇。」口琴」回過臉,樣子溫柔可愛,睡醒啦,睡得好不好?我爸看見我還挺高興,你怎麼來啦?想你了唄!「口琴」替我說。
  那天我們沒出去吃飯,「口琴」說一家人在家吃多好,於是我們一起去了賽特商場,買了三個電火鍋,一人一個,還買了好多盒各種的肉。「口琴」用一隻胳膊挽著我另一隻手挽著我爸,笑呀笑,笑得我都覺著不好意思了。
  吃完火鍋都快九點了,「口琴」說她洗個澡。屋裡剩下我爸和我,嗨,我爸咳了一聲,你媽是有男朋友了嗎?誰說的?我衝口而出。是不是真的?一時間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說實話我討厭和他談這件事,可我知道我的心情在這地方還是藏著點好。
  是吧。她怎麼找個練氣功的,別是個騙子吧。才不是哪。
  不是就好。這人多大歲數了?不清楚。
  他現在幹嗎?氣功大師呀!我爸仔細地對我看看,晃晃腦袋笑了,得,你不願意說就不說。
  他就是氣功大師。你喜歡他?還成。
  他對你呢?他追我媽。我爸兩手攥到一起,攥得嘎巴巴直響,然後鬆開,你媽,她應該過好日子,太應該了。
  「口琴」洗完澡一出來我們就再不提這事兒了。我爸打開錄像機,放上一盤武打片,是我最喜歡看的那
  種,可是坐在我爸和「口琴」中間就全不對了。我心情本來就不好,這會兒更糟糕。
  我走進廁所,關上門。等我繫好褲子,站在廁所門口,心中一喜,我爸和「口琴」都不見了。
  黑衣人從牆頭躍起,一飛沖天,擦著樹梢劃過;拿寶劍的女子騰空而起,追上他,兩人在天上打成一團;我走到沙發前坐下,門突然開了:兒子,你看你的吧,困了就睡。
  月黑風高,夜深人靜,黑衣人從天而降,一霎時飛沙走石,天昏地暗。黑衣人就是我,我從高空急墜,猛烈地落地,驚醒,發現自己真的躺在地上。我迷迷糊糊撐起上身,驚愕地看見我爸光著腳丫兒站在面前。
  混蛋,你幹什麼了!他聲音不大,但是極凶。我幹什麼了?「啪」的一聲,茶几上玻璃杯亂蹦,水珠兒濺進我眼裡,幾張百元大票兒擺到茶几上。
  這是什麼?我揉揉眼睛,是、是錢。誰的錢?我不知道。他一步向我逼近,你再說一遍!我趕緊從地上爬起來。
  誰的錢?給我站好了!不、不知道。
  他一巴掌掄過來,打得我眼冒金星。我還沒明白他要幹嗎,手已經被他抓住按到茶几上,只見一道亮光一閃,是把刀!我剁了你,你信不信!你個小下三爛,哆嗦什麼!那把刀剁人有困難,是削水果用的。可我確實是哆嗦了。
  小子,想幹這行我給你找師傅,王八蛋說話不算話!當年一提大吉普沒人不知道,全城有名兒,不是別人就是我。八把菜刀架我脖子上我連眼都不帶眨的,就你,瞧你那雛樣兒。
  他厭惡地鬆開我,直起身子後撤了兩步,他身上穿了件條子睡衣,露著胸脯,很像電影裡黑社會老大。他慢慢把刀子折起來,往沙發上一扔,順手抄起一張一百元票子,抖了抖:這錢是誰的?我說了實話。
  他把手圈在耳朵後面,好像他是個大聾子:你說什麼,我聽不見。
  你的!好,我的,這是我的錢,對吧。你看著!他面帶微笑,把錢又抖了抖,那是張新票,發出好聽的嘎嘎聲。他兩手捏住錢,手指輕輕一交錯,錢被撕成兩半,然後又重複了同樣的動作…………他一共撕了五張,就是說他把茶几上的錢都撕了,把所有的碎片小心地放進煙灰缸裡。
  看見了吧,這錢是你從我這拿的,現在我把它撕了,我覺得挺好,撕了比給你用了好。
  說完他一屁股坐到沙發上,拿起煙盒,從裡面抽出一支煙點上,翻起眼睛看看我,眼珠子像兩個玻璃球。
  我問你,你喝過冰棍嗎?我聽不懂他的話,愣愣地看著他。是啊,是沒人聽說過喝冰棍兒的,可我喝過,喝得直躥稀。
  我立刻被他的故事吸引住了,忘了他剛剛怎麼折磨我的,為什麼?我問。
  哈,他乾笑一聲,你說為什麼,就因為我是賣冰棍兒的。
  他使勁吸了口煙,又用力吐出來,煙霧擋住了他的眼睛。大夏天,冰棍賣不完到晚上就化了,我弟天天站門口盼著我,我趕緊往家跑。天越熱我越高興,一家人都樂,四十多度呵,身上都沒汗了,一出來就干了。懂嗎小子!他聲音洪亮起來:就我,從裡面出來不到九十斤,窮光蛋一個,一無所有,靠誰?靠自己!他用手指頭狠戳自己的胸口,彭彭作響。別看著我拿錢不當錢,有一個算一個,我賣冰棍的時候誰看見啦!指望我養你,他媽做夢!!他怒吼一聲,我渾身一震。忽然我想告訴他我才沒指望呢,我也是靠自己。剛要張嘴腦瓜兒裡「轟」的一響,老天爺,我來這兒不就是為偷他的錢嗎,這是真的,我已經這麼干了。我還有什麼可說的。
  他擰過頭,向旁邊斜了一眼,我看見「口琴」斜靠在臥室門上,雙臂交叉在胸前,一縷亂髮擋住半邊臉。她無聲地把頭髮撩開。
  屋裡煙霧迷漫,我爸把抽了一半的煙杵進煙灰缸,睡覺!陳地理來了,說要和我談談。我媽不在家,他坐到她床上四下看看,這個家誰收拾呀?我說沒人收拾,沒什麼可收拾的。他笑了一聲,我看挺好,很整齊。我不由冷笑了。我弄不明白自己對他的感覺,也許他能幫我弄明白。
  王高,你知道我為什麼找你?不知道。
  為了高紅軍,你媽媽。他直截了當地說。我的心一哆嗦,以為他要說他倆怎樣怎樣,我可不想聽,都準備站起來了。
  第一條,你不該騙人。陳地理翹起一隻手指頭,我屁股又坐穩了,看他到底要說什麼。
  你欺騙你媽媽,這不對。我問你,你是不是覺得她大大咧咧,沒什麼心眼兒,心裡有點看不起她呢?我愣了,答不上來。
  王先生,你大錯特錯了。他的臉上浮起一絲難以覺察的笑意:你媽媽是很不尋常的人,非常難得的人。
  女人。很少有女人能像她這麼樂觀、堅強,從小她就這樣,現在也沒有變。這是什麼?我更答不出了。
  這是人的性格,了不起的性格。我希望你能像她。我的心已經放鬆下來,可是卻有點憋悶。陳地理的話像是擊中了我身上的什麼地方,我說不清。
  也許,他說,你媽媽不能給你那種高級生活,也許她並不想為了得到什麼而放棄什麼,她就是她,就是她天生的樣子,她,他頓了一下,她從來不向你要求什麼,不向任何人要求,你想過沒有,這樣的人上哪兒去找?我聽傻了,覺得自己一點也不瞭解我媽,她好像是個仙女。
  第二條,陳地理鄭重地向我承認,關於錢的事他也欺騙了我媽。他沒告訴她真相,他承認那三千塊錢是他給我的,就是說他替我保了密。
  這是咱們倆的事,我讓她別管也別問了。但是只此一回,下不為例。
  我趕緊點點頭。再有,你得告訴我,那些錢到底是哪兒來的?結果我真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全告訴他了。給他講了豁子,講了龍生,講了威哥,甚至還有我爸和「口琴」。我說了好多好多話,和龍生都沒說過這麼多。他仔細地聽著,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微笑,還笑出聲兒來。我越說越來勁,好像天底下新鮮有趣的事兒都讓我碰上了。最後我終於說完了,再沒什麼可說的了。
  陳地理半天不出聲,伸手拍拍我的肩膀,拍了又拍,拍了好幾百下。
  孩子,我想和你說句話。什麼?這話不是我說的,是一位偉人說的。什麼呀?痛苦能毀滅一些人,另一些人能消滅痛苦。想想,你是哪種人?我想了想,哪種也不是。怎麼?我沒痛苦哇。陳地理瞪眼看著我,抬起手摸摸自己的額頭,喔,新鮮,真新鮮。
  我問他有什麼新鮮的,他說沒痛苦的人世上少見,太稀有了,伸出手要和我握手。
  我笑了:得了吧,有的是。誰?我一下想不起別人,就說:我爸。他?陳地理滿臉驚奇:他不苦嗎,他很苦呀!他怎麼苦了,苦個雞巴!我說的時候確實忘了他還賣過冰棍。
  陳地理笑起來,笑得很開心,你爸,他有一位老婆,是不是?是。他不能讓他老婆知道「口琴」,是吧?是。他不能當著「口琴」提他老婆,提了她生氣,是不是?沒錯兒。你說說,他累不累?這麼一想他確實不舒坦。那他願意,他活該。我還是不服氣。
  那誰不是活該呢?我。他們生的我,我沒辦法。那他們是誰生的?這下我想起姥爺,沒話說了。陳地理說少年總愛把一切煩惱都歸於父母,人老了又覺得一切都是年輕一代的過錯,都不是事實,不完全是事實。他讓我善待自己,就是說要珍惜自己的生命。他非常非常羨慕我,沒有人會感覺到青春正在消失,但是每個人都會感到青春已經消失。就像我,他說,臉上顯出可笑的傷心樣子。
  他還說了一段話,讓我回答是誰說的,這段話是這樣的:一個人應該活潑而守紀律,天真而不幼稚,勇敢而不魯莽,倔強而有原則,熱情而不衝動,樂觀而不盲目。這大串順口溜想想倒不算噁心,有點道道似的。鬧了半天是馬克思說的,我知道這人。
  陳地理走了以後我的心情好起來了,像是有了股信心,覺得自己和別人比一點不差,好像還強不少呢。我照照鏡子,把頭髮往後撩撩,嗯,不錯。
  歌廳裡光線很暗,我和威哥坐在角落裡。威哥約我出來是為了安慰我。他聽我講了在我爸那兒的遭遇,說:王八蛋,我要在就好了,打得丫找不著北!聽他這麼說我並沒覺得多痛快,我當然不能把這種感覺和威哥說。這是我自己的問題。
  告訴你吧,我爸一個操性,你是沒見著,見了更噁心。還他媽的處長,畜生!我笑了,聽一個人這麼罵他爸,感覺有點怪。要是我在心裡罵更自在。
  後來輪到威哥上去唱了,他唱的是:別問我是誰。
  從沒想過要愛誰為誰而憔悴從沒想過對不對總是很疲憊他微微晃動身體,閉著眼睛,就像睡著了。
  匆匆忙忙孤孤單單日日夜夜年年歲歲突然,威哥的聲音變成了大石塊,砸到人腦袋上,震得人直發抖。
  哦,別問我是誰別問我是誰別讓我流淚哦,別問我是誰
  別問我是誰別讓我心碎這是我這輩子聽到過的最好的歌,唱的就是我,唱出了我的心聲,我感動得鼻涕一把淚一把,趕緊四下□望,看自己是不是被人注意了。我的心忽悠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兒,天哪,那是誰呀!沒錯兒,是「口琴」!千真萬確就是她。那張嘴我一眼就認出來了,半開半合顫巍巍正要和人親嘴兒。這時我的心跳都停了,那個她要親、要親她的是個男的,可不是我爸。
  我興奮得幾乎要發瘋,威哥一回來就發覺了,出什麼事啦?我把我的重大發現告訴他,聲音激動得止不住發抖。
  威哥也興奮起來,甚至比我還興奮,兩隻眼睛閃閃發光盯住「口琴」,手指不停地叭叭打著榧子。那兩個人在昏暗中親來親去,黏成一團,我心裡的彆扭勁就別提了,恨不能站起來一走了之。
  操他媽的,威哥終於向後一靠,目光陰沉,聲音充滿仇恨,這他媽騷貨!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命令我過去,和「口琴」打招呼。
  我聽了他的話笑了。笑他媽什麼,去呀!威哥的話有時難分真假,我坐著沒動,有點為難。傻逼!起來。
  過去幹嗎?我問。你丫真傻呀!他扭過臉,氣得連看都不願意看我了。其實我一點不傻,我已經琢磨出他的意思了。
  我深吸一口氣,站起來。坐了半天褲帶都鬆了,我先緊緊皮帶,發現鞋帶也鬆了,又蹲下繫鞋帶,黑燈瞎火摸了半天。威哥踢我一腳我才直起身。剛走出兩步腿就絆在別人的椅子腿兒上,差點栽了。我磕磕絆絆,說了八百六十個對不起,總算走到那張桌前。那個男的抬眼瞟瞟我,又瞟瞟我,他比我爸可年輕多了,簡直比我大不了多少。「口琴」跟著他扭過頭來,嘴一下張得老大,像吸了一口毒氣。
  我以為她會暈倒,可是她卻叫了我一聲:王高,是你呀!她那麼興奮,興高采烈,把那男的嚇了一跳,以為她犯什麼病了。「口琴」使勁瞪他一眼,看什麼看,你躲開。
  那小子真聽話,乖乖站起來離開桌子。我扭頭想看看他上哪兒去,「口琴」卻拉我坐下,一個勁問我喝什麼?我說我有的喝,在那邊。她順著我眼神的方向看了兩眼,威哥也正往這邊兒看呢,那副樣子一點都不好看。那孩子和你一塊的?她扭回頭,假裝鎮靜。
  對。
  來玩兒?對。
  有一會兒她沒話說了,衝我笑笑,清清嗓子。你爸走了知道嗎?去海南了,又要到那邊開公司,瞎折騰。
  我不吭聲,不說話有時候是絕招。果然她有點發慌,馬上又接上話茬兒,上回那事兒我說你爸了,幹嗎呀自己的兒子,不就幾百塊錢嘛!他那人就那樣兒,火一上來誰都不論,沒事兒,過一段就好了,我再跟他說說。
  說什麼?你說說什麼,你說。她討好地望著我,準備聽我的意見。我心說玩兒蛋去。
  她等了一會兒,輕幽幽歎口氣,王高,這事也不能全怪你爸,你幹嗎那麼幹哪,用得著嗎?你要缺錢和誰說不成,那麼幹不是惹你爸傷心嘛,是不是?他就你這麼一個兒子…………,說著說著她眼裡淚光閃閃,我差點兒吐了。她這套是從哪兒學的?就是給我一百萬塊我也學不會。
  真的,王高,你要用錢幹嗎不和我說,我能不給你嗎?她親熱地對我看著。
  那是,你敢不給。她吃了一驚,我自己也吃一驚,沒想到我來得挺快挺順溜。
  嘿,你這孩子怎麼說話哪?她有點兒發急了。對了,我就這麼說話,我說錯什麼了?她一時語塞。威哥他一直盯著這邊,我衝他微微點點頭,讓他心裡有數。
  那孩子是幹嗎的?「口琴」忽然問。我告訴她是開歌廳的。就他?她哼了一聲,根本不信。可威哥讓她心裡不踏實是真的。
  她假裝並不在意,轉過頭去看臺上唱歌的人,嘴裡跟著瞎哼哼。我盯住她,死死地盯著。我覺得我的目光就能要她的命,我真有這種感覺。才一會兒工夫我就差不多學會威哥那種本事了。
  果然她受不住了,向我轉過臉來,幹嗎老看我?你好看哪。
  胡說八道什麼,看著你挺老實一個孩子。我特老實。
  是嗎,她挑起一條眉毛。我衝她笑了,心裡痛快地感到那麼一股無賴勁兒。
  聽我說,王高,「口琴」把身子湊近點兒,聲音壓得低低的,知道嗎,你還不瞭解你爸,他的事不會都讓你知道,他要維護他的形象。他不是就我一個,還有…………
  呸!滾你們的蛋吧!我恨你們。我終於說出這句憋了很久的話。
  她微微瞇起眼看了我一會兒,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咱們還算是朋友怎麼樣?你同意了。
  我咬緊牙關,仇恨使我都忘了為什麼來的了。可她沒忘。
  她伸出一隻手拿起她放在椅子上的皮包,從裡面摸出一個精緻的錢夾子,「卡嗒」打開,看了看,數出五張一百元票子。
  我不由自主移開目光,威哥在昏暗中像隻野獸,沖
  我齜了齜牙。
  給,她把錢放到桌上,拿著吧,算我替你爸給的。一時間狂風驟起天昏地暗,我一把抓起這些錢把它們撕得粉粉碎,揚到「口琴」臉上,碎片滿歌廳飛舞,「口琴」、還有威哥、還有整個歌廳的人都目瞪口呆,而我哈哈大笑,轉身揚長而去。
  這一連串的鏡頭在我腦子裡飛速閃過,閃電一樣。終於我鬆開攥得緊緊的拳頭,抬眼望望四周,沒人注意這兒發生了什麼,除了威哥。我匆匆伸出手,一把斂起那些票子,把它們揉成一團,塞進褲袋裡。「口琴」耐心地等著我,臉色平和。
  我站起身的時候她說:再見。操她姥姥的,丫認栽了!威哥的聲音歡快得直打戰,她就給咱哥們兒吐血吧,要敢不吐,就揭丫的!我們走在大街上,邊走邊嗷嗷亂唱。已經是深夜了,我倆乾脆走到馬路中間,威哥跳起舞來,我也跟著他跳,遠處車燈閃過,照在我們身上,沒人敢碰我們。我像狼一樣扯著嗓子狂吼,痛快極了。噢,他媽的生活,我的生活,誰說它平平常常,誰敢這麼說!我突然很想陳地理出現在我身邊,他一定會激動地朗誦點什麼,讓人心裡熱呼呼的,他有這本事。
  小賁兒衝我跑過來,神色慌張。
  出什麼事兒了?威、威哥進去了。老闆今天沒來,台球廳裡玩的人不多。也許一會兒就會有人來報信兒,可我不想等了,讓小賁兒照看著點兒,我到威哥學校找人打聽消息。
  走之前我先上了趟廁所。
  我嘩嘩尿了一大泡,心裡不那麼緊張了。真要出了事兒,不光有哥們兒,還有那個畜生處長呢。我一邊想著先找誰再找誰一邊繫著褲子走出廁所。
  一個人竄到眼前,又是小賁兒,我立刻感到事情不妙。他說有人找你。
  找我?誰?不認識。我繞過小賁兒走進台球廳,一眼看見我爸站在那兒,他也看見我了。我們倆互相看著,像不認識似的。
  他一步步朝我走近,面無表情的樣子很嚇人。我一時衝動轉身想跑,但忍住了。他一直走到我面前,盯著我的臉,好像要往上啐東西,可沒碎。跟我走,出去。
  我們坐在街邊的一家小飯館裡。他皺著眉瞟了瞟骯髒的桌子,老闆,來…………,你吃幾兩?我說了個數兒。
  來六兩餃子。對,不要別的。餃子上來之前他坐在我對面抽煙,不時瞟我一眼,我不出聲,他也不說話。
  後來我一個一個把六兩餃子吃進肚子裡,盤子光了,我放下筷子。
  吃飽了?飽了。那好,我就兩句話,說完了就走。他把煙往腳底下一扔,碾了碾,你的朋友,他們是王八蛋還是英雄好漢早晚你能明白,但是我把話撂這兒,誰要再敢打我的主意我就捏死他。他從大衣裡掏出一個信封,推過來,這是給你的,一千塊錢,你愛怎麼花怎麼花。從此以後你別再找我了,找也沒用,我不認識你。我沒你這麼個兒子,你聽明白了嗎?我也沒你這個爸。我衝口而出。成。咱們就說定了。
  他站起身,我坐著沒動。我得告訴陳地理,這條道理是我發現的:一個人聰明不聰明,看什麼?不看別的,就看他會不會騙自己。一個人一天走到你面前,說,我是你爸爸,你就信了。這叫什麼?這叫白涮你玩。你要是聰明就該這麼想,小子,想當誰爸爸呀,當我孫子還差不多。那你就對了。有人管這叫阿Q,自我欺騙。我覺得自己騙自己總比受別人騙強。可大夥兒都不樂意,寧願受人騙也捨不得騙自己。這就叫賤,活該。
  人人都活該,沒有一個不活該的,包括我王高。威哥從裡面傳出話,讓我收拾「口琴」。事情是這樣,他去找「口琴」要錢,「口琴」不給,還罵了他,威哥讓她等著瞧,「口琴」就告訴我爸了,我爸找了警察把威哥拘了。如果我不給威哥報仇,不滅了「口琴」,他就滅了我。
  我當然可以滅「口琴」,我很想滅她。我開始琢磨用什麼方法滅,刀子,繩子,煤氣或者放火…………有時候我真想痛下決心,來它個一了百了,可腦子裡亂得要命,一下子解不開。這些天我真有點想見見陳地理,聽他說點什麼。
  我媽出出進進不大注意我,我卻不由地注意她。和張峻嶺分手以後我忽然發現我媽老了,眼角有不少皺紋,不能細看。女的和女的真太不一樣啦,我媽和「口琴」,她倆都是女的,我媽她那麼傻,一點不覺得自己是女的;「口琴」渾身上下每個細胞都不閒著。對,我應該滅了她!讓張峻嶺抱著死屍樂去吧。
  我還沒走到門口就聽見屋裡有人聲,是個男的。我立刻停住,就聽那人在問,你心裡到底怎麼想?我在問你。
  沒人回答。嗨,紅軍,你說話呵!我要知道你的意見,這總不過分吧。
  是陳地理!我的心猛烈地跳起來,倏地蹲下身,一點點蹭到窗戶底下。
  你願意聽我說嗎?你應該相信我,我對你的感情…………
  好哇這老傢伙,他真的在追我媽!一時間我緊張得直要抽風,渾身哆嗦,我該怎麼辦?怎麼辦?!我一動不動。
  你十來歲還是個黃毛丫頭,我就認識你了,算有緣分。那會兒我多年輕,多好的時光。現在我老了,可你沒變,真是一點沒變。你是我見過的最開朗的人,也最堅強。我、我希望你好好想想,冷靜地想想…………
  我媽還是一聲不出。她在幹什麼?我忍不住抬起頭,窗子上是毛玻璃,但是有一塊是破的,有條縫兒。
  這些日子我很痛苦,這輩子,就是加上「文化革命」我都沒這麼煎熬過。沒有一天夜裡我能睡著,想著我們的事,想著你,…………
  用不著。我媽突然冒出一句。不。我捫心自問,為什麼我不能勇敢地選擇,要這樣委屈求全!為什麼我不敢追求真正的生活和愛?我媽不理他。
  家裡人都看出來了,問我哪兒不舒服。他們怎麼知道我這兒疼,疼得厲害…………,陳地理用手摀住胸口。
  我媽的臉青白青白,嘴角咧了咧,我告訴你,你不用怕。
  怕?我怕什麼,可笑。可他一點沒笑。這是怎麼回事,我覺得有點犯糊塗。走,你滾。我媽說。
  我不走,我不會離開,除非你能原諒我。好,我原諒你。
  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陳地理的身影走近我媽,噁心地攥住她的一隻手。我媽想掙脫,他死攥著不放。
  紅軍,我愛惜你,你難道不信嗎?我媽不動。
  我知道我對不起你,辜負了你,可咱們拋開別的,實事求是地說,你能要孩子嗎?你想想,這是不可能的呀!猛然間,我媽拚命一搡,陳地理倒退著撞到牆上,差點摔倒。我吃驚地「啊」了一聲,趕緊用手摀住嘴。
  只聽陳地理的聲音像炸雷似的:高紅軍,天地良心!你要我怎麼樣?他的聲音那麼響,衝出屋子,飛向空中。我一陣驚恐。
  我媽病了,她說是感冒,可我知道不是。她去了醫院,回來的時候坐了出租車,然後就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我發現了她換下來的兩條床單,上面都有血跡。
  她休息了一個禮拜,然後就上班了。
  這些日子我一直想離家出走。因為我覺得在家裡時時刻刻都喘不上氣,我受不了我媽,受不了她說話,更受不了她不說話,受不了她發愣,受不了她幹活。她就像一塊大石頭壓著我。
  可我沒走,一天天拖著。晚上我睜眼躺在床上,想著這張床就要空了,我要去找龍生,他要是願意我倆就一塊走,去哪兒再商量。我們肯定要去很遠的地方,沒人能找得著,除非我們自己願意出現。我媽她會難過嗎?還是高興?她一個人怎麼過?人哪,真還不如沒媽呢。
  肚子裡老有股氣竄來竄去,我努著勁想把它們放了,可放不出去。小賁兒教過我一個法子,把屁股衝上,撅起來。我輕輕翻過身,趴著,悄悄地把屁股撅高,果然氣開始一點點往上移動,轉悠來轉悠去就差一點了,我焦急而又耐心地等待著,等著生活中這件最最痛快的事到來。哦,它終於放了!平心而論我媽真不是個嗦的女人,她一次也沒有提過陳地理,我也不提,這個世界就像陳地理根本沒存在過一樣。他就像一個屁,被我們放出去了。
  天冷了,樹葉稀裡嘩啦掉,滿天亂飛。我的心一會兒陰一會兒晴,不知道要發生什麼。我媽從外面回來,滿臉的土,她倒水洗臉,然後把水潑到院子裡。
  王高,你說…………,她拎著空盆站在門口。說什麼?你說怎麼辦?什麼怎麼辦?你說什麼哪!她笑了笑,可不,我說什麼哪。她把盆放到床底下,從包裡找出一張晚報看上了。過了一會兒我不由掃她一眼,她正望著屋頂發呆,我忽然想起過去,那時候她看著房頂,然後說我要離婚。現在她誰的老婆也不是,沒人要她。
  媽,我要走了你怎麼辦?她沒有動,也不看我:那還不好辦。怎麼辦?我追問道。
  我呀,我還住這兒。你上哪兒去?哪兒也不去。我說。
  當然,我也可以和姥爺他們住,那樣省點錢。可是不自由。
  你要自由幹什麼。我惡狠狠地說。她扭頭看著我,好像在琢磨我的話。不管怎麼樣,人還是得靠自己,你說呢?我沒理她。
  當然,要能有個好工作就更好了!這時一股惡氣猛衝頭頂:他媽的那些王八蛋就該死!誰?她有些猶疑地問。沒誰。我!你幹嗎死呀!你可不能死,那還不如我死呢。不行,幹嗎你死!我沒好氣地說。
  她一下笑出聲來,喲,還捨不得你媽呀。廢話。
  她扔下報紙走過來,坐到我身邊,小床被她壓得吱嘎亂響。王高,你要好好的,聽見嗎?好好的。將來讓他們看看。
  我忍了忍,點點頭。
  她摸摸我的肩膀,半天又說:孩子,你願意不願意和我去看看姥爺。
  幹嗎?我和他提過,能不能給你找個工作…………幹嗎?什麼幹嗎。要不下禮拜天怎麼樣?要去你去。你愛和他們怎麼著我不管。你,你也不能老這樣哇。
  哪樣兒?她眨眨眼。我覺得挺好。你不是說想有個好工作嗎,他們怎麼不管你呀!她舔舔嘴唇。他們是幹什麼吃的!他們怎麼不來?我媽不回答,眼神一閃一閃,顫抖抖的。她站起身一屁股坐回自己床上。我家除了床還是床,沒別的地方呆。
  過了一小會兒,她把臉在衣袖上使勁蹭蹭,抬起頭。
  不願意就算了。我買麵條去。下雪了,雪片落在眼球上,冰涼冰涼,很舒服。大雪紛紛揚揚那麼潔白,一落到地上就變得濕唧唧黑乎乎的,汽車不住地亂按喇叭,街道響成一片。
  天慢慢黑了,雪還在下,下到地上也是白色的了。下班回家的路上我好幾次差點摔跟頭,結果真摔了個大跟頭。我坐在地上抓了一把雪,心裡一陣激動,就捏呀捏呀,捏成了一個雪球。我本來想砸公共汽車,接著又想砸騎車的,後來又想砸商店,砸小汽車,可砸的東西太多啦,我一直猶豫不決,最後我的手失去了知覺。
  我媽的臉湊得很近,一說話一股酸味兒,你別起來,躺著休息,多喝水,這有一滿壺,千萬記著吃藥,不會忘吧?我沒忘,心裡都明白,我病了,發燒,躺了好幾天了。可有一件事兒我一下子想不起來,別急,慢慢想想。
  對,有人死了,是龍生,沒錯兒,就是他,他死了。龍生沒了,我再也見不到他的圓臉蛋了,想到這兒胃絞成一團,疼得我恨不得給自己一刀,把肚子裡的東西掏出來扔了。我捂著肚子在床上打滾,想像自己血流成河,快要死了,乾脆咕咚滾到地上。我窩著一動不動,涼氣颼颼往上冒,就像躺在冰箱裡似的。我感覺身體一點點變涼了,越來越涼,涼到骨頭縫裡,這感覺挺過癮。我就要死了,臉色慘白,呼吸微弱,身體冰冷,我掙扎著給我媽留了一張條:我走了,把我和龍生埋在一起。
  我媽攥著我的手,哭得死去活來。龍生也哭了,胖乎乎的臉上滿是眼淚,王高,王高你醒醒!我困難地睜開眼睛,你、一定要、要給我報仇!後來我實在太冷了,哆哆嗦嗦爬回到床上,蓋上被子,可還是冷,怎麼都冷,這時我真怕自己要死了,難道就這麼死了嗎?這也太慘了。我不幹,這絕不成…………
  現在我有了一件事,幹完了我就準備死,怎麼死都成。這件事是:把我恨的人全部幹掉,用槍消滅。
  不是什麼人都能弄到槍的,可我能。那把槍就放在姥爺屋桌子的抽屜裡,是他從一個國民黨師長手裡奪的,上面刻了一行小字兒,紀念什麼什麼戰爭,109。我媽告訴過我109是個團,姥爺的團,那把槍叫勃郎寧。我的計劃是先配好鑰匙,等白天他們逛菜市場的時候我就穩穩當當進去,把槍拿到手。
  拿到槍以後,天哪,先幹掉誰呢?我的腦子轉得跟飛輪似的,直冒火星。
  第一個,他媽的就陳地理了。陳地理這種人我太清楚了,包蛋一個,只要槍口一對著他他就得昏過去,我得準備好涼水,不能讓他糊里糊塗就死了。
  嘿,醒醒,你個老王八蛋,你知罪嗎?知、知、知…………
  知個屁!聽著,人總有一死,或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知道誰說的嗎?毛、毛主席。知道你是什麼嗎?鴻、鴻毛。
  呸!第二個該輪到我爸了。我要讓他給我跪下,他當然不跪,還他媽挺凶,你小子給我…………滾字還沒說出來,一發子彈就從他腦瓜頂上嗖地擦過去,頭髮削掉一溜溝,他撲通跪那兒了。
  把錢掏出來。我說。他把錢掏出來。都給我吃了!我用槍杵著他的鼻子,他一張一張把那些錢吃下去,吃得直翻白眼兒。我得讓他先消化消化。
  威哥嘛,我還在考慮之中。他從拘留所一出來就讓他爸送青島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我沒想好要不要他的命,也許不至於,可我得讓他肝兒顫。
  對了,還有王繼良。當然他離得遠了點兒,要不就算了吧,他要死了我奶奶肯定不好受。還有就該是姥爺了。我想來想去,決定讓那老傢伙活著,不管他多可恨,起碼他沒騙我。他討厭我我還討厭他呢,公平合理。
  我按計劃先拿到我媽的鑰匙,這很簡單,跟玩一樣,然後去了趟六里鋪自由市場,配好以後把鑰匙往床上一扔,她以為是她自己擱的,收到包裡了。
  下一步是姥爺的鑰匙,這就難多了,只能是晚上,等他睡著了。
  屋子裡真黑啊,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這可不是形容,我真把手舉起來了,可看不見它在哪。我覺得自己像個瞎子,原來人要是瞎了還真不好辦,不敢動,就覺得一動准撞上東西。
  屋裡真他媽暖和,有股說不出的干木頭味兒,我站
  著站著都有點兒犯困了。過了得有好幾千年,耳朵漸漸聽出嘀噠嘀噠的響聲,眼睛模模糊糊看見一塊灰乎乎的方框子。我琢磨了一會兒,琢磨出那是廚房裡的窗戶。
  我記得姥爺的屋子在廚房右邊,要不就是左邊,好像還是右邊,就開始往右摸,腦子裡冒出一個問題,他會把鑰匙放在哪兒呢?我並沒有糊塗到沒考慮過這個問題,但是我得承認考慮得不多,很少很少。所以我越想越心急,伸出去的手猛然杵到什麼東西上,一陣劇痛,眼冒金星,操你媽我的手腕子呀!我冷汗淋淋,蹲在那兒眼淚都出來了。這時燈光大亮。姥爺穿了件背心兒,光著兩條腿,頭髮蓬亂,手裡攥著一個玻璃瓶子,正要往我頭上砸哪!我總算能叫出來了,哎呀媽呀!疼死我啦!沒想到人的手腕子長得這麼結實,居然沒折。可是比折了疼一百倍,我齜牙咧嘴,眼淚橫流,別的什麼也顧不上了。
  姥爺鎮定地拿來雲南白藥,別說,還真管事兒,不一會兒我就活過來了。他緩過神兒把衣服穿好,這工夫足夠我想出對策。
  我說我媽說明天一早出差,今晚不回家了,可我發現她把鑰匙丟在家裡了,我來給她送鑰匙來了。這話應該說合情合理,沒什麼大毛病,可是天下就有這麼巧的事兒,我話音剛落,有人用鑰匙擰開了大門,進來的不是別人就是我媽。
  咦,你怎麼在這兒?她驚訝得直揉眼睛。沒等我開口老頭兒就說,你也太粗心了,鑰匙丟了都不知道。
  什麼鑰匙?咦,你是怎麼進來的?老頭兒糊塗了,不,應該說他有點明白了。
  用鑰匙開的哇。這不是嘛。立刻,配鑰匙的問題就暴露出來。緊接著他們要我交代為什麼偷偷配鑰匙。
  我沒有準備,靈機一動忽然衝著我媽去了,咱家跟冰窖似的,你倒是一冷就往這兒跑,我怎麼辦,想凍死我呀!你能來我怎麼就不能來。
  這麼個理由誰也沒想到,連我自己也沒想到。可我說的句句是真話,絕沒半點兒假。加上這屋子裡這麼暖和,說的時候心裡真覺得有點委屈,聲音都有點發顫了。
  我以為你今天不回家呢。我就是回家你也不生火呀!那誰知道你回來不回來,再說我不也凍著嗎?怎麼,你們冬天不生火?對了,我媽懶得生。
  你就那麼懶嗎?他老不回家,回來也那麼晚,乾脆鑽被窩得了。那你自己呢?我,我能湊合。
  怎麼湊合?她老逛商場。瞎說。
  誰瞎說了,你告訴我的。那你讓我一個人在屋裡干凍著,等著你呀!我還盡干凍著哪!開玩笑,豈有此理!為什麼不生火!生了,到晚上就滅了。
  這叫什麼話?你們過的是什麼日子?!啊!姥爺把生火問題一下上了綱,我媽臉上有點掛不住了,說那是她的家,想生就生不想生就不生,沒礙別人的事。她的態度把姥爺惹急了。
  我問你,你是人還是豬?什麼意思?我就問你這句話,你回答我。當然是人。我替我媽回答了。我沒問你,問的是你媽。
  是人。我媽大聲說。
  誰呀?姥姥搭了句茬兒,睡眼惺忪地從裡屋走出來,稀裡糊塗看著我們,我們也看著她。
  我媽「撲哧」笑了,我也想笑,可手腕子還很疼,沒笑出來。
  姥爺看著我媽,臉色有點發白,你還笑,你有什麼可笑的?我都為你害臊!我怎麼了?你看看你們倆,半夜三更到處亂跑,哪像正經人,簡直就是盲流嘛!我媽伸手就來拉我,走,王高,咱們走。這一拉疼得我差點暈過去。她嚇壞了,問我是怎麼搞的,結果又繞回到配鑰匙的問題上。姥爺分析,大半夜,一不敲門,二黑著燈,三偷偷摸摸,這種行為像什麼,他讓我自己說。
  我當然不說。他替我說了:小偷!他回的是他姥爺家。
  哼,我不認他這個孫子。你不認他也是,這是事實。我還不認你哪!我激動得聲音發抖。那你幹嗎上我這兒來,幹什麼來了?你說呀!我想大吼一聲,我要拿槍崩了你!可是上下牙咬得太緊,一下子分不開。我媽又要拉上我走,老頭兒怒火萬丈,大喝道:站住,高紅軍!我媽的臉一哆嗦。姥姥看看老頭兒又看看我媽,就是沒看我。別生這麼大氣,有什麼話好好說,好好說好不好?姥爺呼哧呼哧大喘氣,你說,你告訴她你那回看見她和誰在一起,說啊!姥姥一臉為難:算了,老早的事兒了。不成,憋了多少日子了,你不說我說!我問你,你和陳地理是什麼關係?我的心一沉。
  104新華文摘1998.9文學藝術那個陳地理,你上學的時候我就看不慣他的樣子,神經病一個。你怎麼和他弄到一起了?還挽著個胳膊,算幹什麼的!我媽的眼睛發黑,咬住嘴唇。我告訴你,你不要一錯再錯。想當年我就堅決反對那個姓王的混蛋,頭一眼我就看出他不正派。事實證明怎麼樣?我是對的,一點沒看錯。有其父必有其子,再看看他兒子,這是有遺傳的,是科學。
  他瞟瞟我這個物證,惡狠狠的臉上洋洋得意。誰說我是王繼良的兒子?他不是我爸!我爸姓張,叫張峻嶺!霹靂一聲震天響,我這一句話把我媽多年隱瞞的事捅出來了。
  姥爺姥姥全懵了,兩個人像是失去了知覺似的。看著他們老糊塗的樣子我倒有點可憐他們。可他們不讓人可憐,他們不是那種願意被可憐的人。
  等我媽簡單把事兒說清,一起坐到客廳沙發上,他們眼裡漸漸冒出火來。看得出他們越想越氣,邪火直拱都壓不住了。把我媽生出來,生成這副樣子,這是誰犯的錯誤!他們倆你看我我看你,連我媽都忘到腦後了。我就想,老魏,為什麼你當初一生下來就把她送出去?姥爺問姥姥。
  你問我?我那會兒正要求入黨,你又不是不知道。別人不都入黨了,也沒扔下孩子不管哪!我出身不好,不好好表現成嗎?我那麼玩命干還拖了我五年哪!入了黨你也沒時間呀,開家長會從來是我去。別說得好聽了,你盡不去。誰說我不去,不去我怎麼對陳地理那麼熟悉?那天我一眼就認出他了。
  好,你了不起,你光榮!姥爺諷刺得要命。姥姥氣得打了個嗝,你、你先下手為強,我還要問你哪,那時候你為什麼不帶她去幹校?你糊塗啦,人家還給我辦學習班呢,怎麼帶!別人也有問題,很快就講清了,就你國民黨的問題怎麼一直就講不清。混賬話!誰是國民黨!我三七年就入黨了。可介紹人呢?死了,犧牲啦,為革命英勇犧牲你懂不懂!別吵別吵了!我媽大喊一聲。他們一下子洩了氣,屋子裡鴉雀無聲,靜得嚇人。我媽翹著一條腿,顛呀顛呀,猛地停住:是我不好,跟你們沒關係。
  你為什麼早不說?姥爺困難地看了她一眼。說有什麼用,已經發生的事兒了。
  那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那他就不是那個姓王的兒子。那他也是姓張的兒子,她冷笑了一聲,他總得是誰的兒子吧。
  說得好,我都想給她拍巴掌了。姥姥擦擦眼角,歎口氣,我就想不通,你怎麼老這麼倒霉,找的男人都這麼混蛋。
  因為混蛋太多。屁話!姥爺猛地挺直身子,兩眼紅通通瞪著我媽。問題出在你自己身上,是你的思想有問題。你早該總結教訓了,你有沒有腦子?他把手指頭放到太陽穴上,戳來戳去,人是有思想的,是思想決定一切。為什麼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說的就是這種臭味相投的人。還有一丘之貉,都是同樣的道理!你自己要好怎麼會和混蛋攪到一起,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他他媽的又緩過勁兒來了,我再也不受他這套了。
  憑什麼說我爸混蛋,我爸是幹什麼的你們知道嗎?他幹什麼?姥爺梗著脖子問。
  他幹的事兒多啦,他是經理。王高!我媽想阻止我,我才不聽她的哪。經理?只聽姥爺從鼻子眼兒裡冒出兩股涼氣,扭過臉去不打算理我了。
  他是共產黨員!我忽然明白該怎麼說了。老頭兒的腦袋又轉回來,一臉的驚訝,是嗎?他是嗎?當然是了。他還是先進工作者,勞動模範哪!勞動,他勞什麼動?他給咱國家掙了多少錢你知道嗎?做夢你都猜不出來。一億!我可能說得太邪乎了,他們大眼兒瞪小眼兒,死死盯著我,我趕緊往下說,他要讓我上大學,讓我學了知識為國家多做貢獻。
  那你為什麼沒去呢?姥姥認真地問。我爸怕我走了,我媽傷心。他老跟我說要我孝順我媽,他還給我錢讓我給她買營養品呢。
  我媽噌地站起來,目光閃閃朝我瞪著,可我並不受干擾。
  我爸對他父母特好,還帶我去看爺爺奶奶,他們住的房子都是他給買的,比這房子大多啦,特高級。
  那他有錢,姥姥說。
  他掙了錢盡贊助別人,贊助學校什麼的。我爸幹的好事兒多啦,都拍電視了。
  我還想往下編,這時我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怪嚇人的,連忙轉過臉,那是我媽。只見她的嘴哆嗦著,臉也開始抽,越抽越厲害,都不像個人樣兒了,嗓子眼兒裡一個勁咯咯地倒氣兒。
  她這是怎麼啦!我納悶兒極了。我媽總算喘上一口氣,猛然爆發出極為響亮的嘎嘎嘎嘎的聲音,媽的,原來她這是笑哪!她笑得前仰後合,笑得頭搶地,兩腳直蹦q,她簡直就是瘋啦!你、你、你、你,她笑得都哭了出來,用手指著我的鼻子,你、你、你、你、你太逗啦!笑、笑、笑、笑、笑死我啦!我媽又哭又笑,渾身亂顫,鼻子眼睛嘴七扭八歪,都要從臉上飛出去了,這輩子我還沒見過這麼種笑法
  兒哪!她實在太痛苦啦。看著我媽那副沒法兒形容的模樣,我他媽也忍不住了,也笑開了。沒錯兒,這件事兒是可笑,實在能把人逗死!我正笑得起勁,我媽朝著我就衝過來,我趕緊一把拽住她,不然她準得撞到牆上。她撲到我懷裡,一個勁兒直哎喲,我也有點受不住了,覺得笑真不是什麼好玩的事兒。
  結果我們光顧笑了,等覺出事情不對頭已經晚了。
  姥爺臉色鐵青,手指頭直哆嗦,滾,你們倆給我滾出這個家,我不要看見你們。滾!他的面目兇惡萬狀,刺激得我不由問道:你先滾一個,教教我。
  王高,別,別這樣。爸,爸你,你…………你別生氣。我實在,沒、沒法兒…………哎唷我的媽呀,快救救我王高…………
  只聽「啪」的一聲脆響,玻璃杯摔在地上了,摔得粉碎。這一手靈極了,我們猛地止住笑,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四秒鐘五秒…………,我媽的嘴又開始噗噗往外吹氣,姥爺的眼珠子瞪得要掉出來,說不出話,抓起一個杯子又朝我媽扔過來。我媽一閃身,杯子從她耳邊飛了過去,飛向電視,正砸到屏幕上。
  屏幕裂開來,四分五裂冒白煙兒,我媽回過身看著電視機渾身亂哆嗦。這時我覺得我媽有點不對勁,想幫幫她又不知道怎麼幫,就走過去抱住她的肩膀,媽,媽你怎麼了?她想掙脫我,用力把我推開,別管我,別、別管!讓我笑,我願意…………
  可她已經笑不出來了,她的勁兒都笑光了,咧著嘴,手扶著電視機一口口喘氣。姥爺姥姥都怔怔地看著她。
  我,我看看,它壞沒壞?她說著去按電視開關,屏幕上很快就冒出人影兒來,不過那些人都在水裡泡著,說話亂跑調兒,手腳一動都跟麵條似的,這下又糟了,我媽又要笑,她剛剛發出兩聲哈哈哈,就沒聲了。我從她的眼睛裡看到害怕的表情,連忙轉過頭去,只見姥爺的身體一個勁兒往後繃,都快彎成弓形了,嘴角兩邊冒出一些小泡泡,小泡泡堆積成白色液體往下流,姥姥驚慌得聲兒都變了,老高,老高你怎麼啦?你說話呀!老高…………
  爸!我媽張牙舞爪衝上去,掐住姥爺的鼻子和嘴唇之間的地方,狠狠地掐呀掐呀掐,姥爺的身體慢慢地沉重地向後倒下去,倒進了沙發裡。
  救護車尖叫著,把姥爺拉走了,姥姥和我媽都跟車一起去了醫院,她們把我忘了。
  幫忙的人散了,樓道裡空空蕩蕩,單元門大敞四開,我走進去,轉過身「卡噠」把門鎖上。
  電視裡一大堆身穿制服的男男女女正在大合唱,從他們飄來移去的嘴裡實在聽不出唱的是什麼,一股股忽高忽低的聲音伴隨著一小股一小股的白煙兒從電視機裡冒出來。我想把電視關了,怕它爆炸,可開關不管用了,我只得拔掉插銷。白煙兒慢慢地不冒了。
  屋裡很安靜,讓人覺得不對頭,好像有人在看著我。我把四間屋子巡視了一遍,姥爺的床上亂糟糟的,被子都掉到地上了,我走過去想把被子撿起來,不知怎麼搞的卻倒在床上。
  我橫躺在姥爺床上,心裡沉甸甸的,腦子裡也有點糊塗。到底出什麼事兒了?我使勁回憶,想起我的手腕子,抬起來活動活動,好像不疼了。是啊,是我惹的禍,都怪我,要不然我姥爺這會兒正躺在這兒呼呼大睡呢,一直睡到錄音機裡放出噠噠嘀噠嘀噠…………我一骨碌爬起來,想看看這會兒幾點了。
  兩點十分。
  我四處轉悠,打開一盞盞燈。廁所裡,雪白的澡盆在燈光下很是耀眼,水龍頭沒關嚴,一滴滴漏水。我伸手去擰龍頭,發現水是熱的。
  這發現讓我又驚又喜。我放了滿滿一大盆熱水,脫個精光,躺進澡盆裡。熱乎乎的水包圍著我的身體,真舒服啊。
  這時電話鈴響起來,是我媽,她想起我來了,告訴我姥爺正在搶救,讓我別著急,她的聲音有點哭咧咧的,你好好的,好好的別鬧,就像我是個小小孩兒。放下電話我回到澡盆裡,想接著舒服,心裡卻不由自主生起自己的氣來。許多事混成一團在腦子裡亂轉,水太熱了,應該加點兒涼水。我的手剛放到龍頭上,突然間一道亮光一閃,天哪!槍!我的槍!我衝出澡盆,弄得滿地是水,差點摔了個仰巴腳。我濕淋淋跑到姥爺屋,桌子的抽屜根本沒鎖,我拉開抽屜,可裡面沒有槍,他媽的沒有!我站在那兒愣了一會兒,覺得窩囊死了。難道從一開始我就錯了,姥爺根本沒槍,原來有,現在沒有了。不,這不可能!我顧不得穿衣裳,光著屁股把姥爺屋翻了個遍。衣櫃、書櫥都翻了,手摸得黑□□的,就是沒有槍的影子。他能把槍藏哪兒呢?忽然我覺得有個地方很可疑,床底下!我趴到地上,費勁地鑽進去,這兒的東西可真不少,一雙帶毛的大頭鞋,一個破臉盆,上面印著些紅字,盆裡裝著一個水壺一個飯盒,飯盒一搖光光響,原來是把破勺子。還有一個小木箱,很像放炮彈的。我把箱子拖出來,打開一看全是些發黃的爛文件。
  我氣得猛踹幾腳,爆土揚塵。我已經成了個土人,乾脆一屁股坐到床上。這時我覺得有點冷,伸手去揪被子,就在枕頭下面露出一樣東西,看上去像是一小截管子,天哪!老天爺!這件事真把我弄傻了,是那把槍。姥爺枕著它睡覺呢。
  我拿到了槍,心裡直哆嗦,左看右看,把子彈夾卸下來,裡面是空的,沒有子彈。可我照樣興奮。
  我拿著槍回到澡盆裡,水還很溫乎,我平躺進去,心裡為一個問題感到迷惑:姥爺枕著槍幹嗎?我雙手穩穩地舉起槍,扣動扳機,卡噠一聲響,好聽極了。我連
  續扣動扳機,卡噠卡噠卡噠…………
  槍在手裡沉沉的,很有份量,讓人不由自主地激動。當然了,姥爺一定是睡不著覺,想起他的寶貝,打開抽屜拿出槍,摸呀摸呀,摸著摸著就困了,就像當媽的抱著兒子睡覺一樣。想到這樣的情景我心裡忽然很難過。
  是我,要把他的寶貝偷走。我把槍慢慢對準自己的太陽穴,混蛋,想不想死,我問。沒等回答我就開槍了,很好,真他媽痛快。
  我開了一槍,又開了第二槍第三槍,不知不覺我的眼睛有些模糊起來。
  我誰也打不死,我只能這麼活著。王繼良,陳地理,「口琴」,我爸,這些混蛋,他們欺騙我,我恨他們。可我拿他們沒辦法。就像我對我媽,我媽對我,姥爺對她都沒辦法一樣,我們誰都沒有法子。一滴淚珠落進水裡,我知道自己哭了覺得討厭又噁心。人哪,要是能做主就好了,可我做不了自己的主哇!我緊緊閉上眼睛,不讓眼淚再流,同時感覺到身體有點飄起來似的。飄啊飄啊,我們在河裡游泳,河水像塊閃亮的大綢子在眼睫毛上下抖來抖去,太陽底下我和龍生渾身油亮,嘴裡噴著水珠,腳底下用力一蹬身體躥向空中,我來啦!一頭扎進水裡。
  你們聽著,別煩我了好不好,饒了我吧。我不恨你們了,誰也不恨,真的。你們愛怎麼活都成,隨你們的便,讓我一個人呆會兒,洗個澡,求求你們了。
  槍弄濕了,我用毛巾擦擦,小心地放到廁所地上,然後我擰開熱水龍頭,騰騰的熱氣漸漸把我吞沒。
  半個月後姥爺從醫院回家了。又過了一個禮拜,我到109團去當兵。我的生活從此變成了另外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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