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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車的時候趕上了雷陣雨的尾巴。車廂裡熱烘烘、亂糟糟、迷騰騰的。一到站台,只覺得又涼爽,又安靜,又空蕩。潮潤的空氣裡充滿了深綠色的針葉樹的芳香。聞到這種芳香的人,覺得自己也變得潔淨和高雅了。從軟席臥鋪車廂下來了幾個外國人,他們嘰嘰喳喳他說笑著,噢,噢,地拉長著聲音。「哈囉」,他們向繆可言揮了揮手,繆可言也向他們點頭致意。有一個外國女人笑得非常溫和,她長得並不好看,但是有很好的身材,走起路來也很見精神。此外沒有什麼人上車和下車。但是站台非常之大,一塵不染,清潔得令人吃驚。一幢幢方方正正的小房子,好像在《格林童話集》的插圖裡見到過似的,紅色的瓦頂子晶晶地閃光。這個著名的海濱療養勝地的車站,有自己的特別高貴的風貌。 說來慚愧。作為一個翻譯家,作為一個搞了多半輩子外國文學的研究與介紹的專門家,五十二歲的繆可言卻從來沒有到過外國,甚至沒有見過海。他嚮往海。年輕的時候他愛唱一首歌: 從前在我少年時…… 朝思暮想去航海, 但海風使我憂,波浪使我愁…… 這是奧地利的歌兒嗎?還有一首,是蘇聯的: 我的歌聲飛過海洋…… 不怕狂風,不怕巨浪, 因為我們船上有著, 年輕勇敢的船長…… 這兩首歌便構成了他的青春,他的充滿了甜蜜與苦惱的初戀。愛情,海洋,飛翔,召喚著他的焦渴的靈魂。A、B、C、D,事業就從這裡開始,又從這裡被打成「特嫌」。巨浪一個接著一個。五十歲了,他沒有得到愛情,他沒有見過海洋,更談不上飛翔……然而他卻幾乎被風浪所吞噬。你在哪哩呢?年輕勇敢的船長? 汽車在雨後的柏油路面上行駛。兩旁是高大茂密的槐樹。這裡的槐樹,有一種貴族的傲勁兒。烏雲正在頭頂上散開。「馬上就可以看見海了。」休養所的汽車駕駛員完全瞭解每一個初到這裡的客人的心理,他介紹說。 海,海!是高爾基的暴風雨前的海嗎,是安徒生的絢爛多姿、光怪陸離的海嗎?還是他親自嘔心瀝血地翻譯過的傑克·倫敦或者海明威所描繪的海呢?也許,那是李姆斯基·柯薩考夫的《謝赫拉薩達組曲》裡的古老的、阿拉伯人的海吧? 不,它什麼都不是。它出現了,平穩,安謐,叫人覺得懶洋洋。是一匹與灰濛濛的天空渾成一體,然而比天的灰更深、更亮也更純的灰色的綢緞。是高高地懸在地平線上的一層乳膠。隱隱約約,開始看到了綢緞的擺拂與乳膠的顫抖,看到了在筆直的水平線上下時隱時現、時聚時分的曲線,看到了曇花一現地生生滅滅的雪白的浪花。這是什麼聲音?是真的嗎?在發動機的嗡嗡與車輪的沙沙聲中,他若有若無地開始聽到了浪花飛濺的濺濺聲響。陰雲被高速行駛的汽車越來越拋在後面了。下午的陽光耀眼,一朵一朵的雲彩正在由灰變白。天啊,海也變了,藍色的玉,黃金的浪和黑色的雲影。海鷗貼著海面飛翔。可以看見海鷗的白肚皮。天水相接的地方出現了一個小黑點,一個白點,一掛船上的白帆和一條掛著白帆的船。「大海,我終於見到了你!我終於來到了你的身邊,經過了半個世紀的思戀,經過了許多磨難,你我都白了頭髮——浪花!」 晚了,晚了。生命的最好的時光已經過去了。當他因為「特嫌」和「惡攻」而被投放到號子裡的時候,當鐵門匡地一聲關死,當只有在六天一次的倒馬桶的輪值的時候,他才能見到藍天,見到陽光,得到冷得刺骨的或者熱得燙臉的風的吹拂的時候,還談得上什麼對於海的愛戀和想念呢?而現在,當他在溫暖的海水裡仰泳的時候,當他仰面朝天,瞇起眼睛,任憑光滑如緞的海浪把自己飄浮搖動的時候,他感到幸福,他感到舒張,他感到一種身心交瘁後的休息,他感到一種漠然的滿足。也許,他願意這樣永遠地,日久天長地仰臥在大海的碧波之上。然而,激情在哪裡?青春在哪裡?躍躍欲試的勁頭在哪裡?歡樂和悲痛的眼淚的熱度在哪裡? 他愧對組織上和同志們、老友們對他的關懷。平反——總有一天,中國人會到古漢語辭典裡去查這些難解的詞的吧?還有什麼「特嫌」、「惡攻」、「反標」這些古老的漢語的生硬的縮寫,出現了嶄新的不通的詞彙,但他感謝這種離奇的縮寫,它給那些荒唐的顛倒塗上了一層灰霧——以後領導上和同事們最關心他的是兩件事,一個是好好療養一下,將息一下身體,恢復一下健康。一個是刻不容緩地建立一個家庭。 對於前一點,繆可言終於接受了安排。對於後一點,他茫然,木然,黯然。「年輕的時候你想得太玄,後來又是由於政治運動的原因,現在呢,你總該安定團結地過過日子了吧?」同事們說。 然而,桃花、棗花,各有各的開花時刻。蘿蔔、白菜,各有各的播種節令。誤了時間,事情就會走向自己的反面。《一千零一夜》裡的裝在瓶子裡的魔鬼,最初許多年曾經準備報酬給釋放他的人以全世界的財富,但是,在絕望地等待以後,他卻決心吃掉他的遲來的解放者。當然,他這樣做的結果是無可逃避地被重新裝進了瓶子。 當熱心的同事一個又一個地給他「介紹對像」的時候,他不知為什麼想起了這個故事。自然,他沒有想吃人,沒有準備以仇報德,他只是聯想到自己誤了點,過了站,無法重做少年。他聯想到不論什麼樣的好酒,如果發酵過度也會變成酸醋。俱往矣,青春,愛情,和海的夢! 所以,他一聽到「對像」二字便逃之夭夭,並為自己的逃之夭夭而討厭自己。他想起了安徒生的童話《老單身漢的睡帽》。他想起了王爾德的童話《自私的巨人》,沒有孩子的花園不會得到春天的光顧。是的,他的心裡還堆積著冬日的冰雪。 然而大海沒有厭棄他。大海也像與他神交已久,終得見面的舊友——新朋。她沒有變心,她從沒有疲勞,她從沒有告退,她永遠在迎接他,擁抱他,吻他,撫摸他,敲擊他,衝撞他,梳洗他,壓他。時而是藍色的,時而是黃綠色的,時而是銀灰色的。而當狂風怒卷的時候,海浪變成了紅褐色,像是用滾燙的水剛剛衝起的高濃度的麥乳精,稠糊糊的,泛著粘粘的泡沫,一座浪就像一座山,轟然而下,飄然而散,杳無痕跡,剛中有柔,道是無情卻有情。 大浪激起了他的精神。他很快地適應了,當大浪襲來,他把頭鑽到水裡呼氣,在水裡睜開雙眼,眼看著浪潮從頭頂湧過,耳聽著大浪前進的轟轟的雷鳴般的聲音,然後,他伸出頭,吸氣,划動雙臂,面對著威嚴地向著他撲來的又一個浪頭,又一次把頭低下,衝了過去。海浪奈何不了他,更增添了游海的情趣。他在大風浪裡一下子就游出去一千多米,早就越出了防鯊網。「我這麼瘦,只能算是三級肉,鯊魚不會吃我的。」他曾這樣說。但是,就在他興高采烈地幾乎自詡為大海的征服者、乘風破浪的弄潮兒的時候,他的左小腿肚子抽了筋,他想起「惡攻」罪的「審訊」中左腿小腿肚子所挨的一腳來了,那是為了讓他跪下。他看看四周,只有山一樣的大浪,連海岸都看不見了。「難道到了地方了?」他一陣痙攣,嚥了一口又苦又鹹的海水。他憤怒了,他不情願,他覺得冤屈。於是,他奮力掙扎。他年輕的時候畢竟是游泳的好手,雖然是在小小的游泳池裡學的藝,卻可以用在無邊無涯的驚濤駭浪上。他搬動自己的腳掌,又踹了兩踹,最後,他總算囫圇著回到了岸上。沒有被江青吃掉的繆可言,也沒有被海妖吞噬。 「然而,我是老了,不服也不行。」這一次,繆可言深深地感到了這一點。什麼老當益壯,重新煥發了青春啦;什麼越活越年輕,五十二歲當做二十五歲過啦;所有這些可愛的豪言壯語都影響不了物質的鐵一樣的規律:細胞的老化,石灰質的增多,肌肉彈性的減退,心臟的勞損,牙齒的齲壞,皺紋的增多,記憶力的衰退…… 而且他發現療養地的人們大多是和他年齡相仿的人,如果不是更大的話。年近半百,鬚髮花白的;彎腰駝背,老態龍鐘的;還有扶著枴杖,帶著助聽器的;隨身攜帶著搶救心肌梗死症的硝酸甘油片,或者走到哪裡都跟著醫生,睡到哪裡都先問有沒有輸氧設備的。這裡的女同志不多,年齡也都不小了,絕大部分都腆著肚子。就連百貨商場和食品店,西餐館和中餐館的服務員,也大多是四十來歲的人。他們業務熟練,對顧客態度好,沉穩、耐心,招待首長和外賓都萬無一失。 這樣,他找不到一個游泳的伴侶。風一大,天一陰,人們乾脆就不到海邊去了。即使在風平浪靜,藍天白雲的上好天氣,即使在海水清得可以看見每一條游魚和每一團海藻的時候,即使海浪的拍拂輕柔得像母親向摔痛了的孩子吹的氣,大部分人也只是在離岸二十米以內,在海水剛沒過腳脖子,最多剛沒過膝蓋的地方嬉戲。倒是清晨和傍晚的散步,漲潮和落潮時的撿拾貝殼,似乎還能多吸引一些人,人們悠悠地邁動步子,他們的莊嚴而又緩慢的移動,就像天上的雲霞一樣不慌不忙。 沒有同伴是再不敢游那麼遠了。繆可言把自己的活動限制到防鯊網以內了。每次下水半個小時,最多四十分鐘,然後他上岸躺在細沙上曬太陽。他閉上眼睛,眼睛裡有許多暗紅色的東西在飛舞,在變化和組合。好像是電子計算機上顯示的符號。他覺得自己對不起這個海。海是這樣大,這樣袒露著胸懷,這樣忠實而又熱烈地迎接著他。來——吧,來——吧,每一排浪都這樣叫著湧上沙灘,耍——吧,耍——吧,又這樣叫著退了下去。 海——呀——我——愛——你!繆可言有時候也想向帶著鹹味、腥味,廣闊而自由的海風這樣喊上一嗓子。但是他沒有喊。周圍都是些從容有禮,德高望重的人。他這種「小資產階級」的狂喊,只能被視作精神病發作的徵兆。 更多的時候,他只能沿著濱海的遊覽公路走來走去。從西山到東山(這是兩個小小的半島,小小的海灣),慢步要走一個半小時。岸邊的被常年的海風吹得一面倒的紅柳使他十分動情。這些經常出現在大西北的戈壁荒灘上的灌木卻原來也常常長在海邊。生活,地域,總是既區別又相通的。海岸像山坡一樣地伸展上去,高處建造著一幢又一幢的小樓。站在小樓上看海,大概是很愜意的吧。而現在,站在岸邊,視線卻似乎達不到多遠,他所期待的遼闊無垠的海景,還是沒有看見。 一條水平線(同樣也應該叫做地平線吧?)限制了他的視野,真像是「框框」的一條邊。原來,海水也是囿在框框裡的。當然,這裡有眼睛的錯覺。當他不是面向著海照直望去,而是按照海岸線的方向,向東面或者西面,延伸,擴展,望向遠方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是看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正面看海的時候,地平線和海岸線橫在眼前,而且遠近都是一色的波浪,無從比較,無從判斷。而側面看過去呢,兩條線是縱向的,岸上的景物又給人以距離的實感。於是,你的「觀」感就大不相同了。雖然你一再提醒自己,由於地球是圓形的,那麼你的視線在不受任何遮攔的情況下,也只能達到八公里處,正面看不會更少,側面看也不會更多。然而這種科學的提醒,改變不了不科學的眼睛的真實的感覺。 真正遼闊的不是海而是天空,到海邊去看看天空吧,他多麼想凌空展翅!坐在飛機上,哪怕上升到一萬米,兩萬米,大概也體會不到一隻燕子的歡樂。燕子是靠自己的雙翅,自己的身體,自己的羽毛和自己的膂力。燕子和天空是不可分割的一體,而波音707,卻要把機艙密閉。只有站在地面上的人,才覺得坐著飛機的人升得很高,很高。 就站在海邊,嚮往這鋪天接海的雲霞吧。大面積的,扇面形的雲霞,從白棉花球的堆積,變成了金色的菠蘿了。然後出現了一抹玫瑰紅,一抹暗紫,像是遠方的花圃,雪青色、灰黑色、褐色和淡黃色時隱時現,摻和在一起。整個的天空和海洋也隨著這雲霞的色彩而漸漸暗下來了,陡地一亮,落日終於從雲霞的懷抱裡落到了海上。好像吐出了一個大鴨蛋黃,由橙黃,橙紅,變得鮮紅,由大圓變成了扁圓,最後被洶湧的海潮吞沒了。 繆可言常常仰視天空。海邊的天空是不刺目的,就像海邊的太陽不會的傷人的皮膚。濃霧一樣的水汽吸收了多餘的熱和光。看著這天空,他感到一種輕微的、莫名的惆悵。巨大的、永恆的天空和渺小的、有限的生命。又一天過去了,過去了就永不再來。 一到這時,他就有一種強烈的衝動,脫下衣服,游過去,不管風浪,不管水溫,不管鯊魚或是海蜇,不管天正在逐漸地黑下來,黃昏後面無疑是好多個小時的黑夜。就向著天與海連接的地方,就向著由扇面形已經變成了圓錐形的雲霞的尖部所指示的地方游去吧,真正的海,真正的天,真正的無垠就在那裡呢。到了那裡,你才能看到你少年時候夢寐以求的海洋,得到你至今兩手空空的大半生的關於海的夢。星星,太陽,彩雲,自由的風,龍王,美人魚,白鯨,碧波仙子,全在哪裡呢,全在那裡呢! 「啊,我的充滿了焦渴的心靈,激盪的熱情,離奇的幻想和童稚的思戀的夢中的海啊,你在哪裡?」 然而,他游不過去了,那該死的左腿的小腿肚子!那無法變成二十五的五十二個逝去了的年頭! 也許,不游過去更好一些?北歐一個作家描寫過這樣一個神奇的小島,它有著無與倫比的美麗,它吸引幾個少年人的心。最後,當這幾個少年人等到天寒地凍,費盡千辛萬苦,用整整一天的時間滑雪前去造訪了這個小島之後,他們才發現,小島上除了乾枯暗淡的石頭以外,什麼都沒有。小說極為精彩地刻畫了這種因為找到了夢所以失去了夢的痛苦。何況,繆可言已經過了做夢的年紀! 所以,他想離去。夢想了五十年,只呆了五天。雖然這裡就像天堂。不僅和陰潮的、惡臭的、絕望的監牢比是天堂,而且和他的忙碌、簡樸、艱窘的日常生活相比也是天堂。到處都有整齊如帶的一排又一排的樹,哪一排是法國梧桐,哪一排是中國梧桐,都不會錯的、連交通民警的白色制服也特別耀眼,連大風也不會揚起哪怕一點點塵土。因為這裡沒有塵土。這裡的土質是一種褐紅色的細沙,是一種好像在醫院裡用生理食鹽水反覆沖洗過的細沙。它毫不粘連,毫無污染。而且街道上每天都要一遍又一遍地灑水和清掃。在這裡換上新襯衫,一連過去幾天,領子和袖口也不會髒。 他住的療養所栽著許多花。低頭可以賞花,抬頭可以望海。可以站在前廊上數過往的帆船的數目。夜間,大家都入睡了以後,他可以清晰地聽到大海的潮聲,像兒時聽到了睡眠著的母親的呼吸。大海有多悠久,這海的呼吸就有多悠久。大海有多沉著,這海潮的起伏就有多沉著。而當海風驟緊了的時候,他聽得到海的咆哮,海的吶喊,海的歡呼,好像是千軍萬馬的廝殺。 而且這裡有很好的伙食。人的一生中不是總能夠吃到好東西的。在「號子」裡的時候,寂寞壓迫得人們要發狂。這時不知道誰搞到了一本殘缺的成語詞典。於是「犯人」們玩起算命來,不看書,自己報一個頁碼和第幾條目,然後翻開查看,撞上什麼成語,就說明自己的命運是什麼。當然,如果翻開一看是「罪該萬死」,「遺臭萬年」,或者「殺一儆百」,那就不免要垂頭喪氣一番。如果是「前程似錦」,「苦盡甘來」或者「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會引起一陣歡笑。繆可言唯一一次找出的成語竟是「山珍海味」,這四個字帶來了多少希望和快樂呀!美美的一頓精神會餐!(各自繪形繪色地描述自己吃過的美味。)現在呢,山珍雖然沒有,海味卻是管飽。魚、螃蟹、蝦、海蜇、海帶直到海白菜……食油按每人每月一公斤供應,四倍於城市居民。而且繆可言每天伙食費只交六角,卻按一塊八的標準吃。休養所的彩色電視機是二十英吋的。休養所有乒乓球、撲克、康樂球、圍棋和象棋。鄰近的休養所還經常放映外國新片。 那麼,他究竟缺少了什麼呢?這裡究竟缺少什麼呢?那些非正常死亡的戰友的亡靈永遠召喚不回來了,自己的一番雄志壯心也永遠召喚不回來了。他說要走,惹得休養所所長十分不安。我們的工作有什麼差池麼?服務員的態度不好麼?伙食不合口味麼?蚊帳擋不住蚊蟲和小咬麼?和其他的休養員有什麼「關係」問題麼?所長熱烈地挽留他。他的介紹信上本來開的是療養一個月。 但他若有所失。天太大。海太闊。人太老。游泳的姿勢和動作太單一。膽子和力氣太小。舌苔太厚。詞彙太貧乏。膽固醇太多。夢太長。床太軟。空氣太潮濕。牢騷太盛。書太厚。 所以他堅持要走。確定了要走,情緒好了一些,晚上多喝了一碗大米綠豆稀飯,多夾了兩筷子香油拌的醬苤藍絲。飯後,照例和休養員夥伴沿著海岸散步,照例看天,雲,海,浪花,漁船。再見吧,原諒我!他對海說。他好像一個長大了、不願意守著母親生活的孩子,在向母親請求寬恕。我走了,他說。 快要入睡的時候,他走到果園裡方便了一下;他走回前廊,伸長脖子,看了一下海,只見一片素雅的銀光,這是他從來沒有看到過的,哦,今夜有怎樣團圓的明月!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在滿月下面,海是什麼樣子的呢?不肖的兒子再向母親告一次別吧。於是,他披上一件衣服,換上布鞋,悄悄一個人走出去了。 他感到震驚。夜和月原來有這麼大的法力!她們包容著一切,改變著一切,重新塗抹和塑造著一切。一切都與白天根本不同了。紅柳,松柏,梧桐,洋槐;閣樓,平房,更衣室和淋浴池;海岸,沙灘,巉巖,曲曲彎彎的海濱遊覽公路,以及海和天和碼頭,都模糊了,都溫柔了,都接近了,都和解了,都依依地聯結在一起。所有的差別——例如高樓和平地,陸上和海上——都在消失,所有的距離都在縮短,所有的紛爭都在止歇,所有的激動都在平靜下來,連潮水湧到沙岸上也是輕輕地,試探地,文明地,生怕打攪誰或者觸犯誰。 而超過這一切,主宰這一切,統治著這一切的是一片渾然的銀光。亮得耀眼的,活潑跳躍的卻又是朦朧悠遠的海波支持著佈滿青輝的天空,高舉著一輪小小的、乳白色的月亮。在銀波兩邊,月光連接不到的地方,則是玫瑰色的,一眼望不到頭的黑暗。隨著繆可言的漫步,「銀光區」也在向前移動。這天海相連,緩緩前移的銀光區是這樣地撩人心緒,繆可言快要流出淚來了。這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海在他即將離去的前一個夜晚,裝扮好了自己,向他溫存,向他流盼,向他微笑,向他喁喁地私語。 海——呀——我——愛——你!——他終於喊出了聲,聲音並不大,他已經沒有當年的好嗓子。然而他驚起了一對青年男女。他完全沒有注意到,就在他腳下的岩石上,有一對情侶正依偎在一起。他完全沒有思想準備,完全想不到他會打擾年輕人。因為這裡和城市的公園或者游泳池不同,這裡簡直就沒有什麼年輕人。但是,他確實已經打擾了人家,女青年已經從岩石上站了起來,離開了男青年的懷抱。他恍惚看到了女青年的淡色的髮結。他懷著一種深深的歉疚,三步並兩步地離開了這個地方。他非常懊悔,卻又覺得十分高興,很滿意。年輕人在月夜海濱,依偎著坐在一起,這很好。海和月需要青春。青春也需要海和月。但他們是誰呢?休養員裡沒有這樣年輕的,服務人員裡也沒有這樣年輕的。事後他才依稀感到了在自己的耳膜上殘留著輕微的本地口音。那麼說是農民!一定是農民!是社員!是回鄉知識青年?是公社幹部?還只是最一般的農民?反正是青年。反正農民也愛海,愛月,愛這「銀光區」。那就更好。這天和地,海和人,都顯得甜甜的了。 這是什麼聲音?嘩——嘩——,不是浪,不是潮,這只能是人的手臂划動海水的聲音。他順著這聲音找去,他看到了在他剛離去的岩石下面,似乎有兩個人在游海。難道是那兩個青年下去游水了麼?他們不覺得涼麼?他們不怕黑麼?他們把衣服放到了哪裡?喔喲,看,那兩個人已經游了那麼遠,他們在向著他嚮往過許多次,卻從來沒有敢於問津的水天相接的亮晶晶的地方游去了呢。 繆可言覺得有點眼花,這流動的,搖擺的,破碎的和粘連的銀光真叫人眼花繚亂。是不是他看錯了呢?那是兩個人嗎?人有這樣的游水速度嗎?難道是魚?人魚?美人魚? 不,那不會錯,那就是人,就是剛剛被驚動了的那兩位熱戀中的青年人。繆可言又有什麼懷疑的呢?如果是他自己,如果倒退三十年,如果他和他的心愛的姑娘在一起,他難道會怕黑嗎?會嫌冷嗎?會躲避這泛著銀光的波浪嗎?不,他和她會一口氣游出去八千米。就是八公里,就是那個極目所至的地方。愛情,青春,自由的波濤,一代又一代地流動著,翻騰著,永遠不會老,永遠不會淡漠,更永遠不會中斷。它們永遠和海,和月,和風,和天空在一起。 他唱起了一支歌。他懷著隱秘的激情回到了休養所。入睡之前,他一下子想起了好幾首詩,普希金的,萊蒙托夫的,拜倫的,雪萊的,惠特曼的,還有他自己的。他睡了,嘴角上帶著微笑。 「怎麼樣?這海邊也沒有太大的意思吧?」送他走的汽車駕駛員說。這位駕駛員是一個善知人意的心理學家。而且他已經得悉繆可言是個古板的,其貌不揚的老單身漢。然而這回他錯了。繆可言回答道: 「不,這個地方好極了,實在是好極了。」 1980年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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