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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美麗而安謐的小城市,它有一個簡易的飛機場,砂石跑道上只能起落四十年代出產的,「超期服役」的,那種只有一個、最多兩個螺旋槳發動機的小型客機。一出候機室,就是濃蔭蓋地的蘋果園,青楊掩映的小路,蔥鬱繁茂的花草和匆匆釘起來的木板房子……你不會相信這是八十年代的一個飛機場,你可能想到的多半是中世紀的一個驛站。 城市裡最高的建築是五層樓房,那是一九七八年完工和交付使用的市郵電管理局。在此之前這裡的高層建築只有三層。至今從四鄉里來到這裡的農牧民還在讚歎這座郵電局大樓的崇高雄偉。城市的大小街道都鋪好了柏油路,在幾個十字路口又修起了足以令北京和上海的市民羨慕的大面積的街心花園,這裡的土地要比大城市寬裕得多。平展光亮的道路兩旁,是高高的白楊和長長的渠水,白楊的沙沙和渠水的潺潺訴說著這個小城的特殊的、歷久不變的魅力和新的積少成多的變化。路上有時會飛馳過一輛上海牌小臥車,或者一輛「奔馳」,一輛「豐田」,有時甚至會有來自自治區首府的一輛「紅旗」駛過。這往往會引起一些猜測:是哪個大人物來到了?更多的時候,道路上行駛的是運貨卡車,北京牌吉普與「嘎斯六九」,是膠輪馬車、四輪馬車、六根棍馬車、毛驢「拉拉車」、高輪牛車。有時候還有穿戴厚重的從山裡來的哈薩克牧民騎著大馬在街道上行進,他們毫不遲疑地認為柏油路面也屬於釘著鐵掌的馬蹄,正像服裝鮮艷的各民族青年,會排成一排拉著手唱著歌兒在大街上行進,絲毫不認為他們的走路有什麼與交通規則不盡一致的地方。由於這裡車少人少,機動車線、非機動車線、人行道、人行橫道等等概念不能給人們留下多少印象;雖然在幾個主要的路口設立了紅、綠燈裝置和交通警亭,但是,在多數情況下,身穿白色制服的交通民警只是寂寞地注視著並不需要他的指揮,也不理會他的指揮的牲畜和行人罷了。 在這個城市的一角,也許應該算是郊區了吧?有一個佔地很大的花果園。這裡不但有品種繁多的蘋果和桃、杏,而且有一個長達三十多米的大葡萄架,夏日的涼棚。這裡的花並不名貴,春天主要是金針和玫瑰,夏天主要是波斯菊,秋天主要是玉簪和雞冠,它們長勢旺盛,三季常開,雖然需要人工的栽培,卻具有一種野生的蓬勃和粗獷。小汽車剛好可以在葡萄架下開行,從綠瑪瑙似的葡萄串下面開出來以後,便又進入了兩面都是花的「花徑」之中。然後,這輛車就該停在一幢被蔭蔽在樹影裡的二層小樓前面了。小樓有一個油漆珵亮的門臉,旋轉柱式的玻璃門。在這門臉的兩邊,卻是兩株碩大無朋的圓冠榆,榆樹的一個變種,樹葉又圓又大,像是桑葉,樹幹又直又粗,真是榆樹中的巨人。 這就是這個小城的最高級、甚至可以說是最豪華的迎賓館。過去,只有來自北京和自治區首府的最尊貴的客人才會被介紹住在這裡;後來,又加上了外賓。而隨著經濟核算的講究,最近迎賓館好不容易把它的門縫開得大了一點,一些來自內地的和有身份的人,一些來自下面各縣的縣委書記和縣長,少數確與這個小城有著直接利害關係的「實力」人物——例如決定木材分配指標的計劃工作人員,也開始來住一住了。 在這個小而佳的賓館裡,有一位與這個城市一樣幽美而嫻靜的服務員姑娘,維吾爾族的凱麗碧奴兒。維吾爾語裡凱麗碧的意思是心,心靈,奴兒的意思是光,光輝;她的名字的意思便是心靈的光輝,心的光。在她的濃黑而又彎曲的長眉毛下面,是深深的兩隻羔羊似的柔順而又適度地活潑的眼睛。她的眉毛是熱情的,她的眼睛卻是安詳的,配上她的高鼻樑,短上唇,深深的笑靨與微尖的下巴,你會覺得這確是一個邊疆小鎮的天真、純潔、有點無知,既沒有充分發展也沒有受到污染的大孩子。 像本地的維吾爾姑娘一樣,她的耳朵上墜著耳飾,非金非寶石卻發著金子與紅寶石的光。她也有一個繡著閃光的絲線的尼龍紗中,然而,她沒有像本地女人一樣地長年累月地包住頭髮,她的紗中多半是圍在脖子上的,偶爾起了風,她也會把紗巾移向頭部,但她總要比當地女人多露出一點頭髮。她從今年以來有時也用一點薄薄的脂粉,脂粉似有似無,絕不影響顯露出她的真正的青春的膚色。她最近上身喜歡穿一件褐色的尼龍綢夾克,下身有時候穿裙子,更多的時候卻是穿一條灰色的毛滌褲子。合身的衣裝顯示出了她的身材。說到這裡也很有趣,她既不像本地婦女一樣把胸脯束得平平的,又不像自治區首府的維吾爾女人那樣把胸脯聳得高高的,她的體形線條是中庸的,不那麼引人注目,卻又恰到好處。至於鞋子,她堅持著這裡的古老的傳統,一年四季,凡是鄭重的場合,她都穿長筒近膝的皮靴,而回到家裡,她寧願光著腳在氈毯上走來走去。 她有一個不錯的家庭。父親是民族醫,精通切脈和自配藥劑,他是小城的政協委員,每年都要開兩三次會,每次會後都要吃上好的包子抓飯。在她的記憶中,她的母親是一個美人,能歌善舞,豐腴健康,嗓音洪亮,眼睛和脖頸轉動得十分靈活。小時候她看著她的母親覺得入迷,「如果我長大以後能成為這樣就好了!」她想。近幾年母親突然鬧起病來,高血壓,偏頭痛,在短短的幾年時間裡一下子變成了老太婆,每天哼哼唧唧地呻吟著,使她感到一種莫名的惶恐。她們有四間帶著寬大的廊沿的向陽的房子,有半畝多果園,有一頭帶犢的奶牛,有七隻母雞一隻公雞,有兩頭綿羊。她不知道她們還有什麼應該有而沒有的。 小時候她的功課很好,擔任過多年的班長。他們的校長,一位跛腿的老藏書家,曾經給童年的她講過居里夫人的故事,希望她能成為維吾爾族的一位女科學家。初中畢業,她才十五歲,就下鄉接受再教育去了,掄砍土鏝掄了四年。一九七七年,不知道是怎樣的一隻幸運的鳥兒棲息在她的額頭上了,她被招收到這個著名的、被許多人羨慕和稱道的迎賓館做服務員來了。 一九七八年她曾經想報考大學。以她的基礎,加上在高等院校招生中對於少數民族學生的照顧,本來她是有把握考上的。但是她的上大學的心願受到她母親特別是她姐姐的竭力反對。她的姐姐五十年代曾經被保送到北京去學習,曾經去過上海、杭州、廣州這樣一些她只是在地圖上看到過名字的地方。一九五八年,姐姐被分配到南疆岳普湖工作。六一年,她由於不喜歡南疆的環境,同時,她不願意嫁給南疆人,又由於與領導吵架,一怒之下退職回到了小城。她嫁給了一個百貨店的售貨員,開始了與這裡千萬婦女一樣的小康的婚後生活。她很滿意,絲毫也不為丟棄了學業和工作而遺憾。她已經有了四個孩子,房屋、果園和牲畜都超過她娘家的規模。而且,由於丈夫在商業部門,她的家往往擁有最好的物資供應。她以一種過來人的權威口氣對凱麗碧奴兒說: 「算了吧,你那個大學,我算是見識過了!每天看書呀,聽課呀,做作業呀,累得腦子疼!在大學裡,沒有奶茶喝,沒有拉麵條和抓飯,沒有烤包子和油塔子,哇呀,哇呀,世界上難道還有什麼大學能趕得上我們的蘋果園嗎?北京,上海,有什麼了不起?那裡賣的蜂蜜是褐色的,跟稀水一樣;而我們這裡的蜂蜜呢,雪白,堅實,像羊尾巴上的油。還有烏魯木齊,那裡的麻雀都被煤煙熏成了黑色;而我們的煤呢,無煙,無臭,劃一根火柴就可以點著,點著以後可以封存上兩天兩夜不滅。還有南疆,那裡喝大渠的水,全是泥沙,人和羊睡在一間房子裡。走遍天下,再沒有比我們這裡更好的地方!大學畢業,也未必能找上像你現在這樣稱心的工作。又乾淨,又輕閒,又體面,見的都是大人物,坐的是大人物才能坐得上的小汽車,吃的是大人物才吃得上的阿克蘇稻米、七五面……」 媽媽流著眼淚說,她病病歪歪,家裡沒人照顧。爸爸始終沒有表態,他表情嚴肅,深為自己沒有足夠的知識和能力做出判斷而自苦。凱麗碧奴兒是聽話的,她上大學的念頭像火星一樣地亮了一下,熄滅了。 賓館的工作確實是稱意的。特別是一九七九年賓館購買了洗衣機和烘乾機以後,原來僅有的一項重活兒——洗枕巾、床單也「機械化」了,她不用擔心自己的手臂會被肥皂水泡得粗糙了,她每天的工作只是打掃衛生一次,送開水兩次,和為客人們開門若干次罷了。她和顏悅色,踏實文雅,不好奇打探,不多嘴多舌,從來不到外面傳什麼哪個人物來了,哪個人物走了,哪個人物在這裡購買了多少桶酥油或者購買了多少公斤毛線之類的閒話。她也從不任意指揮首長們的司機開著高級車子為自己服務(首長們的趾高氣揚的司機都甘願俯首帖耳地聽賓館女服務員的指揮,這倒是一個有趣的現象)。所以,她愈來愈受到賓館黨支部的器重。黨支部組織委員找她談了一次話,意在啟發她爭取入黨,但她腦子裡似乎缺少這一根弦,她從來沒有試圖把自己與共產黨員這樣一個驚天動地的稱號聯結起來。她沒有做出應有的積極反應,這使組織委員頗感失望。 幸福的日子就像在平原上運行著的平穩的車,你不知不覺,你以為你是處在一種靜止的、不變的、自來如此的狀態之中呢,其實,你正乘著「時間」這輛車飛快地運行。凱麗碧奴兒二十歲了,二十歲好像還沒有想清楚,沒有過完、過夠,人家就說你是二十一歲了,然後莫名其妙地人云亦云地你變成了二十二歲,突然,只一眨眼的工夫,你分明知道,你已經是二十三歲了。 你愈來愈漂亮了,像一個充分成熟的蘋果,閃耀著青春和生命的光彩。你有幸生活在婦女們敢於公開地講「美」,服裝和打扮日新月異的年代。憑你的直覺,你的衣著裝束總是那麼適度,既不一般,又不扎眼,你毫不費力地把繼承和革新,把民族傳統與借鑒外來的形式結合起來了。 於是,在這輛平穩得像靜止一樣的車輛上,你運行到了對於一個姑娘來說是最重要的一站來了。你訂了婚了。被你看中了的是一位製作民族式帽子的匠人。他是凱麗碧奴兒的小學同學。他有一雙那樣多情而俊俏的大眼睛,你偷偷地拿他和賓館的服務員們最津津樂道的一些電影演員比較(她們手裡有許多著名演員的照片),你覺得他既像達式常又像高飛,比達式常和高飛還多一層維吾爾青年的頑皮和活潑。雖然家裡有人認為他的職業與凱麗碧奴兒不能般配,但是凱麗碧奴兒還是選定了他。除了他她再不想嫁別的人。而且他是那樣主動地、熱烈地追求了凱麗碧奴兒。他給凱麗碧奴兒寫的信裡經常用歪七扭八的字引用這個地區流行的,比這裡的特產——蜂蜜還要甜蜜的情歌。凱麗碧奴兒為他的文化不高而羞愧,而暗暗地流淚,又為他的熱情,他的美貌,他的那些沒完沒了的情歌裡的溫暖人、融化人的詩句而動情。他非常慷慨地給凱麗碧奴兒的雙親、姐姐和幼弟送了許多禮物。這種帽子工匠本來就很善於賺錢。情歌加禮物掃清了他們的愛情的道路,他們和雙方家長已經商定,到秋天的古爾邦節,他們就結婚。 她等待著十月中旬的這一天的到來。她等待著她將擁有的自己的房屋,自己的廊子,自己的蘋果樹和玫瑰。她已經看過新郎準備好的房屋了,用牛糞和的泥,抹得細細的,光光的。請俄羅斯族女工把室內四壁刷成了淡藍色。過冬用的洋鐵皮爐子已經準備好了,爐子擦得乾乾淨淨,像鏡子一樣,能照見自己的臉。對於她來說,這兩間沒有上頂棚的、裸露著椽、檁和葦席的房子,比輝煌氣派的賓館還要美好得多。賓館的石柱、玻璃門和雕花門窗,已經引不起她多看一眼的興趣了。萬事如意,她一想起便覺得如醉如酥。但一切都太順利,太容易了,她的少女時期就這樣不知不覺地結束了,她似乎不無悵惘。 七月二十四日清晨,來了一位風塵僕僕的旅客。他看樣子三十多歲,在這個賓館的客人們當中,他當然算是很年輕的小伙子了。他個頭不高,肩膀很寬,頭髮留得很長,臉色黑紅,目光灼灼,但又顯得很有一些疲倦。除了他提著一個大紅色的、狀如圓柱的顯然是外國貨的旅行包以外,他再沒有引人注意之處,他這樣年輕,臉又黑,又是自己走來的(沒有高級或者哪怕不高級的小車送他),所以理所當然地被開票的人分到了全賓館條件最差的一個房間裡。他把「票」交給凱麗碧奴兒的時候好像一眼發現了什麼,盯住凱麗碧奴兒上下打量起來。這種不禮貌的盯視引起了凱麗碧奴兒的不快,同時她不由自主地想到這是一個級別地位都相當低的客人。她克制地、順從地拿起房門鑰匙去為客人打開房門,她感到客人的眼光始終停在她的身上。門打開了,客人根本不注意屋裡的潮氣,軟床的傾斜與彈簧的突起,他仍然在看著凱麗碧奴兒,他問:「你是這裡的服務員?」 沒用的話!凱麗碧奴兒心裡想。她只把頭似動非動地點了一下,便伸手去桌子上取暖水瓶——給新開的房間的空水瓶灌上開水,這是她的職責。 「這裡可真安靜呀!」來的客人又說。 又有什麼安靜的呢?這兒有雞叫,狗叫,樹葉嘩嘩地響。擰開水龍頭也會有嘩嘩的水聲。有汽車發動機和鳴笛的聲音。每星期有兩天可以聽見飛機的嗡嗡聲。還有各種人聲,各民族語言的交談聲,笑聲。春天有各式各樣的烏叫。夏天有時候有癩蛤蟆的搖搖曳曳的啼聲。秋天有蟋蟀、金鐘兒。冬天的風吹著雪花呼呼地旋轉。有時候還能聽到柴火爆裂和煤炭開花的音響。這不是嗎,還有像他一樣的客人的嘮叨。值夜班的時候才有意思呢,有的客人扯起呼嚕來就像打雷——真怕它把賓館小樓震塌了呢。 凱麗碧奴兒就這樣想著提著暖水瓶從鍋爐房回轉來了。奇怪的是這位客人既沒有像一般的新到來的客人那樣收拾自己的東西,也沒有打好一盆溫熱的水洗臉,也沒有拿起衣刷走到前廊上去清掃衣服上的塵土。他的紅紅的提包仍然斜放在地板上。而他好像練功一樣地,屁股沾著床沿兒,兩腿分開,兩手扶在膝蓋上,兩眼發直,呆呆地坐著。 「奇怪,這兒還能聽到狗叫。」不知他是自言自語還是對凱麗碧奴兒說話。 狗叫又有什麼奇怪的呢?狗不叫,成了啞巴,那不才奇怪嗎?你說這話,不才奇怪嗎? 於是她含而不露地一笑。笑容表達了她的禮貌,也表達了她的寬容,甚至可以說是憐憫。有什麼辦法呢?來了一位神經不大健全的客人。四年了,有什麼樣的客人沒有來過,又有什麼樣的客人沒有走掉,從此就消失了他們的蹤影了呢?有什麼樣的客人會真正引起凱麗碧奴兒的注意呢? 但是,這位客人卻實在非同一般。第二天,雖然已經到了上班的時間——九點半(當地時間七點半。這是一個遠離北京的地方,有兩個小時的時差),實際上這裡的習慣是不會有人這麼早就開始自己的工作或其他活動的。這時,文工團的紅裡透紫的新星帕蒂古麗來了。帕蒂古麗能歌善舞,又會純熟地運用維吾爾、哈薩克和漢三種語言演戲,已經使不但這裡、而且全新疆的觀眾為之傾倒。這一天她穿著民族盛妝,頭上戴著喀什噶爾出產的繡花小帽,耳朵上墜著真正印度產的紅寶石(這裡的自由市場上要賣上千塊錢一對的),以一種令凱麗碧奴兒頭暈目眩的光輝來到了賓館。奇怪,她並沒有上二樓去拜訪住在特級房間的自治區首長,卻逕自去找那位其貌不揚的、神經可能不大健全的客人。凱麗碧奴兒去打掃衛生的時候看到她以一種明顯的誠惶誠恐的、討好的態度同那位年輕的客人說著話,年輕的客人微皺著眉,臉部沒有什麼表情。過了一會兒,在服務室裡閒坐著編織的時候,凱麗碧奴兒聽到帕蒂古麗竟在那客人的房間裡唱起了歌兒來,那是凱麗碧奴兒最熟悉的一首民歌:《黑黑的羊眼睛》(這裡習慣於用綿羊的眼睛來形容美女的大眼睛)。又過了一會兒,她聽到了帕蒂古麗大聲說話,像是演戲一樣的聲音。真是發了瘋了,她想,怎麼大清早又唱又叫了起來,而且只有他們兩個人,莫非他們喝了酒?住在這個賓館裡總應該聲音放小一點,大喊大叫的客人未免太沒有文明,太不禮貌,或者像漢族同志愛說的那樣——太不自覺。 帕蒂古麗走了以後,來了一位金髮的塔塔爾族少女,她同樣地在這位年輕的客人的房間裡又唱又喊叫,使凱麗碧奴兒猶豫了半天:該不該提醒他們放低一點聲音。塔塔爾族少女走了以後又是烏茲別克族的一位彈唱的能手。這些都是當地令凱麗碧奴兒仰視的一些著名的美貌女子。她真不明白了,這位客人究竟有什麼樣的法力,使全城最漂亮的姑娘和婦人一個又一個地來找他,像覲見什麼大人物一樣。中午吃飯的時候,她聽到賓館的會計、耳目靈通的李大姐說,那位年輕的客人來自關內的一個大電影廠,李大姐分析說,那人來到這裡和一些專業、業餘的藝術家接觸,大概要拍一部影片。凱麗碧奴兒正津津有味地聽著李大姐的「新聞公報」,她的未婚夫來了電話。未婚夫要她下午早一點下班,到百貨商店去。「有一種新式的進口衣料,是日本貨。我想再給你做一套衣服。」未婚夫在電話裡說,他的聲音像奶油一樣潤滑。「嗯。」凱麗碧奴兒的回答只是一個「嗯」,她既覺得幸福,又覺得羞澀,又很好奇,那新式的日本衣料究竟是什麼樣子?難道除了嘩嘰、滌綸、快巴……以外,又出了什麼新品種了麼?現在的紡織科學技術發展得好快呀! 下午,她只盼著時間流逝得更快一些。她看到那位年輕的客人匆匆地出去了,居然還有一輛越野小汽車來接他。七點鐘,這輛小汽車開回來了,年輕的客人匆匆地跳下了車,一臉沮喪的表情,凱麗碧奴兒立即站起身來拿起鑰匙準備給這位客人去開房門,客人卻不進大門,只是在門前踱來踱去,一種相當煩躁的樣子。突然,他停住了,他用目光搜尋著什麼,隔著玻璃窗,看見了凱麗碧奴兒,他的眼睛突然一亮。他邁著大步進了門,凱麗碧奴兒已經拿著了當作響的掛在木板上的成串的鑰匙走在了通道裡。 「請你等一等,服務員同志!」他叫道。 凱麗碧奴兒轉過了頭。 「先不忙開門,先不忙開門。來,來,讓我們聊一聊,就是說,啊,談一談。」那人說著,自己先走進了服務室。 凱麗碧奴兒只好回身走了回來,她回到自己的服務室,等待客人向她提出要求或者問題。 那客人又把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凱麗碧奴兒。」她低下頭,從齒縫裡用很小的聲音回答,「我是四號服務員!」她大聲補充說。 「你上過幾年學?」那人絲毫不注意她的不願意向一位陌生人談論她的個人情況的暗示,繼續提問。 「初中畢業。」她皺皺眉小聲回答。 「你有多大了?多少歲了?」 「二十三。」凱麗碧奴兒相信,她的回答連自己也沒有聽清楚。 「你喜歡唱歌跳舞嗎?」 她沒有回答。如果說「喜歡」,凱麗碧奴兒覺得自己談不上喜歡,她覺得自己不配側身到唱歌跳舞的愛好者的行列裡。如果說「不喜歡」,事實上她明明是喜歡的。 「你喜歡看電影看話劇嗎?」 她點了點頭。 「你喜歡讀書、讀文學作品嗎?」 她又沒有回答。她喜歡讀書。但她已經好久沒有讀什麼書了。她沒有找到什麼有意思的書。她和這裡的許多人一樣,從來沒有買過書,不是由於貧困或者吝嗇,只是由於他們從來沒有買書的習慣。 「漢文書你也讀得下來吧?」那個人仍然不屈不撓地問著。 她點點頭。她看了一下表,還早,離接班的人趕到(中午接完電話後她已經給下一班的服務員送信,請求早一點來換她),她去百貨商店還有半個小時。 那人從衣袋裡掏出了一個小小的錄音機。他按了一下鍵,裡面傳出了歌聲。凱麗碧奴兒來了一點興趣,雖然錄音機對於她來說已經不是什麼新奇東西,但畢竟她自己並沒有擁有一台,而且,這樣小的錄音機就更少見。她很有興趣地看著這個裝在黑色人造革皮套裡的小盒子,有一隻紅眼睛在閃閃發亮,磁帶在均勻地轉動著。她只顧了欣賞這台「機器」,過了將近半分鐘她才聽出正在放的歌兒是《黑黑的羊眼睛》,又過了十幾秒鐘,她才聽出來,這就是早上帕蒂古麗在他的房間裡唱的。她想起了未婚夫給她寫的第一封情書,曾經引用過這首歌裡的歌詞,她笑了。 「你會唱這首歌嗎?」 「嗯。」 「你能不能現在給我唱一遍?是這樣的,我很想知道……」看到凱麗碧奴兒的驚愕和略帶慍怒的表情,他解釋說,「我是一位電影導演……」 電影導演又怎麼樣?難道就有權命令我給你唱歌嗎?凱麗碧奴兒想。 「你能不能背誦一首詩,大聲朗誦一下?用維吾爾語或者漢語都可以。」 凱麗碧奴兒眼睛看向了別處,過了一會兒,為了避免過分失禮與傷害客人,她轉過目光來,小聲說了一個「不」字。 「你能不能……比如說,做出一個生氣的樣子,或者悲傷的樣子,或者特別著急的樣子來呢?」 他的話使凱麗碧奴兒更加無法理解了。她開始覺得這個人的囉嗦有點可厭,她的目光向窗外搜尋。幸好「救命」的人來了,上夜班的服務員出現在葡萄架下面。凱麗碧奴兒拋下這個囉哩囉嗦的客人走了出去。「他是十三號房間的。」她說,把客人交給了前來接班的服務員,沒有再看客人一眼。 在百貨商店門口她見到了她的未婚夫,清潔俊秀的制帽子的工匠。商店的貨物眼看著正在一天比一天豐富起來。日本進口的所謂新式衣料卻並沒有使凱麗碧奴兒感到滿意,那無非是毛滌綸的一種。當未婚夫讓她挑選她所喜歡的花色的時候,她突然說:「衣料不要買那麼多了……買一個錄音機不好嗎?」 她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說完了她自己覺得很尷尬。未婚夫臉上顯出了驚奇和不快的表情,她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再買一身衣料,不過幾十塊錢;而買一個錄音機,卻要幾百塊錢。她的話也許被認為是婚前突然提出的經濟條件,像是一種勒索。她可不是那樣的人。她的臉紅了。 她買了衣料,與未婚夫告別回到自己的家,有點怏怏不樂。晚飯以後她到鄰近的一個同學家裡,借來了一個單喇叭的錄音機。她回到自己房裡,悄悄唱了一遍《黑黑的羊眼睛》。然後,她把磁帶倒了回去。她按下了播音的鍵盤,她聽到了一個自己並不熟悉的美好的聲音。「這難道是我唱的嗎?」她叫了出來。分明是一個很像她的,比她的聲音更溫柔、深情、委婉得多的聲音。她驚奇了,她按下了紅鍵,大聲唱起了這支歌。她不顧爸爸與媽媽的驚奇,把歌兒唱完了,再次錄製了一遍。然後,她又倒回,按下。她聽到了一支真正美麗動人的歌,比帕蒂古麗唱的歌毫無遜色,而且公正地說,是更好聽一些的歌,而這歌,正是她自己唱的。 我怎麼從來也不知道自己會唱歌呢? 她又聽了三遍,她驚呆了。 入夜,她躺在氈子上輾轉反側睡不著覺。她的耳朵裡是她自己唱歌的聲音。她的眼前是那個年輕的客人的熱切的、有所期待的面孔。他是導演?導演是幹什麼的?不,他不是導演,導演應該是一些頭髮花白的、坐著上海牌小臥車前來的人。帕蒂古麗、塔塔爾族姑娘、彈唱姑娘為什麼要來找他?李大姐說他要拍一部電影,一部彈唱歌舞的電影嗎?還要做出一副悲哀的樣子…… 他在選演員!我怎麼這樣傻,他這是在選演員啊!聽說過,演員就是這樣選的。這是真的麼?他在考慮我?不,這不可能。電影演員也都是一些全身閃閃發光的人。而她凱麗碧奴兒是太平凡、太平凡了。然而她是多麼不耐煩啊,她的那種帶答不理的態度是多麼令他失望啊! 如果他真的選上我呢?他會把我帶到北京、上海去嗎?我會演一個悲劇的角色,一個善良、美麗、多災多難的女子嗎?是的,小時候看完電影,不是也曾經和女伴們一起模仿著玩過「演電影」的遊戲嗎?她不是會唱許多支電影插曲嗎?演一次電影,她的生活就完全不同了,她將成為一個了不起的維吾爾女人,一個藝術家…… 不。那是不可能的。她的姐姐告訴她了,生活只能是像她的那個樣子。可憐的制帽子的工匠啊!看我說到錄音機的時候把你嚇成了什麼樣子,你又給我買了一身衣料,謝謝了……然而,為什麼我不敢給那位導演唱一支歌呢?即使他並不是一位有權威有本事的導演,即使他完全不是在挑選演員,我唱一支歌又會有什麼害處呢?我還從來沒有當著人痛痛快快地、大聲地、盡興地歌唱過一次呢!我從小就被教育要低聲慢語的啊! 天亮了,她有點昏昏沉沉。喝了兩大碗奶茶以後,她的自我感覺好了許多。這個小城的奶茶呀,她已經喝了幾十年了,他們已經喝了幾百年了,每天都要喝兩次或者三次。她的姐姐說過,去到北京,喝不上這樣的奶茶,就會頭疼。結婚以後,她要給她的丈夫精心燒奶茶,像她的媽媽燒得一樣好。然後,他們會有孩子,他們的孩子又會喝同樣的奶茶,燒同樣的奶茶,直到他們的孩子的孩子。他們都不會離開這個小城,不會離開這裡的蘋果、蜂蜜、白楊和奶茶的。 她來到賓館,她有心找個機會與那個自稱導演的客人再談談,如果那人再讓她唱歌,她就唱。她唱得不錯嘛。打掃衛生的時候,她第一個去打開十三號房間的門。擰了一下門把手,推不開。原來這麼早他就出去了,真忙,說不定真是個導演,他的眼光也與一般的人不同。她拿起鑰匙把門開開,提起拖把走了進去,她發現,屋裡不但沒有人,連那個紅色的圓柱形的提包也沒有了。 她撂下拖把,去找李大姐,「十三號的客人走了麼?」她問,臉上顯出了不尋常的焦急。 「是的。」李大姐回答,「他昨天晚上已經結算了房錢,說是凌晨七點鐘就要趕到飛機場去。」李大姐忙著打自己的算盤去了,沒有顧上注意凱麗碧奴兒的悵然若失的神情。 「他……沒有說什麼嗎?」凱麗碧奴兒問。 「說什麼呢?」李大姐看了凱麗碧奴兒一眼,「他說:謝謝。」 ……許多個月過去了,凱麗碧奴兒似乎已經忘記了這位導演。十月份,她結婚了,婚禮體面而又熱烈。有三十幾個年輕人載歌載舞參加了她的婚禮。制帽匠丈夫像婚前一樣地溫柔,多情,照顧她。她的房間整理得一塵不染,氈子上顯出色彩鮮艷的民族圖案,抖不下一點塵土。十月底,他們在房間裡安裝起了洋鐵爐子,爐子和煙筒子都擦得亮亮的,亮得可以照得見人。 十一月初的一個落雪的晚上,凱麗碧奴兒下班以後在溫暖的爐火邊翻看一本畫報。突然,她看到一張彩色照片,照片正中站著那位自稱導演的客人,左邊一對外國男女,這三個人都穿著呢大衣,樣子很神氣。導演的右邊是一個維吾爾族姑娘,那相貌、那神態、那身材,乍一看,她幾乎認為那就是自己,過了一會兒,她才發現,那姑娘的下巴要比她圓一些,當然,服裝也不一樣。 她急急忙忙地看圖片下面的文字報道。報道說,中國電影導演鄒潤文與美國電影導演詹姆斯正在合拍一部以新疆生活為題材的電影,而那個維吾爾姑娘,就是將在影片中飾演主角的狄麗奴兒,狄麗奴兒是和田絲廠的一個女工,她勇敢,聰明,肯學習,很有培養前途,使中外導演深為滿意。 狄麗的意思與凱麗碧的意思差不多,也是心。可那怎麼就不是我呢?那顆心怎麼就不是這顆心呢?凱麗碧奴兒不敢想下去了,生活曾經怎樣向她招手,給她提供了一種怎樣奇妙和巨大的可能……而她,把這一切是這樣輕易地失去了。她至少應該試一試的…… 這天晚上她落了淚,而且沒有理睬她的丈夫的慇勤與溫存。她的丈夫說,他托人從山上買了一隻綿羊,價格要比市價低百分之二十,羊大概一兩天就會送到了。 1981年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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