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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時候我想:人活著到底該在乎什麼呢?我是不得不想呀。想的結果有兩樣東西我在乎,一是玩,二是龍生,或者位置倒過來,都成。玩就不用說了,大夥兒都懂,龍生是我二姑的兒子,我和他是最好的朋友。和他相比我爸我媽都不算回事兒,我這麼說他們是不會傷心的,因為他們也像我,都不大在乎。有時候我覺得這麼活著也挺好,我這人經常稀裡糊塗說不明白。不說也罷。 今天我放學回家,屋裡坐著個女的,我一下又犯糊塗了,覺得以前見過她,可是死活想不起在哪兒見的,就像我都七老八十滿腦袋漿糊了,我才十四歲。天快黑了,屋裡很暗,我媽和她坐在桌子前面,看見我進來我媽嚇了一跳,猛地躥起來,衝到我面前,有時她就是這樣,慌裡慌張毛手毛腳,腦袋瓜跟夏天的地窖似的空空洞洞。我瞭解她。就聽那個女的一驚一奓地叫了一聲:「奎子啊?都長這麼大了!」 誰是奎子? 我媽支吾了一聲,說,叫大嬸兒,叫呵! 叫就叫唄。那女的興沖沖地答應了,站起身向我走過來。她的臉黑□□像條鰓魚,從混水河裡鑽出來,死魚眼睛鼓泡泡地瞪著我,讓我嚇一大跳的是她居然咧開嘴笑了,嘴裡冒出一股大蒜味兒。 我媽一下擋在我和她之間,猛地推我一把:「瞧你髒的,洗臉去!」聽她的口氣我簡直沒臉見人了。 自來水龍頭那邊有人在洗衣服。我溜躂著往那兒走,我媽的聲音忽然從身後追上來:去找你爸,告訴他別回家,你也上你奶奶那兒去。快去! 我明白了,這種事我有經驗,是要債的。 我到我爸單位找到他,不用多說他立刻就明白。我轉身要走他叫住我:嘿,你身上帶著錢嗎? 巧啦,我身上的錢剛夠他買包煙。 我奶奶問我家裡怎麼沒做飯,我說:沒做唄。她看了我兩眼,反正也是白看。吃完飯放下筷子我就找龍生去了。 龍生他爸是警察,在檢察院工作。他比我小半歲,可自己有間屋子。二姑問我從哪來的?我說從奶奶家來。奶奶爺爺好不?我說:挺好。大人的舌頭不知道是怎麼長的,說的話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廢話。 我立刻告訴龍生那個女人的事兒,我就是覺得在哪兒見過她。 她好看嗎? 誰? 我他媽的一下子都沒反應過來,然後就一步上前用胳膊卡住他的脖子,腳底下一使絆兒,他就呲牙咧嘴朝後倒去。接下來我用手死命托住他,他賴在我身上喘氣,差點兒把我胳臂累折了。後來他樂呵呵坐到床上,我坐到他身邊,告訴他那女的醜得邪乎,一眼就看出是屯子裡的。而且我還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她身上有一股我能聞出來的味。這感覺我說不出口,連和龍生也沒法說。 龍生幫我分析,他說可能我是做過什麼夢。 你做的夢你記得住嗎?我問他。 他不知道。雖然他比我聰明一百倍,有些方面卻比我差得遠,他連做沒做過夢都弄不清。可我卻記得夢裡的情景,那個醜女人,還有一片莊稼地,一雙小腳踩在泥漿裡咕吱咕吱走呀走;龍生聽著我說話,胖乎乎的臉在燈光下像個瓷娃娃。 你傻笑個屁!我說。我就愛看他笑。 他留我住他家,跑出來躲債的時候常這樣。小時候他們把我扔在奶奶家,後來我大了能說出真相了,他們就帶著我到外面住。要我說我住過多少人家那可太難了。這個城市一半以上的人家我都住過,聞過各種的臭腳丫和臭屁味兒,這些氣味伴著我美妙的童年。等我長到會說假話的年紀,我的行動就比較自由了。有一回上課要用地理書,我回家去拿,兩個要債的正在我家做飯呢。做得了我就吃,問什麼我都說不知道,他們翻東西我也不管。晚上我們三人擠著睡,我反正不在乎,到哪都是擠著睡。第二天我從學校回來看見屋門大敞四開,那兩人走了,有個道理我忽然看得清清楚楚,家不家的無所謂,有個能躺下睡覺的地方就成。 那回我媽的羽絨衣沒了,肯定是他們拿走了。拉倒吧,我爸說,那能值多少錢。他一夜下來贏的錢就夠買十幾件羽絨大衣。沒人問他「你贏過嗎」這樣的問題。懶得問。 半夜裡我被吵醒,聽見我媽在外屋和二姑說話,我媽的聲音從來就尖:活該!他要作死就作吧,我反正什麼也不怕。我知道她早就採取豁出去的態度了。我又睡著了。 出了一件可怕的事,這件事我不想說,連想也不願想。可人作不了自己的主,越是不願想的事它越要往腦袋瓜兒裡鑽,你都不知道能跟誰玩命去。 我媽她不要我,把我扔了。那個黑□□的女的是我媽。這樣的事不可怕嗎? 我走在街上,她冷不了冒出來拉住我的胳膊,小奎子!她叫我。我說我不是小奎子,我叫王高。 王高?你拉倒吧!你媽是知青你知道不?你媽在農村生的你,你知道不? 我不說話,瞪著這個瘋子。 你爸是誰你知道不? 你胡說我揍死你!我大喝一聲。她樂了,提高嗓門兒:你媽生了你就把你扔了,給了我了,你是我兒子,叫奎子。 滾,滾你的蛋!我邊罵邊想跑,她一把拽住我的胳膊,走,咱問你媽去!這就去問她,走呀! 我使勁甩開她跑起來,她瘋瘋癲癲在後面追我,一邊喊:奎子!奎子!我比她跑得快,就聽見她大聲地罵,罵我媽黑了心,罵我是野種,街上的人都站住看她,我一溜煙兒把她甩得沒影兒了。 被那麼些人圍著可太嚇人了,可要是半夜醒過來,屋裡黑咕嚨步只有自己一個人,那也夠喝一壺的,關鍵問題是我還不到四歲。黑暗中只有一個四歲的小孩在喘氣,那滋味我可知道。小心地一口口地吸氣,到最後空氣都沒有了,只剩下黑暗。黑暗堵住你的嘴,要把你憋死,可你一點法於也沒有,連動都不敢動。現在我十四歲,我又體會到了那種沒法子的感覺。眼看路邊有個自來水龍頭,我走過去把腦袋猛衝了一氣,喝了一肚子涼水,好點兒,也沒好到哪去。 我糊里糊塗到了家門口,看見我媽正拎著一桶爐灰往外走,我扭頭就跑。其實我真該讓她給我說說明白,可我就是不想看見她,不想聽她說話。我到龍生的學校去找龍生,他坐在教室裡的第一排,小腰挺得倍兒直,揚著圓乎乎的腦袋看著老師,老師唾沫星於亂飛,我真想給他把傘。後來總算打鈴了。 他問:哪兒去?我不說話,大步流星,他顛兒顛兒地緊跟著我,嘴裡一個勁地問,弄得我煩得不行,讓他少囉嗦! 我們倆出了城,來到河邊,這是我們的地盤,小風一吹美極了。龍生一直不出聲了,坐在地上望天兒,等他的神仙、他就這點好,從來不生我的氣。後來我想說話了,就把發生的事告訴了他,他傻愣愣瞪著我,好像我是個醜八怪。 我看著他那樣兒倒覺得好笑。我早知道他這人不行,沒經過什麼事兒,果然他開口說:你,你胡勒。他的樣子很害怕,怪可憐的,我也不能再指望他什麼了。 我們倆都沉默不語,因為不知道說什麼。我學他的樣兒仰望天空,過了一會兒,我感覺龍生把他肉乎乎的手擱到我肩膀上。我一動不動,一縷縷的雲像掃帚,把天空掃得白白的,漸漸地我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我還是我,沒缺胳膊少腿兒,龍生就在我身邊,天氣也挺好,一切都不賴。龍生一定也和我想到一塊了,就聽他說:嗨,咱下水吧! 我倆跳到河溝裡,水涼嗖嗖的,我「嗷」地大叫一聲,吸足一口氣潛下去,黃綠色的水中一排排亮晶晶的氣泡!「咕咕」往上升,我的身體越脹越大,像氣球,最後「彭」地爆出水面,水花亂飛。水下龍生的頭髮像水草飄來飄去,臉歪七扭八像怪物,我們互相游近,又交錯游開,他白生生的屁股像兩朵蘑菇,好看極了。 太陽已經貼近地皮兒,空氣亮堂堂的發紅,我決定夜裡住瓜棚,不回家了。龍生偷偷回家給我拿吃的。天黑以後蟲子一股勁一個嗓門地叫,滿天滿地。我和龍生擠得緊緊的還覺得冷,星星又大又亮,離得那麼遠一定很冷。 和往常一樣我爸上來先罵人:操他奶奶,媽了逼讓我碰上我弄死她,憑什麼給她兩百?扯什麼雞巴蛋,你啞巴啦! 我媽要是沒什麼可說的就一句不說,我爸沒有對手反而越罵越歡,罵到一定的火候就該動手了。他倆打架都咬著牙不出聲,只有東西發出聲音,床單撕了,鏡子碎了,暖壺砸了,□面杖橫飛。我爸想給我媽一巴掌,可沒做到,他的腳倒是踢著她了,也沒踢在肚子上。我媽打不過我爸可一點不怕他,她抱住他的腿,我爸摔倒了,碰翻了椅子,手被地上的玻璃碴子弄出了血,他倆可不在乎。我媽揮舞胳膊要抓我爸的臉,我爸玩兒命把她往床上一推,我媽很靈活,一翻身滾到地上,眼都沒眨就爬起來,我爸一把揪住她的後脖領子,狠勁一拉…… 再熱鬧的事兒看常了也不熱鬧了,這是規律。可這會兒我不能走,因為我奶奶在。高兒!你倒是管不管哪,高兒!她大聲喊我。我當然不管。一會兒功夫鄰居就都到齊了,把他們倆拉開。 我爸又接著罵人,他真有精神。我們回奶奶家去了。 奶奶說我媽在農村生我的時候讓那個女的幫忙帶了幾天,她就賴上了。她的話都是放屁,讓她斷子絕孫去吧!我是王家的獨苗,稀罕還來不及呢,信那屁話? 你幹嗎不幫忙帶我? 我奶讓我問愣了。我媽說:你奶那會兒有病,帶不了。 這下我沒的可問了。再說我壓根兒就討厭提問題,能不問就不問,這回是特殊情況。接下來就該輪到我媽說要離婚了。 錯不了。她一說這話我奶奶就歎氣,唉!唉!唉!歎得腸子都要斷了。 我媽她氣了人就不說話了,眼睛空空地□著房頂,每到這種時候我都覺得她腦袋裡有兩個小人在打架,她想看他們打完,可他們永遠打不完。 是這麼回事,我姥爺在北京當大官,我爸總說他是被我媽騙到手的,因為他什麼光也沒沾著。我媽說:我承認,我騙了你了,現在我不繼續騙了好不好? 想騙就騙想不騙就不騙,雞巴沒那麼容易!如果沒「雞巴」那就不是我爸了。到後來我媽一聽這話就笑,把我爸氣得發瘋。可是這一回她沒笑,臉色鐵青:你不答應,那我上法院,她說。誰也沒想到她真去了。 我奶說我媽是想回城,辦回北京去。我爺說:繼良也不是個東西!到如今我爸欠的錢太多,到處借,想瞞也瞞不住了。我媽和所有的人說她就這一條,和這種人沒法過日子。她的話誰也駁不倒。 龍生告訴我他爸爸問我爺怎麼辦,我爺說先拖著,拖著看吧。龍生問我的意見,要是我反對他就和他爸說不准我媽和我爸離。我沒什麼意見。我的意見是作為一個活物,如果非得把你生出來的父母,不如當貓哇狗哇,當人太煩了。 可我奶說我是王家的獨苗。這說明她沒學過常識,苗是植物,人是動物,兩碼事,混不到一塊。其實我倒願意變成一棵樹,苗太小了,不安全。 我在低頭寫作業,我媽來到桌邊,我不抬頭以為她能走,可她不走,還把手放到我的後背上叫了我一聲:王高,我只好抬起頭看她。 她的眼睛在燈光裡一閃一閃亮得奇怪,突然間她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嗚嗚哭了。 從我長大以來不記得我媽哭過,所以我害怕了,可又不知道能幹什麼,只好干坐著瞧著她哭。她趴在桌上,頭埋在胳膊肘裡,哭得肩膀亂顫,我看得出她難過得什麼也顧不上了。 我也很難受,恨不能站起來跑掉。我實在不願意看她這麼哭。很快她的哭聲就減弱了,就像刮過一陣暴風雨,她把臉在衣袖上使勁蹭蹭,抬起頭。 王高,媽要走你知道嗎?她的聲音很平靜。 我「唔」了一聲,放下心來。 嘿,聽我說話,看著我。 她的樣子真夠難看的,頭髮像堆亂草,眼睛又紅又腫,還有鼻涕什麼的。她說她只能一個人先走,因為回北京不容易,不知道能不能辦成……,說到這兒她站起身從鐵絲上夠了塊毛巾,抹了把臉,好像要等我問問題。我說過我的原則是能不問就不問。除非她跟我說她不是我媽了,那我得問問誰是我媽。她嚼著我往下說:這樣,你先好好和你奶過,等我去了北京看情況再說,成嗎? 我想說不成,沒別的意思,就是難為她一下。可我還沒那麼壞心眼兒。但是誰是我媽的問題確實是個問題,一直憋在心裡,不舒服。「上回來的那個女的是我媽嗎?」我問。 她死盯著我的眼睛,然後說,「不是。」她的口氣冷靜極了,讓人後背直起雞皮疙瘩,我相信了。 龍生和我說你媽走就走吧,有我哪。這一陣子我特別怕聽人這麼說話,趕緊轉過臉去。他還向我透露我爺已經動搖了,說心走了人留不住。我媽的心在哪兒我不知道,可我知道肯定不在這。 自由啦!我從來也沒這麼自由過。白天上學我在課堂裡干各種我愛幹的事,只要我不惹別的同學,老師就不理我,如果我睡覺她就更滿意了。下了學我就去找龍生。二始有時問我考試得多少分?我說:九十。以前我是得過九十。龍生總是一百,他簡直是畜生。可他從來不問我功課的事,他真是特別瞭解我。 長大了跟你爸學開車,這輩子就行了。我奶這話我覺著還順耳。我爸開車,說上哪就上哪,前兩天剛去了趟山西。本來他就不好回家,現在我十天半月也見不著他一面,我家的房一直鎖著。有時候我奶讓我找他要錢,我爺一聽就嚷:別寒磣人啦! 寒磣多少錢一斤?這麼大小子不要吃要喝嗎,再怎麼說也是他兒子! 沒錯,我可不覺著有什麼寒磣的。奇怪的是我爸住在城邊上一個小旅館裡,開門的是個姑娘,嚇我一跳,還以為走錯了呢。 我轉身要走,她叫住我,問我找誰?我說我找王繼良,又告訴她我是他兒子。她一雙黑眼珠兒在我臉上轉來轉去,不說話。我問:你是誰?她一笑露出一口黃牙,讓我大失所望。 這時我爸趿拉著鞋在她身後冒出來,他塞給我五十塊錢。不知道為什麼我拿了錢卻不走,那個女孩兒閉住嘴好看多了,臉紅潤潤的,蒙著一層亮光。她也不動,歪著嘴不出聲地笑著。 雞巴看什嘛!家去!門「彭」地差一寸就碰到我鼻於上。 很快大夥兒都知道劉學芬了,她是飯館裡端菜刷碗的,那飯館開在山西公路邊上。她今年二十一,不過我還聽說她十七。她現在在街上開了個包子鋪。我和龍生假裝路過那兒,她呲著一口黃牙招呼我們進去吃包於。龍生也認為她不笑的時候還成,我說那你跟她說說,龍生的臉就紅了。有一回我滿處找我爸找不著,只好找她,她從褲兜裡掏出一疊票子,從裡面挑出一張新的五十元的遞給我,我剛要轉身,她問:夠嗎?我說不夠,她笑了,「你就跟你爸學壞吧。」她說著低頭看看攥在手裡的錢,我轉身就跑,怕她把手上的錢都塞給我,那我該怎麼辦呢。 我媽來信說她找到工作了,可不理想,在書店賣書。我奶說人就是不知足。 她出去買菜時我爺忽然叫我一聲:高兒!你是不是也上北京?老實說。 這問題讓我受驚不小。我爺真是越老越精,但我也不傻,問:誰說的?他看著我歎了口粗氣,沒再逼我。 晚上我躺在我爺身邊,我問自己:我真的能去北京嗎?能嗎? 我可不想跟自己為難,我繞過答案去想北京怎麼好。不用說,北京就是好,在那兒天下的人我都能認識,還能幹好些事。我開始猜我能幹什麼,跟猜謎語似的。開汽車,當個司機,開機器當工人,要不就開飯館,乾脆賣包子?想到這兒我忍不住樂了,我爺的呼嚕聲一下就停了。 從我爺身上我想到了姥爺。一想到他們我的心就涼了,我討厭姥姥姥爺的程度比他們討厭我更厲害,這方面我和我爸是一頭的。在我爸面前根本不能提他們,一提就罵,要是有罵人比賽他準得冠軍,他能破世界紀錄。他和我媽一結婚就上了趟北京,立刻就發現上當受騙了。後來我們三口子又去了一次,就結下了深仇大恨。 期末考試我有三門不及格,我要來龍生的成績冊,改了我的名拿給我爸看。他瞟一眼,用手巴掌打了我的後腦勺一下,就過去了。每到這種時候我覺得有這麼個爸也不賴。 放假了,我們天天到河溝游泳。我吸足了氣鑽進水中,耳朵嗡嗡響,腦袋裡金星四射,憋呀憋呀,直到最後的一刻:天上的太陽爆炸開來,炸成一團大黑傢伙!我第一,誰都比不上我憋氣時間長。 我吃的真不少就是不長肉。這孩子可叫不好養活,一到吃飯的時候奶奶就說,我爸來了她更是說個沒完。我給沒給錢!不想養拉雞巴倒,操的,讓他媽領走!我奶不出聲了。我吃我的,反正不能餓著我。河水像塊大綢子在我眼睫毛上下抖呀抖,太陽底下我渾身油亮。龍生說我不是猴變的,是泥鰍變的。 夜裡爺爺睡著睡著覺就死了,死在我身邊。我太驚訝了,覺得實在不可能。看上去他縮小了一點,比平時顯白,可怎麼能說他是個死人呢!天爺,我就是不相信一個人想死就能死,再說我也不相信我爺他想死。奶奶非這麼說,她大聲地嚎著:你怎麼說走就走了呀!你不能想走就走哇你! 全家人都在奶奶那裡商量事兒,我住到龍生家。夜裡我害怕得睡不著,感覺龍生會死在我身邊。我忍不住推推他。幹嗎?原來他也睡不著。後來我聽見龍生哭了,屋裡很黑,誰也看不見誰,我們倆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龍生抽抽搭搭地說,爺爺啥也不知道,你說呢?他都不知道他已經死了。 雖然這話聽起來像小孩說的話,可我心裡卻覺得好過了一點。 龍生他爸有槍,我以前從來沒看見過,這回看見了。他衝進屋大吼一聲:我打死你個敗家的免崽子!他揚起手裡的槍,姑父要打死的是我爸。 我爸的臉嚇得發青,他退到牆根兒,我奶大喊殺人啦,救命呀!大姑、二姑還有大姑父拉著龍生他爸把槍奪下來了。我爸的聲音抖得都沒調了:你打呀,不打死我你不是人揍的,殺人償命,有種的往這打……,我奶奶坐在床上哭得直倒氣,乾巴巴的手辟辟啪啪拍著褥子,一股股灰塵直衝房頂,嗆得她咳嗽起來,咳得身子馬上要散架。我使勁拍她的後背,她總算喘過一口氣來就接著嚎。 天黑以後我奶嚎不動了,等人都睡覺去了她告訴我這房子保不住了,我爸也甭想好事,他欠我姑還有別人那麼些錢,誰能讓他得這房呀?她的聲音啞得讓人聽著彆扭,我說你別說了,可她不聽我的,賣,賣了就都踏實了。高兒,咱就都聽老天爺的吧。 老天爺說我不是王家人。 老天爺真敢開玩笑。這個玩笑可開大發了。有誰活了十五歲忽然聽說自己和自己的家不是一家子。這類事我在電視裡看見過,可我又沒上電視。 後來總算有人給我講明白了,事情是這樣:我媽是知青,在農村生下我,把我給了那個叫我奎子的女人,後來她認識了我爸,錯了,不是我爸,是王繼良,這個王繼良不能生孩子,他有一種病,他和我媽結了婚,然後把我要回來,花了七百塊錢。上回那女人找來又花了他兩百,七百加兩百是九百。 九百塊錢不是個小數目,誰要是給我九百塊……,當然,首先我得有什麼可賣的。 不管我怎麼想也想不出我有值九百塊錢的東西,這麼說為我花九百塊我爸真是虧了。我不甘心,想來想去,忽然想起在什麼報紙上看到過賣血,這燃起了我的一線希望,血我有,問題是它究竟值不值九百塊?我問龍生,龍生不願意和我討論這個問題。 我說:又不要你的血你哆嗦什麼! 要也行,他嘴唇發白:你得告訴我,賣了的錢你要幹什麼使? 是哇,難道我想把錢還給我爸,我是說王繼良?要不還給我媽?原來我以為我是這麼想的,可是龍生問過之後我的想法全變了。我頓時覺悟到我誰的也不欠。然後我又想到血是我自己的東西,他們賣的都不是自己身上的東西。我是我,王繼良是他,我媽是我媽,我們三個人誰也不欠誰。 接下來我說:我知道賣血的錢幹什麼。我讓龍生猜,他怎麼也猜不著。我只好告訴他了:我要教育教育劉學芬,如果她能一小時不張嘴笑,不讓我看見她的大黃牙我就給她五塊錢。 龍生不幹,認為太貴了,我說那就三塊,他仍然嫌不值,但還是隨我了。我倆無論如何也算不清九百塊錢能讓劉學芬幾天不張嘴。 後來我急了,咱乾脆把錢都給她,讓她把牙全拔了吧。龍生笑得差點背過氣去。 一星期後奶奶把房子賣了,我爸一分錢也沒得著,都讓我姑他們扣下還帳了。他氣瘋了,要和他們拚命,劉學芬和我奶抱著他的腿不放;他一腳把劉學芬踹倒在地,就像以前踹我媽一樣,可是劉學芬不是我媽,她不會跳起來和他對打,而是趴倒在地上像只獵似的哭叫;我爸的臉七擰八歪,腦門上青筋亂蹦,衝上去要踢她,我不由「嘿」了一聲,我是想提醒劉學芬。這下倒提醒了我爸,他突然發現了在場的還有我,你個小雜種,都是雞巴你方的我,看我弄不死你……,我撒腿就跑。 河水還在流,天涼了,水淺了更清了。我坐在河邊的石頭上看水裡的魚,小魚游來游去,你親親我我親親你,搖著尾巴真好看。太陽輕悠悠落下去,碰到地平線上金光四射,好看極了。天越來越藍,星星一顆顆地冒出來,像要掉到我頭上。 龍生來找我,他叫了我一聲:王高,然後就抱住我哭了,像個小娃娃。 火車「光當」動了,這時有股勁擰著我的心,像擰麻繩那樣越擰越緊,成了個死疙瘩。我聽得見龍生的聲音,他一個勁地叫我的名字:王高三高……;叫得我都恨自己叫王高了。我想清清楚楚地看他一眼,他就在車下邊跟著跑呢,可我的眼睛出大毛病了,看什麼都糊塗,我氣急敗壞地把頭伸出車窗,風一下就把帽子刮掉了,我看見黑乎乎一團東西呼啦打在龍生臉上,把他打悟了,踉踉蹌蹌直要摔跟頭。老天爺,我都弄不清是怎麼回事兒了,又哭又笑。火車什麼都不管,鉚足了勁開始向前奔,誰要是想跟它較勁可就傻了,龍生是學校數得著的聰明學生,他站住不跑了,不光站住,而且他還飛快地往後退,越來越快,很快就縮成一個小點兒,等到他看不見了的時候我鬆了口氣,退回到車廂裡。 車窗外,街道在移動,房屋變化著位置。漸漸城市成了一片灰濛濛的影子,像發大水給淹了,滿視野都是莊稼地。我彎腰把一個塑料黑提包放到腳底下,裡面是我十幾年的家當,也算是紀念吧。這麼說其實不對,紀念應該是件看不見的事兒,能拿能扔的都算不上紀念。但是人呢?人是東西,看得見,可又沒法兒拿,要是能拿我早就把龍生揣兜裡了。龍生啊龍生,一想到他我又不好受了。 遠遠的,一個屯子罩在一團金燦燦的煙霧下,我好像聞見了一股燒苞米葉子的味兒,很好聞,還聽見大鵝嘎嘎叫,追著小孩子光著腳丫子四下瘋跑。上小學時我寫過篇作文,寫得就是這樣兒的農村生活,老師懷疑我是從哪抄的,因為她認為那篇作文寫得真實生動。 半夜我忽然醒來,火車「卡嚓嚓卡嚓嚓」的響聲聽著挺舒服,好像它會永遠這麼開下去,你不用擔心。我對面的一個男的在打呼,看著他肚子一癟一鼓一癟一鼓,讓我想起了爺爺,夏天爺爺光身子睡覺的樣子。然後我想到我和爺爺差不多,都說走就走了,我坐在火車上,爺爺呢,在一個自由自在的地方。我扭頭望望車窗,希望能看見爺爺在跟著火車飛跑。黑漆漆的玻璃上映出車廂裡七扭八歪的人影,大伙都在睡覺。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哪地方不對勁,低頭一看提包不在腳底下了。我厥屁股趴到地上,看來看去還是沒有,老天爺!這時有只腳踢在我屁股上,我費勁地從座位底下爬出來,那個打呼的男的木呆呆瞪著我:想幹嗎小子? 大鐘響起來:東方紅,太陽升,這曲調只在北京火車站能聽到,所以我很激動。周圍的人你擠我擁大包小裹累得半死,只有我兩手空空輕鬆自在。東方紅一完就是一聲聲鐘響,一共響了九下,我走出車站來到廣場上。 白茫茫的陽光撒滿天安門廣場,我之所以來到天安門是因為是人就知道這個地方。這地方真寬闊,人一來到寬闊的地方就容易覺得暢快,好像什麼事兒都能重新來一回。我媽跟我吹過在天安門上見到過毛主席,說他們怎麼又哭又跳,我覺得她一定是記差了。有什麼新鮮的,我也見著了,老大一個人頭掛在那,又不是瞎子。 中午我在前門吃了碗拉麵,我一次次對自己說王高你大聰明了,把龍生給的五十塊錢放在鞋案裡,不然就得餓肚子了。我沒要過飯,這輩子也不打算要飯。可惜了龍生的零花錢,零零碎碎也有二三十塊,都餵狗了。晚上我買了兩個麵包,大鐘打十下時我又回到火車站。姥姥家地址我有,可我不想去,下午我去王府井那個大書店,沒找著我媽。明天再到別的書店找找,找不著再說,好辦。 我打第四次電話才是我媽接的,聽見我說我在北京就沒聲了,我以為她把電話掛了呢。過了半輩子她才問:你在哪?我說就在大院門口,當兵的正用槍對著我呢。 姥姥姥爺逛菜市場去了,我媽讓我抓緊時間洗個澡,連說話的功夫都沒有。慌裡慌張換上她的一件運動衣,走出大院來到街上我才得功夫把我的情況告訴她。她一直有些好奇地看著我,聽說我是神秘失蹤的,除了龍生沒人知道我上哪了,她忽然攥起拳頭捶了我一下,罵了我一句「臭小子」,嘻嘻笑了。我一下覺得我媽真可愛,她到底是我媽呀! 她想了想說反正是早晚的事兒,問題是太突然,讓她拿我怎麼辦呢,回姥爺家可能有點兒問題。我堅決不去!我說。她很快地掃了我一眼,那就住旅館。 旅館二十塊錢一個人,我住了兩天我媽就找著房了。她說自己真有運氣,同事的親戚正有房要出租,遠點兒,但是便宜,一個月一百二十元。她買了兩張行軍床,從姥姥家拿的被褥。她當然告訴他們我來了,他們的意見是隨你們的便。我和我媽都不會誤解。 晚上我躺在行軍床上,這是我在北京的床啊!我興奮得睡不著。 王高,你打算怎麼辦?我媽在黑暗中問我。 你說怎麼辦。我說。 你聽著,我一個人養不了你,我給你找了份工作,說好後天上班。 龍生:你好! 我上班了,在商店賣汽水。我媽給我買了輛車,六點 起床,騎一小時十八分到商店,這是我的紀錄。我和我媽 租房住。昨天颳大風,差點把耳朵刮沒了,真慘。你就好 好上學吧。我很好,有五個姐姐,一個妹,我掙錢可以自 己花,我媽不要。昨天我和姐妹們去了麥當勞,是一個美 國人開的飯店,你來我帶你吃。不寫了,經理要來了。河 溝結冰了嗎?奶奶好嗎? 想念你的王高 蔡小妹的眼睛瞪得像燈泡一樣亮,圍著我的有一圈燈泡,照得我心一陣發虛,可我挺住了。 真的嗎?!你媽自己在床上生的你!真的嗎?!把被子都咬爛了!真的嗎?!一臉盆的血!真的嗎?!我說是炕,不是床。可她們沒見過炕。告訴你們,那會兒她才十六。我本想說十四,又怕太過了。她們互相望望,吃吃傻笑起來。對我媽她們佩服得要命,覺得不是一般人,連她叫高紅軍她們都覺得了不起。我說那是文化大革命,她們聽說過,我說插隊她們就不懂了。我告訴她們就是一幫年輕人從城裡到農村去,她們堅決不信,騙人吧你,只有人從農村往城裡來。我他媽的也解釋不清了。 你爸上哪兒去了呢?蔡小妹細心地問。我說我爸在東北,是開車的,他賭錢,所以我媽和他離婚了。 這回她們全明白。 睡覺的時候我和我媽頭對頭,她一睡著就喘粗氣,聲兒還不小。我說:媽你睡覺打呼。她說我胡說。我給她學她的呼嚕,她笑了,要是光聽她笑沒準以為是個小姑娘呢,又清脆又開心。我發覺離開東北和我那個爸,她有些改變,比原來愛笑多了。沒人和她打架了,她來不來就和我動手動腳,踢我的屁股。 我爸在哪? 我媽不笑了,過了一萬年終於問了一句:幹嗎,想找他呀? 我倒沒想過。 我爸是個頑主,頑主這個詞我像在哪兒聽說過。我媽說頑主的意思就是指膽子大,什麼都敢幹,到處亂跑的小青年。他那會兒就是那樣的人。他們在集體戶裡呆不住,滿世界瘋跑,山西陝西內蒙,他人特仗義,四處有朋友。 那多好玩呀!我聽得來勁,不由坐起來。她想了想說:是挺好玩的。 後來呢? 後來他被抓起來判了,七年。 春天的風倒不會把耳朵刮掉了,可它像個大巴掌捂著你的嘴,不讓你喘氣。我恨透了北京的風,可是和老天爺有什麼理可講。我就學會了一條:忍著。 夏天也不好受哇。人在太陽底下就跟在火爐上烤差不多。蔡小妹她們不願意在外邊賣飲料,怕把臉曬黑了,我反正本來就黑。經理買了把大陽傘,不然啤酒汽水都是燙的。一到中午我就犯困,趴在箱子上什麼都不知道了,經理拿走兩瓶啤酒我也沒醒,他扣了我這月的獎金。小妹她們給我又湊上了,沒有我她們的臉能白嗎? 有天下午一輛車停到馬路邊,從車上下來一男的,要一瓶可樂。我收了錢把可樂遞給他。他嫌太溫乎了,這怎麼喝呀!我說是熱點兒,可都打開了怎麼辦? 好辦,你喝了吧。他說著就把可樂遞給我,我哪能喝,經理知道該扣獎金了。扣就扣吧,我給你補雙份。這人說話真他媽怪,是不是有病啊。 我打量他的穿著倒不像個瘋子,襯衫白得晃眼,一點兒褶兒也沒有,米色的褲子上兩條線筆挺筆挺的。忽然我自己嚇了自己一跳,這個人長得像誰哪?怎麼這麼面熟哇!我姐她們走過來,都盯著他看。他笑笑,問:看什麼?她們支支吾吾,吃吃直笑。那個男的說:他和我挺像是不是? 是呀,說的就是呀! 那就對了,他是我兒子。 那輛車鮮紅鮮紅,像人血染的。我坐上去之後他開動了汽車。我一陣興奮,心直哆嗦。我哪兒都不看,就盯著他開車的手,他開車和王繼良不一樣,他開車像玩。他看看我,又看看我,忽然問:每月掙多少錢?我告訴他一百二,他「哼」了一聲說夠黑的。這話我一聽就爽。從側面看他鼻子挺高,帶個墨鏡真神氣。他打開收音機:愛聽歌兒嗎?我說愛。後來我問:你也是司機?他把音樂關小,你說什麼?我又問了一遍。他笑笑說不是。 誰是司機?他想起來了。 我爸,原來的。我磕奔兒了一下。 再後來我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汽車,車在馬路上開,就像我的身體在河裡游泳,感覺好極了。再後來車停在一座閃亮的玻璃大樓前面,有個人走過來把車門打開,我不明白那人要幹什麼。這時他摘下墨鏡拍拍我的肩膀:咱們走。 這個地方麥當勞可比不了啦,起碼高級一百倍。可是也難說,吃飯的時候老有人走過來看你吃了多少,還沒吃完就把你的盤子拿走了,換個空的,這能算高級嗎?但是實話實說,這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一頓飯。我吃了好多,其實我還能吃,可我說我飽了。這頓飯花了二百三十六塊!我估量我大約吃了二百塊。 吃完飯他開車送我回去,我問他怎麼知道我在哪兒的?他呵呵一笑:我本事大了,想知道什麼就能知道,你小心點兒呵。他說話老像開玩笑。 車停在商店門口,我要下車了,他讓我等等。我眼睜睜看著他從屁兜裡摸出錢包,從裡抽出兩張一百元的,「啪」地一聲拍在我的大腿上:好好幹,小子,嘿,聽見沒有!我光顧看那二百塊錢了。 我站在馬路邊看他發動汽車,他抬起一隻手衝我晃了兩晃,我也招招手。車子像條魚那樣輕輕地游開了,可它又停住,一個腦袋從車窗裡探出來:嗨,過來! 你知道我叫什麼嗎?我答不上來。我的傻樣兒讓他覺得很可樂:記住,你爸叫張峻嶺,記得住嗎? 他確實愛開玩笑。 姐妹們圍住我問這問那,蔡小妹的大眼睛更是直勾勾地對準我,像要咬我,可我卻顧不上她了。對所有的問題我都亂答一氣,我爸是做買賣的,有車,有公司,有大樓,什麼都有。 他有家嗎?蔡小妹專愛問這種討厭的問題。我忽然覺得她很是討厭。 他沒說我不知道,我就說:沒有。大姐們有些懷疑,小妹卻替我解釋:怎麼不可能,有錢就非得有家呀,誰說的,不結婚還自由呢。這麼一來我又喜歡她了。一下午她老往我身邊湊,可不知為什麼我並不像以前那麼高興,我也不知道出了什麼問題。也許問題出在她的眼睛上,以前我沒覺得她的眼睛那麼大那麼靈活那麼……,我並不是說她的眼睛不好看,我到底是什麼意思把自己也弄糊塗了。她好像有所覺察,和我說話的時候漸漸不專心了,一邊說一邊考慮著千百件心事兒。我覺得有點彆扭,可也沒什麼辦法。 晚上我正悶頭兒吃飯,我媽問:見著你爸了?一句話差點把我噎死。 沒想到她卻咯咯笑了:緊張什麼呀,是我找的他。沒想到吧! 我應該想到,可實在沒想到。 她得意地摸了摸我的腦袋瓜兒,我衝她笑笑:我爸……,兩個字一出口我的臉就紅了,一時間恨不得有個地縫能鑽進去。我媽嚴肅地望著我,望了一會兒:沒錯,是你爸,說吧。 我沒別的選擇,只能問了,他是幹什麼的?我沒瞎說,他確實做買賣開公司,是總經理。她還鄭重地告訴我他有家,有個女兒,家在深圳,不過常回北京辦事。不知為什麼聽了我媽的話我心裡有點兒憋悶,什麼也沒說。關燈躺在床上我忽然很想念龍生,如果他在我就能和他說說了,說什麼都成,只要我倆在一起就能互相安慰。黑暗中我想暗自和他對話,試了試,不成,鬧了半天我總是在和我自己說話,我可不習慣像個瘋子似的和自己嘮叨,乾脆一閉眼,睡覺。 有那麼個成語叫做「心想事成」,我聽說過,可從沒想過是什麼意思,這回我可懂了,龍生來了! 在電話裡聽見他的聲音我還以為是做夢呢。不是,他就在北京。我樂得嘿兒嘿兒笑,姐妹們都問:天上掉餡餅了?不,掉巨無霸了! 龍生放暑假了,他和奶奶一起來的,住在前門外一家旅店。我給我媽打電話告訴她龍生來了,奶奶也來了,我晚上不回家了。她吭哧了一會兒,說行,沒說別的。 奶奶看見我哭了,攥著我的手,弄得我渾身冒汗。我覺得應該說句什麼話,就說:抽煙吧。我這可不是瞎說,我奶奶她是抽煙的,我在路上給她買了包好煙。她接過我買的煙,左看右看,我一轉身,出奇不意撲向龍生,左右開弓,砰、砰、砰,打得他連連倒退。立刻他就反撲了,用勁一揉,把我推得摔在床上,又躥上來壓住我。我倆在床上滾來滾去,龍生的勁比以前大了,費了我吃奶的力氣才算佔了上風,掐住他的脖子使他動彈不得,最終求饒。 奶奶看著我倆又流開了眼淚,我就又讓她抽煙。她想起來了,問我煙盒上是什麼字,我告訴她是英文,馬波羅。她還要知道是什麼意思,我說就是「牛仔」的意思。 牛什麼? 牛仔。放牛的。 哦,牛郎織女啊!給我點上。 我和龍生笑翻了。 我們沒有任何原因,就是高興。走到哪兒都樂,打來打去。我真後悔把存的錢買了運動鞋,不然我們就能玩得更痛快了。坐翻滾過山車的時候龍生死抓著我的手腕子,指甲掐進肉裡,我衝著他的耳朵大叫:睜眼!睜眼哪!他就跟死了似的。下來以後他蹲到地上用手摀住臉,我拚命掰開他的手,讓他看我手腕上的血印子。他沒有反應,嘴角向裡癟進去,像個小老頭兒,很是可憐。 小老頭兒一進麥當勞就返老還童了。他最喜歡的是奶昔,說以後掙錢了他要到這來一氣喝十杯。我說他喝不下,他說能。我說他要能一口氣喝十杯奶昔我請客。 真的?你有那麼多錢?他認真地看著我,看樣子他真是愛喝奶昔。 小意思。花光了跟我爸要。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說話。龍生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也許並沒別的意思,可能覺得我挺了不起,但是我們就此作罷,不提奶昔了。 晚上我倆擠在旅館床上,翻過來掉過去怎麼躺床都不夠大,乾脆坐起來。他問:你爸啥樣?我就告訴他了,說的都是實話。他半天沒出聲,不知道琢磨什麼呢。我忍不住問:想什麼哪傻蛋?他的聲音很輕,像說悄悄話似的:他有家了那就不一樣了。 我不懂什麼叫不一樣,他說你這都不懂? 對了,我就是不懂,你少跟我廢話! 黑暗中龍生的眼睛像兩個小亮點兒,我是為你好,他說。我知道他是為我好,他越是為我好我越不高興。這時我發現我的心對龍生也不能全敞開。這個發現讓我很是難受。 龍生忽然冒出一句:劉學芬大肚子了。 我吃了一驚。她和你爸結婚了,他告訴我。 我一下沒反應過來,等反應過來了就說,什麼他媽我爸,你說誰哪!一時間我無名火起:我告訴你,王繼良和我爸比是狗屎一泡!還有……,我總算咬住牙沒說出他的爸爸也一樣狗屎。 龍生不說話了,躺了下去。你幹嗎,困啦?我不滿地問。 聽,他說。我聽了龍生的話仔細聽奶奶的呼嚕,一聲長一聲短一聲緊一聲慢,來啦!龍生說。話音剛落,奶奶的呼聲衝向最高最大的音量,戛然而止。龍生飛快地數起數來:12345678…… 等他數到33,氣都快斷了,奶奶的下半個呼嚕終於打了出來。我倆喉很亂笑。 我和龍生腳對腳躺下,過了一會兒我忍不住用腳去摸他的臉,他不讓我摸,說太臭。我非要摸不可,他就撓我的腳心,我伸手抓他的腳,他使勁一踹,把我踹到床底下。 我一星期都沒去上班,天天出去玩,把錢全花光了。我奶奶高興地說我真乖。聽她這麼說我心裡很得意。她知道我爸是當經理的,不時拍拍我的腦殼:不賴呀,高兒,發啦。從那天晚上以後,說到我爸龍生都不表示意見。我當然不至於逼他,可我也沒放過他,臨走的時候我拍著他的肩膀說:以後缺錢說話,別客氣!他只是笑笑,他這小子要是倔起來也挺難辦的。我想他是有點嫉妒我,我能理解。 和奶奶離別時我假充好漢,說:祝您早點兒抱孫子。 奶奶「噗」地啐了一口:誰知道哪兒揣上的。我一點沒明白她的意思,也不好問。送走了火車,腦子裡忽然一亮:對呀,王繼良不是有病嘛! 龍生走了。我呢,被炒了。 你去跟人承認錯誤,寫個檢討行不行?我媽勸我。我說不行,晚了。 小時候讓你睡個午覺難死你,她責怪地說。她以為我真是因為中午瞇了會兒讓老闆看見了。 小時候誰一睜眼就蹬兩小時車上班哪!她想想也對,不再追究了。 我天天睡到中午才起,吃點東西又接著睡,睡了差不多一個星期,睡得我渾身難受。實在不能再睡了,就上街亂逛。我完全沒有目標,溜躂到哪兒算哪兒。中午一般不吃飯攢到晚飯一頓吃。我媽問我為什麼不吃飯,我說沒錢,龍生來的時候花了。她給了我十塊錢。這真是害了我了,十塊錢夠幹什麼的?羊肉串是我愛吃的東西,但是炸雞腿看著也不錯,我把手插在口袋裡攥著那十塊錢,一直走到王府井南口。麥當勞門前人進人出,很熱鬧。那些人都顯得乾淨漂亮,透著有款。 巨無霸根本名不符實,眨眼間就進肚了,我覺得胃口大開,趕緊站起來,離開這香氣撲鼻的鬼地方。出來以後我就感覺後悔,我應該選擇羊肉串的,那能吃多少串呀!還有很多選擇,一時間我忽然非常想見到我的爸爸,雖然我從來還沒叫過他爸爸。緊接著我又恨我自己沒出息,我懷著矛盾的心情來到我媽工作的書店,她正在和同事聊天兒,她問我有什麼事?我說你再給我找個工作得了。她愣了一下,樂了,你當我是大老闆哪! 每天等我媽一下班我倆就往勞務市場跑,轉悠來轉悠去,不少飯店在招人。你為什麼願意參加服務行業?突然碰上這麼個問題我一下想不出說什麼,只好說實話:飯店條件好,也不太累。問的人都笑了,我知道他們沒想到還有說話這麼不帶拐彎兒的。 第二回我就拐彎兒了,可拐不好,也沒成功。我媽說在飯店工作大概得找長得精神點兒的,我知道她是想安慰我,結果適得其反。我真生她氣了。什麼叫精神?她懂嗎!看看身邊的人我覺得我長得就不錯了,起碼五官沒毛病。我去理了個發,儘管不十分滿意總是那麼個意思,頭髮往前梳垂在眼睛上面,輕輕一甩就能甩到一邊去,但是白費勁,馬上它又落到眼前,要的就是這麼個勁兒。 這樣,一家台球廳雇了我。 我的工資是二百八,工作也不累,我很滿意。老闆比我大不了多少,可他有台球廳電子遊戲廳和歌廳,真牛逼。台球廳裡鋪著地毯,有人邊玩邊抽煙,我們就得端著煙灰缸跟著,這需要手急眼快,我還行。碼球開始我不行,半個月練下來我覺得算有一手了。我喜歡聽球與球碰擊的聲音,清脆悅耳,我也喜歡照亮台球案子的燈光,好像那塊綠色的台子就是一切的一切,球迅疾無聲地滾動,擊中目標或者輕輕錯過,這些和我沒有直接的關係,可是又有關係,有時甚至是生命攸關,好像冥冥之中是我在控制著一切。那些站在燈光外的人走來走去,他們看著都又年輕又有錢。 我媽說我變了,變白了,我說:是嗎? 我們的工作服是白襯衫外面一件西服背心,每次我對鏡梳妝感覺都不錯。我媽在一邊指著我的鼻子說:笑哇,想笑幹嗎不笑,傻瓜! 誰傻瓜,你才傻瓜哪! 她長腿一甩又想踢我,我靈活地閃開了,差點閃她一跟頭。現在她經常就這麼沒大沒小的。夠嗆。 那天我上班時接到一個電話,是我爸打來的。他約我在建國門1路車站見面。見面第一句話他就說:呵,小伙子挺精神嘛!我的嘴登時就咧得跟瓢似的。 那雙皮鞋是棕色的,前頭帶黑色的花紋,閃閃發亮。挺好,就是它了,我爸說。他掏出錢包,他的錢包老是那麼厚,抽出幾張根本沒感覺。他給了賣鞋的小姐三張一百的還加了些零錢。天哪,我太高興了!心裡明明知道笑得太厲害了不合適,可就是合適不了。怎麼樣,滿意嗎?他問我。我藉著點頭乾脆把腦袋扭向別處,不讓他看見我的表情。 爸,這是什麼牌子? 我毫無準備地聽到自己叫出這個字:爸,簡直嚇了一大跳。他像是也有點吃驚,伸手胡擼胡擼我的頭髮,結果他告訴我的牌子我根本沒聽見。等他不注意的時候我又把頭髮弄整齊了。 我媽看見鞋說:不錯,你樂了吧。我說那當然了!她笑笑:你呀……;我怎麼了?其實我心裡明白她想說什麼,她沒說出來就對了。 晚上關燈以後我躺了一會兒,叫了一聲:媽! 幹嗎? 我說沒什麼。 有一會兒屋子裡很安靜,讓人感到不安。 怎麼了?她又問。 我幹嗎還姓王? 那你想姓什麼? 我沒出聲,我覺得我的意思她應該明白了。 你爸說什麼了?我還是不出聲,就聽見一陣啼唆的響動,她坐起來了。 王高!王高,你聾啦! 幹嗎?我的聲音聽著氣乎乎的,事實上我也是生氣了。 你說幹嗎?我叫你呢,你為什麼不答應? 我知道她也生氣了,也知道她為什麼生氣。我們倆都有生氣的理由,可是憑什麼她的理由比我充分呢。她的聲音激動刺耳,她說我沒出息,一雙鞋就能收買我,真沒勁,早知道我是這樣的人她養我幹嗎!到最後她幾乎喊起來:他管過你什麼?十幾年了他在哪兒? 你問誰哪,我怎麼知道?我拚命讓自己顯得冷靜,聲音都有些發抖了。 放屁!她尖叫一聲,把我嚇了一大跳。燈突然亮了,我媽的臉在燈光裡氣得走了樣兒,灰乎乎亂糟糟的,她起身下床,一步走到我床前,她像要把我看得更清楚點。 王高,你可以改名字,我告訴你,我不在乎。我在乎嗎,你說! 我不說。我咬牙忍住沒說「你他媽當然在乎」就很不錯了。我知道我雖然恨她,可是並不想把她氣死。 我要是在乎我早就讓你姓高了,你說是不是?難道我願意你姓王! 她這話說得有理,可我還是不說話。 我不是要和誰計較,你心裡的感覺我也能明白,他現在混得不錯,我不行,可是你問問他你和他過行嗎?你問問去! 我胸口一陣發堵,閉上眼,我真的恨她,恨不得她立刻死在我眼前,她怎麼就不知道她有多可恨哪! 憎恨就像一塊石頭,哽在胸口,我除了把它咬碎吞下去還能怎麼樣!當然我可以爬起來、下床、走出門去,我真的都準備坐起來了,可我忽然覺得自己早已和所有的人都斷絕了關係,用不著再跑了。真的,我都不想活著了,還跑什麼跑哇。離家出走也是需要一種心情的,而我連動一下的心情都沒。 這麼一想硬塊很快就不那麼硬了,我一聲不響閉眼躺著。我媽沒有再說話,憑心而論她不是個囉嗦的女人,以前常有人說她心胸開闊性格樂觀,她確實沒什麼心眼兒,想得開。果然她關燈躺下了,又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她喘氣的聲音粗起來。我漸漸有了心情,開始想問題,可什麼都還沒想明白就聽見她重重地歎了口氣,原來我錯了,她根本沒睡著。我一下覺得火冒三丈,說不出的難受,生氣和難過混到一塊比什麼都要命,如果只是單純一種就好辦多了。小時候好就好在這兒,不是哭就是笑,童年真是一段無憂無慮的日子。 我醒來的時候我媽已經上班去了。床上一片朝陽。 那天我們正坐在亞運村的游泳館裡,我爸很認真地和我說要介紹我認識個人,我四下望望,誰呀? 她穿著粉綠兩色的游泳衣,鮮艷極了,襯托得她的皮膚白得讓人不能多看。她不胖不瘦,婷婷裊裊走到我面前站住,伸出一隻嫩手。 我真沒弄懂她是要和我握手,以前沒人這麼幹。嘿,怎麼傻啦!我爸推了我一把。這時她一屁股坐到我身邊,用胳膊摟住我的肩膀:兒子,他才傻呢,是吧? 這下我真傻了,誰是誰的兒子? 我爸告訴我她叫寇琴,這名字真夠逗的。我注意到了,她真會吹口琴。 我說的是她的嘴,實在奇妙,一和人說話就向四面八方扭動,簡直了不得。我老覺得她正準備著要吃我爸呢。 她老是叫我兒子,每叫一聲都讓我心裡一驚,後來我忍不住問:你多大了?她扭著嘴說你猜猜看。我不猜。她以為我沒明白她的意思,又說:你要猜對了有獎。 我受不住誘惑就說:二十。 她張嘴笑開了花,有紅有白:真的呀,我那麼年輕呀,我可太高興啦! 你別和孩子逗了。 誰說人家是孩子?她徵求意見似地望望我:多棒的小伙子啊!是不是?弄得我頭都抬不起來。 她還嫌不過癮,又把手放到我背上摩挲了兩下:我要有這麼個大兒子多好! 一時間我都覺得她是在罵人了。可她確實沒想罵我,她只是扭動著嘴想吃我爸。我爸什麼話也沒說,可我卻有種感覺,他也想吃她。至於怎麼吃法,我不便明說。 游泳池裡只有我們三個人,「口琴」坐在池邊用腳向我們撩水,我連忙把頭鑽進水中。等我冒出來就見我爸拉住她的一隻腳,她拚命亂踹,他倆玩得高興極了。 我一臉傻笑看著他們玩。我倒並不是想裝傻,只是憑本能覺得這樣兩方面都舒服。我爸放開她向我游過來,一邊劃拉一邊大喘氣:以後、我不在、你有什麼事、可以找、找你寇、寇大姐。 胡說!口琴縱身一跳,跳到水裡追我爸,我爸拚命逃跑,一邊朝我喊:叫她大姐!叫哇,兒子…… 大姐,口琴大姐!我叫道。口琴立刻衝我來了,她不知道我是打水仗的老手,被我打得嗷嗷直叫,那一會兒我確實玩得挺開心的。 分手時她先走一步。我爸站在我面前,頭髮濕漉漉的,看上去非常年輕。他把手放在我肩膀上捏了捏:好,兒子,有空咱們再玩兒。 他叫我兒子我還是很高興。當我轉身要走他忽然又叫住我:嘿,兒子,別和你媽說呵。 我能嗎,真是的。聽我這麼說他笑了:行,去吧! 我把這事和威哥說了,威哥的名字叫郭威。他衝我擠擠眼:好哇,什麼時候給這姐們兒打個電話,約她出來玩玩,怎麼樣? 我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就說她比咱們大多了。他哈哈一笑:那更好啦,越大越有經驗,懂嘛小子?當時我真沒大理解他的意思,不過我一個勁猛點頭。我不想讓威哥以為我是傻逼。我極力掩飾,同時意識到還得加勁兒學習。 威哥在學校上初三,他很狂,大夥兒都叫他威哥。許多比他大的人也這麼叫。他和我們老闆是哥們兒。開始他不認識我,有一回他和學校裡的兩個同學玩球,旁邊台子上的人不知說了什麼,他衝上去揪住一個人的衣領。那撥人不少,眼看臺球廳就要大亂,我大聲喊:別毀東西,威哥,求你了……,當時我真的很擔心,上去想拉他們,結果被推得摔了一跤。威哥低頭掃了我一眼:嘿,聽著!我郭威不給哥們兒惹麻煩,走,外面去。 第二天威哥一來就拉我上廁所看他的雞巴。那東西腫得老大老大,紅得發紫,我的心一緊,威哥跟沒事似的。那撥人再沒在台球廳露面。 從那以後我就服威哥了,他對朋友特仗義大方,經常拉我一起出去吃飯。我口袋裡沒錢說不去,他說我真沒勁,我就舒舒服服地去了。威哥有個哥們兒偷了一箱手榴彈被警察追捕,逃到澳門去了,那傢伙父母都死了只有一個妹妹,威哥幫他養著,據說那女孩長得像香港的張敏。有無威哥突然問我能不能讓她到我家住一夜,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那一天我絞盡腦汁想出各種方案,最後決定說她是我爸女兒的同學,從深圳來。到晚上威哥又說有地方了,不去我家了。我鬆了口氣,又覺著很遺憾。 放寒假威哥要去青島,他爺爺是海軍的大官。他知道我姥爺也是大官兒,他說他很理解我,因為他的爺爺也是個老混蛋。我隱隱覺出他對我不錯這是個原因。這回他準備帶他的一個同學坐飛機去,如果我想去也帶我,機票錢他出。我真難以想像人坐在飛機上,而飛機真的飛上天空。說老實話我連真飛機都沒見過。 別人告訴我威哥的舅舅特有錢,威哥用他的錢就和從自己口袋裡掏錢那麼容易。要是被發現怎麼辦?早發現了,威哥說:我不跟我媽廢話,就問她一句,我是拿我舅的錢好還是到外面拿別人的錢? 誰的錢也不該拿。她媽說出這種裝孫子的話意思誰還不明白嘛。 有關威哥的事我從不和我媽說。現在我們很少見面,因為我每天回家很晚,她也樂得輕鬆,省做飯了。她壓根兒也不是干家務的人,大大咧咧,能湊合就湊合。有時我乾脆住在台球廳,我媽問我為什麼不回家住,我也不多廢話,就說廁所大噁心。這其實是實話,胡同裡的廁所離著八百里地一聞一個準兒。 我的同事小賁兒問:怎麼了王高?出什麼事啦!你說話呀,你哭啦? 滾,滾一邊去!我哽咽著,他沒聽明白,還一個勁問:怎麼啦,幹嗎哭哇……,我想大罵,可要是一張嘴非哭出來不可。台球廳裡像個黑洞,簡直要憋悶死我啦! 哪兒去你?老闆一會兒就來!我理也不理地衝出門去。 街上的人都得了歪脖子病,都衝我這邊扭頭,我不怪他們,因為我知道自己的樣子確實新鮮,嘴咧得奇形怪狀,渾身止不住亂哆嗦,實在招人看。可我管不了那麼多了,龍生要死了,他得了骨癌,我奶奶來信說的。我淚流滿面,內心卻毫無知覺,一股勁地走哇走哇,漸漸地我看見了一個女的在我前面扭屁股,左右左右左,還有一男一女站在路邊互相啃來啃去,一個外地傻帽兒推著三輪車,扯著嗓子喊五塊錢三斤啦!這個時候我已經不哭了,臉乾巴巴的,眼睛有點酸,我四下張望,覺得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這個世界本來就很陌生,誰也不認識誰。 龍生忽然在人群裡探了一下頭,我想多看他兩眼,他卻躲到人群裡去了。 當我能夠想問題的時候我首先想到錢。道理很簡單,龍生要做手術,要花很多錢。和錢關係最直接的就是我爸,張峻嶺。可我不知道在哪能找到他。 我有「口琴」的電話。我撥了她的號碼,沒人接,我握著話筒像抓著一根救命草,嘿,通沒通呀?理發館的臭娘們兒懶洋洋地問。我真想把電話扔她腦袋上。 我又來到街上,有一會兒我想到我媽,但立刻把她排除了,她是窮人,沒錢。大街上人來人往,我他媽的越看他們越有氣,一個個賊眉鼠眼,還樂呵呵的,真該來顆原子彈,炸得他們一個不剩,滿天的腸子肚子屎星子,滿地骨碌骨碌亂滾人腦殼,眼珠子當彈球兒,叭叭四射,想出這番情景,我心裡算是鬆快了點兒。 後來我口乾舌燥坐在馬路牙子上,一直坐到路燈忽然亮了。我心中一震,搖搖晃晃站起來想過馬路,發現世上除了人還有更讓人恨的傢伙,車。你要過馬路就得從這些鐵殼兒之間找出一條縫兒,它們雖然不能咬人,可人一靠近它就叫喚,和狗一個德行。一輛汽車□轆離我的腳差著半寸就壓過去了,可它還呲牙咧嘴,露出半拉黑窟窿,從裡面發出一個女人的聲音:嗨,你找死啊! 我操你姥姥!不,不對,我操的就是你! 借我錢的人叫小豁子,在他臉上我看不出哪兒豁了,可他有種神氣,我倒看出來了。數錢的時候他的嘴唇越繃越緊,牙一點點兒呲出來,從牙縫兒裡嘶嘶直冒氣,一百元一張,他數了三十張。利息是百分之三十六,一個月還清。 現在台球廳的人都知道我有個爸是大老闆,深圳有公司,經常回來看我。 你幹嗎不去深圳?小賁兒問我。 去,當然去,他說了,再來就帶我去。 威哥從青島回來了,他笑著拍拍我的肩膀:夠有膽兒的,敢借豁子的錢。他收起笑容,我忽然發現他臉上的神氣很眼熟,再細看,他的牙也有點呲出來了。 什麼事急成這樣兒?是不是你讓誰肚子裡揣上了?一幫子人哄哄大笑。我也笑了。 笑他媽什麼笑!大夥兒立刻不笑了。嘿,王高,把妞兒帶來讓我瞧瞧,值不值三千,你小子忒傻,別讓人蒙了。 我不知道我該說什麼。本來我可以解釋,但我不想提起龍生,就是不想。 有人伸手摸摸我的後腦勺,我沒動。我知道出問題了,可還弄不清出了什麼問題,只能緊張地等著。「啪」的一響,我腦袋上挨了一巴掌,我回過頭,假裝當他是開玩笑,別鬧! 那人笑咪咪盯住我,小子,誰跟你鬧啦。威哥,還帶不帶他玩? 說,你借錢幹嗎用了。說啊!後腦勺上又是一下,比剛才狠。你說不說?! 我的嘴唇這時候變成石頭做的了,身體也開始變,很快也成了石頭,這個過程我自己都能感覺出來。他們也感覺到了,就一起撲上來。我摔倒在地,心裡數著數兒,可他們拳腳齊上,我就數不過來了。 過了一會兒我覺得四下裡安靜了,我動了動,抬起手遮住刺眼的陽光,他們的身影在太陽下像一堵高牆。一隻大皮鞋踩在我肩膀上,是威哥。 怎麼樣,好不好玩兒?問你就得說話!他猛地踹了我一腳,不知哪來的一股狠勁兒,我抄起那隻腳就地一滾,只聽「咚」地一聲,威哥重重地摔倒在地。我雙手撐地,想爬起來,這時千萬隻腳把我端進地面以下。 後來我曝躺在陽光下,像只蟲子縮成一個蛋,渾身只有一種火辣辣的感覺,嘴裡還有股難聞的血腥味兒,我微微欠起身,「噗」地啐了一口。從兩條極細的小縫之間看見一些影子,模模糊糊。 龍生做了手術,他活了。他給我寫了封信。這封信現在在威哥手上。 挨打以後我一直沒回家,我媽來電話找過我,小賁兒跟她說老闆讓我學技術去了。學什麼技術?她挺高興地問。小賁兒說不上來,因為我忘了教他。 一個禮拜以後我才回家。天早就黑了,我媽不在,我一個人躺在行軍床上,後牆上有個開得很高的小窗戶,路燈能從那兒照進來一點兒,在昏暗的光線中我看著屋裡簡陋的傢具,聞著一股股潮濕發霉的氣味,漸漸感到奇怪得要命,我為什麼躺在這個地方?我是幹什麼的? 臉上有只小蟲兒在爬,我摸了摸,不是,手指頭上有點潮乎乎。我媽怎麼還不回來?她一夜都沒影兒,一定是回姥爺家了。 開門的正是姥爺,他一看我就愣住了,好像他在夢裡見過我,一下子弄不清是不是睡醒了。他的模樣也和我記的不一樣。我記得他沒頭髮,是個禿子,看來記錯了,他是個半禿兒,臉紅通通的,紅得像有病似的。 我媽在嗎? 他半天不出聲,死盯著我看,我渾身難受。 我找我媽。 她出差去了,怎麼,你不知道嗎? 他的話充滿懷疑,我聽出來了,不是懷疑我,而是懷疑我媽。去他的吧!我轉身要走,等等,你站住。 我還真站住了。進來進來,我有話和你說,來,進來呀! 我猶豫了一下,向門口邁了一步,他立刻後退一步,我又走一步,他又退一步,像是怕我打他,就這樣我邁過了門檻兒,等他在我身後「卡嗒」把門鎖一擰,我忽然覺得掉進了陷阱,但是我到底不是黃鼠狼,我是人,他也不過是人,用不著怕他。 我走進客廳,他讓我坐在長沙發上,我偏坐小沙發,他媽的一屁股就坐到了一個深坑裡,掙扎了好半天才站起來。 讓你坐那兒,他責怪地說,這個沙發壞了。我只得照他的話坐了。他自己拉過一把鮮紅的人造革椅子,坐下來。 怎麼樣啊?他的口氣就像他是個大老闆,也許更像個校長。 挺好。我不想多說。 是嗎,他笑瞇瞇望著我,一個勁兒從鼻子眼兒裡出氣,聽說你本事不小哇。 什麼?我裝不懂,我也確實沒摸透他的心思,反正是不懷好意。 說說吧,你的工作怎麼樣? 可以。我突然決定對他的所有問題都用兩個字回答。 可以是什麼意思呢?你能解釋解釋嗎?他像是要我回答,可不等我開口就接著說,這麼小年紀就不上學,在台球廳那種地方鬼混,還可以,可以什麼? 對這種問題我一字不答。 我問你,你們家是不是連鏡子都沒有阿?啊?!我忽然有點犯傻,說:有呵。 他不理我,站起來「咚咚咚」走出去馬上又轉回來,手裡拿了面鏡子,把鏡子一下檸到我鼻子尖兒上:你瞧瞧,看看自己的樣子,好好看看! 我的左眼還有點發青,頭髮好多天沒洗了,肯定談不上什麼髮型。我用手攏攏頭髮,手指頭感覺阻力不小。 沒用,你就是抹一頭香水也沒用。他把鏡子收到身後,你今年多大了? 這話聽著太夠意思了。我是我媽生的,我媽是他生的,不是生,就那個意思吧。 十七。是兩個字。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長氣,肚子都鼓起來了,十七,肚子再慢慢癟下去,還不算太晚。 什麼事兒晚不晚呢?我不由很想知道。 王高,你受你那個爸的影響這麼多年,不過你到底不是他,還不是一個壞人,還可以教育。問題是……,他卡殼了,猛然想起什麼,你媽她是個二百五,居然允許你不上學,你想過沒有,你這樣下去前途何在?你應該問問你媽,一個母親對自己的孩子是要負責任的…… 我猛地站起來。 幹嗎你要? 玩兒去! 什麼?玩去?現在?!!他渾濁的眼珠子瞪得溜圓。 我看出來他沒理解我的話,想解釋一下,是別他媽裝孫子了的意思。但是一來他太傻,我覺著犯不上,二來這麼一解釋就不是兩個字能完的,乾脆不說了。 外面陽光明媚,天氣好極了。我把那個滿嘴放狗屁的老傢伙痛快淋漓地大罵了一通,才消了氣。 書店的人告訴我,我媽上南京去了,還交給我一封信,其實是張紙條兒,上面寫著兩行字:我出差了,找不著你。這回我要坐飛機,所以要告訴你,萬一出了什麼問題,我的存折在姥姥家。你知道就行了,不會出問題的。 在胡同裡郭威和他的人把我堵住。 你小子為什麼不告訴我實話?啊! 我不說話。因為我覺得他並不在乎我說什麼,只在乎他說話我是不是立刻答應。可他抬起手,手上是龍生的信。 給,他把信還給我,我接過信,仔細疊好放進口袋裡,忽然他向我伸出右手,我以為又要開始了,脖子一縮。走,哥們兒,他一把摟住我的肩膀。 我們去了一個挺像樣的地方吃飯,還喝了酒。威哥掏出一張紙放到桌上,我認出來了,那是我寫的借據。他說他替我把事兒了了,說完把借據撕成兩半,又撕成四半……,白花花的碎紙片兒四下亂飛,我胸口裡一股熱乎乎的東西往上湧,根本壓不住,我乾脆不壓它了,胳膊肘往桌上一架,埋頭嗚嗚哭起來。 夜裡我一個人在小屋裡睡得像塊石頭。 我爸回來了。不,是我媽先回來的。我問她飛機坐得怎麼樣?她說很好,很安全,和在地上一樣。接著就問我出了什麼事,姥爺和她說我鼻青臉腫。我說是讓人打的,她瞪起眼睛,看上去有些害怕,我說沒事兒,警察到台球廳抓人,我幫忙抓來著。 我媽向我伸出右手,摸了我的臉一下,勇敢是好的,她說,可你還小,以後還是讓警察叔叔自己執行任務,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我喘了口氣說要是我死了,她就是烈士家屬了。她說去你的,你要是弄個半死不活呢?我怎麼養你?你想想。 這我倒真沒想過,應該記著點兒,缺胳膊少腿兒那還不如死了好。我把我的看法和她一說她很贊同,說要是有一天她中了風癱了瘓或是癡了呆了變了植物人,千萬要把她安樂死,我說沒問題,她看出我確實聽進她的話了很高興。她給我買了一件毛衣,老熱的天買什麼不成。她說就因為熱才便宜,非讓我穿給她看看。我穿了,扎得夠嗆,她嘻嘻笑著說,挺精神,你還真有點兒像你爸爸,你知道嗎!我媽挺傻的,這是她的優點,什麼事兒過去就完了,可我卻覺得她有點兒可憐。 我媽往床上一躺,伸了伸胳膊腿兒,啊,還是家裡好。這小屋還挺好的,你說呢? 我沒話可說,就哼了一聲。 等你大了,離開我,我也想自己住,你說呢? 那隨你便。 當然也可以和他們住,那樣能省點兒錢,可是太不自由。 你也知道自由好啊! 我當然知道了。她盤腿坐起來,一隻手托住下巴頦愣了會兒神,要能有個好工作就好辦了! 媽!我嗓於眼兒一熱,叫了她一聲。 怎麼?她微微歪著頭看著我。想說的話憋在心裡說不出來了,我想說不用擔心,我能掙錢,可就是說不出口。不說也罷。 和張峻嶺說話要多長個心眼兒,他可不是好胡弄的人。過得怎麼樣呵,小子。他和威哥一樣愛叫人小於。我笑笑:還行。怎麼個還行,說說。就是還行。 他像是不滿意,完了,你怎麼不會說話呀,一點沒繼承我的口才。那得怪我媽,不能怪我呀,我說。他笑了,沒人怪你,心裡有準兒就行。我看你心裡挺有準兒,是不是? 什麼叫心裡有準兒? 他想了一下:知道該防著誰。 我又沒錢,防什麼呀! 對,咱誰也用不著防,咱才沒那麼多心眼兒呢。「口琴」插進來說,一邊用眼神瞟著我爸。 我爸哈哈笑起來,這可真叫賊喊捉賊呀! 誰是賊?你說,誰是!口琴急火火地大叫。我爸笑得更開心了:誰喊誰就是,王高你看誰喊呢。 討厭,口琴說著伸手要打我爸,讓他一把攥住了手腕子。她用力掙脫掙不開,嘴八面扭動,看得我直愣神兒。我爸一鬆手她站起來就走,上廁所去了。剩下我和我爸倆,我爸看了我一眼,我覺得有點不對勁兒,就低頭看腳上的鞋,那天我還真穿的是他給我買的那一雙。結果他並沒理我。掏出煙點上了。 吃完飯我們去了口琴家,吃飯的時候她一直說:讓兒子去看看,認認門兒。她家不像家,像飯店,沙發像條船,一坐就像掉進軟棉花堆裡,眼睛就有點睜不開了。 等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沙發上,屋子裡沒點兒人聲,安靜極了。我扒著靠背坐起來,四下看看,看見衣架上還掛著我爸的衣服,可人不見了。 說不清從哪兒傳來一種聲音,我仔細聽又沒了。臥室的門關著,我輕輕走過去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聽,我聽見自己的心臟咚咚咚跳得特別歡。 聲音從門裡邊發出來,類似男女聲二重唱,可哼的是小曲兒,哼著哼著「哎喲」一聲,猛然停住,接著又哼,又在不該停的地方猛停,調兒越變越厲害。我像被施了魔法,聽得一陣陣難受,可動彈不得,越聽小肚子越不對勁,發熱發脹發酥,想撒尿。 說話就憋不住,要尿褲子了,可我還是像個太空人似的,用極慢的速度轉身,乍著兩隻手,腳跟兒著地,一步步地倒騰,倒騰到了廁所門口。 廁所的門挨著單元門,衣服架就在門旁邊,這時發生了一件事兒,使我忘記了憋尿,這事兒是「叭嗒」一聲響,地上掉了個錢包。 錢包很厚,鼓鼓囊囊,露出一疊百元大票。我沒法想像它怎麼就掉到我眼前了?!這是天意。 臥室裡還在呼哧帶喘地唱二重唱,逼迫我作出了決定。我彎身撿起錢包,拿了三張,然後把它放回衣袋,過了一秒鐘我伸手又把它掏出來,又拿出一張。好了好了,我對自己說,成了。我連尿也沒撒,回到沙發上躺下,閉上眼,腦子裡哄哄響,什麼也聽不見了。 到底是親爹,不一樣就是不一樣,真給呀!威哥他們都笑嘻嘻地望著我。 我說:那是,不給成嗎!我的聲音聽上去那麼假,可他們一點沒覺察。我倒是也想過告訴威哥這錢是怎麼來的,但終於沒說出口。奇怪極了,我幹得出來,可說不出來,無論如何我也不明白這是什麼原因。去他媽的吧,乾杯! 我從來不知道我還挺能喝,這一手把他們給震了。「小過年」裡熱氣騰騰,大夥兒都脫了衣服,談論著前途問題。 聽著,我要開飯店就是二十層,一層一個國家,招全世界的小姐來侍候著。 傻樣兒,地球上有多少國家你丫知道嗎? 操你媽一百多個。 多多少,說准數兒。 媽了逼愛多少多少,反正到我這兒的都是大國,美國日本意大利…… 聽著,我把意大利球星都買過來,我當老闆,賽一場就賺它百八十萬。 傻逼了吧,百八十萬?還不夠巴喬給小蜜買件衣服呢! 嘿,聽著聽著,我把拉斯維加斯買了,狂不狂! 說誰哪,哪國的? 我操土、土、土、土、上,拉斯維加斯,沒聽說過? 聽說過呀,不就是什麼什麼斯嗎! 撕你丫的嘴! 威哥隔著桌子打了老馬一個小嘴巴,打得他哎喲一聲溜桌子底下去了。我笑得差點噴了。接著我發現每個人都在笑,臉上油光光發亮,笑哇笑,笑得臉發酸,直膩歪,也止不住。一個越鼓越大的笑像巨浪一樣噴射而出,噴到他們所有人的臉上。 房頂的燈光直刺進眼睛裡,我用手摀住臉,把燈關了!嘿,關燈!沒人理我。 過了一會兒我聽見門響,我媽進屋了,手還提著褲子,是上廁所去了。 呵,醒啦。她說,怎麼樣,好點兒沒有? 我腦子像一鍋漿糊,懶得說話。她走到床前,小床被壓得吱呀呀響,她坐下了,手放到我腦門上,涼涼的挺舒服。我睜眼看著她,覺得她很面熟,雖然我心裡明白她是我媽,可還是覺得很生疏。 你醉得跟死人似的,怎麼搞的? 我不出聲。 送你回來的人都是誰呀?王高,王高! 她以為我故意不理她,根本沒想到我的舌頭粘在上牙膛上沒法兒說話。 你別裝了好不好,睜開眼,聽見沒有? 嗓子眼裡毛扎扎的,心裡難受得要命,她總算看出我想喝水,給我倒了杯熱水,這樣我的舌頭才算能活動了。 但是我又有了別的需要,掙扎著想起來。 她說我不是你媽嘛,就在屋裡尿吧。 可我需要拉屎。 我媽架著我,我的胳膊掛著她的脖子,由她把我送到男廁所門口。我進去蹲下,正在疼痛難耐的時候就聽她在街上大叫:王高,完沒完?完沒完王高? 我大吼一聲,走你的! 後來不知道過了幾輩子,我搖搖晃晃走出廁所,胡同裡黑漆漆的,一個人影猛地斜刺裡冒出來,嚇得我酒都醒了。原來我媽她沒走,等著攙我回家呢。 你現在盡和什麼人來往?我怎麼一個也不認識。晦,我跟你說話哪!她扶著我弄得我也很費勁。 我告訴她那些人是我特磁的哥們兒,特好,我還告訴她龍生做了手術,得救了。我給他寄了錢,錢是我哥們兒給的。她一直攥著我的一隻手,這時鬆開了:你借了多少錢? 我說不多。 是多少? 你別管了,反正不用還。 為什麼,借錢怎麼能不還哪? 就是不用。你不懂。 這時我們已經回到家裡,她站在門口,手拉著燈繩,若有所思。那,他們的錢是哪兒來的? 我一機靈,警惕起來,媽的,怪我一時受了感動把她當成自己人了。 他們的錢是不是…… 你這人真沒勁,我說。 如果是正道來的,為什麼不用還? 你瞎說什麼哪! 那你告訴我,你有錢還他們嗎? 有。 在哪兒?拿給我看看。 反正不會用你的錢。 那不行,你得給我說清楚。 說個屁!我豁出去了。王高,你,你混蛋!你今天要不說明白我就…… 她兩步衝到我面前,我猛地躥上床,雙手攥拳,咬牙切齒,頂天立地,這副樣子把她嚇愣了。結果她什麼也沒幹,只是仰著臉傻乎乎凶巴巴地瞪著我,我們倆終於沒有動起手。要真是動起來後果不堪設想,雖然我居高臨下,未必就能得勝,但她久不鍛煉了,所以也難說。 關鍵是這個架怎麼想怎麼沒法兒打,於是我們同時放棄了。 我就要睡著了,也許已經睡著了,一個聲音在叫我,王高,王高你睡了嗎?我用鼻子哼了哼。你聽我一句話,絕對不能隨便花別人的錢,你想想王繼良……,我慢慢沉入水中,水下那麼寂靜,王繼良也不來打擾我了。 口琴的家在一個新建的小區,所有的樓長得都一模一樣,所有開電梯的女的都用懷疑的眼光看我,看得我直吹口哨。 12O6,我記得這個號碼,但是每座高樓裡都有一個12O6,我敲了五次門,心想如果再不是我就不坐電梯了,直接從窗子跳下去。老天有眼,開門的是她。 她沒想到是我,一臉吃驚,手把著門,不想放強盜進屋。然而我不是強盜,她只能笑臉相迎。可那一會兒她臉上的表情讓我忘不了,很彆扭。 我爸在睡覺,她在看電視,她讓我一塊兒看電視等我爸睡醒。 她指指茶几上的一個盒子,裡面閃閃發光都是糖。我挑了一塊金紙的,她說銀色兒的好吃,我聽了她的,確實不錯。 你也來一塊? 她說她怕胖。她穿了一件只到大腿根兒的裙子,肩膀上兩根細帶子掛著,四肢苗條雪白,得,來一塊吧。 她的嘴嚼了起來,讓人覺得糖甜美無比,無法想像,引得我連吃六塊,湊了個吉利數兒。 咳,你長得像誰你知道嗎?她瞟著電視,輕幽幽地問。 像我爸。 不像你媽? 像我爸。 你媽長什麼樣? 她收回目光,平靜地注視我。她那點小心眼兒我一眼就看出來了,可我用一貫的策略。 我媽,我媽嘛,不好說。 怎麼呢? 我媽她,說難看吧也不難看。 那就是好看? 也不能說有多好看,年輕的時候可能還行。 現在老了? 不,她臉上倒不顯老。 身上呢? 身上?我嚥了口唾沫,哪兒? 我是說胖嗎? 不,不胖。 瘦? 也不算瘦。 我們倆就這麼磨牙,她想聽的我偏不說,可又不讓她覺出來。有一會兒我覺得她挺可憐的,費這麼大勁打聽我媽長什麼樣兒,她要是見過我媽就絕不會有這份興趣。我媽這個人根本不能用好看難看衡量,她的問題是像個男的。 沒想到心裡這麼一想嘴裡就冒出來了。 口琴咯咯笑了,你爸就這麼說,說你媽人不錯,就是有點兒像男的。 我心裡「咯登」一下子,他們倆在一起議論我媽使我很不痛快。但是我的心情在這個地方還是藏著點兒的好。 嗨,兒子,兒子! 叫我哪。 我告訴你,你比你那個妹妹強多啦。 我妹……,我嘴張著,眼瞪著,口琴看著我笑得前仰後合,我突然明白她說的是誰了,可不是,我是有個妹。 我妹她怎麼啦?她不笑了,那孩子可不像你這麼懂事兒,那麼大點兒就跟凶婆子似的,真的,不騙你。 對你凶? 她敢!她嘴一撇。那對誰? 你爸呀,讓她訓得一愣一愣的,我真看不上,哪有那麼慣孩子的,長大了還有他活路嗎? 她來這兒啦? 沒,在電話裡邊。她那個媽就更不是個人了,整個兒一奴隸,連奴隸都不如,要是我早造反啦! 反誰呀? 誰欺負我我就反誰。哼。 這會兒我和她倒是挺一致,滿肚子不服,直生悶氣。過了一會兒口琴歎了口氣,也就是你爸他對我好,是真好。 她直愣愣看著我,弄得我不敢再看她,只好看電視。她伸出一隻手放在我肩頭上,捏捏我,真的,兒子,等有一天你懂什麼是愛情了,你就理解我和你爸的事兒了。 我現在就理解,誰說我不理解,我太理解了,我就是不能忍受她一會兒一個兒子地叫我。我控制不住心裡的厭惡想瞪她一眼,結果大吃一驚,她眼裡亮晶晶的,有顆淚珠兒馬上就要滾下來。我愣住了,她哭什麼呀?誰招她惹她了!非常奇怪的是我心口忽然有點兒熱乎乎的,像是受了什麼感動。 我爸睡醒了,我們已經看了一會兒電視劇。口琴回過臉,用愛不夠的那種聲音問:睡醒啦,睡得好不好? 我爸看見我還挺高興,你怎麼來啦? 想你了唄!口琴替我說。 那天我們沒出去吃飯,口琴說一家人在家吃多好,於是我們一起去了賽特商場,買了三個電火鍋,一人一個,還買了好多盒各種的肉。口琴用一隻胳膊挽著我另一隻手拉著我爸,笑得清脆得要命,我都覺著不好意思了。可她確實開心,誰也沒法兒怪她。 吃完火鍋都快九點了,我爸打開錄像機,放上一盤武打片,是我最喜歡看的那種。然而坐在我爸和他的情人之間看就是另一回事兒了。一晚上我心情很快活,這會兒開始變化,他們是一男一女,把我夾在中間,通過我進行著某種交流活動,他倆會氣功,使的是暗勁,弄得我身體跟過電似的。 又不能立刻起來,忍受到了一定的時候才站起來說我要撒尿。其實我真是白受罪,他倆誰也沒問我一句。 我走進廁所,關上門,解開褲子。尿有是有,可是撒不出來。那玩藝兒改變了方向,朝前直立著。我想想點辦法解決它的方向問題,用手壓住它,反而更難受了。隨它吧,看它要幹什麼。 半天它就那麼直挺挺地呆著,我猶豫不決,不知道該怎麼處理。猶豫來猶豫去,我的尿算是出來了,那傢伙也慢慢低下腦袋。 我繫好褲子,走出廁所,客廳裡除了電視沒有別的光亮,電視裡打得天翻地覆,整個屋子在劇烈搖晃。我站在廁所門口,看見我爸和口琴都不見了,剩下他的衣服搭在沙發背上。 黑衣人從牆頭一躍而起,直衝樹梢,擦著樹梢飛過去;拿寶劍的女子追著他飛,飛得比他更利索……,我走到沙發前坐下,屁股壓著了我爸的衣服,門突然開了,兒子,你看你的吧,困了就睡。 月黑風高,夜深人靜,黑衣人從天而降,一霎時飛沙走石,天昏地暗,黑衣人就是我,我從高空急墜,哈地砸到地上,猛然驚醒,發現自己真的躺在地上。我迷迷糊糊撐起上身,驚愕地看見我爸光著腳丫兒站在面前。 混蛋,你幹什麼了!他聲音不大,但是極凶。 我幹什麼了? 「啪」地一聲,茶几上玻璃杯亂跳,水珠兒濺到我眼睛裡,我揉揉眼睛,看見幾張百元大票兒擺在茶几上。 這是什麼? 我先站起來,然後說錢呀。 誰的錢? 我不知道。你再說一遍!他向我一步逼近,我碰到沙發上,差點揮個大跟頭。 站好了。我說站好!他一巴掌搶過來,打得我眼冒金星。 我還沒明白他要幹嗎,手腕兒已經被他按在茶几上,只見一道亮光一閃,是把刀! 我剁了你!你信不信!你個下三爛,你哆嗦什麼! 那把刀剁人有困難,是削水果的。可我確實是哆嗦了。 小子,想幹這行我給你找師傅,三八蛋說話不算話!今天我告訴你,當年,一提大吉普沒人不知道,全北京有名兒,不是別人就是我。八把菜刀架我脖子上我連眼都不帶眨的,就你,瞧你那雛樣兒。 他厭惡地鬆開我,直起身子後退了兩步,他身上穿了件條子睡衣,露著胸脯,很像電影裡黑社會老大。他慢慢把刀子折起來,扔到沙發上,順手抄起一張一百元票子,抖了抖:這錢是誰的? 我說了實話。 他把手圈在耳朵後面,好像他是個大聾子:你說什麼,我聽不見。 你的! 好,我的,這是我的錢,對吧。你看著!他面帶微笑,把錢又抖了兩抖,那是張新票,發出好聽的嘩嘩聲。他兩手捏住錢,手指輕輕一交錯,錢被撕成兩半,然後又重複了同樣的動作……,他一共撕了五張,就是說他把茶几上的錢都撕了,把所有的碎片小心地放進煙灰缸裡。 看見了吧,這錢是你從我這兒拿的,現在我把它撕了,我覺得挺好,撕了比給你用了好。 他坐到沙發上,拿起煙盒,從裡面抽出一支煙點上,抽了兩口,翻起眼睛看看我,眼珠子像兩個玻璃球。 我問你,你喝過冰棍嗎? 我聽不懂他的話,就愣愣地看著他不出聲。 是啊,是沒人聽說過喝冰棍兒的,可我就喝過,喝了整整一夏天,喝得直汆稀!你懂嗎? 我立刻被他的故事吸引住了,忘了他剛剛怎麼折磨我的,為什麼?我問。 哈,他乾笑一聲,不為別的,就因為我是賣冰棍兒的。夏天賣不完,到晚上就化成水兒了,一家子都跟著我喝。我弟天天站門口等我,我趕緊往家跑,有兩天他沒喝上,天太熱,得有四十多度,冰棍一根兒沒剩。全家都高興。那種日子叫什麼你知道嗎?就叫一無所有! 他眼睛發紅,聲音洪亮,從裡面出來我就是窮光蛋一個,沒人靠,就靠自己!操的,這會兒的孩子懂個屁,當錢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他媽的,混蛋! 他大吼一聲,我渾身一震,忽然我想對他說我也是靠自己,剛要張嘴腦瓜兒裡「轟」地一響,老天爺,我來這兒不就是為了偷他錢嗎,這是真的,我已經這麼干了。我還有什麼說的。 他抬起頭,向門口包斜了一眼,我跟著轉過頭去,口琴斜靠在臥室門上,雙臂交叉在胸前,目光低垂。 屋裡煙霧迷漫,我爸他把抽了一半的煙村進煙灰缸,猛地立起,睡覺! 我又在樓群裡迷了路,這鬼地方是新建的,連路燈都沒有,四下昏黑一片。我想像剛剛發生了核大戰,外星人來了,只有我一個人還活著,心裡漸漸快活起來。走著走著一樓的一個窗子突然亮了,嚇我一跳。雜種操的,還有別的人,那我就沒什麼可得意的了。 轉到大街上,路燈下的街道亮亮堂堂,一個人影也沒有,我忽然想起小時候,半夜一個人往化肥廠走,去找我媽的情景。那會兒我又孤獨又害怕,現在我倒不怎麼怕了,可還是孤獨。想想還是小時候好,一進車間,機器轟轟響,我媽扔給我一件大衣,我往一堆口袋上一倒就睡了,睡得要多香有多香。現在讓我上哪兒找化肥廠去呢?我覺得有點兒累了,可腳底下一前一後緊倒騰,我懶得管。 街上開始熱鬧起來,像變戲法似地冒出許多人,有的騎車有的跑步有的炸油餅。我口袋裡還有錢,就買了倆油餅,剛吃兩口就覺得噁心。我抓著油餅不撒手,走了半天,想把它吃下去,不然怪可惜了的,可後來還是扔到垃圾桶裡了。我總不能抓著油餅繞北京城轉圈吧。 街上的汽車越來越多,我忽然想到其中有一輛是我爸,他開著賣冰棍賣出來的紅色汽車,想想真挺慘的。又一想這事不公平,我賣汽水怎麼就連一個車□轆也賣不出來呢。可惜呀,我沒早生幾年,和他一起賣冰棍。但那是不可能的,因為他是爸我是兒子。他媽的要是我是他爸多好。猛然間我想到一個問題,他是我爸嗎?腦子轟隆一聲,天地大放光明,對呀,這問題提得好哇!這麼重大關鍵的問題我以前怎麼就不帶琢磨的哪。這件事絕對經不住琢磨,一琢磨他根本就可能不是我爸,誰能證明他是我爸呢?就憑我媽一句話靠得住嗎?誰知道他和我媽是什麼關係?再說他是幹什麼的,有身份證嗎?我本應提高警惕,可一時糊塗就給收買了。 立刻我又想,這小子收買我想要幹什麼?他說他要給我找師傅教我一門手藝,可那些話更像是氣話,不像真的。他一直對我不壞,確實不壞。也許他是我爸,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想到這兒我心裡亂得要命,彆扭極了。一個人老弄不清自己的爸是不是爸,這確實是個問題。我身上都急出汗了。 千百萬人走上大街,每個人都急急慌慌,只有我在慢悠悠閒逛,想問題。一個追公共汽車的婦女撞了我一下,一個腳下拌蒜的老頭兒把豆漿濺了我一身,一個騎車的中學生軋了我的腳,我發現我的問題變得無關緊要了,簡直不能算個問題,這年頭誰在乎誰是誰呀!我要不是瘋了才怪哪,要不就累糊塗了,我他媽的實在太累啦,只想倒在地上就睡,就怕帶紅箍的不讓你睡安生,所以只得堅持走到家,走到那張行軍床前,一秒鐘的功夫就死過去了。 歌廳裡光線很暗,我和威哥坐在角落裡。台上有個女孩在唱歌,說她是女孩其實有點兒裝孫子,她准有二十好幾了,唱的是「烏溜溜的眼睛」。她頭上戴了頂帶簷兒的帽子,卡著眉毛,配合著歌詞兒東一眼西一眼滿場亂掃,臉上還長了些疙疙瘩瘩的東西……,不過說她幹嗎,威哥約我來玩兒是為了安慰我。他聽我講了遇到挫折的事情,說:我要在就好了,打得丫找不著北信不信!什麼雞巴玩藝兒,玩兒蛋去吧! 聽他這麼說我一點不生氣,只覺得很痛快,可見張峻嶺是我爸的可能性極小,但是我沒把這個想法和威哥說。這是我自己的問題。 我爸一個操性,你是沒見過,見了更噁心。還他媽的處長,畜生! 我笑起來,心裡有點懷疑威哥也有同樣的問題,那個處長是不是他爸他也弄不清,所以經常臭罵幾句來檢驗一下,檢驗的結果他暫時還是他爸。 我爸就一點兒好,老他媽急著開會去,我就抽他臨要出門的時候跟他提錢的事兒,他沒時間廢話就給我了。我要拿也不拿他的,他的還不就是我的。 這時那個烏溜溜的眼睛唱完了,有人給她鼓掌,威哥也鼓了兩下。接著又一個像條蛇似地扭著就上來了。威哥嘿嘿一樂,嗨,夠騷的,你要不要? 這兒小了點兒吧。 沒錯兒,三圍差點兒勁,也就鬧個湊合吧。 那我就別要了。 你不要我要,操,老子不挑食。 我們倆你一句我一句,這種玩法真不錯,把這些女的一個個玩兒個夠,一分錢不花。 後來威哥也上去唱了,他唱的是:別問我是誰。他微微晃動身體,閉著眼睛,就像睡著了。 從沒想過愛著誰 為誰而憔悴 從沒想過對不對 為什麼很疲憊 匆匆忙忙孤孤單單 從來沒有人來陪 真讓我心碎 我的心一抽一抽,有點疼。突然,威哥的聲音變得冷冰冰直通通,像大石塊砸到頭上,又像地震,從腳底下震得你直發抖。 別問我是誰 請和我面對 看看我的眼角流下的眼淚 我和你並沒有不同 只是我的心更容易破碎。 這是我這輩子聽到過的最好的歌,它唱的就是我,唱出了我的心聲,我感動得鼻涕眼淚嘩嘩直流,趕緊四下□望,看看自己是不是被別人注意上了。我的心忽悠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兒,天哪,那是誰呀! 沒錯兒,是口琴!千真萬確就是她。 那張嘴我絕不會認錯,它微微扭動著和另一張嘴湊近,兩張嘴馬上就要親了,這時我的心跳都停了,那個她要親和要親她的是個男的,可不是我爸。 我興奮得幾乎要發瘋,威哥一回來就發現了,出什麼事啦? 我把我的重大發現告訴他,聲音激動得止不住發抖。 威哥也興奮起來,甚至比我還興奮,兩隻眼睛閃閃發光盯住口琴,手指不停地叭叭叭打著榧子。那兩個人在昏暗中親來親去,黏成一團,這種親法在我的小腹和褲襠處產生了效果,弄得我很不好受。我總算拚命扭回頭來,威哥眼神發直,嘴半張半閉一副呆傻狀,我臉一陣發熱,心裡的彆扭勁就別提了,恨不能站起來一走了之。 操他媽的,威哥終於目光陰沉地向後一靠,聲音充滿仇恨。這他媽騷貨,找操哪!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命令我過去,和口琴打招呼。 我聽了他的話就笑了。 笑他媽什麼,當我說著玩哪,起來! 威哥的話有時難分真假,我坐著沒動,有點為難。 傻逼!過去,去呀! 過去幹嗎?我問。 你丫真傻呀!他扭過臉,氣得連看都不願意看我了。其實我一點不傻,我已經琢磨出他的意思了。 我深吸一口氣,站起來。坐了半天皮帶都鬆了,我先緊緊皮帶,邁出一步,發現鞋帶也鬆了,又蹲下繫鞋帶,黑燈瞎火摸了半天,威哥踢了我一腳,我這才直起身子。剛走出兩步腿就絆在別人的椅子腿兒上,險些來個狗吃屎。我磕磕絆絆,說了八百六十個對不起,總算走到他們面前。那個比我爸年輕得多的男的抬眼瞟瞟我,口琴也跟著他扭過頭來,她嘴張得老大,像吸了一口毒氣。 我以為她會暈倒,可是她卻叫了我一聲:王高,是你呀!她那麼興高采烈,把那男的嚇了一跳。他不由打量口琴、看她是不是犯了什麼病,口琴感覺到了,生氣地說:看什麼,躲開。 那小子莫名其妙看了我兩眼,聽話地站起來離開了桌子。 我扭頭想看看他上哪兒去,口琴卻拉我坐下,一個勁問我喝什麼? 我說我有的喝,在那邊。她順著我示意的方向看了兩眼,威哥也正往這邊兒看呢,那副樣子一點都不好看。那孩子和你一塊的?她扭回頭,假裝鎮靜。 對。 來玩兒? 又十。 有一會兒她沒話說了,就清清嗓子。你爸走了你知道嗎?她很靈活,馬上又接上話茬兒。 我不吭聲,不說話有時候是絕招。果然她有點發慌,討好地說,上回那事兒我說你爸了,幹嗎呀自己的兒子,不就幾百塊錢嗎,至於嗎!他那人就那樣兒,火一上來誰都不賃,沒事兒,過一段就好了,我再跟他說說。 說什麼? 你說說什麼,你說。她真心實意望著我,等我說話。我心說玩蛋去。 她輕幽幽歎口氣,王高,這事也不能全怪你爸,你幹嗎那麼幹哪,用得著嗎?你要缺錢和誰說不成,那麼於不是惹你爸傷心嘛,是不是?他就你這麼一個兒子。說著說著她眼裡淚汪汪起來,我差點兒吐了。她這套是從哪兒學的?就是給我一百萬塊我也學不會。 真的,王高,你要用錢幹嗎不和我說,我能不給你嗎?她親熱地對我看著。 那是,你敢不給。 她吃了一驚,我自己也吃一驚,沒想到我來得挺快挺順溜。 嘿,你這孩子怎麼說話哪?她有點兒發急了。 對了,我就這麼說話,我說錯什麼了? 她一時語塞。威哥他一直盯著這邊,我衝他微微點點頭,讓他心裡有數。 那孩子是幹嗎的?口琴忽然問。我告訴她是開歌廳的。就他?她哼了一聲,根本不信。可威哥讓她心裡不踏實是真的。 她故意不再理我了,轉過頭去看臺上唱歌的人。我卻盯著她看,死盯不放。我覺得我的目光就能要她的命,我真有這種感覺。才一會兒功夫我就差不多掌握了威哥那種本事了。 果然她受不住了,向我轉過臉來,你幹嗎老看著我? 你好看哪。 瞎說八道什麼,她的嘴像條毛蟲蠕動著笑了:看著你挺老實一個孩子。 我特老實。 是嗎,她挑著一隻眉毛問。我肯定地點點頭,強烈地感到一股無賴勁兒。 你聽我說,王高,口琴正面對著我,看著我的眼睛,你還不瞭解你爸,真的,他的情況不會都告訴你,他、他也不是就我一個,他…… 呸!我恨你們,滾你們的蛋吧!我終於說出這句憋了許久的話。 她盯著我繼續看了一會兒,低下頭又抬起來:好吧王高,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咱們還算是朋友,怎麼樣? 我咬緊牙關,仇恨使我都忘了為什麼來的了。可她沒忘。 她伸出一隻手拿起她放在椅子上的皮包,從裡面摸出一個精緻的錢夾子,「叭嗒」打開,看了看,數出五張一百元票子。 我不由自主移開目光,威哥在昏暗中像隻野獸,衝我呲了呲牙。 給,她把錢放到桌上,拿著吧,算我替你爸給的。 一時間狂風驟起天昏地暗,我一把抓起這些錢把它們撕得粉粉碎,揚到口琴臉上,碎片滿歌廳飛舞,口琴、還有威哥、還有整個歌廳的人都目瞪口呆,而我哈哈大笑,轉身揚長而去。 這一連串的鏡頭在我腦子裡飛速地閃了一千二百遍,然後我鬆開攥得緊緊的拳頭,抬眼望望四周,沒人注意這兒發生了什麼,除了威哥。我匆匆伸出手,一把斂起那些票子,把它們揉成一團,塞進褲袋裡。口琴耐心地等著我,臉色平和。 我站起身的時候她說:再見。 你媽了逼!我說。 操她姥姥的,丫認栽了!威哥的聲音歡快得直打戰,她就給咱哥們兒吐血吧,要敢不吐,就揭丫的! 我們走在大街上,邊走邊嗷嗷亂唱。已經是深夜了,我倆乾脆走到馬路中間,威哥跳起舞來,我也跟著他跳,遠處車燈閃過,照在我們身上,沒人敢碰我們。我從來沒有這麼痛快過,像狼一樣扯著嗓子狂吼。 我媽的臉湊得很近,一說話一股熱乎氣兒,你別起來,躺著休息,多喝水,這有一滿壺,千萬記著喝,記著吃藥,記得吧?我記得,什麼都明白,我病了,發燒,躺了好幾天啦。還有一件事兒我一下子想不起來,別急,讓我慢慢兒想想。 天下雪了,河水結了冰,我在河面上滑冰玩兒,當然還有龍生。我們倆有一個冰爬犁,我推他他推我,滑得像飛那麼快。龍生的臉蛋凍成兩個紅疙瘩,我一把揪下他頭上的狗皮帽子,他的腦袋瓜熱氣騰騰像個蒸籠,我把帽子往遠處一扔,「嗖」地一聲坐著冰爬犁就滑走了。 河面上空無一人,四下裡靜悄悄的,只見一條條冰沫子像蛇似地在灰乎乎地冰面上游動。起風了。龍生!龍——生——!我大聲喊他,可他躲起來了。 後來我問他躲哪兒去了,他笑咪咪不說話。 我轉過身不理他,他湊過來小聲說:放心吧,你讓我辦的事我都辦好了。這一下我想起來啦,我們倆說好了要出門旅行,讓他爸和火車站的老江頭說說,讓我們不買票就上車。只要你病一好咱就走,龍生笑模笑樣地望著我。 大地一片雪白,真乾淨啊。 太陽慢慢地接近地平線,紅艷艷金燦燦,亮堂極了。龍生,看哪!看見了嗎?我看著哪,咱們快走吧。 天快黑了,只聽見腳步聲咯吱咯吱咯吱響,龍生死了,他死了。 現在我開始懷疑死是什麼意思,這個問題我以前也想過,那是在我爺死的時候。大夥兒說這人死了,他就是死了嗎? 死到底是怎麼回事兒?我翻來覆去地琢磨,最後總算想明白了,死就是再也見不著了的意思。當我想明白了這點,我就嚎叫起來,張著大嘴流著口水,完完全全像個大傻子。而且奇怪的是我能看見自己的模樣,看得一清二楚。我看著自己哭得跟傻子似的,我也不管,只覺得哭得好,該哭,你就哭吧你這個混蛋王八蛋,哭死你才好哪!我一邊哭一邊罵自己,總覺得下一口氣就會憋死,結果偏偏又喘上來了。 後來我清醒過來,發現自己抱著個潮乎乎的枕頭,耳朵裡有只哨子一股勁地尖叫,鑽得我腦仁兒疼。疼得受不了了,我就吃下一顆藥,是顆白藥片。吹哨的人停住了,威哥把他趕走了,他自己唱起歌兒來。 從沒想過愛著誰 為誰而憔悴 從沒想過對不對 為什麼很疲憊 匆匆忙忙孤孤單單 從來沒有人來陪 真讓我心碎 我跟著他唱起來,一邊唱一邊流眼淚一邊咬牙,哦,別問我是誰,別問我是誰,我也不管你們丫的都是誰,我他媽的根本不在乎。這輩子我就認識一個龍生,龍生沒死,他死不了,有一天我死了,他就也死了,只要我不死,他就也活著。別問我是誰,問了也白問。 小賁兒說威哥進去了。他慌裡慌張,結結巴巴。 出什麼事兒了?我問。他光搖頭不說話。 老闆今天沒來,台球廳裡玩的人不多,我想我應該去打聽打聽消息,也許一會兒就會有人來報信兒。可我已經等不了了,就讓小賁兒照看著點兒,我準備到威哥學校找人去。 走之前我先上了趟廁所,在廁所牆上我又看見那句話:大雞已操你逼!每回我看見這幾個字都有一種奇怪的忙亂感,今天我卻樂了,寫這句話的人肯定悠閒自在,心裡美滋滋的,叫人羨慕。 我嘩嘩尿了一大泡,這時我也不那麼慌了,不管出什麼事兒了,我們有的是哥們兒,總有轍。我腦子轉得飛快,已經想好了先找誰再找誰,一邊繫著褲子走出廁所。 一個人躥到眼前,又是小賁兒,我立刻感到事情不妙。他說有人找你。 找我?誰? 不認識。 我繞過小賁兒走進台球廳,一眼看見我爸站在那兒,他也看見我了。我們倆互相看著,真像不認識似的。說實話他那張臉我一眼就認得出來,可他到底是什麼人我真的不知道。 他一步步朝我走近,面無表情,很嚇人。我一時衝動轉身想跑,但忍住了。他一直走到我面前,盯著我的臉,好像要往上啐東西,可沒啐。跟我走,出去。 我們坐在街邊的一家小飯館裡。他皺著眉掃了掃骯髒的桌子,老闆,來……,你吃幾兩? 我說了個數兒。 對,六兩餃子。不,不要別的。 我一個一個地把六兩餃子都吃進肚子裡。他坐在我對面抽煙,不時地瞟我兩眼,我不說話,他也不說話。 盤子光了,我放下筷子。 吃飽了? 飽了。 那好,我就有兩句話,說完了就完。他說著把一個信封推過來,這是給你的,一千塊錢,你愛怎麼花怎麼花。從此以後你就別再找我了,你再找我也沒用,我也不認識你。我沒你這麼個兒子,你聽明白了嗎? 我也沒你這個爸。我衝口而出。 成。咱們就說定了。 他站起身,我坐著沒動。 把錢收好了。也許有一天咱們還能遇上,誰也說不準。再見。 威哥從裡面傳出話,讓我收拾口琴。事情原來是這樣,他去找她要錢,她不給,還罵了他,威哥讓她等著瞧,口琴就告訴我爸了,我爸找了警察把威哥給拘了。如果我不給威哥報仇,不滅了口琴,他就滅了我,不信我就等著。 我當然信,我幹嗎不信呢。世上什麼事兒都會發生,連龍生都死啦! 你覺得有些人就該死,可他們活得比誰都好,這個世界從來不朝人希望的那樣兒變,你希望什麼它准往反著走。今天它說這人是你爸,你就信了,明天它准反悔。它倒不是光和我作對,對誰都一樣。拿我媽來說吧,她現在誰的老婆也不是,不用希望誰怎麼樣,可她還有我這個讓她躲不過去的兒子。她希望我好,我偏偏就好不了,等哪天我進去了,要不就讓威哥殺了,她就會發現我發現的道理:不要希望。或者反著想。有人管這叫自我欺騙,我覺得自己騙自己總比受別人騙強。可大夥兒都不樂意,寧願受人騙,也不捨得騙自己。這就叫賤,活該倒霉。 以前我不怎麼注意我媽,吃了張峻嶺那頓餃子我不由注意她了,發現她的臉上皺紋多了好些,想想她真可憐,馬上就要發現自己的希望全落空了。 我媽和口琴,她們倆都是女的,女的和女的真太不一樣了。我媽那麼傻,一點不覺得自己是女的,口琴渾身上下每個細胞都讓人覺得是母的。我要滅了她!讓張峻嶺抱著死屍樂去吧。 下雪了,雪片落在眼球上,冰涼冰涼,很舒服。我站在大街上,東張西望,心裡下著決心,今天,要不然就明天,反正越快越好,來它個一了百了。可我腦子裡有點亂,一時難以決斷,只有繼續往前走。 大雪紛紛揚揚那麼潔白,一落到地上就變得濕唧唧黑乎乎的,汽車不安地亂按喇叭,街道響成一片。我集中精力考慮方法問題,有好多種方法,刀子,繩子,放火,煤氣…… 有一回,威哥和幾個哥們兒攔住一個他們學校的,讓他掏錢,那傢伙又瘦又高,兩隻手插在兜裡,結結巴巴,一個勁說不是他的錢,是他媽的錢,說來說去老那麼兩句,嘴唇直哆嗦,臉比白紙還白。我當時也在場,心裡著急得要命,真想一槍斃了他得了。 現在我忘了那小子到底掏了多少錢,也許一分沒掏,放他走了。這樣的事也有過。我拚命想想起來,似乎他掏沒掏錢非常非常重要,弄到最後我也不知道自己希望什麼,是希望他沒掏還是掏了。 天慢慢黑了,雪還在下,下到地上也是白色的了。我好幾次差點摔跟頭,結果真摔了個大跟頭。我坐到地上,手抓了一把雪,心裡一陣激動,就坐在那兒捏呀捏呀,捏成了一個雪球。我本來想砸公共汽車,接著又想砸騎車的,後來又想砸商店,砸小汽車,可砸的東西太多啦,我一直猶豫不決,最後我的手失去了知覺。 我終於想出一樣好傢伙,槍。他媽的那傢伙往外一掏,整個一個黑社會!雖然我還算不上黑社會,可黑社會也是從白社會進去的呀。再有一條,不是人人都有地方弄到槍的,可我行。 我一激動,腦子轉得跟飛輪似的,直冒火花。頭一件事兒,把我媽的鑰匙拿到手,這很簡單,跟玩一樣,然後去自由市場那個攤兒,不,那地方我媽老去買菜,六里鋪百貨商場門口也有個配鑰匙的,不然上我們那邊更保險。配好了我媽的鑰匙就是姥爺的鑰匙,這可難多了,只能是晚上,等他睡著了。想到睡覺我忽然心頭一喜,我媽說她不自由,就因為姥姥姥爺一輩子當兵養的毛病,非得聽著起床號起床,聽著熄燈號睡覺,早五點半晚九點半。 他們不看電視嗎?她說看,就看新聞聯播。我說那更好,你看唄。 沒門兒,還不夠聽他們囉嗦的哪!乾脆睡覺。 睡不著怎麼辦? 愣睡唄。 我媽愣睡了一年多,我來了她才不愣睡,自由睡了。 那把槍就放在姥爺屋桌子的抽屜裡,是他從一個師長手裡搶的,上面刻了一行小字兒,紀念什麼什麼戰爭,109。我媽告訴我109是個團,姥爺的團,那把槍她說是勃朗寧。既然叫外國名兒一定錯不了。我的計劃是先配好鑰匙,等白天老頭兒老太太逛菜市場我穩穩當當就把槍拿到手了。 我順利地拿了我媽的鑰匙,配好以後給她往床上一扔,她就以為是她自己扔的,又收到包裡。我又順帶著問了問情況,她說現在姥姥也有點愣睡了。我假裝逗樂問要愣多長時間?她說愣到十點十一點吧,什麼時候等姥爺也愣睡了那就好玩了,說著她哏哏笑起來。看來得抓緊時間。 我媽一邊鋪床一邊哼哼,哼的是一首她小時候唱的歌,什麼小鳥在前面帶路,風兒吹著我們,我們像春天一樣…… 我心裡有點亂,媽,就你,還春天哪!她掃了我一眼,接著唱起鮮艷的紅領巾和美麗的衣裳;我越聽越不安,媽,問你個問題。 她不唱了,等著我。我要是不在了,你怎麼辦? 你要上哪兒? 哪兒也不去,說著玩。 那有什麼怎麼辦的,我這輩子就這樣了。 為什麼?我忽然不服氣起來,你可以再找個人,我說,男人有的是。 你怎麼知道?她上上下下打量我,王高,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我?可惜,沒人要我。 我媽愣愣地看著我,好像在琢磨我的話。那,那咱倆不是一樣了嘛,也沒人要我。她說這話時又自然又真誠,弄得我挺不好受。我要你。我衝口而出,說完就覺得是胡說八道。 我媽用手神神床單,抬起頭眼神亮閃閃的,王高,你要有點兒出息,將來讓他們看看,聽見嗎? 我點點頭。 懂嗎? 我又點點頭。 她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麼,可沒說,過了一會兒又哼起那支歌來,什麼小鳥哇,春天哇,花園兒哇…… 就在我準備採取夜間行動的時候,蔡小妹找我來了。她不是一個人來的,還帶了一個女孩兒。我一見那女孩兒就傻了,那不是龍生他妹嘛。 龍生他妹長得和他實在太像了,只是比他頭髮長,個兒矮點兒,是個女的。我不由瞪大眼睛盯著她,看得她直臉紅。 蔡小妹很懷疑地望望我,你們倆認識? 對,我認識她哥。 她沒哥。 她有,叫龍生。是不是? 龍生他妹有些奇怪地望著我,忽然笑了,一笑的模樣更讓我差點兒暈過去。我早就有這樣的發現,世上有些人,不分外國人中國人,也不分男女,會長得很像,你一眼看見一個人就猛然想,這人像誰,我怎麼見過呀!結果想來想去,想得要發瘋,最後總算想出來這個撿破爛的老頭子是你在電視裡看見的少林寺老和尚,廣告裡的那個金髮美女是化肥廠和我媽一車間的劉大辮子。可是我從來沒有見過長得和龍生這麼像的人。她笑起來兩眼瞇瞇的,圓乎乎的臉像個發麵團子,嘴唇有點厚,眉毛像月牙那麼彎著,有點像女的。不對,她本來就是女的。 小靜,我怎麼不知道你有哥,他瞎說哪吧! 沒。我有個表哥。 她這麼說倒真叫我想不到,可我立刻就接過話茬,你哥好嗎? 她微微愣了一下神兒,挺好的。 他現在幹什麼呢?我不甘心,又問。 原來幹什麼現在還幹什麼。她倒挺會說。 你什麼時候見著他的?他還那麼胖,跟口豬似的?我忍不住繼續挑釁。 這個叫小靜的再也憋不住吃吃笑了,蔡小妹掃了她一眼,她笑得彎下了腰。 好哇,你騙我哪!蔡小妹尖叫起來,伸手要打她,小靜就躲。兩個人圍著我繞了八百多圈,繞得我暈頭轉向,心裡樂滋滋的。 後來蔡小妹問我誰是龍生?我不想告訴她,可是看在龍生他妹的面上我說了,說完心裡就堵得慌。小靜和蔡小妹合租一間屋,她在一家美容院給人洗頭。我問她洗一個頭多少錢,她說要看什麼樣兒的頭了。我說要是我的哪?她撲味又樂了,她愛笑這點也像龍生。蔡小妹打斷我倆的談話,問我過得怎麼樣,她一直想來找我玩,可又怕我去深圳了。 去深圳幹嗎?我一下都沒明白,立刻又想起來了,對對,你找得太及時了,不然我就走了,我看著蔡小妹的表情,覺得效果不理想,馬上又加了一句:上香港去。 這下立馬見效。你要上哪兒?!香港?!! 對,香港。 去幹什麼? 玩呀。 她兩眼放光,羨慕地望著我,望得我都有點堅持不住了,趕快問她過得怎麼樣? 我問了許多問題,包括她們每天吃什麼,幾點上班幾點下班幾點睡覺,有沒有禮拜天,休息不休息,洗一個頭能有多少錢,累不累,打不打算回家?老闆對她好不好?問著問著突然發現蔡小妹不見了。 她拿著一塊烤白薯,遠遠地落在後面。 咱們過去吧,小靜說,一邊沖蔡小妹使勁揮手。可她老也看不見。 等等。我叫住小靜。 她扭頭等著我,面帶微笑,嗨,你要不說話我可走啦。 我一時衝動,想告訴她不是明天就是後天,我就要有把槍了,到時候……,當然我什麼也沒說。 我請她倆到飯館吃飯,要了一盤煮花生米一盤小惠拌豆腐一盤四川泡菜,我是算著口袋裡的錢要的,當然還要了兩瓶啤酒。不一會兒她們倆就吃得哆哆嗦嗦,我鼻子也吸溜吸溜的。蔡小妹好像又高興了,說香港有這有那,有條女人街,東西很便宜,我說去香港要買就買金子,因為假貨少。她立刻把右手舉到我眼前,你看我這個是真是假? 她帶著一個又大又粗跟頂針似的傢伙,不可能是真的。 我說了,她就看著小靜吃吃笑,小靜也笑,兩個人衝著我笑個沒完,笑得我都膩歪了。 告訴你吧,是真的。 扯。 瞧,他還不信,她撇撇嘴,你跟他說。 小靜告訴我這個戒指是蔡小妹她叔的,給她戴兩天玩玩,是真的。 給,好好看看,別到時候真假不分。 我把那個老大的頂針套到小拇指上,在陽光裡那傢伙黃澄澄的,說不出好看還是難看。這就是金子,金子就是這德行的。 你戴著吧,小妹大方地說,等走的時候再還我。 上哪兒?我問。 香港呀! 我差點讓一口啤酒噎死,玩了命地咳嗽,就差把心肝兒肺吐出來了。兩個女孩兒又拍又捶,一陣緊忙活。吃下牛肉拉麵身上暖和了,我們站在馬路邊又聊了半天,因為我不怎麼想走。可小靜說她得上班去了。 蔡小妹拿眼睛瞟著我,你呢?她似乎有所期待,可我突然沒了心情。 我說我也有點事兒,等從香港回來跟她聯繫。我一邊說目光卻從小靜臉上掃過,不由地擠了擠眼睛。 她笑著,很平和又很狡猾,我弄不清她是不是明白了我的意思,也許她是裝糊塗。她不是龍生,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誰。可我覺得有點喜歡她。 我假裝匆忙地轉身離去,走出一段路忍不住扭頭看了看,只見她倆親密地挽著胳膊,邊走邊說邊樂。我心裡忽然彆扭得要命,倒不是在乎她們議論我什麼,而是覺得世道不公平。我想像著身邊有個伴兒的感覺,想像小靜挽著我的胳膊,想來想去不對勁兒,倒不如蔡小妹挽著我更合適。我可以逗她,騙她,想怎麼騙怎麼騙,只要她高興就成。和小靜能說什麼呢?說我爸是個三八蛋,這輩子我都不想再搭理他,我媽是個倒霉蛋,我一點法子也沒有,只有隨她去。這些話想想都難受,有什麼可說的呢。 我接觸的妞兒真是不多,喜歡的一個沒有。我覺得她們有一個算一個,都差不了多少,都犯一個毛病,喜歡受騙。你要是不騙騙她們她們就覺得你這人沒意思,不值一理。你要是和她們說實話那就傻逼了。說到這兒還是女的聰明,人家就懂得自我欺騙這一套,玩得還挺好。我也聽說過玩得不好的,可是沒親眼見過。也許我媽算一個,她根本不會玩。等有閒心的時候我也許故意當回傻逼試試,看看效果如何,現在可沒功夫。 有一會兒小靜的笑臉老在我眼前晃悠,弄得我心裡亂糟糟的。要是龍生真的有個妹妹就好了,那我就把她當成我的妹妹,一輩子養活她,對她好,什麼都給她,她想要什麼我都給她弄到手,一輩子什麼事兒也不幹,就幹這個,那樣兒該多好啊! 屋子裡真叫黑,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這可不是形容,我真把手舉起來了,可看不見它在哪。我覺得自己就像個瞎子,原來人要是瞎了還真不好辦,不敢動,就覺得一動准撞上東西。 屋裡真他媽暖和,有股說不出的干木頭味兒,我站著站著都有點兒犯困了。過了得有好幾千年,耳朵漸漸聽出嘀噠嘀噠的響聲,眼睛模模糊糊看見一塊灰乎乎的方框子。我琢磨了半天,總算琢磨出那是廚房裡的窗戶。 我記得姥爺的屋子在廚房右邊,要不就是左邊,好像還是右邊,就開始往右摸,腦子裡忽然想到一個問題,老頭兒把鑰匙放在什麼地方呢?我並沒有糊塗到連想都沒想過這問題,但是我得承認想得不太多,沒想明白。現在我越想越心急,伸出去的手猛然排到什麼東西上,一陣劇痛,眼冒金星,他姥姥的我的手腕子呀! 我渾身冒汗,眼淚都出來了。就在這時燈光大亮。姥爺穿了件背心兒,光著兩條腿,頭髮蓬亂,手裡死攥著一個玻璃瓶子,正要往我頭上砸哪! 我總算能大叫出聲了,哎呀媽呀!疼死我啦! 沒想到人的手腕子長得還真結實,居然沒有折。可是比折了疼一百倍,我呲牙咧嘴,眼淚橫流,別的什麼也顧不上了。 姥爺鎮定地拿來雲南白藥,別說,還真管事兒,我立刻就活過來了。他緩過神兒把衣服穿好,這會兒功夫足夠我想出對策。 我說我媽說明天要出差,可我發現她把鑰匙拉在家裡了,我來給她送鑰匙來了。這話應該說合情合理,沒什麼大毛病,可是天下就有這麼巧的事兒,我話音剛落,有人用鑰匙擰開了大門,走進來的不是別人就是我媽。 咦,你怎麼在這兒?她驚訝得直揉眼睛。 沒等我開口,老頭兒就說,你也太粗心了,鑰匙丟了都不知道。 什麼鑰匙? 咦,你是怎麼進來的?老頭兒糊塗了,不,應該說他明白過來。 用鑰匙開的哇。這不是嘛。 這麼一來配鑰匙的問題立刻暴露了。接著就是要我交代為什麼偷偷配鑰匙。 我沒有準備,靈機一動忽然衝著我媽去了,咱家跟冰窖似的,你倒是一冷就往這兒跑,我怎麼辦,想凍死我呀!你能來我怎麼就不能來。 這麼個理由誰也沒想到,連我自己也沒想到。可我說的句句是真話,絕沒半點兒假。加上這屋子裡這麼暖和,說的時候心裡真覺得有點委屈,連聲音都哆嗦了。 我以為你今天不回來了。 我就是回來你也不生火呀! 那誰知道你回來不回來,再說我不也凍著嗎! 怎麼,你們冬天不生火嗎? 對了,我媽懶得生。 你就那麼懶嗎? 他老不回家,回來也那麼晚,乾脆鑽被窩得了。 那你自己呢? 我,我能湊合。 怎麼湊合? 她老逛商場。 瞎說。 誰瞎說了,你告訴我的。 那你讓我一個人在屋裡干凍著,等著你呀! 我還盡干凍著哪! 我手凍著的時候比你多多啦! 開玩笑,豈有此理!你為什麼不生火! 生了,到晚上就滅了。 這叫什麼話?你們過的是什麼日子?!啊! 老頭兒把生火問題一下上了綱,我媽臉上有點掛不住了,說那是她的家,想生就生不想生就不生,沒礙別人的事。她的態度把她爸惹急了。 我問你,你是人還是豬? 什麼意思? 我就問你這句話,你回答我。 當然是人。我替我媽回答了。 我沒問你,問的是你媽。 是人。我媽大聲說。 誰呀?姥姥搭了句茬兒,睡眼惺忪地從裡屋走出來,迷迷糊糊看著我們,我們也看著她。 我媽「撲哧」笑了,我也想笑,可手腕子還很疼,沒笑出來。 姥爺看著我媽,臉色發白,你還笑,你有什麼可笑的?我都為你害臊! 我怎麼了? 你看看你們倆,半夜三更到處亂跑,簡直就是盲流嘛! 我媽伸手就來拉我,走,王高,咱們走。疼得我差點暈過去。她嚇壞了,問我是怎麼搞的,這下又轉回到配鑰匙的問題上。姥爺指出,大半夜,一不敲門,二黑著燈,三偷偷摸摸,這種行為像什麼人,他讓我自己說。 我當然不說。他替我說了:小偷! 他回的是他姥爺家。 哼,我不認他這個孫子。 你不認他也是,這是事實。 我還不認你哪!我激動得聲音發抖。 那你幹嗎上我這兒來,幹什麼來了?你說呀! 我想大吼一聲,我要拿槍崩了你!可是上下牙咬得太緊了,一下子都分不開。我媽又要拉著我走,老頭兒怒火萬丈,大喝道:站住,高紅軍! 我媽的臉一哆嗦。姥姥看看老頭兒又看看我媽,就是沒看我。別生這麼大氣,有什麼話好好說,好不好? 姥爺呼嘯呼味直喘氣,對,是該好好說說了。好多話我一直憋在心裡不願意說,當初我就堅決反對那個姓王的混蛋,第一眼看見他我就覺出他不正派。事實證明怎麼樣?我是對的。現在看來有其父必有其於,看看他的兒子,他們之間是有遺傳基因的,這是科學。 他說話時不斷嚼著我這個物證,一臉的得意洋洋。我又急又惱,我自己的事兒就夠麻煩的了,還要把王繼良也栽到我頭上,別操你媽了! 誰說我是姓王的兒子?他不是我爸!我爸姓張,叫張峻嶺! 一句話把他們鎮蒙了。我媽多少年隱瞞的事情,」讓我這句話全捅出來。 姥爺姥姥全傻了。這世界對他們太狠毒,居然讓我和我媽這樣的人和他們發生關係,真是天大的冤枉!他們倆結結巴巴問來問去,你看我我看你,姥爺想埋怨姥姥,是她生出我媽,姥姥還想埋怨他呢。最後總算弄明白誰埋怨誰都晚了,眼前的這兩個怪物是沒法子消滅的,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他們一下子洩了氣,姥姥哭了,姥爺板著臉,像是失去了知覺。屋子裡鴉雀無聲,靜得嚇人。 你為什麼早不說?他困難地看我媽一眼。 說有什麼用,已經發生的事兒了。我媽的手指在沙發扶手上劃來劃去。 那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 那他就不是那個姓王的兒子。 那他也是姓張的兒子,她冷笑了一聲,他總得是誰的兒子吧。 說得好,我都想給她拍巴掌了。屋裡又是半天沒人說話。姥姥擦擦眼睛,歎了口氣,你說說,你怎麼就這麼倒霉,找的兩個男的都這麼混蛋。 因為混蛋太多。 放屁!姥爺猛地抬起頭,兩隻眼睛紅通通的,問題出在你自己身上,是你太糊塗。他往前欠欠屁股,舉起一隻手放到太陽穴上,用指頭在那個地方戳來戳去,你自己好好想想,什麼叫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還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說的就是你這樣的人,還有一句話是,對了,一丘之貉,狼狽為奸,這都是什麼意思你知道不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就會和什麼樣的混蛋……,他他媽的又緩過勁兒來了。我可再也不想受了。 你們憑什麼說我爸混蛋,我爸是幹什麼的你們知道嗎? 他幹什麼?姥爺擰著脖子問。 他幹的事兒多啦,他是經理。 王高,說什麼說!我媽想阻止我,我才不聽她的哪。只聽姥爺從鼻子眼兒裡冒出兩股涼氣,經理?他扭過臉不準備理我了。 他是共產黨員!我忽然明白該怎麼說了。 老頭兒的腦袋立刻轉了回來,一臉的驚訝,是嗎?他是嗎? 當然是了。他還是先進工作者,勞動模範哪! 勞動,他勞什麼動? 他給咱國家掙了多少錢你猜得著嗎?我頓了一下,一億!媽的,我可能說得太邪乎了,他們大眼兒瞪小眼兒,死盯著我看,我連忙往下說。他還要讓我上大學,說學了知識能為國家多做貢獻。 我媽不由站起來。那你為什麼沒去呢?姥姥頂真地問。 我爸怕我走了,我媽傷心。他老跟我說要我孝順我媽,他還給過我錢讓我給我媽買東西,可我自己給花了,都沒敢告訴他。 我媽已經走得離我很近了,眼睛瞪得大大的望著我,可我不受干擾,照說不誤。 我爸對他父母特好,老帶我去看爺爺奶奶,他們住的房子都是他給買的,比這房子大多啦,特高級。 那他是有錢,姥姥說,咱們這就挺好,姥爺接了一句。 我爸掙了錢盡贊助別人,贊助學校什麼的。 我們也贊助過。殘疾人他有沒有贊助?有。貧困地區?有。革命老區?讓我想想,也有。我爸幹的好事兒多啦,都上電視了。他還是自學成材,好多國家都請他去,美國日本意大利,可他都拒絕了,說不去。 為什麼? 不為什麼,他愛國。要不人家怎麼選他當代表哪! 什麼代表,人民還是黨的? 都是,又是人民又是黨。 我還想往下編,因為我覺出他們聽得挺來勁兒,而且我想起來還有個地方叫政協,那兒的人不叫代表叫委員;這時我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怪嚇人的,連忙轉過臉,那是我媽。只見她的嘴哆嗦著,臉也開始拍,越抽越厲害,都不像個人樣兒了,嗓子眼兒裡一個勁咯咯地倒氣兒。 她這是怎麼啦!我納悶兒極了。我媽總算喘上一口氣,猛然爆發出極為響亮的嘎嘎嘎嘎的聲音,媽的,原來她這是笑哪! 她笑得前仰後合,笑得頭蹌地,兩腳亂蹦噠,她簡直就是瘋啦! 你、你、你、你,她笑得都哭了出來,用手指著我的鼻子,你、你、你、你、你太逗啦!笑、笑、笑、笑、笑死我啦! 我媽又哭又笑,渾身顫抖,鼻子眼睛嘴七扭八歪,都要從臉上飛出去了,這輩子我還沒見過這麼種笑法兒哪!她實在太痛苦啦。看著我媽那副沒法兒形容的模樣,我他媽也忍不住了,也笑開了。沒錯兒,這件事兒是可笑,實在能把人逗死!我正笑得起勁,我媽朝著我就衝過來,我趕緊一把拽住她,不然她準得撞到牆上。她撲到我懷裡,一個勁兒直哎喲,我也有點受不住了,覺得笑真不是什麼好玩兒的事兒。 結果我們光顧笑了,等覺出事情不對頭已經晚了。 姥爺臉色鐵青,手指頭直哆嗦,你們倆給我滾,滾出這個家,我再也不要看見你們。滾! 這個老頭兒簡直兇惡萬狀,刺激得我不由問道:你先滾一個,教教我。 王高,別,別這樣。 那你會滾?你滾一個給我看看。我對我媽說。 有什麼難的,不就是,就是滾嗎……,我媽的話還沒說完就又笑開了,我也跟著笑。我們母子二人瘋瘋傻傻,像兩個神經病,真夠現眼的,連我們自己都看得一清二楚,可就是沒轍,真要了我們的命了。 爸,爸你,你……你別生氣。我實在,沒,沒法兒……哎唷我的媽呀,快救救我王高…… 只聽「啪」的一聲脆響,玻璃杯摔在了地上,摔得粉碎,這一手靈極了,我們猛地止住笑,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四秒鐘五秒……,我媽的嘴開始噗噗往外吹氣,姥爺的眼珠子瞪得要掉出來,說不出話,抓起一個杯子朝我媽扔過來。我媽一閃身,杯子從她耳邊飛了過去,飛向電視,正砸到屏幕上。 屏幕裂開來,四分五裂冒白煙兒,我媽回過身看著電視機渾身亂哆嗦。這時我覺得我媽有點不對勁,想幫幫她又不知道怎麼幫,就走過去抱住她的肩膀,媽,媽你怎麼了?她想掙脫我,用力把我推開,別管我,別管!讓我笑,我願意…… 可她已經笑不出來了,她的力氣都笑光了,咧著嘴,手扶著電視一口口倒氣。姥爺姥姥都怔怔地看著她。 我,我看看,它壞沒壞?她說著去按電視開關,屏幕上很快就冒出人影兒來,不過那些人都在水裡泡著,說話亂跑調兒,手腳一動都跟麵條似的,這下又糟了,我媽又要笑,她剛剛噴出兩聲哈哈哈,就停住了。我從她的眼睛裡看到害怕的表情,連忙轉過頭去,只見姥爺的身體一個勁兒往後繃,都快彎成弧形了,嘴角兩邊冒出一些小泡泡,小泡泡堆積成白色液體往下流,姥姥驚慌得聲兒都變了,老高,老高你怎麼啦?你說話呀!老局…… 爸!我媽張牙舞爪衝上去,掐住姥爺的鼻子和嘴唇之間的地方,狠狠地掐呀掐呀掐,姥爺的身體慢慢地沉重地向後倒下去,倒進了沙發之中。 救護車尖叫著,把姥爺拉走了,姥姥和我媽都跟車一起去了醫院,她們把我忘了。 幫忙的人散了,樓道裡空空蕩蕩,單元門大暢四開,等著我進去。我就走了進去,進去以後轉過身「卡噠」關上門。 電視裡一大堆身穿軍裝的男男女女正在大合唱,從他們飄來移去的嘴裡實在聽不出唱的是什麼,一股股忽高忽低的聲音伴隨著一小股一小股的白煙兒從電視機裡冒出來。我想把電視關了,怕它爆炸,可開關不管用了,我只得拔掉插銷。白煙兒慢慢地不冒了。 屋裡很安靜,讓人覺得不對頭,好像有人在看著我。我把四間屋子巡視了一遍,姥爺的床上亂糟糟的,被子都掉到地上了,我走過去想把被子撿起來,不知怎麼搞的卻躺到了床上。 我躺在姥爺床上,心裡緊繃繃沉顛顛的。都怪我,是我惹的禍,要不是我,姥爺這會兒正躺在這兒呼呼大睡呢,大肚子一鼓一癟一鼓一癟,就像這樣。我越琢磨越難受,不由想縷出個頭兒來,就是說這些事兒到底是怎麼發生的?縷呀縷,幾下子就縷到姥爺自己身上。事情很簡單,沒有他就沒有我媽,沒有我媽就沒有我,沒有我也就沒有這些倒霉事兒。可是也不這麼簡單。他有了我媽也許並不要緊,只要我媽不碰上張峻嶺,就沒事兒。就算躲不過張峻嶺,也別再碰上王繼良。姥爺他們剛才就是這麼個意思,他認為這事要怪也怪我媽,怪不到他頭上。這樣一來我就想,那不如王繼良沒出生,那個混蛋東西。這就得怪我爺了,不然也是怪我奶奶。最好壓根兒連他們都沒出生,那就最保險了。可我突然想,那龍生也就沒有了。不行,絕對不成。可是也不見得,龍生反正已經沒了。 我心裡一陣煩亂,爬了起來,四處轉悠,打開一盞盞燈。廁所裡,雪白的澡盆在燈光下很是耀眼,水龍頭滴嗒滴嗒,沒關嚴。我伸手去擰龍頭,發現水是熱的。 我放了滿滿一大盆熱水,脫了個精光,躺進澡盆裡。熱乎乎的水包圍著我的身體,真舒服啊。這時我腦子轉動得順溜多了。 我已經出生,正在這兒洗澡,所以沒什麼可想的了。我也不願意事情搞得這麼亂七八糟的,這能怪我嗎!要說倒霉我比他們倒霉,要說中風該我中風,要抽瘋也該我抽,我他媽的怎麼就好好的呢?找誰說這個理呀!可也許我天天都在抽瘋,只是我不覺得。 電話鈴響起來,是我媽,她想起我來了,告訴我姥爺正在搶救,讓我別著急,她的聲音有點哭咧咧的,你好好的,好好的別鬧,就像我是個小屁孩兒。放下電話我回到澡盆裡,不知不覺流起了眼淚,眼淚辟滴啪嗒落進水中,我擰開熱水龍頭,水越來越熱,騰騰的蒸汽把我淹沒。 半個月後姥爺從醫院回家了。又過了一個禮拜,我到109團去當兵。我的生活從此變成了另外的樣子。 1997年春 ——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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