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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山那邊有一個湖通連著天,療養院的人誰也沒有去過。 我對方說,我們去。 方問:真的有湖嗎?我現在不像年輕時候那樣聽什麼信什麼了。也許並沒有湖,是想著有湖。 我說有湖,我說有一天傍晚我看到了天上的反光,像是有小孩子拿著碎鏡片晃動,我想那就是湖的光。 方說你總是到處發現光輝。 我說所以我們不是瞎子。 我便拉著她往高處走,我們似乎是在攀登一座古塔,在我們倆的年齡的乘積等於3600,等於十個圓周,早已度過了銀婚,向著金婚挺進的時候。 我們走到了塔頂。看!果然看到了天邊的湖,似乎並不遙遠,如面前的一面大鏡子,由幾個交錯的平面組成,分別向不完全相同的方向放射著天光亮麗,互相交插映衍,一片輝煌明亮,由於只有明亮過於明亮便顯得混沌模糊昏暗,令人喜悅而又暈眩莫釋。 「船!紅色的帆!船長立在船頭,手裡拿著雙筒望遠鏡……」 「多麼大的海鳥,飛起又落下來。啊,停在水面上了。它又扇動了它的雙翅,它的翅膀要擋住山頭的落日呢。」 「有許多人在湖邊遊戲,他們是露營者,是科學考察者也是流浪者。他們打著一面面三角小紅旗,正在那兒迎風招展。」 「好像從水裡出現了一個人影,沐浴而出,霞光萬道。」 「也有房子,二層小樓……」 「不,是三層。」 「是二層。」 「是三層。」 「那不是三層,是樹,是銀杏還是梧桐?」 也許還有鳳凰呢,我心裡不以為然。 那裡有一個湖,那兒有一切的一切。除了景像風物,還傳來了聲音。方說是絲竹樂,我說是管絃樂。方說是瞎子阿炳,我說是柴可夫斯基。又有兒時春天常常聽到的賣小金魚的吆喝。還有鴿子的與風箏的哨子。也有浪花拍岸,像過敏性鼻炎。鄉下的土溜溜的小公雞,陽光燦爛之下突然打起了鳴。 「我還聽到了從那裡傳過來的口號聲。」方說,「他們喊,前進前進前進!」 「那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 至今為止,我知道只有中文是這樣的語法。人可以說不,然後堅持一種肯定的意思。人也可以說是,然後堅持一種否定的意思。 從這一個明亮的黃昏開始,我們每天眺望我們心中的湖。我們爭論著是與不。我們就開始作出發的準備。我們相信那將是一次遠征,在我們走不動以前的一次壯舉,趁著還能走的時候。現在不去,以後就更加去不成了。我們這樣想,而且發現這樣一個顯得消極的想法有很大的積極力。 一個秋天的上午,上好的晴朗而又爽快的日子,我們出發。 「你累嗎?」 「沒有。一點也沒有。我們只是玩玩而已,歐洲的醫學家論證,年齡其實是一個相對的東西,很大程度上在於感覺——也就是心理年齡。我們累嗎?我們不累。我們會累嗎?我們不會累。如果我們累了怎麼樣呢?怎麼樣也不怎麼樣,休息一下,我們會比原來更加精力旺盛,朝氣蓬勃。毛主席不是說過麼?踏遍青山人未老!有青山就去踏吧,趁著還能踏的時候。」 在第一個路口我們進行了方向性的爭論。我說向左,她說向前。我說湖在我要走的那個方向。她說是的,然而你說的那個方向是一個圓環,走上去以後你就轉開了圈,指路牌上的箭頭已經這樣指示著了。方奇怪我怎麼會看不出來。 我退後幾步,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視野,我看到了那個美麗的圓環。從那個圓環的任何一點出發,向前或是向後你怎麼走都會走到原地。我開玩笑說方是掌握方向的裡手,是無誤差之人。她一面得意一面懷疑我是故意取笑以掩飾自己的沒有面子。 我發現,即使是反諷意味的好話,也還是好話,而人是愛聽好話的,哪怕事後發現了諷刺的意思。 沒有幽默感的地方反諷了也白諷。 為了更徹底地說服我,她向一個對面騎自行車而來的很可能沒有身份證的青年人問路。其實我已經沒有異議了。方還是要再次證明自己的正確。人為什麼那樣願意讓別人認同自己的正確呢?我不會因為她的無誤差而增加她的獎金,她也不會因了我的有誤差而扣除我的維他命。 青年人很友善——從現在起,我們一路上遇到的人都是一個更比一個友善的。所以我們覺得世風日下的悲歎與挽狂瀾於既倒的呼喚未免言過其實。所以我們絕對是大大的良民。我們從來不感到失落了什麼,除了青春。青年人打量了一下我們的政治面目,親切地春天一般地說: 「老師傅!你們二位呀?那可得走一陣子呢。是,是,揀直道走,就是說還要拐彎,就是說說話就是。噢,還要過一個小城,繞過一條土路,穿過一個村子,到了湖邊,還不是湖邊,又過五處湖邊,才是……反正你們走到哪裡就算是哪裡吧。」 我思忖他的導引與禪機。石頭路滑。當頭棒喝。相信他如果不是文盲就一定是院士,如果不是慧能再世的話。 我們走過了正在播種小麥的農田,翻耕過的新土散發著大地的香氣。我們說我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在鄉間道路上漫步了。空氣真甘甜。勞動著的農夫健康而且愉快。從我們的角度觀察,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是農民。而從農民的角度來想——我知道他們會怎麼想,我也有彎腰在田地裡勞動看幹部們在路邊走過的經驗——又會覺得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是不需要彎腰幹活的幹部,既然我們互相羨慕,這也就說明我們不需要互相羨慕。 這個世界上沒有比安分守己更可貴的了。安分守己了就可以煉出內丹。我主張,設立諾貝爾安分守己獎。 這樣我們走過了一座被盛夏的山洪衝垮了的木橋,橋身斷裂的地方用兩根不圓不方的小樹幹所代替。我們相信已經成為橋的小樹仍在生長。我們互相攙扶著走過了斷橋。我設想如果方失足落到水裡,我還有能力把她救出來。我游蛙式和仰泳,最近正在攻打側泳。我們又面臨一個岔路口。從口的那一邊走來了一個紫癜風面孔,我走過去向他問路,方嚇得變顏變色。紫面龐其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可能是我的口音太城市化而他的聽覺農村化,也可能是我的音帶太弱或是他的聽力有不足。於是我以自己的見解冒充紫面孔的指示,告訴了方下一步應該怎麼走。 方且信且疑。我也就不再爭論。只是一口咬定口齒不清的紫面孔就是這樣說的。 我們信心九足地走了下去。我們看到了並排的兩三個商店,商店的放音機正大聲播放配樂詩朗誦《黃河邊的縴夫》,驚心動魄,還有驚濤駭浪——我的電腦裡居然沒有輸入驚濤駭浪這個詞。 我想電腦是正確的,驚濤駭浪這個短語太做作。真正陷在驚濤駭浪裡的人不會覺得是驚濤駭浪。 我們的腿開始打抖。我們互相沒有說。她說我的樣子有點疲勞,我嚴詞否認。我說她有點吃不住勁了,她幾乎發作,說她的感覺與沒有走路時一樣,或者更好。 這個時候過來了幾輛汽車,塵土飛揚,廢氣令人窒息。我開始懷疑,我們是不是不應該獨自步行尋湖。 然而已經沒有退路。我們走得氣喘吁吁。腰部似乎是扭了一下。小腿肚子開始抽筋。又經過了一個商店,商店的喇叭裡放送著歌頌紅太陽的歌曲。推開商店的門,貨架上擺滿了劣質白酒和香煙。有一些糖果與餅乾,還有煤油。煤油離食品靠得這樣近,我頗懷疑他們的食品是不是帶有煤油味。 我便從理論上發揮,不要以為找湖的目的就是找湖。找湖是一個過程,找得到或者找不到湖我們已經擁有了一個美妙的散步的過程。您還上哪兒找去? 而過程就是一切。人生就是生與死之間的一個過程。戰爭就是失敗與勝利之間的一個過程。建設就是艱苦與幸福之間的一個過程。找湖就是出發與回家之間的一個過程等等。 方忍無可忍,便向出售帶煤油氣味的食品的老闆詢問走向湖的路徑。她已經不相信我所說的紫面人的指示,在走向櫃台的時候她向我回眸冷笑。她這樣快地看穿了我的假冒偽劣,使我油然失落。 回答是這麼走也可以,那麼走也可以,那麼走可能更好,但也不一定。回答的水平超出了大學的老師,如果是五年以前,我一定向有關部門或友好國家科學院舉薦。我相信我們已經走入了院士村,哲學店,終極關懷的形而上鎮。我們要找的湖是司脫拉咕達嚅達底湖。 於是我表現了成熟與寬容,平靜與和解。過程是鬥爭的過程,而鬥爭的過程就是和解的過程。到了夫妻二人的年齡乘積等於十個圓周的時候,你也會認同我的主張的。我對於走哪一條路不再提什麼意見。反正都可以,我說。 我等待她的迷路或者跌跤,到那個時候再說點什麼不遲。即使是親愛的銀婚過金婚將至的夫妻,也都是自以為是並且希望對方犯錯誤,人啊,人!你什麼時候才能得救呢? 在被夏季的洪水淹掉了的兩塊玉米地間,我們看到了一小塊湖,應該說只是一個髒水窪。髒水窪連結著大湖與天空。 「到了。」 「不,沒有到。」 「不,到了。」 「不,沒有到。」 於是再走。天也愈來愈熱了。便脫下了毛線衣。汗出得愈來愈多了,也就更覺得髒。 路已經彎彎曲曲。我悟到,這是因為愈是接近湖,道路的設置就愈要依照湖濱的地勢而定。我們環湖而行。這是一個流行歌曲的標題。我可以肯定,湖已經近在咫尺。湖已在我。太多的山丘、莊稼、房屋擋住了我們的視線。我們無非是要繞過阻擋視線的東西,我們將走近湖面。我們好好地生活在地上,為什麼要走向湖面呢?又不是尼斯湖,沒有怪獸等待我們。沒有誰能回答這一個簡單的乘法問題。 「你們是來做總結的麼?」 在雞鳴聲中,正站立在村口一面虎皮牆前大聲談笑的幾個老頭兒發現了我們,便與我們搭訕。他們說,如果是做總結的,他們願意與我們交談一番。我們十分慚愧,因為我們沒有總結的任務,也不想向他們發揚民主。辜負了老人們的積極性。 我們趁機問路。他們讓我們直直地走去。 我們穿過了一條狹小的村街,我們忍受著惡狗吠叫的威脅。我們走上了一條泥濘的小路。我們忍受著蚊蠅蜂蟻。 「我現在體重差不多七十公斤,即使放開政策,讓蚊蠅蜂蟻來螫來咬,也損失不了一公斤。」 「但是它們會傳染疾病。」 「我有抵抗力。」 「我不想把抵抗力浪費在它們身上。」 我們發現了一段伸展到田地裡來的狹長的湖。這個糊或是湖使人想起一條江水的碼頭。道路變得愈來愈泥濘。我們不滿足。我們希望見到的是天連水水連天的浩浩渺渺的大海一般的湖。我們希望這個湖上停泊著幾艘航空母艦。我們渺小,便希望看到偉大。我們乾枯,便希望看到無邊的濕潤。我們怯懦,便希望看到巨大的實力與深刻的危險。我們急躁而又雜蕪,塵土而又汗流浹背,便希望看到清潔徹骨的無言的平靜。 我們看到了一個又一個的水窪。我們看到了水邊的洗衣婦,她們說在湖邊洗衣遠遠比讓洗衣機轉呀轉呀地好。我們看到了水端的小鴨小鵝。我們看到了曲折導引的小渠,灌溉著為了秋冬的白菜。我們逢人便問路,我們接受一切人的指導而不再自以為是。其實誰是誰不是一點也沒有意思。我們隨便說著關於湖的笑話。我們走了一條街又一條路。我們躲著又迎著狂叫的狗子。我們很累。我們覺得愈走愈遠。我們相信,我們立刻就會找到我們心中的那個大湖了。 後記:後來我們找到了。已經很累。覺得確實是很亮很亮。後來一步一步往回走,都快到家了才想起來搭汽車,花了十幾塊錢,佔我們倆的月薪高收入的1.3%。 ------------------ 小草掃校||中國讀書網獨家推出||http://www.cnread.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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