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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風流


作者:萬方


   說明:
     《一夜風流》是導演陳凱歌動意創作的,凱歌的創意包
   括請葛優和呂麗萍飾演男女主角。在劇本創作前和凱歌就
   框架結構、人物情節等諸多方面進行了長時間的細緻討論,
   應該說這個電影劇本的創作基本上源於導演意圖。兩位男
   女主演也參加過關於劇本的討論。
     由於是因人寫戲,所以寫作時直接用了兩位演員的名
   字,在此說明。

                 一夜風流

  一間平房敞開的窗子,大半被花窗簾擋住。窗簾被潮濕的微風輕輕鼓動。屋裡的光線半明半暗。
  收音機裡傳出帶著一些雜音的音樂聲。
  一個男人,葛優,站在一個大衣櫃的鏡子前,鏡子恰好反射著窗外灰色的天光,有點晃眼,他因此歪著頭,在系一條領帶。他的姿勢有點兒彆扭,可他好像不願動,就這麼湊合著。
  音樂停止,廣播員的聲音:觀眾朋友,下面請聽北京氣象台今天早晨六點鐘發佈的北京地區天氣預報……
  一個女人命令的聲音:葛優,開大點聲兒!
  葛優把手伸向大衣櫃旁的五屜櫃,上面放著一個小收音機,他拿起來。
  女人的聲音:(不耐煩地)你倒是快點兒呀!
  葛優擰音量旋鈕,一下子把聲音擰小了,幾乎什麼也聽不見了。
  女人的聲音:(完全像喊)幹嗎哪你!
  從大衣櫃鏡子裡可以看到女人轉向這邊的模糊的面容。
  收音機的聲音馬上大起來,女人回過臉去。
  收音機的天氣預報報告了今天白天陰,有小雷陣雨,等等。
  葛優繫好領帶,湊近鏡子照了照。
  女人的聲音:嘿,給我把皮鞋拿來。
  葛優沒出聲,他皺了一下眉,因為他注意到自己領帶上有一個很小的窟窿。他用手輕輕摸了摸,不知是煙燙的還是蟲蛀的。
  女人的聲音:你聽見沒有,我的鞋。
  葛優:(手停住)在哪兒?
  女人的聲音:你說在哪兒!床底下。
  葛優從鏡子裡能看到女人的背影正坐在雙人床的一側。他看著她,像是有點發愣。
  女人的聲音:嘿,你怎麼回事兒?
  葛優忽然對著鏡子裡的自己輕輕一笑,轉過身朝雙人床走去。
  電話鈴響起來。
  在電話鈴響的過程中,葛優彎腰從雙人床的另外一側拿出一雙高跟皮鞋,繞到女人那面,把鞋放到女人的腳邊,就在鞋放下時,女人的腳匆匆伸進葛優的大拖鞋裡,走開了。
  葛優直起身子。
  女人走開的背影穿著大紅的旗袍。
  女人的聲音:準是我妹來催了,你快點吧。
  葛優:你妹結婚請客定的是幾點?
  女人的聲音:什麼幾點,咱們得先回家,陪我妹一塊去。
  葛優:那我知道。
  葛優轉回到鏡子前,他已經穿上了西裝。收音機裡一直在播放各種不相干的廣告,此刻介紹著治療某種怪病的藥物。葛優想關掉收音機,他的手正伸在半空——
  女人的聲音:嘿,找你的。
  葛優:誰呀?
  女人的聲音:楊三兒,討厭。
  女人的腳走回到雙人床前。
  葛優匆匆離開鏡子。
  葛優:(拿起話筒)喂,三兒啊……
  電話裡傳出急促的聲音:葛優,葛優嗎?
  葛優:是我,有事兒嗎?
  電話裡的聲音:快,我在大奔這兒呢,你快來,得快……
  葛優立刻扭頭去看女人。
  女人已經穿上了那雙高跟鞋,還是她的背影,正走向鏡子。
  女人的聲音嘟囔著:下三爛,沒他媽一件正經事兒……
  葛優:(對話筒,壓低聲音)你告我怎麼回事兒呀,喂,三兒?喂!
  話筒裡沒人回答,顯然電話已斷。葛優放下話筒。他的臉上顯出困惑與難色。
  女人的聲音:什麼事兒?
  葛優不說話。
  女人提高了嗓門兒:怎麼啦!啞巴了你!
  葛優略顯陰沉的眼神。接著他果斷地轉身走出門去。

  四合院。
  葛優走出屋門時看了看天,陰雲從院子四方的空中移動而過。葛優急步穿過院子。
  女人尖利的聲音:你哪兒去!回來!嘿,葛優,你他媽的……
  四合院灰黑的屋頂。女人大紅的身影衝到院子中央。葛優已經從院子裡消失。
  字幕開始。
  街景。上午。
  葛優騎著一輛大彎梁的老式風頭兒猛地從一條胡同裡冒出來。他用力蹬車,車速很快。
  馬路兩旁各式的商店向後滑過,給人的印象這是一條小街,熱鬧雜亂而骯髒。人群熙熙攘攘,而葛優如水中之魚,極端靈活地穿行其中。
  街道在變化,變寬了,遠處已經可以看到高樓,一條藍紫色的閃電在高樓後的天際間蛇一般迅疾地劃過。葛優又拐進一條窄街。
  在這條狹窄的馬路上自行車騎過一個個攤子,它們大約是修表的,配鑰匙的,打首飾的,刻字社……;在經過煎餅攤時一個可愛的雞蛋正攤到鍋上,葛優的目光下意識被吸引,可能回頭望了一下,繼續向前騎去。
  在葛優騎車的整個過程中,我們看到的都是一閃而過的景象,它們有一個共同的特徵:盲目混亂,充滿雷雨前的顫動著的緊張之感。
  看上去只有葛優是目的明確的。從他的面部表情我們應該能感覺到他的目的地在接近。
  字幕完。

  葛優再次拐進一條胡同,加勁兒蹬車,這是一條很短的小胡同,他利索地騎了出來,向右手拐,幾乎撞到一輛停在路邊的警車上,葛優來了個急剎車,差點摔倒,他的自行車歪倒在地上。
  一陣怪異的喧嘩引起他的注意,當他向發出聲音的方向望去時,他怔住,驚訝地張開嘴。
  葛優看見的情景是:就在離他不遠的胡同的前方,在一棵蒼翠欲滴的大樹下,數個警察正在和三個男人搏鬥,說搏鬥並不準確,是警察正在兇猛地制服三個拚命掙扎的人。這場面幾乎是無聲的,但充斥著粗重的呼吸和劇烈動作的聲響。
  葛優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他完全傻了。空中隱約傳來隆隆的雷聲。
  胡同裡還有一些人站在自家的院子門口緊張地看著。
  一個年輕人被警察擠壓到大樹的樹幹上,臉扭歪著;忽然他看見了站在不遠處的葛優,在一瞬間以蠻力把警察推倒,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葛優,接著!」
  葛優渾身一震。
  一個包從年輕人的手裡飛向空中,與此同時一個閃電在頭頂上耀眼地劃過。葛優閉了一下眼睛。
  時間彷彿停頓了,當然,這是不可能的。葛優睜開眼時,他看見那個包在向他墜落下來,他的手下意識扔開自行車車把,身體斜刺裡衝出去,向空中做了一個騰躍的動作。那個飛來的包被他接住了。
  葛優落地。
  胡同裡所有人的眼睛「唰」地都轉向了葛優。
  警察也轉向葛優。
  無聲的一剎那。葛優看了一眼手裡的包,那是一個三面帶拉鎖的四方的皮包。
  遲到的雷聲炸響。
  驚恐的瞬間,之後葛優轉身拔腿狂奔。
  定格。

  片名《一夜風流》。
  一家小古玩收藏店。下午。
  一張不能令人信任的老男人的臉。此刻他的臉隱在昏暗裡,正低著頭盯住手裡的一件東西,那件東西暫時還看不見,但它被小桌上一盞極亮的燈照著,反射的光線映出老男人眼裡興奮的閃光。
  似乎過了很長的時間,老男人才抬起臉。他極力掩飾內心的感覺,但並不很成功。
  老男人:(目光閃爍)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他的口氣好像他不知道手裡的東西的價值。
  一個女人隔著桌子站在他對面,起先是一個背影,我們聽見她極為平板的聲音:「您說什麼,這不是蝴蝶嗎。」
  這時那只蝴蝶眩目地出現了。在強光中,它的美麗使人驚歎。
  老男人:(油滑地)對,是蝴蝶,這我看出來了,可我弄不准它……
  女人的正面,她的臉被蝴蝶絢麗的光彩所輝映,襯托得那面如死水的表情更顯得奇異。她就是呂麗萍。
  呂麗萍:這是「月亮出山」,是絹蝶的一種。
  老男人:(小。:地)什麼叫「月亮出山」?
  呂麗萍:(輕輕伸出手指,接近蝴蝶)您看,它的身子是雪白的,越往外顏色越深,您看,這深藍,像不像黑夜?您看出來了嗎?
  呂麗萍的語氣讓人覺得她並不指望老男人明白,她只是把自己知道的說出來而已。老男人在她說話的時候不斷翻起眼睛瞟她,估量她。
  呂麗萍說完把手放下,靜靜地站著,出神地看著那只蝴蝶。
  屋子裡一片寂靜。
  老男人:(咳了一聲)你想賣多少錢?說個數我聽聽。
  呂麗萍:您說吧。
  老男人:這玩藝我聽說是國家保護的,分幾類幾類,是不是?
  呂麗萍:(像是沒聽見)我爸和我媽結婚的時候,我爸送給我媽媽的,一直掛在牆上。
  老男人:(帶點兒詭秘地)你把它摘下來了?
  呂麗萍:他們都去世了。
  老男人:哦。(沉默。又咳了一聲)那這麼說吧,這玩藝兒我給不了你多少錢。喜歡這玩藝的人不多,懂的就更少了,再者說能不能買賣都是個事兒,你知道吧。
  呂麗萍:知道。
  老男人:(遲疑了一下,盯著呂麗萍)兩千。
  呂麗萍:(停頓片刻)成。
  老男人立刻極利索地打開小桌的抽屜,拿出一沓錢,飛快地點,然後放到呂麗萍面前。
  老男人:你點點。
  呂麗萍拿起錢,看了一眼放進衣服口袋裡。
  老男人:不點了?
  呂麗萍沒反應。她的手從口袋裡伸出來時拿著一串鑰匙。她把鑰匙放到桌面上。
  老男人:(不解)這是幹嗎?
  呂麗萍:這個鑰匙鏈是銀的,您要嗎?
  老男人拿起那串鑰匙,看了看鑰匙鏈。
  老男人:(已經看出呂麗萍不是個愛說話的人,乾脆地)三十。
  呂麗萍點點頭。
  老男人又從抽屜裡摸出三張十塊的,放到桌上。呂麗萍拿起錢,轉身要走。
  老男人:嗨,姑娘,鑰匙。
  呂麗萍回身,拿起那串鑰匙,把鑰匙從鑰匙鏈上取下來,放下鑰匙鏈,手裡攥著那幾把鑰匙轉身朝門口走。
  老男人注視著她。
  牆角的一個簸箕引起呂麗萍的注意,她略微遲疑了一下就走過去,把手裡的鑰匙「嘩」地扔進簸箕裡。
  老男人:(驚疑地)你這是……
  呂麗萍:(平靜地解釋)沒用了。再見。
  她走出門去。

  街景。下午。
  呂麗萍走在大街上。已是黃昏時分,空氣中充滿金紅的夕陽。呂麗萍走在建築物的陰影裡,她走得不緊不慢,當她的眼睛看著四周的景物時面部始終毫無表情。
  一個人穿過馬路向呂麗萍這邊走來,是葛優。他頭上戴著一頂寬邊大草帽,壓得很低,身上穿了一件髒得發灰的襯衫,手上提著一個塑料口袋,露出裡面的西裝。他外表的狼狽和疲憊的步履使人一望而知他經歷了一段艱難時日。
  葛優漸漸接近了呂麗萍,西斜的陽光把他的身影投在地上,有一會他的影子已經趕上了呂麗萍,呂麗萍穿著皮鞋的腳踩著葛優的影子走著,她的皮鞋看上去挺破舊。
  要過馬路了,呂麗萍回頭看了看,葛優下意識用草帽遮住眉眼。
  呂麗萍快步穿過馬路,車流擋住了葛優的視線。葛優心急地摘下草帽,袒露出他的光頭。我們看到他的額頭上有一條太陽曬出的明顯痕跡,由此可以推斷這頂草帽在他頭上已經帶了很久。
  很快葛優又看見呂麗萍了,她仍然以同樣的速度走著。葛優又扣上草帽,這一回他走在馬路的這一邊,但目光一直追隨著呂麗萍。

  呂麗萍和葛優來到一條相對安靜的街上。這時他們倆已經拉開了距離。葛優只能遠遠地望見呂麗萍。
  這條街看上去有些古怪,因為街上的大部分建築都倒塌了。有幾個孩子在廢墟間追打喊叫。
  一座樣式很老的U字型灰磚樓在夕照下靜靜地矗立著,四下空曠,那景象使人產生一種不祥的夢幻感。呂麗萍向那座樓走去。
  她邁步走上台階,身影無聲地消失在樓門裡。
  葛優遠遠站住。

  公安分局。黃昏。
  辦公室的牆上掛著一面很大的鏡子,邊上用紅漆寫著「警民一家,共建四化」之類的句子,一望而知是紀念品。
  一個警官的身影映在鏡中,他正在辦公桌上找著什麼,一個警察推門進屋。
  警察:隊長,安濟裡派出所來電話。
  警官:(叼著煙,並不看來人)什麼事,說!
  警察:他們有人看見姓葛的了。
  警官:(猛地盯住警察)在哪兒?
  警察:就在安濟裡那邊。
  警官:盯住了嗎?
  警察:跑了,他們人手太少。
  警官:(用力吸了一口煙,然後把煙掐滅)好小子,我讓你跑。
  警官站起身,快步走出房間,警察緊隨其後。門被「彭」地關上。

  大街。黃昏。
  路邊的煙攤上擺著一部骯髒的電話。葛優的手拿起話筒撥號。遠方隱約可以看到灰樓的一角。

  圖書館內。黃昏。
  一部黑色的破舊的電話響起來。呂麗萍伸手接電話。
  呂麗萍:(短促地)喂,喂。

  煙攤。黃昏。
  葛優手握話筒,聽到呂麗萍的聲音他深吸了一口氣。停頓。忽然話筒裡傳來呂麗萍的說話聲:「我知道是你,你為什麼不說話?」
  葛優驚異,把話筒貼緊耳朵。
  呂麗萍的聲音:「你又想嚇我是嗎?我不怕你。真的,一點也不怕。你聽見了嗎?」

  圖書館內。黃昏。
  呂麗萍:(對著話筒)你想要這套宋版書,不可能。不管你想什麼法子都沒用,我早說了,這套書得物歸原主,它值多少錢和你沒關係。(停頓)我給你弄到錢了,不多,你要不要?

  煙攤。黃昏。
  葛優聽著電話裡的聲音,神色迷惑。

  圖書館內。黃昏。
  呂麗萍:(緩慢地)就這樣兒吧,你不用再來電話了,(要放電話,又想起什麼)哦,你的紅帽子沒在我這兒。我找了,沒有。
  呂麗萍放下話筒。

  煙攤。黃昏。
  葛優仍然拿著話筒。一個要打電話的人站在他身旁,不滿地打量他。
  攤主兒,一個外地小伙子也不由奇怪地直瞟他。
  葛優醒悟,放下電話。

  圖書館內。黃昏。
  四下裡一片死寂。呂麗萍抬頭,如血的夕陽照亮了她的臉。
  呂麗萍走到窗前拉上窗簾,灰乎乎的窗簾上佈滿水印,被夕陽染成不祥的紅色。
  呂麗萍走回到電話前,拿起話筒撥號。
  呂麗萍:喂,是您嗎,我是呂麗萍。……我知道您剛從外地回來,我給您打過好幾次電話了。……對,我準備好了,今天是最後一晚上,好,我等您。再見。
  呂麗萍放下電話。
  她站在那兒不動,像是在想事兒又像是發愣,片刻她轉身向房間門口走。這時電話鈴突然又響起來,呂麗萍身體一抖,她回過頭看了看,有些猶豫,之後她走出房間。
  呂麗萍沿著圖書館的走廊走,電話鈴一直在響,在空曠無人的樓裡顯得格外刺耳。

  街道。黃昏。
  公用電話亭裡,一個男人拿著話筒在等待,我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他戴著一頂紅色的壘球帽,在夕照中像火一樣耀眼。電話鈴始終在響。應該是在十二下之後電話斷了,話筒裡傳出「嘟嘟」的線音。

  圖書館內。黃昏。
  四下重歸寂靜。呂麗萍繼續沿走廊向前,拐彎,繼續走;在她走路的過程中我們應該看到圖書館的基本面目:一排排書架,大部分已經空了,有很多書一摞摞堆在地上,被塵土覆蓋。
  呂麗萍走過長長的走廊,再拐彎,來到一個很久無人光顧的地區;這是從她腳下的地板看出來的,她每走一步厚厚的塵土上就留下她的腳印,腳印向前延伸。
  光線變得陰暗。夕陽的餘輝已經被這座U字型的樓的另外一面擋住了。
  呂麗萍來到一個緊緊關住的門前,手抓住門把手用力扭動,門猛地被推開,斑駁的天花板上有灰土散落下來,落到擺放在屋子中央的一條長桌上。
  長桌上蓋著一塊很大的布,一望而知是一塊廢棄不用的窗簾。呂麗萍走向長桌。這時可以看見屋子裡的情形:四周幾乎堆滿了破舊發霉的各種書籍,很多還貼著封條,應該能看到封條上歪歪扭扭的字,時間是1966年。
  呂麗萍的手掀開窗簾布,布下面放著一整套宋版線裝書的善本。她輕輕打開最上面的一套,這時我們看見那套書的中心部位被挖開一個窟窿,裡面放了一沓舊紙幣。
  呂麗萍目光平緩地看了看,把書合起來,然後重新把布蓋好。

  大街。黃昏。
  葛優從煙攤主人的手裡接過一包煙,把找回的錢胡亂塞進褲袋,他在等著別人打完電話。那人一放下話筒,葛優立刻拿起來。
  葛優在撥號的同時四下看著,電話通了。電話裡傳來一個男人的「喂喂」聲。
  葛優:(終於開心了)柱子,是我,聽出來了?我……你就別管我在哪兒了。你聽著,我想求你件事兒,我想知道(頓了一下)我家裡的事是怎麼辦的,對,我想知道擱哪兒了?具體的地方。你明白嗎?真明白?那好,我就拜託了。(對方要掛電話)等等,我告訴你一個電話,(壓低聲音)5796431,今兒晚上我在那兒,你快點兒給我弄清楚了告訴我。5796431,我等你電話。
  葛優放下話筒,一個中年男人站在他身邊等著打電話。葛優不由打量他一眼,那人也看看他。葛優躲避開那人的目光拎起塑料袋就走。
  攤主:(自語)沒給錢呀這人。(沖葛優大聲喊)嘿!嘿!
  葛優回頭,看到叫他的攤主,葛優略顯慌張,轉過身走得更快了。
  攤主這時看見葛優剛買的煙放在電話旁邊,他拿起那盒煙咧嘴一笑。
  中年男人忽然伸手從他的手裡把那盒煙抓過去。
  葛優正在走進擁擠的人流,聽到身後傳來大聲的喊叫:嘿!那位,站一下!
  葛優驚慌地回頭看看,並沒有看清什麼。
  中年男人:(高舉著那盒煙)煙,你的煙!
  葛優腳下一絆,撞到行人身上,他來不及道歉就跑起來,消失在人群中。

  城市。暮色降臨。
  在幽暗的街道,燈光像磷火一樣閃爍。

  夜色中黑漆漆的圖書館。
  圖書館的門前有一盞吊燈,光禿禿的燈泡照亮地上一小塊地方。
  一個人的身影出現在這塊亮光裡。
  葛優走進燈光,這時他的塑料袋不見了,袋裡的西裝已經穿在他身上,他手上只拎著那個我們曾經看見他凌空接住的四方皮包。當他的臉被燈光照亮時,能感到他有些緊張不安。
  葛優走到油漆剝落的大門前,門的上方有門鈴。他伸出手想按門鈴,但手在半空中停住,因為他發覺大門虛掩著,並沒有鎖。
  葛優試探地推門,門發出「吱呀」之聲開了。樓內一片黑暗。
  葛優走進大門,立刻把大門關上。這時他站在一團昏黑裡,什麼也看不見。他只得打開大門,藉著門外的燈光他找到了門裡的燈開關,把燈打開,然後他再次關上大門,並把它從裡面鎖上了。
  葛優走上樓梯,門口的燈落在他身後,光線漸漸照不到他。葛優四下尋找,他找到一個開關,打開,燈光照亮樓梯。
  葛優上到二樓,燈光再次落到身後。葛優站在樓梯口向左右兩邊看,沒有任何聲音。他決定向右手走。
  葛優沿走廊走,越來越黑,一些書架的陰影投在地上。他走到拐彎處探頭,但簡直看不清楚。他發現近旁牆上有個開關,伸手去開。尖銳的警鈴突然響起來。葛優驚嚇之中用雙手亂摸,這時我們看見那個包掉在地上了。
  警鈴終於被他關掉。葛優身體靠在牆上大喘氣。
  走廊盡頭有個房間的門黑洞洞地半開著。
  葛優緩過神兒,遲疑地走過去……

  呂麗萍的房間。
  從裡面可以看到門外葛優的身影。

  走廊。
  葛優感覺不到任何動靜,他想轉身走開。
  突然,屋裡的燈亮了。葛優再次受到驚嚇。

  呂麗萍的房間。
  呂麗萍坐在一個高靠背的老式沙發裡,無聲地盯著葛優。
  葛優:(仍在驚嚇中)喲,媽的,嚇著了我了。
  葛優定了定神,神神身上的西裝,他走進房間。
  呂麗萍一動不動。
  葛優:(打招呼式地)你,你好。你怎麼黑著燈坐著?
  呂麗萍沒回答,她的狀態給人感覺彷彿在另外一個世界。
  葛優:(有點疑惑)你怎麼了?你聽見我說話嗎?
  呂麗萍仍然不作任何反應。
  葛優不由向呂麗萍走近兩步,彎身看她,顯然呂麗萍絕對的靜止使他誤以為她的視力或聽力出了毛病。
  呂麗萍:(聲音突兀而平板)你有事兒嗎?
  葛優連忙直起身子,倒退回去。
  葛優:我還當你……,真是的,對不起啊。
  呂麗萍:(重複)你有事兒嗎?
  葛優:我,哦,我沒什麼事兒,沒什麼大事兒,我是來看看你的,看看……
  呂麗萍:(靜靜地)你是誰?
  葛優:(帶有微微故作的驚訝)晴,你不認識我了,真不認識?
  呂麗萍無聲。
  葛優:你再看看,我,二林他弟弟!
  呂麗萍:二林是誰?
  葛優:(真的驚訝極了)什麼,你連二林都忘啦?二林!
  葛優盯著呂麗萍,期望她的回應,但沒有。
  葛優:(似乎有一點點糊塗,激烈起來)不,不可能。你和二林,你們倆好過。那時候,69年那會兒,你想想,我見過你,咱們見過,在二林家,一座四層的紅樓……
  呂麗萍:(打斷他,語氣不變)我怎麼不知道二林有弟弟。
  葛優:(一怔)哦,我是在我姥姥家長大的,我姥姥家。(停頓)二林,我哥,我這是替他來看看你,他來不了了,這你知道吧……
  呂麗萍不出聲地從葛優的臉上移開目光,好像他根本不存在。葛優感覺到有點不知所措,退後兩步,看見屋裡還有一把椅子和一個高凳子,他向椅子走過去。
  呂麗萍:那把椅子壞了。
  葛優站住,回身四下看看,這時他注意到呂麗萍房間的簡陋。
  葛優:你就住這兒?
  呂麗萍看著他,不回答。
  葛優:(注意地看她一眼)你沒什麼事兒吧?
  呂麗萍再次移開目光。
  葛優不想離開,只得在屋子裡走動觀看。
  葛優:聽說這個圖書館明天就要拆了,是吧?
  呂麗萍:(冷冷地)這和你有什麼關係?
  葛優:沒有,沒關係。
  這時電話鈴忽然響起來。葛優猛地站定,目光四下搜尋,但沒看見電話。
  葛優:電話在哪兒?
  根據鈴聲他很快判斷出電話在呂麗萍的背後。然而呂麗萍坐在那紋絲不動。
  葛優:(告訴她)有電話。
  呂麗萍靜止。
  葛優:你怎麼不接?
  呂麗萍靜止。
  葛優:(朝電話挪動,他看見電話了)你這電話夠老的,居然還能響,能用嗎?我試試……(說著他向電話伸出手去,鈴聲停止了。)
  呂麗萍離得很近地盯著葛優的手。葛優連忙把手縮回去。
  葛優;(尷尬地)喲,不響了。
  他垂手而立,手上仍然感到呂麗萍的目光,他乾脆背起手。
  葛優:(沒話找話地)這個圖書館是該拆了,太舊啦。我好像聽說這兒有套什麼書,是吧?
  呂麗萍:(目光銳利地掃了葛優一眼)你也知道?
  葛優:聽說過。
  呂麗萍:你也惦記著哪。
  葛優:(沒懂)那種古書可值了錢了,沒錯兒,要是善本的話那絕對價值連城。不,沒價兒。是不是善本?
  呂麗萍盯著葛優不回答。葛優對她的這種態度已經習慣了。
  葛優:(不由繼續地)如果真是宋朝的,那即便不是善本也值錢,要我估摸得值百八十萬,只會更多,絕不會少於這個數兒。當然也要看是什麼書,什麼內容,你們這套書是……
  在葛優說話的時候呂麗萍一直陰冷地盯著他,葛優感覺到什麼,向呂麗萍望望;呂麗萍的目光使他發毛……
  葛優:(猛然醒悟)喲,不是不是,我可沒那意思啊,你別誤會。你誤會了。我壓根兒什麼都不知道,一點兒不知道。我這完全是瞎說,胡說八道哪。
  呂麗萍:(鎮靜地)沒關係,書的主人一會兒就要來了。
  葛優:(喘了一口氣)哦,那好。(停頓片刻)我能喝口水嗎?
  呂麗萍:窗台上有暖壺。
  葛優:(立刻輕快地答應)唉,看見了,你別動,我自己來。
  葛優走過去拿起暖壺,四下找杯子,找不到。
  呂麗萍:(根本沒看他,但完全知道他在十什麼)杯子在你左手的架子上。
  葛優向右看,發現架子上有兩個玻璃杯,他拿起一個,杯子邊兒上有一個缺口。他放下又拿起另一個,也是破的。葛優倒了一杯水。
  葛優:喲,這水怎麼全涼啦。
  呂麗萍不說話,不動。
  葛優:好,涼開水好。
  他「咕咚咕咚」把一杯水喝下去,用手抹抹嘴。
  葛優:(看看呂麗萍)謝謝。我給你也倒一杯?
  不等呂麗萍反應他就又倒了一杯水,走向呂麗萍,把水放到她身後的一張小桌子上。
  葛優:水放這兒啦。
  呂麗萍垂下眼簾。突然間門鈴大作。
  呂麗萍倏地站起來,從葛優來之後這是她第一次有所動作。呂麗萍起得很猛,身體搖晃了兩下。
  葛優:(關切地注意到了)喲,你怎麼了,不舒服?
  一時間呂麗萍的腿真的有點兒發軟。
  葛優:(上前扶她)我說你不對勁兒嘛,坐,快坐,我給你開門去,你別動了。
  在持續的門鈴聲裡葛優跑出房間。
  從樓下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還有一個男人和葛優的說話聲。他們一路大聲喧嘩,走上樓來。
  男人:跟你說我們哪兒哪兒都找了,學校、同學家、爺爺奶奶姥姥姥爺家,他大姨他舅舅他小姑他二叔家,全沒影兒啊。
  女人:早上六點半出的門兒,中午晚上都沒來家吃飯,這都幾點啦!
  這時我們看到闖入的這一男一女,他們的模樣普通偏丑,但身上的穿著卻十分華貴,給人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男人:你說他倒好,不定哪兒玩得歡呢,就他媽欠揍。
  女人:屁!再揍,摻傻了你就老實了。找吧!
  葛優:我告訴你們說,這地方沒別人,空的。
  男人;(四下看看)倒也是,你說他跑這兒幹嗎來。猴髒的。(說著低頭看看自己腳上講究的耐克鞋。)
  女人:你知道什麼,他老上這兒看書來,我都逮過他多少回了。
  女人在書架間躥來躥去。男人彎下腰抹著鞋幫上蹭的一點上。
  女人:你幹嗎哪,找哇!
  男人直起身,□視著,一邊和葛優說話。
  男人:你知道我們孩子是誰嗎?
  葛優:不知道。
  男人:盡上電視,你准見過。明兒還得去電視台哪!
  女人:今兒晚上電視裡也有他。
  葛優:你們孩子是演員?
  男人:(不屑地)演員,演員算什麼呀,我們孩子,神童!
  葛優:(腦子一轉)哦,對對,我有印象,是有那麼一孩子,男孩兒,老參加智力競賽……
  男人:沒錯,回回第一名,告訴你,得獎得海啦!您瞧我這雙鞋,耐克!還有他媽手上那塊表,叫什麼牌兒來著……
  女人:你少廢點話吧,人都沒了還吹呢。
  男人:吹,我這是吹嗎!人家講話,這叫父精母血,沒我就沒他……
  女人:(大聲喊起來)胖兒,胖兒,劉強!
  女人邊喊邊向左面的走廊走,葛優跟過去;於此同時男人朝著呂麗萍的房間溜躂過去。
  葛優:(發現,連忙追過來)嘿,你們別這麼亂串哪,我跟你說了不可能在這兒。嘿……
  男人走到呂麗萍的房間門口,猛然看見坐在沙發裡的呂麗萍,微微一怔。
  呂麗萍沒有表情的面龐。
  男人忽然明戲了,輕佻地一笑。
  葛優出現在男人身後。
  葛優:(一把拉住男人的胳膊)走走走,別這兒瞎溜躂。
  葛優強行把男人從呂麗萍的房間門口拉走,男人故意慢騰騰的。
  男人:你急什麼呀!至於嗎!
  女人:(走過來)有人嗎?
  葛優:沒有沒有。
  女人不信,非要過去看看。葛優攔住她。
  葛優:(大聲地)跟你說沒有!
  男人:(咧嘴一笑)甭看啦,是沒有。(說完他猥瑣地向葛優擠擠眼兒。)
  葛優瞪著他沒作反應。
  男人轉身沿走廊走到書架附近,他隨手拿起一本書。
  葛優:(急了)嘿,別亂動!你們再這麼著我可叫警察了。
  女人:(生氣,高聲地)叫去,我正想找警察呢!
  葛優:(一怔)幹嗎!?
  女人:你說幹嗎!我們孩子丟了。
  葛優:(緩和下來)沒準兒他已經回家了呢,快回家看看去吧,說一千道一萬,一個孩子大晚上的絕不會上這兒來。是不是吧?
  男人仍然帶點兒挑釁式地盯著葛優,葛優朝他笑笑。
  葛優:(客氣地)走吧,我送你們下去,走。
  男人終於收回目光,把手裡的書丟回書架上。
  呂麗萍的房間。
  葛優走進來回身關上門。
  葛優:(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向呂麗萍稟報)他們走了。
  呂麗萍默默地望著他。此時他們倆之間似乎有某種交流,但更多的是疑問:葛優為什麼不走。
  葛優極力想躲避,呂麗萍感覺到了,乾脆把它說出來。
  呂麗萍:你為什麼不走?
  葛優張了張嘴,想回答,然而他發覺自己毫無理由。
  葛優:(眼巴巴地望著呂麗萍)我,我呆會兒成嗎?
  在一瞬間,呂麗萍感到了他的真實,被觸動了。
  呂麗萍望著葛優,難以覺察地點了一下頭。葛優的臉色豁然開朗。
  葛優轉過身想找個地方坐下,他繞過那把椅子,向高凳子走過去。這是那種圖書館裡為登高取書用的凳子,下面有三四級腳蹬子,葛優利索地爬上去,利索地轉身坐好,他的利索裡有某種表現的意味。但是他剛剛坐穩凳子就開始晃動。
  葛優微感吃驚。在他還來不及進一步做出反應時,凳子的一條腿發出斷裂之聲,凳子傾倒。
  葛優朝前栽下去,他瞪大眼睛,無可挽回地看著地面朝著他的臉升起來。當他身體著地時來了個一溜歪斜的前滾翻,最後四腳八叉躺倒在地上。
  呂麗萍驚呆,然後忍俊不禁。
  葛優摔得很疼,他吸著氣,咬牙爬起來。這時也許是由於振動的關係,近旁的那把椅子的某個部位也鬆開,搖晃了兩下,接著整個椅子垮了下來。
  葛優呆呆地看著散落在地上的凳子和椅子。片刻他抬頭瞅了呂麗萍一眼。
  葛優:(忍著疼)是,你警告過我。
  葛優把散落一地的破爛收拾到牆角,抬眼看了看屋裡的床。
  葛優:我,能坐床上嗎?
  這次呂麗萍明確地點點頭。
  葛優立刻向床走去,可他沒坐,在床前轉過身來。
  呂麗萍疑問地望著他。
  葛優:我這衣服可不乾淨。
  呂麗萍:(望著他身上的西裝)你不熱嗎?
  葛優:裡邊的衣服忒髒,不好意思。
  他說著還是把西裝脫下來。
  葛優:(低頭看看灰乎乎的襯衣)能洗洗嗎?

  水房。
  葛優脫光上身站在水池前,手裡攥著髒襯衣。水房的一個角落裡放著煤氣灶和煤氣罐,還有一張磨得發亮的籐躺椅。躺椅引起葛優的注意,他走過去。
  呂麗萍出現在水房門口。
  葛優:(來到躺椅旁)這椅子是你坐的?
  呂麗萍看看他。
  葛優:(想像)喔,做飯做累了躺著歇歇,挺好。
  他說著欠下屁股想坐下。
  呂麗萍:(制止)別坐。
  葛優連忙直起身於。
  呂麗萍慢慢走到躺椅旁邊,伸出手摸摸躺椅。
  葛優這時候已經把襯衣放進水池的一個臉盆裡,開始掛。
  葛優:(看看呂麗萍)我叫你呂麗萍行嗎?
  呂麗萍微微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葛優:我是想跟你說,呂麗萍,你過去的事兒其實我都知道。
  呂麗萍冷冷地望著葛優。
  葛優:真的,我記得都特清楚。第一回見著你是個雨天,你打著一把花傘,穿的是件淺粉的襯衫,都淋濕了,你一上車我們就盯上你了。二林上去和你搭話,你就跟沒聽見一樣,瞧都不瞧他一眼,二林都有點兒傻了……
  呂麗萍似乎沒有聽見葛優的話,輕輕地坐到躺椅上,有一種試探的感覺。
  葛優:後來你下車了,我們都跟著你下車,你一人兒在前頭走得特快,我們就猛追,你跑進一個院子,那是你家。
  呂麗萍緩慢地向後仰靠下去,閉上眼睛。
  葛優:(回頭看了她一眼)你怎麼了?
  呂麗萍睜開眼睛看了看葛優,又輕輕閉上。葛優有點出神地望著她。
  葛優:(突然地)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你給自己那一刀。
  呂麗萍忽然睜開眼,她的眼睛異常清澈。
  葛優:(回憶)那天的事兒我老能想起來,二林找你,要和你好,你就是不理他,他就這樣拿著刀在你眼前晃,(動作侷促地比劃著)想嚇唬你。你盯著他,你說把刀給我,他不給,你說你要拿刀往自己這兒扎,二林聽了就真把刀遞給你了。你們倆鼻子尖兒都快碰上了……(停頓,不由閉上眼睛)你真就給了自己一刀。
  水房裡一片寂靜,只有水龍頭滴水的聲音。
  葛優:(身不由己地說下去)血流得真多,我都傻了,我記得二林的嘴直哆嗦,你「庫通」摔到地上,(近乎神往地)英雄的血像花朵兒一樣……。真的,我也不是從哪兒記住這麼句詩,(重複)英雄的血像花朵兒一樣。
  呂麗萍的臉在一瞬間被某種奇異的光照亮。
  葛優:(喟然長歎)這種事再也沒有噴!現在的男孩兒女孩兒人家也談戀愛,好著哪親著哪,兩回事兒。有多少真格的?(搖搖頭)人家那叫會玩兒。
  呂麗萍:(有些突兀地)後來呢?
  葛優:哦,後來不是二林把你背到醫院去了,一身的血,在醫院過道上蹲了五天五夜,再後來你倆就好上了。去北海公園划船,去香山,二林騎車帶著你,我記得有回二林說在地上撿了兩塊錢,請你去莫斯科餐廳吃了一頓兒……
  呂麗萍:(凝神於空中的一點,突然宣告似地)後來二林死了。他死了。
  呂麗萍說完站起來,似乎要離開,然而沒有動。
  葛優:(難過地)你們倆吹了他就下鄉了,說是他趕著大車,牲口驚了和拖拉機撞上了。
  葛優擰開水龍頭,水嘩嘩地流進臉盆裡,溢出來。葛優抓起襯衣猛涮,呂麗萍看著他發呆。
  電話鈴聲隱約傳來。葛優聽到了。
  葛優:電話?
  呂麗萍沒反應。葛優擰上水龍頭。
  葛優:電話!
  呂麗萍仍然一動不動。
  葛優:你不接?
  呂麗萍:不,不想接。
  葛優:那,我給你接去。
  呂麗萍未置可否。葛優扔下衣服跑出去。

  呂麗萍的房間。
  葛優急匆匆衝進來,電話仍在響。
  葛優向電話跑過去,腳磕在沙發腿上,身子一歪,倒進沙發裡,他同時伸手去抓電話。
  葛優:(拿起話筒)喂,喂,說話呀!(電話裡傳來線音。)他媽的,混蛋。
  葛優覺得這個電話很可能是打給他的,他想再打回去。他朝門口看了看,小心地輕輕撥號。
  電話通了,鈴聲在響,但沒人接。葛優不安地等待了一小會兒,迅速放下話筒。

  水房。
  葛優走進來,愣住。他看見呂麗萍已經把他的襯衫晾在了窗前的鐵絲上。
  葛優:喲,這叫我多不好意思。
  呂麗萍:一會兒就干。
  葛優:(感激地)那,那謝謝你了。
  呂麗萍:(打量他)你真是二林的弟弟?
  葛優:(難以覺察地怔了一下)你叫我小林於就成。
  呂麗萍收回目光,走出水房。
  葛優有點不安,不知道呂麗萍是不是相信自己的話。
  呂麗萍:(在門口回了一下頭)二林他弟弟,你過來。
  葛優立刻跟上去。

  呂麗萍的房間。
  葛優光著脊樑站在屋中間。
  呂麗萍:(手裡拿著一件衣服)給,你穿上吧。
  葛優接過衣服,抖開,是一件印著五彩飛龍的T恤衫,上面還有「龍的傳人」四個字。
  葛優:(笑了)龍的傳人,我配嗎?
  呂麗萍沒笑。
  葛優套上衣服,T恤衫像大褂一樣寬鬆。
  葛優;(低頭看看)這不是你的吧?
  呂麗萍:不是。
  葛優:是誰的?
  呂麗萍:(門丁了他一眼)和你有關係嗎?
  葛優:(被噎住)沒。沒關係。

  安濟裡派出所。晚上。
  刑警隊長趴在一張桌子上吃盒飯。他大口地嚼著。
  兩個年輕警察坐在他對面,他們的盒飯已經吃完了。
  警察甲:那倆孩子是下午看見他的,在圖書館附近。
  隊長:(抬起眼睛)那一帶不是要蓋商場嗎?
  警察甲:是,是蓋富華商業中心。圖書館已經搬了,施工隊定的是明天來。
  隊長:裡面完全空了嗎?
  警察甲看看身邊的另一個警察。
  警察乙:人早都撤了,只剩一個女的。
  隊長:說。
  警察乙:那女的得過精神病,我們調查了。
  隊長:(盯視著警察乙)沒有別的人了?
  警察乙:沒有。
  隊長起身給自己從暖壺裡倒了一杯水。
  警察甲:對了,小孩兒說他手裡拿著一個包兒。
  隊長:我知道。拿地圖來。
  警察乙立刻把手邊的地圖遞給隊長。
  隊長:(仔細看地圖,用手畫出一個圓圈)這一帶都是規劃要拆的建築,他肯定就隱藏在這一帶,搜吧。
  年輕警察站起身要走,隊長叫住他們。
  隊長:多派幾個人,這是重要兇犯。
  警察:是。
  警察出門。隊長端起搪瓷缸於大口喝水。

  圖書館呂麗萍的房間。晚上。
  葛優現在坐在呂麗萍的床上,他穿著T恤靠著床上的枕頭,有種安逸之感。
  呂麗萍依然坐在沙發裡。突然,葛優猛地直起身子。
  呂麗萍一驚。
  葛優:我的包呢?
  葛優一躍跳下床,飛快地在屋裡掃了一眼,衝出房間。

  走廊。
  葛優緊張地沿著自己進來時的走廊尋找,走到樓梯口又轉回來。
  葛優:他媽的邪了,哪兒去了?(惶惶然來回亂撞,喃喃地)包,包,我包呢?他媽的!
  呂麗萍出現在走廊上。
  葛優:(一抬頭看見她)你看沒看見我的包?
  呂麗萍:什麼包?
  她注意到一粒粒汗珠從葛優的腦門兒上滲出來。
  葛優沒有回答呂麗萍的問題,他突然飛跑著衝下樓去。呂麗萍站著,聽著他咚咚的紛亂的腳步聲。
  這時我們忽然隨著呂麗萍的目光看見了那個包,它就放在一個書架的頂上。呂麗萍站在那兒沒有動。
  葛優又奔回二樓。
  葛優:(大口喘氣,激烈地)不可能!操你姥姥的這不可能!
  葛優一拳砸到書架上,一本書震落到地下。呂麗萍走過來,彎腰撿起書,把它放回書架。
  葛優茫然地看著她。
  呂麗萍:(門了著葛優)包裡是什麼?
  葛優:(沒聽清)你說什麼?
  呂麗萍:我問你包裡有什麼東西?
  葛優:(恍惚地盯著呂麗萍)對,對了!
  葛優邁開大步,情急中撞到呂麗萍身上,使她踉蹌退了兩步。
  呂麗萍微感詫異地看著葛優衝進自己的房間,又衝出來,再跑進水房。
  呂麗萍走了幾步,伸手拿下書架上的包。
  葛優從水房出來,他身上的T恤已經被汗濕透了。他糊里糊塗地視而不見地向呂麗萍走近。
  呂麗萍:(舉起手裡的包)是這個嗎?
  葛優猛衝過來,一把奪過包,當包貼到他胸口時他甚至鬧了一下眼睛。
  葛優:哎呀我的媽呀!你在哪兒找著的?
  呂麗萍:(指指書架)就在那兒。
  葛優:瞎說。(忽然笑了)你給藏起來了是吧?
  呂麗萍:(極嚴肅地)我不會動你的東西。
  葛優:那就邪了,怎麼回事兒……(他不由朝四下□望。)
  呂麗萍冷冷地厭惡地注視著葛優,葛優感覺到了。
  葛優:(想解釋)真的,我跟你說我真沒把包往書架上放,不騙你,你這地方是不是還有人哪?
  呂麗萍:沒人,有鬼。
  葛優:(一哆嗦)是,是出鬼了。
  呂麗萍:(盯住葛優的手)包裡是什麼?
  就在這時電話鈴又響起來。
  葛優和呂麗萍飛快地對視了一眼,葛優不再猶豫,跑去接電話。

  呂麗萍的房間。
  葛優拿起話筒,電話裡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喂!
  葛優:喂,找誰呀?
  電話裡的聲音:你是誰?
  葛優:我問你哪!你找誰?
  電話裡沒有聲音了。
  葛優:喂,怎麼沒聲兒了,你倒是說話啊,喂!

  街道。晚上。
  公用電話亭。一隻手把話筒「啪」地掛上。
  打電話的人仍然戴著紅帽子,現在他轉過臉來。這是一張異常年輕俊秀的臉,臉上有一雙黑漆漆的夢幻般的眼睛,但神色冰冷。
  年輕人用腳踢開電話亭的門,走出來。

  圖書館。呂麗萍的房間。
  葛優放下電話。就在他放下電話的一剎那,門鈴響了。
  葛優一驚,以為還是電話,他立刻抓起話筒,手在半空停住。
  葛優看見呂麗萍站在門口,死盯著他。
  葛優心虛地放下電話。
  門鈴還在響。
  葛優低頭從呂麗萍身邊擠出門去。

  圖書館大門口。
  葛優從門縫裡往外看,看見一個不完整的老頭兒的身影。
  他打開門。
  葛優看到的老人使他吃了一驚,因為他實在是非常的老了。燈光下,老人的頭髮完全雪白,瘦削的臉上佈滿深深的皺紋,手上拄著一根紅木枴杖。
  老人:(看到葛優有一點聲、猶豫)我,我找小呂同志。
  葛優:您是……?
  老人:(不回答他的問題)小呂在嗎?我們約好的。
  葛優:哦,在在,等著您哪。
  老人邁進大門。葛優把大門關上。
  葛優:您就是她說的書主兒,是吧?
  老人謹慎地未置可否。
  葛優:您跟我來,這邊走。
  葛優帶路,走向樓梯。老人跟著他,動作遲緩。
  上樓梯時葛優回身要攙扶老人。
  老人:不必,我自己可以。謝謝。
  老人有些吃力地上樓,他走得很慢,葛優不得不站下等他。
  葛優:(注意地看著老人)我看著您挺面熟的,好像見過您哪。
  老人:(喘息)是嗎。有這個可能。
  葛優:您歇會兒。
  老人:(站下,身體完全壓在枴杖上)你貴姓?
  葛優:姓葛,(忽然想起不該暴露)哦,不不,您叫我小林子吧。
  老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葛優:(忽然)啊!我看出來了,您不就是……,知道知道,(拍著自己的前額)瞧我這記性,居然沒認出來。您是大名人哪,大有名啦!(葛優真的很興奮,沖樓上喊)呂麗萍!呂麗萍!
  老人:(目光很亮地看了看他)小呂是你的愛人嗎?
  葛優:(微微一怔,順嘴地)對,您慢走,小心腳底下,小心。
  走廊。
  呂麗萍從房間迎出來。
  葛優:(看見呂麗萍,興奮地)嗨,你知道這位是誰嗎?人家老先生是大名鼎鼎的……
  老人:(截斷他)她知道我是誰。
  呂麗萍:您好。我正等著您哪。
  老人:謝謝你,小呂。
  葛優:(仍然興奮著)我上初中的時候學過您的文章。我記得您說,您讓我想想,您說人生如同是什麼來著,那會兒我全都背得下來。
  老人:(一笑)人生,你是說人生?
  葛優:對,不是我說,是您說的。
  老人:(乾笑一聲)哈,那個時候我哪裡懂得人生。
  呂麗萍:(對葛優)你去給倒杯水。
  葛優:噯。
  葛優快步向呂麗萍房間走去。
  不知為什麼呂麗萍和老人在葛優離去後都有一種情緒上的放鬆。兩個人互相望了望。
  老人:這個圖書館很老了。我年輕的時候來過。
  呂麗萍:是嗎。
  老人環顧,這時他看見水房。
  老人:啊,這裡原來是閱覽室。
  水房。
  老人踱到那張籐椅前,像所有的老人看到椅子就會坐下一樣,他也坐下了。
  老人:(對呂麗萍)喔,很好的籐椅。
  呂麗萍:(飄乎地一笑)小時候我爸爸躺在上邊,教我讀唐詩,
  老人:(用聰睿的目光看看呂麗萍)好。
  老人打算站起來,呂麗萍攙扶了他一下。
  老人:謝謝。(他站起身,突兀地)奇怪,下面有警察。
  呂麗萍:(一驚)警察?
  老人:我來的時候看見的。書在哪裡?
  呂麗萍:您跟我來。

  走廊。
  呂麗萍在前,老人在後,沿走廊走著。當他們經過書架時,老人放慢腳步。
  老人:這些書怎麼辦?這裡不是就要拆嗎?
  呂麗萍:(輕輕出了口氣)明天。
  老人深深地看了看呂麗萍。呂麗萍無言。
  老人:(緩慢而審慎地)不要難過,書永遠是有用的,是人類的朋友。
  呂麗萍沒說話。
  葛優端著一杯水從後面追上來。
  葛優:您渴不渴?這兒有水。
  老人:不,謝謝。
  葛優:(熱情地)您那套書多不多呀?一個人拿得動嗎?
  老人和呂麗萍都不說話。
  葛優:您這麼大年歲了,可別出點什麼事兒,是不是應該叫輛車呀?
  老人、呂麗萍不語。葛優不由看看他倆,對他們的沉默感到奇怪。

  三人拐彎,一直走到那扇緊閉的門前。
  呂麗萍用力擰開門,打開燈,請老人先進。
  老人走進屋子。呂麗萍跟進。葛優也要進屋。
  呂麗萍:(微微一側頭)和你有關係嗎?
  葛優立刻止住,下意識後退了兩步。
  老人走過屋子裡封存的書籍,不由彎身看了看封條,於是我們又一次看見上面寫著的1966年的日期。
  呂麗萍走到長桌前,伸手拉開桌上的布。
  滿桌的古書。
  葛優驚訝,他沒有想到是這麼多冊的一套書。
  呂麗萍平靜地面對老人。
  老人望著他的書,看了一會兒,用目光搜尋著,接著他走過去開始挪動書籍。
  葛優有些好奇,不知老人要找什麼。他的目光掃過天花板,看到一個老式吊扇,就好心地伸出手打開屋門口的開關。
  電扇轉動起來,發出嘎嘎的聲響。
  老人很快找到了自己要找的那一本,他有些激動,打開線裝書的手抖動著。
  灰塵從天花板上落下來,落到老人手上,可他完全沒有覺得。
  呂麗萍嫌厭地瞪了葛優一眼。
  葛優趕緊又把電扇關上。
  老人翻開書,我們看見在書中夾著一張發黃的紙。老人的眼睛一亮。這時一陣風扇轉動的余風把那張紙「忽」地吹向空中,飄飄悠悠地向葛優的方向飄來。
  呂麗萍的眼睛盯著飄飛的紙。
  葛優向著那張紙彎下腰,他想幫老人撿起來。在他的手就要接觸到那張紙的時候……
  老人:(厲聲地)不要動!
  葛優被這強大的聲音震得渾身一顫。他定在那兒了。
  這時老人以令人難以置信的敏捷,幾步來到葛優面前,「啪」地一下打開了葛優的手。
  呂麗萍緊張地注視著。
  老人輕輕地小心地撿起落到地上的那張紙。他直起身子,默默地看了看葛優和呂麗萍,甚至抬起頭望了望已經轉得極慢了的吊扇。
  吊扇終於停了。
  老人把手中那張紙折了一下放進上衣口袋。
  老人:(看了一眼仍然愣著的葛優)來,過來,我讓你們看一件事,(向呂麗萍招招手)你也來。
  葛優和呂麗萍走近桌於。
  老人打開所有的線裝書,這時我們看到每一套書都被掏空了,裡面擱了一疊疊小面額的人民幣,都是一塊兩塊,最大也許是十塊的票子。
  老人:(望望呂麗萍)你驚訝吧?
  呂麗萍看著那些書不語。
  葛優:這,這是怎麼回事兒啊?
  老人:怎麼回事兒,就是這麼回事兒。書毀了。
  葛優:誰毀的?
  老人:我,我自己親手毀的。
  葛優:(衝口而出)您瘋啦!
  老人目光銳利地看了葛優一眼。
  葛優:不,我不是那意思……
  老人:(沖葛優溫和地一笑)沒關係,完全沒有關係。瞧,事實擺在這兒,我把這套無價的書毀了。你一定會問為什麼?我首先要告訴你的是沒有人逼我這麼做,那會兒文革剛剛開始,我並不知道會發生什麼,而我,一個文人,一個酷愛書的人,居然就這樣做了。是不是我不藏起這些錢日子就過不下去呢?你們看見了,這些錢並沒有用上,所以你剛剛說得對,我是瘋了。
  葛優:別,您可別批判自己,您剛說是文革,那就全明白了。
  老人:不,你不明白。我是膽小,我是個沒有膽量的人,我毀掉這套書沒有別的原因,只是害怕。害怕使我忘記了一切,這些書它們無比珍貴,可在我的恐懼面前一錢不值了。恐懼,一個多麼好的借口。我是有罪的。(仰頭深深吸了一口氣)可我活下來了。
  老人伸出手輕輕觸了觸桌上的書。
  葛優:您聽我說,犯不上這麼難過,什麼都是身外之物。再怎麼說也是活著重要。您說呢?
  老人:(沉浸於自己的思緒中)人生,我確實是談過人生的,然而到了今天我才懂,人生不必談,人生就是你自己,你做就是了。(拿起一本被挖空了的書,掂了掂放下,拍拍手上的灰塵)好,我要走了。
  在老人說話的過程裡呂麗萍一直凝神於某種思緒。這時她醒過來。
  呂麗萍:您要走嗎?
  老人:是的。
  葛優:那這些書……
  老人:這些書沒有任何價值了。
  葛優:那您來幹嗎?
  老人像是被提醒,他鄭重地從口袋裡摸出那張發黃的紙。
  老人:我沒有想到還能拿到它,我很幸運,這些書被封存再沒有人動過。
  老人把紙展開,極為寧靜地把紙上的內容瀏覽了一遍。
  呂麗萍和葛優完全被他的姿態所吸引。
  老人的手輕輕一動,那張已經發脆的紙被撕成兩半。
  葛優,驚訝而迷惑。
  呂麗萍,臉上的皮膚似乎因痛苦而縮緊了。
  老人的手又一動,那張紙變為四片。他舉起手,最後看了看破碎的紙片,把它們塞進嘴裡。
  葛優驚愕。
  老人把紙吞嚥下去。他面部的表情似在等待、傾聽,傾聽來自內心的聲音,他聽到了,滿意了。他微笑。
  呂麗萍的臉漸漸鬆懈下來,不止是臉,她整個的身體都顯出極大的滿足與疲乏。
  老人:我要感謝你,小呂,還有你,小呂的愛人,謝謝你們二位為我耽誤了這些時間。
  老人說完向呂麗萍的方向微微鞠了個躬。
  呂麗萍:(微弱地)不要,(她不由自主地向老人走近)您知道嗎,我很羨慕您。
  老人等待著呂麗萍說下去。
  呂麗萍:您做了您自己想做的事。
  老人難以覺察地微笑了一下,向呂麗萍點點頭,沒有再說話,轉身走出去。

  走廊。
  葛優追上來。
  老人:(沒有回頭)不用送。
  葛優止步。
  老人走到樓梯口,他緩緩側身向隔著一段距離跟上來的葛優和呂麗萍望了望。
  老人:我要告訴你們,昨天是我的金婚紀念日。
  說完他慢慢走下樓梯。

  樓梯。
  老人的背影。

  走廊。
  葛優和呂麗萍聽著老人的腳步聲。葛優走到樓梯口,傳來大門關上的「彭」的一聲巨響。
  葛優:走了,真走了。(從驚異中恢復過來,有些激動地開始猜測)那張紙上寫的什麼呀,你知道嗎?他愣給吃了……(眼晴一亮)我知道了,沒錯兒,(一字一頓)揭發材料。
  呂麗萍無言。
  葛優:肯定是揭發材料。(繼續思索)不過也沒準兒,要不就是遺書?文革的時候想自殺來著?可那也不至於啊。他剛才是不是說金婚,金婚是什麼意思?
  呂麗萍顯然沒有聽葛優說話,她的臉漸漸恢復了常態。
  葛優:有一點準沒錯兒,絕不是什麼好事兒,是污點。你想呀,他現在是什麼人物,有那麼一星半點兒的不光彩也得滿世界傳遍了。這位老先生,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越想越覺得費琢磨)他到底把什麼給吃下去了?
  呂麗萍:(極冷地)和你有什麼關係嗎?
  葛優:(再一次受到這句話的打擊,有盧、受不了了)是,是沒關係,可咱總是人吧,我和他和你,咱都是人吧。
  呂麗萍冷冷一笑。
  葛優:我說的不對嗎?
  呂麗萍:(命令式地)你跟我來。

  呂麗萍的房間。
  呂麗萍引葛優走進來。
  葛優:(有盧、不安)幹嗎……
  呂麗萍走到電話旁邊,葛優的包就放在那兒。
  呂麗萍:(指著包)你告訴我這裡面是什麼?
  葛優:(慌張)沒,沒什麼要緊的。
  呂麗萍:是什麼?
  葛優:(自知無法隱瞞了)我,我不知道。
  呂麗萍:(氣極)放屁!你會不知道!
  葛優:(惶然)我是不知道,我沒騙你,真的我不知道。
  呂麗萍伸手拿起包。
  葛優:(下意識阻止)別,別介……
  呂麗萍把包用力扔到門外。
  呂麗萍:拿著你的包,走!
  葛優:(在一瞬間決定坦白)是這麼回事兒,你聽我說……

  大街。夜。
  一輛警車無聲地開過。

  圖書館。呂麗萍的房間。
  呂麗萍在聽葛優講述,臉上現出困惑。
  葛優:真的,我要有半句瞎話我不是人,本來是我們小姨子的喜事兒,好好的,就楊三兒一個電話,一見他那樣兒我都懵了,我什麼都沒明白這包就跑我手裡來了,我撒丫子就跑……
  呂麗萍:你為什麼跑?
  葛優:為什麼,楊三兒扔給我了,他是我朋友哇。再說警察……(打住)
  呂麗萍注視著葛優。
  葛優:(低下頭)是,我本不想告訴你的,他們在逮我呢。
  呂麗萍看著葛優額頭上太陽曬出的印跡。
  葛優:(解釋)我一直戴著帽子。
  呂麗萍:戴了多久?
  葛優:挺長時間,(解釋地)要不我的衣裳也不至於那麼髒,我這人平時挺注意個人衛生的,不是個邋遢人。
  呂麗萍淡淡一笑。
  葛優:(小心地看看她)你不生氣吧?我可真沒有要連累你的意思。絕對沒有。(和呂麗萍對視,沒話說了)那,我就走了。
  葛優轉身走出門,撿起地上的包。
  葛優:(在門口站住)這件衣服我可就穿走了,成嗎?
  呂麗萍不置可否。
  葛優消失。

  走廊。
  葛優皺著眉頭,他感到委屈難過。他走到樓梯口,手放到樓梯扶手上,停留了一會兒。
  葛優邁步下樓。這時他似乎聽到什麼,在樓梯拐彎處停住,等待……
  呂麗萍出現了,看見葛優正朝她望著,她怔住。
  葛優期待地望著呂麗萍。
  呂麗萍慢慢走到樓梯扶手旁,手放在剛剛葛優放過的地方。
  葛優:(張了張嘴)……
  呂麗萍:(微微遲疑地)你回來。
  葛優:怎麼?
  呂麗萍:(堅定起來)把包給我。
  葛優望著呂麗萍,望了一會兒,然後順從地走了回來。

  呂麗萍的房間。
  呂麗萍拉開那個包的拉鎖。
  葛優怔怔地看著。
  呂麗萍把包打開,皮包裡面裝著一個塑料包。呂麗萍把它拿出來,放到桌上。
  塑料包不大但包得很嚴實。
  葛優不動,盯著包看。
  呂麗萍:(肯定地)毒品。
  葛優:(眼中閃過惶恐之光)不,我不知道,我真是不知道,我沒敢打開。
  呂麗萍懷疑地盯住葛優。
  葛優:(不知士。何辯解,他的感覺像在面對審判官)我和楊三兒,我倆打小就是街坊,後來又是同學,再後來我們一塊下鄉,他這人特夠意思,我家不給我寄錢,沒的花就花他的錢,回北京他先當工人,後來不幹了賣過水果,再後來幹過什麼我就說不清了,他沒告訴我……
  呂麗萍:(平靜地)我不是警察。
  葛優:(猛然清醒)哦,是。我也不知道他犯什麼事兒了。
  呂麗萍動手打開塑料包,從裡面散落出白色粉末。她抬眼看看葛優。
  葛優:(緊張)什麼……
  呂麗萍伸出一隻手指粘了粘,放進嘴裡。葛優死盯著她。
  突然呂麗萍笑了。
  葛優立刻也伸手粘粘,放進嘴裡。
  葛優:(臉上顯出極大困惑)甜的!糖!天爺,怎麼回事啊!是白糖,真是白糖!
  呂麗萍忽然咯咯地笑出聲兒來,她笑哇笑哇,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葛優看著她,不由地被她感染也笑了。
  兩個人相對大笑。呂麗萍的笑近乎歇斯底里,而葛優則是放縱地傻笑。
  葛優先止住笑,呂麗萍也漸漸不笑了。
  呂麗萍:(臉上仍然帶著笑意)你怎麼了?
  葛優:沒什麼。
  呂麗萍:(追問)說哇!
  葛優:你說,我說得清嗎?
  呂麗萍:說什麼?
  葛優:誰能相信這是一包白糖?
  笑意從呂麗萍臉上消失。
  呂麗萍:我信。
  葛優望著呂麗萍,在他們之間有一種無法言喻的情感交流。
  呂麗萍先背過身去,葛優跟著低下頭。這時他看見在包白糖的紙上有兩行字。
  葛優湊近看,紙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媽,我這兩天忙不能回家,您老說想喝糖水,給你買了二斤白糖。」
  葛優的眼淚湧了上來。
  呂麗萍感覺到什麼,回過頭,她聽見葛優吸鼻子的聲音。
  呂麗萍:(詫異)你怎麼了?
  葛優埋下頭,一時不能回答。
  突然,響起急促的門鈴聲。
  葛優立刻用手抹去眼淚,他呆望著呂麗萍。
  呂麗萍:(出於本能的反應)去,躲到壁櫥裡,快去。
  呂麗萍指了指屋裡的壁櫥,動作很重地把葛優推過去。她的粗魯中有某種剛剛出現的歇斯底里的影子。
  呂麗萍關上壁櫥的門。

  圖書館大門內。
  大門被猛地撞開,我們曾經看到過的打電話的年輕人衝進來。他是個賭徒,同時還是呂麗萍的男朋友。
  賭徒衝上樓梯。

  走廊。
  呂麗萍迎面看到了賭徒。
  呂麗萍:(像是有些迷惑)是你,你還是來了。
  賭徒的眼睛散發出魔幻般的光彩,他衝上來一把抓住呂麗萍的胳膊,他動作的粗暴和他眼睛的柔美是極不協調的。
  賭徒:剛才接電話的男的是誰?啊!
  呂麗萍不回答,她想掙脫賭徒的手。但賭徒把她抓得更緊。
  賭徒:是不是來拿書的?書還在不在?問你哪!
  呂麗萍:(嘴唇蠕動)在。
  賭徒一下鬆開呂麗萍。
  賭徒向呂麗萍的房間走,呂麗萍跟在他身後。
  呂麗萍:你要幹什麼?
  這時賭徒已經來到呂麗萍的房間門口,忽然向她轉過身,伸出胳膊用力擁抱住呂麗萍,呂麗萍被他抱得發出輕微的呻吟。
  賭徒:(嘴貼在她的耳邊,有些語無倫次)寶貝兒,我的心肝兒,你聽見我說話嗎?我愛你,真的愛你,今天,就今天,我贏定了,我有強烈的預感,他們都等著我呢……
  賭徒說話的同時不斷地親吻呂麗萍的脖子、耳朵、臉頰。
  呂麗萍癱在他懷裡,任他親吻。
  賭徒親呂麗萍的嘴,然後用他迷人的眼睛望著她。
  賭徒:親親我,你親親我。
  呂麗萍毫無反應地看著他。
  賭徒:你為什麼不親我?親呀!
  呂麗萍沒有任何表示。
  賭徒:(又用力親了呂麗萍一下,推開她)好了,咱們別鬧了,我不想傷你,我從來都不想傷你心,我相信你愛我,心肝兒,你是天底下最愛我的人,可這回趙大師給我算了一卦,他說我一定贏,就今天,就這一回,最後一回……
  呂麗萍愣愣地望著賭徒,彷彿沒聽見他說話。
  賭徒:給我這個機會,你一定得給我!我把書壓給他們,贏了就還給你,你想把書怎麼樣我都不管,就一會兒,給我用一會兒,我不要你的書……
  呂麗萍輕輕搖頭。
  賭徒:你搖個屁頭?我不許你搖頭!書在哪兒?
  呂麗萍忽然轉身走進房間。

  呂麗萍的房間。
  呂麗萍走向壁櫥,賭徒跟進來。
  呂麗萍迅速打開壁櫥門。

  壁櫥裡。
  葛優後背緊貼著牆,看著呂麗萍。
  呂麗萍面無表情,猶如葛優不存在。她拿起地上的一個報紙卷。
  賭徒在她身後走了過來。
  賭徒:什麼東西?
  呂麗萍關上壁櫥門。
  呂麗萍:(向賭徒舉起手上的東西)給你。
  賭徒接過報紙卷,一疊人民幣散落到地上。這是呂麗萍賣掉蝴蝶標本的錢。
  賭徒看了看呂麗萍,蹲下撿起鈔票,放進自己的口袋裡。
  呂麗萍低頭有點哀傷地看著他。
  賭徒站起來,盯著呂麗萍。
  呂麗萍:就這些,再沒有了。
  賭徒依然死死盯著她,並向她走近。
  呂麗萍把手伸進自己衣服的口袋,把口袋翻過來。
  呂麗萍:你掏吧,你自己掏,什麼都沒了。
  賭徒:(一把抓住她的賂膊,激烈哀求地)書,我要那套書,求求你了,這回我贏了再也不賭了,絕不再沾了,我和你好好過,我好好愛你,讓你高興……
  呂麗萍:(囁嚅)胡說,你永遠是胡說。
  賭徒:誰胡說誰就是混蛋王八蛋。書哪?你告訴我。
  呂麗萍:(冷酷地)沒有書。
  賭徒:去你媽的吧!
  賭徒猛地拽住呂麗萍往門外走,呂麗萍的身體撞到門框上,她的眼中閃過一絲瘋狂的光。
  賭徒拽著呂麗萍出了房間。
  壁櫥的門被震開了,我們看見葛優蹲坐在地上,他的臉上現出恍惚的痛苦神情。

  走廊。
  葛優走來,他走得不快,但有一種漸漸下定決心的速度。
  突然他聽見一聲可怕的嚎叫,像受傷的動物發出的哀嚎,葛優跑了起來。

  放古書的房間。
  賭徒的臉扭歪著,面對著那套被毀了的古書。片刻,他轉向身後的呂麗萍,眼神迷亂。
  賭徒:(耳語般地)你幹的?
  呂麗萍:不……
  賭徒:你騙我,你這個騙子……(突然狂怒地)是你!就是你這個瘋子!你想毀了我,你就是要毀我,我知道你的心思
  賭徒凶狠地逼近呂麗萍,呂麗萍出於本能倒退,退向門口。
  賭徒衝過來要抓呂麗萍,呂麗萍下意識衝出門把門關上,以阻擋賭徒。
  賭徒「彭」地把門推開,出現在他面前的不是呂麗萍了,而是葛優。呂麗萍站在葛優的身後。
  賭徒怔住。
  葛優:別碰她。
  賭徒:你是誰?
  葛優:我是她一個老朋友。
  賭徒:你是什麼?
  葛優:我是什麼無所謂,你不就是想要錢嗎?是不是?
  賭徒:是,怎麼啦?
  葛優:這好辦。
  葛優說著解褲帶。
  賭徒:(迷惑不安)你要幹嗎?
  葛優沒回答,他低頭專注於自己褲子上的皮帶,它出了點毛病,可能卡住了,他極力想把皮帶解開。
  呂麗萍詫異地看著葛優。
  賭徒:(迷亂地)你想打架?啊?你是她什麼人?我告訴你,(指著呂麗萍)她可是個瘋子,她進過精神病院,(葛優抬起眼睛)我沒跟你說著玩,(對呂麗萍)你自己告訴他,你是不是瘋子,你是怎麼咬你丈夫的,你家的東西都是怎麼毀的……
  葛優停住手。
  葛優:(對呂麗萍)你結過婚?
  賭徒:(綻出惡毒的冷笑)她沒告訴你嗎,看不出來吧,我告訴你她是個瘋子,她丈夫好好的,沒招她沒惹她她就咬人家,床單兒讓她撕得一條一條的,滿屋子東西全砸了,我要是有半句瞎話我他媽的就不是人。(回過身)你看看,這些書,值多少錢哪,價值連城,她懂嗎!她懂個狗屎!(轉向對呂麗萍,窮凶極惡地)你怎麼就沒死呢,你不是自殺過嗎?
  葛優轉向呂麗萍。
  賭徒一把抓住呂麗萍的手,翻過來,她的手腕處有兩道暗色的疤痕。
  賭徒:看,看見了吧。(甩開她的手)你早就該死!我怎麼就跟你這麼個瘋子混到一塊了呢!我招誰惹誰了我!回回輸回回輸,我死活就鬧不明白,我怎麼就那麼倒霉,他媽的你就是我的災星!
  葛優:(望著呂麗萍,其實是對賭徒)別說了,我明白了。
  賭徒的眼裡閃著狂亂的光,在葛優和呂麗萍身上掃來掃去。
  賭徒:你明白了,你明白管個屁。
  葛優:你等著。
  葛優低下頭把褲帶弄松,從腰間拉出一條有一定厚度的布帶子。
  呂麗萍和賭徒都看著他。
  葛優把布帶子搭在肩膀上,繫好褲子,然後用牙咬斷布帶子上的線頭,用力一揪。線開了,布帶子裡面的錢露了出來。
  那是很多的錢,緊緊地排成一疊疊,塞滿在布帶子裡面。
  賭徒的眼睛放光了。
  葛優:看見這是什麼了吧。
  賭徒:錢。
  葛優:你想要嗎?
  賭徒:怎麼要?
  葛優:你要能贏錢就歸你。
  賭徒:咱倆賭?
  葛優:你幹不幹?
  賭徒:真的?
  葛優:騙你幹嗎。
  賭徒:來什麼?
  葛優:隨你。
  賭徒:(有點懷疑)你會嗎?
  葛優幾步走到長桌前,把裝滿錢的布帶子「啪」地拍到宋版書上,揚起一陣灰塵。我們可以看出在他身上發生了某種變化,出現了一股利氣。
  葛優:我錢擱這兒了。
  賭徒:(激動起來,雙手用力一拍)好,爽!
  賭徒從屁兜裡摸出一副牌。葛優一笑。
  葛優:帶著哪。
  賭徒走到桌前,把書推到地上,在桌面上開始洗牌。
  葛優把錢從布帶子裡抽出來,一疊疊放到桌上碼好。
  賭徒洗完牌把牌遞給葛優。
  葛優洗牌。他的眼睛根本不看牌,只看著賭徒。
  葛優把洗過的牌放到桌面上,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
  賭徒注視著他,有一點點好奇。
  葛優:你的呢?
  賭徒被提醒,從口袋裡掏出呂麗萍剛剛給他的錢,亂糟糟地往桌上一堆。
  賭徒:咱來什麼?
  葛優不說話,開始發牌。

  呂麗萍始終站在門口注視著。屋裡的情景是——
  滿桌的線裝古書,兩個男人在書堆的空間裡相互逼視。

  賭徒先扔出一張。
  葛優彈出一張。
  各自摸牌。
  葛優看著手裡的牌,難以覺察地一笑。
  葛優攤牌。
  賭徒:操他媽的。
  賭徒從自己的錢裡抓起幾張,扔到葛優那邊。

  賭徒發牌。
  兩人各扔出一張。
  賭徒:(摸牌前焦慮地念叨著)來張好牌,來一張來一張……
  他摸了一張。他在極力掩飾自己的情緒。

  呂麗萍的身影。

  賭徒手邊的錢已經不多了。他在流汗。
  葛優裝做什麼也沒看見。他把自己贏的錢盡量弄整齊。
  賭徒:(盯著他)你有貓兒膩。
  葛優:(瞟他一眼)你弄錯了。
  賭徒:沒錯兒。你就是有獵兒膩。(一巴掌拍到桌上)操你媽你怎麼幹的?
  葛優:不罵人。
  賭徒:(懵懂地)你說什麼?
  葛優:嘴裡乾淨。
  賭徒聽懂了葛優的嘲諷。他想發作,腳底下一挪動,踩到了什麼東西。賭徒低頭一看,飛起腳把書踢得老遠。
  賭徒連連猛踢腳下的書。破碎的書頁和紙幣在塵土中飄揚。

  呂麗萍的身影倏忽間消失了。

  葛優陰沉地瞪視著賭徒。
  葛優攤牌。
  葛優伸出手把賭徒手邊最後的錢斂過來,塞進他的布帶子裡。
  賭徒有些麻木地看著。
  葛優:完了吧。
  賭徒:沒完。
  葛優:你還有什麼?
  賭徒:(門了住葛優)你身上的衣服是我的。
  葛優:是嗎,我可以脫下來。我有衣服。
  賭徒:(冷笑)你睡了我的人,怎麼算?
  葛優一驚,立刻轉頭去看呂麗萍,發現她已經不在了。
  賭徒:甭看她,我就跟你賭她了。
  葛優:這不可能。
  賭徒:(無賴般地笑著)怎麼,你想賴,你想自睡嗎?
  葛優毅然向門口走去。

  走廊。
  葛優快步走著。
  賭徒從後面追上來,拉住葛優的胳膊。
  賭徒:你等等……
  葛優:幹嗎?
  賭徒:(幾近瘋狂)你賭不賭?
  葛優:你弄錯了。
  賭徒:你不承認沒用,我心裡明白。
  葛優:(摔開他的手)你明白個屁。
  賭徒:(萬分懇切地)我告訴你你不用怕。她是瘋過,早就好了,沒咬過人,我和她好這麼多年了我心裡有數。她要喜歡你就對你死心踏地,真的,她這人不錯,不騙你……
  葛優繼續朝前走。
  賭徒:(站住)我告訴你,她不會賴上你的。
  葛優繼續走。
  賭徒:嘿,我警告你,你想白睡那是做夢!
  葛優停下,回過身。
  賭徒衝到他面前。
  賭徒:來吧,咱們賭!賭……
  他的手在身上亂摸,摸出一盒火柴。
  賭徒:(晃晃火柴盒,裡面發出輕微的嘩嘩的聲響)你說,是單是雙?
  賭徒說著把火柴盒塞到葛優手裡。
  葛優攥住火柴盒不說話。
  賭徒:說哇。
  葛優仍然不動。
  賭徒:我說雙。
  他一把從葛優手裡搶過火柴盒,迫不及待地撕開,火柴棍撒到地上。
  賭徒趴到地上,用顫抖的手指數著火柴棍。
  賭徒:(喃喃地)二、四、六、八、十、十二……
  這時我們已經可以看出地上的火柴棍是十五根兒。
  賭徒站起來,葛優望著他。
  賭徒:不,這回不算,你沒說,再來一次。
  走廊窗外,一道光照亮賭徒的臉,賭徒目光狂亂地向窗外扭過頭。
  那是一輛車前燈的光。
  賭徒:對,就是它了,咱們賭車號,單?雙?你說。
  車燈越來越亮。
  賭徒:操,說哇!
  葛優;(衝口而出)單!
  賭徒撲向窗口,窗子關著,他來不及打開,用拳頭把玻璃打碎。
  葛優:躲開!
  葛優退後一步,一腳把窗子踹開。
  汽車開過來了。
  雪亮的車燈照進來,片刻間屏幕亮成白色。然後出現葛優和賭徒的臉。他們的臉幾乎是變形的。
  汽車駛過,速度慢得斷無可能。
  窗子上的一塊玻璃碎片掉下來發出粉碎的聲音。
  汽車終於開過去。車尾上的車牌號從第一個數字開始出現:O196235。
  葛優的臉突然間顯出狂喜的神色。
  葛優:看見了嗎?是5!5!
  賭徒完全傻了,命運的愚弄使他幾近崩潰,他身體軟得站不住了,靠到牆上。
  葛優盯著賭徒,忽然他撇下他快步走開。
  葛優拐過彎,他看到呂麗萍的房間門半開著,裡面黑著燈。
  葛優:(似乎有種不祥的預感,輕聲地)呂麗萍,呂麗萍……
  葛優在屋門口站住。
  葛優打開門口的開關。燈亮了。

  呂麗萍的房間。
  呂麗萍坐在沙發裡,一切和葛優剛來時完全一樣。葛優感覺自己看到的是一個幽靈,一個魂兒。
  賭徒出現在葛優身後。呂麗萍的臉上現出夢魔般的微笑。
  葛優:(極輕地)你怎麼了?
  呂麗萍:(望著賭徒,其實是在問葛優,充滿柔情地)他輸了,是嗎?
  賭徒的嘴開始哆嗦,接著他哭了,他用手抹著臉上的眼淚,手上的灰塵全都抹到臉上,和眼淚混在一起。
  賭徒慟哭,哭得完全像個孩子。
  呂麗萍望著他,閉上眼睛扭過頭去。
  葛優難受地看著賭徒,慢慢走到他身邊,伸出手輕輕拍著他的後背。
  葛優:(哄他)別哭了,別哭了。
  賭徒極力止住哭,但還在抽泣。
  葛優把手裡裝錢的布帶子塞到賭徒手裡。賭徒不能理解地抬起淚眼看葛優。
  葛優:給你。
  賭徒:給我?
  葛優:對,拿走吧。
  賭徒望著葛優,從葛優眼中他看出他的話是真的。
  賭徒:(似乎要給葛優下跪)大、大哥……
  葛優一隻手拉住他,另一隻手替他擦了擦那張滿是淚痕的臉。
  葛優:行,行了。
  賭徒看著葛優,又看看呂麗萍,猛然轉身衝出門去。

  呂麗萍的房間。
  呂麗萍和葛優一動不動地傾聽賭徒遠去的腳步聲。
  大門「匡」地撞上。回聲消失後死一般的寂靜。
  呂麗萍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裡,忽然用雙手摀住臉。
  葛優:(難過,結結巴巴地)你,你聽見了是嗎,對不起,我不該那麼做,我從來不用任何東西做賭注,除了錢……
  呂麗萍:(慢慢抬起臉,嘴唇蠕動)我要告訴你,我是進過瘋人院,是我丈夫把我送進去的……(她看出葛優的猜測)不,不不,我丈夫不壞,對我也可以,從來不惹我。我們是別人介紹認識的,他上過大學,(英明地)你知道嗎,他老愛帶個假領子在家裡走來走去。
  葛優專心地聽著。
  呂麗萍:(極淡地一笑)是,帶假領子沒什麼不好,可我讓他摘了他不幹。我問過他,為什麼不能光穿背心。
  葛優:為什麼?
  呂麗萍:他說那就成拉板車的了。
  葛優想笑,但沒笑成。
  呂麗萍:是挺可笑的,是吧。
  葛優:沒什麼沒什麼。
  呂麗萍:不,你不明白。(冥想,輕輕又笑了一下)有一次他說他丟了五塊錢,我就掏出一張五塊的給他。他說不對,不是他丟的。
  葛優:(關心地)是嗎?
  呂麗萍:不是,是我的錢。
  葛優:(沒聽懂)我不懂。
  呂麗萍:我也不懂,我問他怎麼了,有什麼不一樣,他說剛發的工資,他把號碼都記下來了。
  葛優:(深感意外地)啊?
  呂麗萍:(輕聲地)是,他就是這樣兒,他把我給他的五塊錢收起來了,可他還找,找……。他戴眼鏡,長得挺端正,見過他的人都說他挺像樣,說我算有福氣的,因為我和他結婚的時候都快三十歲了。(停頓)可那又怎麼樣?(提高聲音,質問地)又怎麼樣!我受不了,我討厭,再和他呆下去我就要死了。好幾次我都站在涼台上,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沒跳……
  呂麗萍下意識摸摸自己的手腕。葛優難過地看著她。
  呂麗萍:我不記得我是不是咬過他,很可能,他的臉被我抓破過。我一定咬過他,要不他不會把我送進精神病院。我不怪他。誰也不怪。
  葛優:你們離婚了?
  呂麗萍:(點點頭)你願意聽嗎?
  葛優:願意。
  呂麗萍:後來在一個舞會上我認識他的。
  葛優:誰?(立刻明白是賭徒)哦,他。
  呂麗萍:他遠遠地看著我,我感覺到了,果然他請我跳舞。他跳得不好,盡踩我的腳,(很快地一笑)可他愛開玩笑。我問他為什麼和我跳舞,他說因為他看出我跟別人不一樣,是個寡婦。
  葛優默默地咧了咧嘴。
  呂麗萍:那個舞會我不喜歡,有些女孩兒都不知道她們自己在幹什麼,我走了。我走以後警察來了,把他們都帶走了。警察要每個人交代都跟誰跳了舞。別人看見他和我跳舞了,警察讓他說出名字,說出來就放他走,可他不說,結果給關了十個月。後來我在大街上碰上他,他什麼也沒提。過了好久我才知道他給關起來的事兒。十個月。
  靜默。
  葛優:你就和他好了?
  呂麗萍:他說他沒工作,我說沒關係,他說他愛賭,我說沒關係,他問我為什麼愛他,我沒法說,我心裡明白,就是要我馬上死我也要和他好。(猝然綻開笑容)可能我都把他嚇著了。
  葛優:(細細望著呂麗萍)你喜歡他的眼睛是吧?
  呂麗萍臉上的笑容消失。
  葛優:(輕輕歎了口氣)是,他的眼睛是好看。
  呂麗萍神情呆滯,緩緩地看了葛優一眼。
  葛優:怎麼?
  呂麗萍:沒什麼,我累了。
  呂麗萍閉上眼,靠進沙發裡。
  葛優靜靜地看著她。漸漸他感到一種從心底湧上來的感情,人們一時還不清楚這是什麼感情,只見葛優的嘴唇開始發抖
  呂麗萍睜開眼睛,詫異地看著葛優。
  葛優極力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臉脹得通紅。
  呂麗萍:(有些警惕地盯著他)怎麼了,你要幹什麼?
  葛優:我、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兒,(咬牙)我弄死了我老婆。
  呂麗萍:(驚愕,站起來)你說什麼?
  葛優害怕地倒退,轉身衝出屋子。
  走廊。
  葛優在門外嘔吐,他弓著身子,用手扶著牆,樣子很痛苦。
  葛優感覺到呂麗萍走出來,他馬上走開躲得更遠。
  呂麗萍停住不動,隔著一段距離望著他。
  葛優直起身子,走進水房。

  水房。
  葛優扭開水龍頭,先是捧起水洗臉,接著把頭低下去讓水流衝他的頭。
  當他關上水龍頭時,一條毛巾伸到他手邊。是呂麗萍。
  葛優接過毛巾把臉擦乾。
  葛優:(不敢看呂麗萍)謝謝了,我要走了。
  葛優低頭繞過呂麗萍,走向水房門口,走了出去。
  走廊。
  呂麗萍追出來。
  呂麗萍:小林子,小林子……
  葛優站住,這個不是他的名字使他想起了另外的事情。
  呂麗萍向他走近,葛優站在那不動。呂麗萍一直走到他背後。
  呂麗萍遲疑地伸出手,觸了葛優的後背一下。
  葛優一激靈。
  呂麗萍:別怕,別害怕。
  葛優:(深深地吸氣)我怕,(突然轉向呂麗萍)我怕得要命,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她死了,是我幹的。
  葛優恐怖地又轉過身去,背對著呂麗萍。他繼續往前走,呂麗萍跟在他身後。
  葛優:那會兒是幾點了我根本不知道,警察沒追上我,我跑了一天,剛模進家門兒她就開始嚷嚷,我讓她小聲點兒,她更大聲兒了,她罵我,其實我都習慣了,她說我是混混兒,一輩子沒幹過一件正經事兒,她嫁了我虧大發了,我說你有完沒完?她說沒完,完不了。她壓根兒沒問我出了什麼事兒。(停頓)你在聽嗎?
  呂麗萍:在聽。
  葛優:(咬了咬牙)我說我就這麼活著你管得著嗎!我願意。真的,我真的這麼想。憑什麼人非得當他媽老闆經理,我不是,我就是我,不成嗎?(再次深深地吸了口氣)她說,就你這樣兒的,就不配活。她用手指著我的鼻子尖兒,我把她的手撥拉開了,她回手就給了我一巴掌。我沒動,就盯著她,我咬牙咬得腮幫子都疼了,她更氣了,氣不打一處來,上來又給了我一下,這回我踢了她,她一低頭衝我這兒(點了點自己的胸口)就撞
  葛優面容僵硬,抬起手摸摸腦袋,這個動作使人想到他當時摔倒在地上,頭磕得非常疼。
  呂麗萍仔細地看著他。
  葛優繼續向前走,但他視而不見,走得像個瞎子,一直走到走廊盡頭。那裡有一條通向閣樓的小樓梯,他跌坐到樓梯上,雙手抱住腦袋。
  呂麗萍無聲地走過來。葛優看著呂麗萍站在他面前的雙腳。
  葛優:(猛地抬起頭,淚流滿面)我抓起一個瓶子,瓶子碎了……,為什麼?為什麼會出這種事兒!
  呂麗萍悲哀地望著葛優,無言。
  葛優:你知道她要死的時候跟我說什麼?
  呂麗萍:什麼?
  葛優:她摸摸我的臉,說快跑吧。就說了這麼三個字。我聽她的話跑了,我糊塗了,什麼也不敢想,我就真的跑了。
  呂麗萍被觸動,她蹲下身,很近地望著葛優悲傷至極的面容。
  葛優:(望著呂麗萍的眼睛)其實我們倆能過。你懂嗎,我和她……
  呂麗萍伸出手想摸葛優的臉,葛優下意識躲開。
  葛優站起身,沿樓梯向上走。他想一個人呆會兒。
  呂麗萍蹲在那兒望著他。

  閣樓。
  葛優走上閣樓,他感覺有什麼地方不對勁,站住四下望望。有一種物質在暗處一閃,葛優飛速轉身,捕捉到一雙明亮的睛睛。那是個八九歲的男孩兒,在昏暗中正瞪視著他。
  葛優和男孩兒兩個人著了魔似地互相對視。
  葛優:(終於開口)你都聽見了?
  男孩兒:(點聲、頭)你就跑了……
  葛優:(瞪著眼睛)好呵你……
  他說著向男孩兒邁步,同時伸出手;男孩兒愣了一下,立即反應過來轉身飛跑。
  男孩兒在前面逃,葛優在後面追,閣樓很低,男孩兒跑得很靈活,葛優則不得不低著頭。葛優的手就要抓住男孩兒了,突然他的頭碰到天花板,葛優疼得大叫,男孩兒從他身邊躥過去,跑下樓梯。

  樓裡。
  男孩兒衝進一間屋子,葛優緊跟在他身後,他們一前一後從另一個門衝出去。
  兩個人在走廊上瘋狂追逐。整個樓被他們狂奔的腳步聲所震動。
  男孩兒從呂麗萍身邊跑過,葛優也從她身邊跑過去。
  男孩兒在書架間躲藏,葛優尋找。兩個人在相距很近的地方忽然碰上,男孩兒轉身奔逃,葛優馬上就要追上他了。
  這時在男孩兒面前出現了一架破電視機,男孩兒手急眼快按了一下按鈕。
  電視機一下子亮了,男孩兒的臉充斥著整個黑白屏幕。
  這意外的巧合使葛優傻了,不由自主地在電視機前定住。
  電視上出現主持人——
  主持人:好,現在是下一個問題,在世界歷史上有一個「多洛雷斯呼聲」,請你回答這是指什麼?
  電視裡——
  男孩兒:(語速極快地回答)1810年9月16日清晨,墨西哥獨立運動領導人伊達爾哥在多洛雷斯鎮敲響教堂的鐘,把附近的農民和城市貧民集合起來,他問群眾:300年前,可恨的西班牙人奪去我們祖先的上地,你們願意奪回來嗎?群眾齊聲高呼:獨立萬歲!絞死殖民強盜!這在歷史上被稱為:多洛雷斯呼聲。
  主持人:好,回答正確!
  主持人帶頭鼓掌,現場觀眾也熱烈鼓掌。
  主持人:「下面我再問一個問題,這是大學教科書裡的問題,請你聽好……」

  隔得較遠的地方,呂麗萍也向電視望著。男孩兒出現在她身後。
  呂麗萍:(聽見他的聲音回過頭)這是你嗎?
  男孩兒:是我。
  呂麗萍:你都背下來了?
  男孩兒:(不屑地)背什麼,看一遍就行了。
  呂麗萍:(注意到男孩兒臉上有傷)你臉上怎麼了?
  男孩兒:(揚起臉)我爸打的。
  呂麗萍:為什麼打你?
  男孩兒:我討厭上學。
  呂麗萍:你這麼聰明……
  男孩兒:(極為明晰地)我討厭考試,討厭為他們得一百,討厭回答問題,討厭造句。
  呂麗萍:造句?
  男孩兒:因為所以,雖然可是,你不懂,這一套把我煩死了。

  葛優這時轉過身,看著呂麗萍和男孩兒。
  男孩兒警惕著準備跑。
  呂麗萍:不用跑,用不著怕他。

  葛優向他們走過來。
  男孩兒:(看著他走近,聲音清亮地)我不怕你,你才害怕得要命呢。
  葛優默默走向男孩兒,男孩兒下意識倒退著。
  男孩兒:你不懂,讓我告訴你是怎麼回事兒,你老婆其實是好人,你也是好人,所以你才害怕。
  男孩兒的話震動了葛優,他站住。男孩兒也站住。
  男孩兒:(對呂麗萍)我告訴你,你不是瘋子。我也咬過人,我爸打我我就咬他,可他勁兒比我大,我打不過。
  呂麗萍:是嗎。(語塞)剛才他們到這兒找你來了。
  男孩兒:我知道。
  呂麗萍:你以前常來這兒?
  男孩兒:我見過你,也見過那個人。(極明確地)他是個瘋子。
  葛優和呂麗萍對視。
  葛優:(對男孩兒感覺驚奇,同時產生了關切)你該回家去了。
  男孩兒搖頭。
  呂麗萍:你爸會不會再打你?
  男孩兒:(眼圈紅了紅,咬咬嘴唇)他再也不能打我了。
  呂麗萍:怎麼?
  男孩兒:我不回家了。
  葛優:(驚異)那你上哪兒?
  男孩兒:(果決地)我要去遠方。
  呂麗萍:遠方,遠方是哪兒?
  男孩兒:你們不懂,遠方就是比天邊還要遠的地方。
  在男孩兒說這些話的過程中,一直陪襯著電視智力競賽中他回答問題的聲音。
  這時男孩兒走到電視機前,伸手關掉電視。
  男孩兒:我要走了。你們還有什麼事兒要問嗎?
  葛優:你真要去遠方?
  男孩兒:當然。
  呂麗萍:那你來這兒幹嗎?
  男孩兒:我來拿錢。
  葛優:什麼錢?
  男孩兒:老爺爺書裡的錢。
  男孩兒說著拍了拍衣服口袋,裡面鼓鼓的。
  葛優:(目瞪口呆)你早就知道。
  男孩兒:我全都知道。那,再見啦。
  男孩轉身走去。
  葛優和呂麗萍盯著他的背影,可以感覺到他們內心有某種模糊的期待。
  男孩兒走了幾步停下來,輕輕歎了口氣。
  男孩兒:好吧,還是告訴你們吧。(他轉回身來)你們不知道,我來告訴你們是怎麼回事兒。
  葛優:什麼事兒?
  男孩兒:老爺爺吃了的是什麼。
  葛優:(驚異)你知道?
  男孩兒:(微微有一點厭煩)我說了,我全都知道,你還不信嗎?
  葛優:(真誠地)我信,是什麼?
  寂靜。
  男孩兒:你們聽著。(用他明亮的童聲清晰果斷地背誦)宛生表姐,我在給你寫信,然而我還不知道你是不是能夠看到。因為我對你的感情太珍貴了,珍貴得幾乎不能讓任何人知曉。我想說我愛你,我自問我這具太普通太年輕的身體配做愛的窩巢嗎。我的脆弱的心擔當得起愛的份量嗎。我時時審問我自己,我一天天地等待,今天我終於聽到了回答,我能夠。宛生,我能夠。愛你,這是我的決定。
  男孩兒遲疑了一下,像是在回想。呂麗萍忽然接了下去。
  呂麗萍:(聲音有些嘶啞)月亮照著我,它知道了我的決定。明天太陽東昇的時候……
  葛優異常驚訝地看呂麗萍。
  男孩兒:(打斷她)你別打斷我。(他繼續背誦)明天太陽東昇的時候,它也將知道我的決定。我無法得知我的生命會多長久,所以我也無法得知對你的愛會多長久,但我知道一點,那就是除了幸福我沒奇別的感覺。(停頓)你的表弟。1926年9月29日。
  葛優完全呆住,他怔怔地望望男孩兒又望望呂麗萍。
  葛優:你看過?
  呂麗萍點點頭。
  葛優:那真是一封情書?
  呂麗萍:是,我看了。
  葛優:那他為什麼要把情書給吃了呢?
  呂麗萍:你不懂嗎?
  呂麗萍直直地期待地看著葛優的眼睛。
  葛優:你是說……
  呂麗萍:他沒有和她結婚。
  葛優:你怎麼知道?
  呂麗萍:他夫人的名字不叫宛生,也不是他的表姐。
  葛優:哦,原來是這麼回事兒。他還愛他的表姐,是這意思吧?
  呂麗萍:是。
  男孩兒:不,你們都不懂,讓我告訴你們吧。老爺爺他不知道有人動過他的信,他心裡就是怕別人動。
  葛優:為什麼?都多少年前的事兒了。
  男孩兒:老爺爺他愛乾淨,他覺得別人的手太髒。
  葛優下意識舉起一隻手看了看。
  男孩兒:你還不懂嗎,在這個世界上老爺爺他很孤單。(盯住葛優和呂麗萍)因為他誰也不相信,所以他很難過。你們懂了嗎?
  葛優:(看看呂麗萍)懂了。
  男孩兒:那好,這回我真的走了。再見,你們倆!
  男孩兒走了兩步忽然回過頭。
  男孩兒:(充滿渴望地)可是你們要相信我,我要去遠方。
  葛優:我相信。
  男孩兒:(望著呂麗萍,期待地)你呢?你相信嗎?
  呂麗萍:(眼裡淚光一閃)你應該回家。你爸爸媽媽等著你呢……
  男孩兒:(頓了一下)我知道。可你沒回答我的問題,我一定會去遠方,你相信我嗎?
  呂麗萍:(不忍辜負他,笑著)我相信你。
  男孩兒滿意地點點頭,轉身向樓梯走去。呂麗萍望著他。
  男孩兒:(沒有回頭,但他感到了呂麗萍的關切,清脆地喊了一句)你不用為我擔心。

  男孩兒邁步走下樓梯,他一步兩級地蹦跳,嘴裡哼起歌兒來,他哼的不是兒童的歌,而是很老的曲調,也許是北京大鼓一類的調子。
  男孩兒一直走到大門口,這時葛優從後面追上來。
  男孩兒:(聽到他的腳步聲回過身)你還有什麼事兒?
  葛優站在樓梯拐彎處。
  葛優:我,你說我為什麼到這兒來?
  男孩兒:哦,這太簡單了,你喜歡她。
  葛優:那我以前怎麼沒來?
  男孩兒:以前你有別的事,顧不上。懂了嗎?
  葛優:哦。
  男孩兒:人不是想什麼就幹什麼。人就是這樣。
  葛優:(考慮著)現在呢?
  男孩兒:現在你幹的是想幹的。懂了嗎?
  男孩兒微笑地看著葛優。
  葛優:懂了。
  男孩兒:那好,我忘了告訴你,電視後面有一個唱機,你們可以聽音樂。
  葛優:知道了。
  男孩兒:還有……
  葛優:什麼?
  男孩兒:你和她應該結婚,懂嗎?
  葛優:懂。
  男孩兒,真懂了?
  葛優:真懂了。
  男孩兒:好吧,再見。
  他打開門,走了出去。

  圖書館。
  葛優逐一關掉走廊的燈。如水的月光從窗外照進來。

  呂麗萍的房間。
  呂麗萍坐在沙發裡,月亮映出她的側面。
  葛優:(看看窗外的月亮)瞧,月亮可真亮啊。
  呂麗萍默默地望望窗前的人影。
  葛優:(看了看她)我是不是該走了。
  呂麗萍:(出奇地寧靜)你走吧。
  葛優:(微微猶豫)我一直想等一個朋友的電話,我托他幫我打聽我老婆的骨灰放哪兒了,想給她燒燒香。
  呂麗萍:好,很好。
  葛優:(下了決心)成,那我這就走了。
  可他站著,並沒有動。
  正在這時樓下的大門發出響動,緊接著一陣急速的腳步聲奔上來。
  葛優:有人。
  呂麗萍疑惑地站起來。

  圖書館內。
  賭徒三步並作兩步飛跑上樓。他手裡提著一個口袋。

  呂麗萍的房間。
  賭徒出現在門口。他臉上的神情使人驚詫,那是一種興奮至極,幾近癲狂的狀態。
  賭徒:(看到葛優,狂喜地)嘿,哥哥,我的親哥哥,我贏啦!
  葛優和呂麗萍幾乎沒反應過來。
  賭徒:我操的,你們聾啦!聽見沒有,我贏啦贏啦!
  賭徒衝到桌前,把手裡的口袋兜底一倒,一沓沓的人民幣嘩啦啦掉到桌上。
  賭徒:看哪,看見了吧,全是我贏的。見過這麼多錢嗎,我就操他奶奶操他祖宗八輩兒!
  賭徒伸手抓起一些錢,扔向空中,它們掉下來,掉到他的腳邊上。
  賭徒:(低頭看看地上的錢,用腳撥拉著)錢,不就這玩藝兒嗎,我現在有啦!(他抬頭看看葛優)大哥,我知道你是見過大錢的,不在乎,可我不是忘恩負義的人。這些錢,你看著,(賭徒用腳把一沓錢踢到葛優腳下)什麼時候你覺著可以了,你就說話。
  賭徒開始用腳把地上的錢一沓沓往葛優腳下踢,他的樣子像小孩兒在玩足球,一邊踢一邊咯咯地笑著。
  葛優不動,看著他踢。
  一沓沓的錢被賭徒踢到葛優腳邊。葛優的腳幾乎被錢蓋住了。
  最後的一沓錢也踢了過來。賭徒抬臉看著葛優。
  葛優不動聲色。
  賭徒望著葛優,覺得明白了他的意思,把桌上的錢全斂起來,用兩手端著走到葛優面前。
  賭徒:拿著,都歸你了。
  葛優還是一動不動,然而他的嘴邊露出不祥的微笑。
  賭徒:(綻開魔鬼般的笑容)甭客氣,算他媽什麼呀,我時來運轉啦!
  葛優猝然揮臂抽了他一個大嘴巴。
  賭徒手上的錢紛紛落到地上。
  賭徒怔了一下,揚起手臂,也打了葛優一個嘴巴。
  葛優冷酷地瞪視著賭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掄圓了又給賭徒一個耳光。
  呂麗萍注視。
  賭徒和葛優互相逼視。
  死寂中驚人的對峙。
  賭徒不知覺地退後兩步,從他的眼睛裡反應出茫然惶惑。
  葛優:(低沉地)你知道你是個什麼東西嗎!
  賭徒不說話。
  葛優:(逼進一步)你是東西嗎?!
  賭徒連續倒退,他的腳踩到錢上,幾乎滑倒,但他站住了。他悄然看看呂麗萍,又看看葛優,夢一般的眼睛裡浮起迷幻的笑意。
  賭徒:(搖搖頭,輕聲地)對,對不起,給你們添噁心了。
  賭徒退到門口,一轉身消失了。
  空洞的房門。

  空蕩蕩的樓。

  呂麗萍的房間。
  呂麗萍:(極端疲乏地)好了,都完了,你走吧。
  葛優:(注意著呂麗萍)你怎麼,不舒服?
  呂麗萍:不,我累了。
  葛優:要不,我再陪你一會兒?
  呂麗萍:(粗暴地打斷他)我說我累了,你沒聽懂!
  葛優;(微微一怔)聽見了,那我走了。
  呂麗萍扭過臉不看他;
  葛優:你,保重身體。
  呂麗萍轉過身,把背對著葛優。
  呂麗萍:錢你拿走,我沒有用。
  葛優:(看了一眼地上的錢)我也沒用。(停頓)萬一他再來找你,千萬別再理他了。
  呂麗萍不動。她咬住牙,身體難以覺察地微微顫抖。
  葛優:你能答應嗎?
  呂麗萍:不會有那樣的事兒了。再見。
  葛優:(張了張嘴)好,再見。
  葛優走出門。

  走廊。
  葛優經過水房,那張空空的躺椅上撒滿銀輝。

  葛優穿過走廊。

  樓梯口。
  葛優站住回了一下頭。皎潔的月光在地板上投下一排排書架的暗影。
  他走下樓梯,腳踩在腐朽的木頭上發出令人心驚的聲響。葛優在樓梯拐角處轉了彎,他看見大門就在下面敞開著,在地上畫出一個明亮的方塊。
  葛優停住。在絕對的寂靜中他彷彿聽到了什麼。是什麼?
  葛優抬頭向樓上看。

  走廊。
  葛優大步從樓梯口跑上來,再次經過書架,向右手拐彎,經過水房,他似乎感到水房的門關上了,還有什麼事情也應該引起他的注意,可他沒有顧上。
  葛優衝進呂麗萍的房間。

  呂麗萍的房間。
  房間裡空了,沒有呂麗萍。
  空空的沙發孤獨地立在月光中。
  葛優吸氣,他聞到了什麼味兒。
  葛優:(驚叫一聲)煤氣!

  走廊。
  葛優從呂麗萍的房間衝出來,向水房跑。
  水房的門關著,他用力推門,可門從裡面插上了。
  葛優砸門,沒有反應。他扒在鑰匙眼兒上往裡看,從小孔中,他看見呂麗萍仰面躺在籐椅上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
  葛優直起身子,退後幾步,退到牆壁前,然後猛衝過去——
  腐爛的門一下被撞破,葛優的身體向前撲倒在水房地上。
  葛優躺倒在地,耳朵裡似乎充滿煤氣的「嘶嘶」聲,他眩暈地搖晃著爬起來,糊里糊塗地往外逃生,慌亂中衣裳被門掛住。葛優沒頭沒腦扯破衣裳來到走廊上,大口地喘氣。突然間他猛醒過來,反回身,靠著水房的門框,使自己無力的身體能站立住。
  躺著睡著了似的呂麗萍。
  葛優:(呼喊)呂,呂麗萍,起來,快……
  葛優跌跌撞撞衝到呂麗萍身邊,拖住她的胳膊。
  呂麗萍:(微微睜開眼睛,囁嚅)不,不……
  呂麗萍想掙脫葛優,但是葛優死命把她拉了起來。

  呂麗萍的房間。
  葛優幾乎是把呂麗萍抱進來的,呂麗萍軟弱地掙扎。葛優把呂麗萍拖到沙發上。
  葛優返身衝出房間。

  水房,
  葛優衝向煤氣灶,伸手關開關,可他發現糊滿油膩的開關壞了,完全失靈。他用力猛掰,開關一下脫落下來。
  片刻的驚呆,葛優撲向煤氣罐,去擰罐上的龍頭,但也擰不動,他咬牙使出吃奶的力氣還是紋絲不動,情急之中他試著向相反的方向擰,龍頭順滑地轉動了……,葛優看著煤氣罐呆住。

  呂麗萍的房間。
  窗上的玻璃嘩啦被砸碎,是呂麗萍用玻璃杯打的,她的手又抓起一樣東西;這時葛優衝了進來,他傻了,房間裡已經一片狼藉。
  呂麗萍看見葛優,她的眼神痛苦而混亂。
  呂麗萍:(歇斯底里地大叫)走,你滾,滾啊——
  葛優向呂麗萍走近,呂麗萍彎下身撿起一片尖利的玻璃,像握住一把刀。她的手出血了,但毫無感覺。
  葛優:(小心地)你流血了……
  呂麗萍舉起手,她看見了湧出的血。
  她的眼裡顯現出一種著迷的神色,抬起手摸摸臉,臉立刻被血污染了。
  葛優:(感到惶恐)別,別呀……
  突然呂麗萍撲向牆角,身體緊縮,臉使勁抵在牆上,像是要擠進牆壁裡去。
  呂麗萍:(口齒不清地)不,不行,我要去,我想去……
  葛優從她身後輕輕走近,呂麗萍猛地翻轉身體,後背緊貼著牆。
  呂麗萍:別,你別過來,不許攔我,我要走了……
  葛優:上哪兒?
  呂麗萍:(根本沒聽見葛優的聲音)哦,我誰也沒告訴,一個人都沒有,媽,媽媽你聽見我說了嗎?
  呂麗萍的樣子像個小女孩兒。
  葛優:(心疼地)我在這兒啊。
  呂麗萍:(看見了葛優,迷惑地)你?你要幹什麼?和你有什麼關係?
  葛優;有關係。(決絕地)太有關係了!
  葛優大步走向呂麗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他的動作刺激了呂麗萍,呂麗萍狂暴地掙扎,揮舞著手裡的玻璃片。葛優躲閃,極力要把玻璃奪下來。
  呂麗萍張開嘴,咬住葛優的胳膊。
  疼痛使葛優猛地鬆開手,他目瞪口呆地望著呂麗萍。
  呂麗萍的手裡依然握著玻璃片。
  葛優:(喃喃地)你怎麼了,不想活了?你不該,你把什麼都忘了,我要知道你這樣我就不來了。(痛心地)我從來也沒忘過你,沒有比你再好的女孩兒,你一下就把我鎮住了,再也忘不了了!你知道我那會兒多羨慕二林嗎?羨慕得心都疼,你懂嗎?你也許不懂,你現在什麼也不懂了,你眼睛裡什麼都看不見,你看得見我嗎?你能覺得我在你身邊兒嗎,要是你自己不願意,那誰也救不了你,救不了……
  葛優難過地轉過身,他一眼看到放在桌上的那包白糖。
  葛優眼裡湧出淚水,他伸手拿起白糖,猛地轉向呂麗萍。
  葛優:(激烈地爆發)好,你要想死就死吧!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你走吧!走吧!你這個混蛋!
  葛優以極大的力量把手中的白糖拋向空中。
  白糖散開來,像雪一樣紛紛下落,那麼那麼地輕柔……,落到呂麗萍的頭上身上。
  那張包白糖的紙也慢慢飄落,落到呂麗萍的腳邊。在那張紙落定之後,「啪」地一聲,呂麗萍的手一鬆,玻璃片落下來,跌破在紙上寫著的那些字上,成為碎片。
  葛優望著呂麗萍,他的眼睛裡現出極大的真誠。
  眼淚順著呂麗萍的眼角流了下來。
  葛優忽然走到她身邊,抱住了她。
  呂麗萍的身體癱軟下來,虛弱地倒在葛優的懷裡。
  葛優就這樣用力地抱住她。

  天上圓圓的大月亮。

  呂麗萍的臉頰佈滿淚水。
  葛優。(哄著她)好了,別哭了。沒事兒了。
  呂麗萍委屈地抽噎,葛優拍著她的後背。
  呂麗萍把臉在葛優的懷裡蹭了蹭,最後不動了。終於她仰起臉看著葛優。葛優忽然笑了。
  呂麗萍:你笑什麼?
  葛優:(學著小男孩兒的語氣)你不知道,讓我告訴你是怎麼回事兒。
  呂麗萍:什麼事兒?
  葛優:你計劃得很好,都準備齊了,只有一個小岔子。
  呂麗萍:什麼?
  葛優:忘了把煤氣罐擰開了。
  呂麗萍:(如同耳語)真的?
  葛優;是,真的。
  呂麗萍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盯著葛優。
  葛優鬆開了手臂。呂麗萍退後兩步,二人對視著。
  呂麗萍「撲哧」一聲笑了。
  這時葛優從心底裡透出一口氣,他知道呂麗萍不會死了。

  葛優走向窗子,抬頭望著頭頂的明月,他的身影完全暴露在窗前。
  呂麗萍走了過來,從身後輕輕抱住他,兩個人再次擁抱。
  如水的月光照著兩個緊緊相擁的人。
  電話鈴響了。

  呂麗萍的房間。
  葛優跑進來抓起話筒。
  葛優:喂,找誰?
  電話裡的聲音:是葛優嗎?
  葛優:是我。
  電話裡的聲音:有人托我轉告你一件事兒。
  葛優:說吧,我聽著哪。
  電話裡的聲音:你老婆在八寶山骨灰堂,西廳,126排9O75號。
  葛優:(重複)西廳,126排9O75號。行,記住了。謝謝。……(欲掛電話,又想起來)請問您是哪位?
  電話裡的聲音:我是警察。
  葛優:(一愣)……
  電話裡的聲音:喂,喂……
  葛優:好,那呆會兒見。
  葛優放下電話。
  呂麗萍站在他身後,從她的臉上可以看出她聽見了電話裡的內容。
  呂麗萍:你要去嗎?
  葛優:是。(遲疑了一下)我,我想……
  呂麗萍:說呀,你想什麼?
  葛優:(種種念頭在心裡轉動,忽然定住)想和你跳個舞!
  呂麗萍:(有些驚訝)跳舞?!你愛跳舞?
  葛優:我不會跳,沒跳過。
  呂麗萍:(笑了)那好,咱們跳舞。

  走廊。
  一隻手把一張唱片放到一個老式的留聲機上,唱片印有「金與銀,斯特勞斯圓舞曲」幾個字。
  唱片轉動,音樂響起來了。

  走廊。
  葛優和呂麗萍在跳舞。他們的舞姿在月光和陰影之中滑翔。有一會兒功夫是葛優的臉,然後是呂麗萍的臉,她的臉上還留有一點血跡。
  兩個人在書架間穿行,不小心碰到書架,葛優用手扶住掉的書,又繼續跳。
  葛優的臉上蹭了一抹灰塵,呂麗萍為他擦掉,葛優也伸出手想擦掉呂麗萍臉上的血跡,但血跡已經干了,不能完全擦乾淨。他們相互笑了笑,那是一種無憂無慮的幸福的笑。
  葛優的聲音:這曲子多好聽啊。
  呂麗萍輕快的笑聲。
  葛優:活著多好啊,你說是不是。
  呂麗萍把頭靠到葛優的肩膀上。
  葛優:你要好好活著。聽見了嗎?
  呂麗萍更緊地貼在葛優胸前。
  葛優:說話算話。你答應我了。
  呂麗萍抬起臉望著葛優,她的眼睛在月光裡發出推燦的閃光。
  呂麗萍:好。
  葛優:(滿足地)那就行了。
  美妙至極的眾神的音樂充斥著他們的心靈,充斥著整個圖書館,充斥著明亮的月夜。
  晨光熹微。
  音樂完結。
  葛優和呂麗萍站在樓梯口。葛優的身上已經穿上洗過的襯衣和西裝。他顯得清清爽爽。
  呂麗萍:那我就不送你了。
  葛優:當然,不用送。
  呂麗萍:葛優,謝謝你。
  葛優:(垂下眼睛)呂麗萍……
  呂麗萍:什麼?
  葛優:有件事兒我得告訴你,(抬起目光)我不是二林的弟弟。
  呂麗萍:(望進葛優的眼睛)你是誰?
  葛優:那會兒我是二林的催奔兒,你和他在他家樓上約會,我在樓下給你們看自行車。你可能想不起來了。我騙你了。
  呂麗萍:(心酸之極,幾乎有些哽咽)沒關係,其實一點關係也沒有。
  葛優:對,是沒關係。我就是想來看看你,這麼多年我一直想著這件事。(仰起臉望望發亮的天空)都二十多年了……
  呂麗萍無言。
  葛優:我自己也說不明白,我想過,這是不是愛情呢?也許是,也許還不是,反正是一種忘不了的感情。有些時候感情淡了,好像忘了,可這些天我暈頭轉向,兩眼一抹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就想起你來了,越想越厲害。我早想自首,可沒去,我覺出來了,我得見你一面。人真奇怪,到了死路一條的時候,才明白什麼東西重要,非做不可,不然不甘心。(再一次肯定)就是,我就是想看看你,看見你我就不後悔了,也不怕了,明白自己是個什麼樣兒的人。我明白了。呂麗萍,我得謝謝你。
  巨大的感情衝擊著呂麗萍,使她說不出話來。
  葛優:那就再見吧,我走了。
  兩個人互相看著。
  呂麗萍:(極力控制自己)好,我在心裡數數,數到二十你就出大門了。
  葛優:那你數吧。
  葛優下樓梯。
  呂麗萍閉上眼睛開始數:1、2、3、4、5、……
  當她數到十的時候睜開眼睛,葛優站在樓梯拐彎處望著她。
  呂麗萍又閉上眼睛,繼續數,數到二十的時候她再睜開眼睛,葛優不見了。

  呂麗萍的眼睛。
  那雙眼睛盈滿了淚水,顫動閃亮。
  古玩收藏店。早晨。
  金色的朝陽從一扇小窗戶照射進來。
  一雙佈滿皺紋的手把那只叫做「月亮出山」的蝴蝶掛到牆上。
  在異常明亮的陽光裡,美麗的蝴蝶發出神奇的魔幻般的光彩。


                           1996年春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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