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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還記得那初雪後的深山,山路蜿蜒如隨手一拋的絲綢飄帶,敞篷大卡車載著你和你的夥伴向林區腹地急馳,風幾乎把你頭上的帽子吹落,雄鷹仄歪著,展翅在你的車前,你好像看到了鷹的憂鬱的眼? 你可還記得那深山裡的峽谷,眾石如來自昨天群星的大隕石雨,澗水滔滔陶陶,活潑如歌如嬉,水花四濺如珠如雪,水紋如旋如卷如織,而罩在水上是永遠散不開的迷霧、山路和倏爾一現的麗日金光? 你可還記得那雲杉林裡的芳香,欲融還留的薄雪上的獸蹄足跡,伐木工的悠揚、深重而又威嚴的號子,這些膂力過人的壯漢的執拗、快活與得意洋洋以及等待裝車的汽車司機的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卻還要討好賠笑的臉? 還有林間的小木屋,夜半的篝火,哈薩克牧人的皮衣皮帽,伐木的電鋸的嗡嗡沙沙和大樹折斷的斷裂巨響…… 還有一望無際的荒漠的戈壁,夜半的警告,突然的險情,一碗撒著姜絲和蔥絲的熱湯麵,寂寞中的哄堂大笑…… 還有燒得半生不熟的□子肉,行軍壺裝著的劣質白酒,牧人帳篷裡半導體收音機發出的最新指示和人們的相望於白眼,相濡以沫,相親相助於危難。 有些事我們不願忘記。 時過境遷,有些事我們或以為已經忘記。在臨窗的樹葉、吊蘭花盆、石雕與窗外巨大的煙囪、起重機、腳手架與突然升起的一座座新樓之中,我們已不再能看到那爬到高高的雪松上攀折枯枝做柴燒的哈薩克兒童的笑臉。在電話鈴、汽車輪、鼓風機與種種現代音樂的嘈雜的交響之中,我們已經許久忘記了那甘甜的林中號子。 哦,那麼快就落滿了浮塵的記憶! 如今,我又想起了你,我又重新與你聚首,我並沒有把你忘記。這是多麼快樂呀,當我重新聞到了你林中的芬芳,重新聽到了那祖祖輩輩唱下來的古老的迷人的號子,重新看到了那相隔相遮的遙遠的峰巒疊嶂之中,落下了那一年的第一次肅穆溫柔的白雪。 一輛破舊的解放牌大卡車在公路上飛馳。我們四個人扶著司機樓頂和前槽子板,迎風一排站在車槽前面。這是一九七一年九月二十九日下午,其時我們正在烏魯木齊南郊的文教「五·七」干校就讀深造。九月底,在新疆已經是很冷了,冷風吹透了我們的並不單薄的衣裳。我下身穿上了薄棉褲,上身是一件絨衣,一件毛線衣,一件破褂子,外加一件長毛絨領子栽絨短大衣。艾利和圖爾迪是原自治區衛生廳的幹部,現在干校「七連」,他們連隊顯然有較厚的家底,給這兩位維吾爾族同志各借了一件老羊皮大衣。公家的大衣,落光了扣子,但每人腰間紮著一道繩子。艾利友好地給了我一根繩子,這根繩子確實幫助我少受了許多寒氣。第四個人叫朱振田,他只穿了一件對襟小棉襖,只戴了一頂單制帽。上車前我一再友好地提醒他多拿衣服,被他哼了一聲拒絕。艾利本來也想給他一根繩子以便把衣服紮緊,他哼也不哼就拒絕了。在車上,我與艾利、圖爾迪三個人緊挨著站,他自己一人在一邊特立獨行。 有什麼了不起!我想起他的事便覺得可歎可氣又復可笑。但我顧不上笑,因為我的感冒還沒有好,我已經感冒一星期了。冷風吹得我不住地流鼻涕,我只顧上一會兒一揩鼻子。我的這種不雅的動作逗得艾利笑起來,他悄悄對圖爾迪說:「這位老兄真能!」 我聽到了他的議論,立刻接了過去:「熊歸熊,力氣還是大大地有,不信嗎?哥兒們!」 我的辭鋒為我撈回了一點面子,艾利向我挑了挑大拇指。但很快空氣又變得凝重了。顛簸,沙沙的車輪,突突的馬達,沒完沒了的道路,從路旁一閃而過的房屋和樹木,令人暈眩,令人發困,冷風與困意在我們身上角逐,我們被夾在寒意與睡意之間。 而且,我們的情緒都不太好。九月二十九日,本來是我們這幾個連隊休假的日子,大部分同志二十八日晚上便坐市郊火車回烏魯木齊度假去了,他們將和家人團聚過一個快樂的國慶節。但二十七日晚上,我們四個人接到通知,要到數百公里以外的鷹谷林場去拉運木材,預計五至六天才能回來。山裡很冷,領導上告訴我們要多帶行李和衣服。我們要去的地方沒有伙食,一氣要帶夠六天的乾糧和副食品。從哪一方面看這都是一次苦差事。接受任務的時候我們四個人互相一看,一看便知我們四個人去合適。 朱振田在我們四個人當中最年長,已近四十五歲,中等身材,黃皮蠟瘦,留著一個剛剛開始謝頂的小平頭。其實,他是我們當中的大力士,身體如銅鑄鐵打,各種農活、建築泥水活全套把式都在行,而且能吃苦,能耐勞,有韌性,有長力。多少塊頭比他大、樣子比他威風的人幹起活來對他都甘拜下風。 打起架來他大概也很英雄,雖然在干校期間他沒有多少機會施展他這方面的才能。據說他也曾一度參加過某派群眾組織,有一次需要衝擊另一派的會場,但大門被另一派關了,朱振田露了一手,平地翻高牆,躍牆而入,然後打開了大門,把自己的派友放了進去。平日閒談之中,他曾對我們幾個「眼鏡」誇口,說他可以用他的兩個手指折斷我們的肋骨。「你敢!」「眼鏡」們予以痛斥,有的還進一步斥之為「匪性未改」或「什麼東西」!但這些有力的駁斥中並不包含對他的手指威力的疑義。 我在一九七一年是三十七歲。比我只大一歲而顯得比我老得多(我自以為,可能事實並非如此)的是艾利。艾利矮胖,腆著開始圓起來的肚子,黃頭髮黃鬍子,滿臉毛茸茸的,兩粒眼睛小、圓、刁、有神。衛生廳的少數民族同志都稱他為「艾利科長」,但他從來沒有當過科長。科長、處長,寧有種乎?按他的資歷和才能,也許他早該提副廳長了,但是…… 最漂亮、最謙遜,隨和之中似乎蘊含著苦味的是圖爾迪,他三十三歲,高個兒寬肩,兩隻大眼睛英俊而又秀氣,除了膚色嫌過黑了一點以外,他的外表是第一流的。但他的舉止稍嫌忸怩,以至使人覺得他缺少一點男性的雄健粗獷。艾利對他,親熱之中包含著一種優越感,一種頤指氣使的放肆。圖爾迪呢,柔中隱約含剛,對艾利,也許不僅是對艾利,他親之敬之如待兄長,卻也不失其警惕。 用人之道,精矣!把我們四個人派在一起出差幹活,乍一聽似乎晦氣,繼則令人愉快了。我大概是這四個人中最愉快的一個了。我在烏魯木齊沒有家,我壓根兒就沒想回城體假,本來就想主動申請值班的。過去,我就多次單人留在連隊值班,值班期間給自己烙蔥油餅,熬放葡萄乾的甜稀飯,值班期間我學會了江水英、郭建光、馬小強的許多唱段,倒也悠然,而且,我非常樂於在早來的邊疆的初冬進山。我嚮往山林也許不下於嚮往大海。 四個人的相聚初則使人沮喪當然是有緣由的。首先,四個人當中就有兩個人不是「五·七」戰士,就是說,有一半人還算不上「人民」。在「五·七」干校上學的人有一個光榮的稱號:「五·七」戰士。但不是每個人都有權獲得這樣的稱號。 例如朱振田,原來是國民黨新疆駐軍中的小軍官,隨著四九年底新疆的和平解放而被收編。據他自己說他只代理過兩個月的副排長,但收編後填表,他為了騙取一個更高的待遇而虛報自己是連長。這樣一來,「匪連長」的身份一直伴隨著他。「真他媽的匪連長!」他的同事們常常這樣嘲笑他,絕大多數情況下並無大多惡意,他也並不計較,最多反唇相譏別人的短處。如遇到地主出身的,那麼「匪連長」的稱呼會引出「地主崽子」的回應,從兩人相唱和的表情上很難看出那是愛稱、戲稱還是蔑稱。 但清理階級隊伍中宣傳隊的同志堅持認為既是「匪連長」,便是不折不扣的歷史反革命。既是歷史反革命,又不承認自己是歷史反革命,便是翻案,理應抗拒從嚴。其實這個問題六十年代就已經搞清楚了:確實只不過是代理「排副」。 朱振田之可愛與可惡就在於他始終又臭又渾又硬,還挺「個人英雄主義」。在一個文藝單位做行政管理員,他本來常常得罪人,對於本單位的眾多的「眼鏡」、秀才、筆桿子們,他又一百個瞧不起。「狗掀簾子,全仗著嘴!」這就是他對於眾知識分子的衷心的批判總結,他真心認為這些年頭貶低知識分子的論調是正確的,「不會做工,也不會種田,也不會打架。」他常常掛在嘴邊。原話本來是說「不會打仗」,他竄改成「打架」了。「清隊」中由幾個秀才組成了專案組來審查他的歷史,為首的那位秀才恰恰是一位最能說而最不能做的,他認為。他態度倔傲,滿不買賬,經常還用一些「左」的詞句來表達自己「懷忠不遇」,似乎他比專案組的人更革命。 「老九」再晦氣,反革命卻是「老三」!「老九」們再低頭,也不必在「匪連長」面前謙虛……於是,朱振田在清隊之後,便被「掛」起來。 「掛」也還是這樣,我行我素,你愈瞧不起他,他便愈瞧不起你。這便是朱振田。 再一個非戰士便是圖爾迪,他之所以當不成「五·七」戰士,據說是由於被揭發了一批攻擊「文化大革命」的言論。 艾利和我好賴還是「戰士」,維族話叫做「江契」,發音有力,而且和漢話挺接近,讀起來挺有味道。 「您是『江契』嗎?」艾利一上車就問我。他大概也聽說過我的事情。 我點點頭。艾利臉上顯出喜悅、失敬的歉意,引為同道的親近與高那二人一等的得意表情。他用嘴一努,向我耳語:「圖爾迪不是『江契』。」 「朱振田也不是『江契』。」我說。艾利的反應是驚喜,我說完自己卻覺得有點沒意思。 「我的妹妹是狄麗白爾。」他向我眨一眨眼。 「哪一個狄麗白爾?」我問。 「您到北京不知道狄麗白爾?」他擺出一副絕不可以原諒的不滿表情。 「是說中央歌舞團的狄麗白爾嗎?」 「對,就是她!」 我當然知道著名的維吾爾族歌唱家狄麗白爾。她唱的《當葡萄熟了的時候》、《我心愛的牧羊姑娘》不但風靡全國,而且流傳亞、非、拉。她唱歌的時候會做出一種很自然得體的類似維吾爾民間舞蹈的動作,她的兩隻戴著手鐲的白玉般的手臂,在肩上輕輕擺動,迷人極了。 狄麗白爾使我想起了一些似乎已經一去不復返的往事,但我身邊只有她的哥哥艾利。 他是她的哥哥嗎?短粗茁壯。而且,他的「生活作風」的名聲極不好。在干校,他甚至在眾目睽睽之下搞名堂。這就是他這個「江契」此次國慶節不得休假而要與兩個非「江契」和一個他認為「江契」身份也不無可疑的人一同進山的原因。他的形象和他的風度無論如何無法使我把他與狄麗白爾聯繫起來。 「您是……狄麗白爾的親哥哥?」我提出了這個不禮貌的問題。 「當然。一個大當子(爹),一個阿囊子(娘)。」 無可置疑。 汽車離開了公路,岔入了伸展在荒涼戈壁中的便道。突然間加劇了顛簸篩搖。我想起手工搖動著的擱在瓦盆上的柳條篩,篩子上跳動搖滾的黑煤球,那是童年時期在舊北平常常看到的。便道兩旁一片灰黃,碎石粗沙,芨芨草駱駝刺,連天色似乎也變得灰黃了。荒涼瀚海,沉睡了億萬斯年的大地,當你得不到人類的心血的灌溉的時候,你似乎醜陋、煩悶,細想起來還多少有一點恐怖。如果一個人整日在灰沙與褐草裡行走,他能夠不憤怒嗎?他能夠不害怕自己早晚也要變成一塊永遠沉默的石頭,消逝在無邊戈壁之中,自身也變成戈壁無涯的一部分嗎? 這種低沉的情緒很快就被打破了。迎面駛來一串七輛解放牌大卡車,非常威武壯觀。車上裝滿了圓咕隆咚的原木。原木大都有三人合抱那麼粗,長長的,上端像管管炮筒一樣伸展到汽車駕駛室上面,瞄向天空,下端伸出車身老大一截。每車原木都裝得非常之滿,有兩排木頭已經溢出了車槽,是靠粗大的纜繩捆綁固定住的。汽車沉重地嗡嗡怒吼,每個汽車司機都態度嚴肅,全神貫注,他們的表情使我體會到了這超載的每車的木頭的份量。 「這就是我們的任務,這就是從鷹谷林場拉出來的!」艾利指著這一串汽車,有些興奮地說。 「鷹谷!」我叫了一聲。 「就在前面,快到了!」艾利指一指前方,說。 前面什麼地方?我看見的仍然只有灰的石,灰的沙,褐的野生植物。與方才不同的是,褐色的枯乾的芨芨草、索索柴與駱駝刺之間,似乎出現了一些斑斑點點的綠,顯示著未凋的活的生命。還有斑斑污穢的白色,看來是沒有被風吹盡的殘雪。這邊已經下過雪了,但戈壁灘上的雪是存不住的,大風吹過,雪就無影無蹤,剩下的仍然是裸露的沙石灰土。看來,汽車開始向風小的地方開行了,不然,怎麼漸漸看到了一點綠草白雪了呢?也許,這就是快要到鷹谷的徵兆吧? 我抬著頭,凝視著前方,終於,看到了遠方灰濛濛的山路。 維吾爾人大概是我們知道的最富有耐性的人。一九六五年我在南疆葉爾羌河畔,曾經目睹一個農民一大早到公社找一個幹部,那個幹部不在,這個農民便靠牆坐到一株核桃樹下,整整等了十二個小時,中間連飯都不吃。雖然一直有人招呼他吃飯,都被他禮貌地卻是執拗地謝絕,直到晚上九點已過,他要找的同志才姍姍歸來,他終於辦成了自己要辦的事,不慌不忙地離去。 艾利所說的「快到(鷹谷)了」的「快」字,大概也是出自他們的傳統的耐心美德,因為,就在他給找以「快到了」的安撫以後,我又整整在卡車上搖了兩個小時,搖得我肚子腸子微微作痛。風吹得我的臉又冷又燙,又像冰鎮又像火燒,甚至連兩隻眼珠子,也覺得被風吹得酸痛。老站著搖太累,我便坐下,一坐便跳了起來,整個屁股與車板不斷撞擊,顛簸得更加劇烈和生硬了,於是便又站起。 「空車,顛得厲害,等裝上木材就好了。」艾利安慰我。 我笑了。是的,什麼都會好的,什麼什麼。 汽車進山,道路開始好了一點。路標不再是交通廳埋栽的標準石質里程碑,而是寫著「林」字標記的木牌。這就是說,以下的山路,不再是交通廳修築和管理,而是由林業廳專為採伐管護森林資源而修的了。 「林」字不斷出現在我們的眼底,但暫時還沒有任何「林」的影蹤,除去在山口有一株孤獨地仁立著的胡楊樹。胡楊的葉子小、殘缺不圓、抽抽巴巴,好像洗皺後忘記了展開。連同它的發育不良的軀幹,都訴說著生命的艱辛。 初時,上坡還是緩緩的,漸漸愈走愈陡起來。太陽常常被山遮住,投下了巨大的陰影。而當汽車開向了面對兩峰之間的山谷地區,卻又見到了燦爛的太陽。有好多只鷹,在山谷的上空盤旋飛翔。 路面顏色逐漸深起來,變成了黑色。「前面有煤窯。」艾利告訴我說。果然,再拐了兩個彎以後,我們看到了一個黑黝黝的山洞,便是土法開採的小小煤窯。我看到了一個身穿發污的白小褂的「礦工」椎著小煤車往煤堆上傾倒的情景。 過去煤窯以後,是山問的一塊不小的「平原」,四周都是山,汽車在中間起起伏伏,大致行駛在一個小平面上。開始出現了不知名的野果樹、闊葉樹和少量的針葉樹,出現了一片一片的草地,枯黃中有綠點,有白雪,有馬、牛、羊蹄的痕跡。我還看到了一個高高地騎在駱駝背上的抱著孩子餵奶的哈薩克的婦女。哈薩克婦女的臉紅撲撲的,簡直像是被夏天的陽光曬透了的石榴。 「哈薩克!」艾利歡呼,「我們到草場來了!」 圖爾迪不做一聲,他含著笑,憂鬱而親切地望著四周。 「山上有哈薩克!我帶你到哈薩克的帳篷裡去吃手抓羊肉!」艾利轉而對我說。 我翻翻眼,對於吃手抓羊肉的前景且信且疑。 顯然,隨著汽車輪子堅持不懈地向前轉動,艾利的情緒愈來愈高。 「可惜是冬天,沒有酸馬奶。」我回答,並借此表示,對這一切,我也並不陌生。 汽車戛然而止。前面是用幾根砍伐了但沒有削去枝葉的雲杉樹搭成的木門,就像學生們的夏季露營搭成的營門,或是一個帶有山野風味的凱旋門似的。「凱旋門」右面掛著木牌,上面寫著:「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林業廳鷹谷林場檢查站。」左面門柱上貼著大字標語:「山路危險,注意安全。」不知道是林場的哪位畫家,還在標語下面畫了一個骷髏。 司機跳下駕駛室,向林場工作人員交驗了介紹信,回頭告訴我們說:「再跑兩個鐘頭。」 進了林場的門以後不久,便是一座架設在山澗上的大木橋。橋的上方是編起的弧形鋼筋。車過橋上的時候,我們幾個人幾乎同時喊起來:「水!」 我們終於看到了水,這新疆的「五行」中最缺少的一門。 從此,汽車雖然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太陽雖然如同與我們捉迷藏,忽隱忽現,忽然照到你的前頭,忽然繞到你的身後,林區公路忽然靠著山頭的一側,忽然越過一個小橋以後又傍著山頭的另一側。但大致上,公路是依傍著山澗修的,我們總是能夠看到或左或右、或前或後、或明或暗的澗水,看到了活潑流動的澗水的跳躍、飛濺、旋轉、下瀉、停滯與暢流。我們還聽到了比已經使我們的耳朵和神經麻木的汽車馬達聲與車輪碾軋聲順溜萬倍的水流聲。 隨著這令人心醉,令人從粗暴變得從容、變得溫柔的流水聲,我們進入了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世界。山坡上是一叢又一叢的暗綠色的雲杉樹,路邊白雪裡伸出了參差不齊的草莖。到處都是車輛的轍痕和人畜的足跡。可以看到稀落的簡易卻也是堅牢的瓦頂泥房子。汽車走到一家門口,便停下來。素日對我們吆三喝四神氣十足的司機給這一家帶來了洋蔥,又給另一家帶來了青辣椒,我們在車上可以聽見森林工人的家屬與汽車司機的說笑聲。原來這些深山老林裡的人家,就是靠來往的車輛給他們帶日用生活物品來過活的。 「汽車司機對林業工人是有求必應。要不然,你一個車開上來,他給你撂一個星期不理,硬是讓你裝不上木頭,回不去。別看新疆的司機厲害,到那時候,真有急得哭鼻子的。」艾利向我解釋說。 即使是在目力看不清的地方,即使是在暮靄裡,長著樹的山與禿山看起來也完全不同。長著樹的山看起來是藍紫色的,邊緣的線條與色彩也特別柔和,你一看便不由得相信,那邊山上深含著許多幽雅和美麗。而在更高處,是皚皚的莊嚴冷傲的白雪。這白雪與路邊的初冬才下的頭一兩場雪不同,那是積年不化的雪,誰知道那清冷貶骨的銀冠是地球的哪個年紀的古董?而這美麗的銀冠下的遠山,看來卻虛無飄渺,像山,卻又像一片紫灰色的雲。 到深山去!到深山去!到深山去啊!一個看不見的精靈似乎在我的耳邊低語,在我的耳邊低唱。 你好,鷹谷。你好,雪,樹,山,雲,澗,石頭,還有正在落山卻變得更加金碧輝煌的太陽。 半明半暗之中到達了目的地——林場第二採伐區第四隊。汽車把我們撂下就連夜開走了,這次,司機用不著為裝車而操心。我們四個人的任務,是在林場指定的這個區域,尋找和集中分散在各處的合格原木。這些原木,據說是過去購買木材的大戶前來拉運的時候,東一根西一根漏掉的,或者是因為規格上稍差一點,被購木一方故意丟掉的。我們「五·七」干校要蓋房,木料不夠,與林場幾經交涉,才被允許在已經拉了五車木頭以後外加我們這一車,條件是我們出人,自己找,自己運,自己裝。 半明半暗的天空上,只有一顆橙色的星。經過長途跋涉,下得車來,我們覺得有些暈眩,覺得突然安靜下來,因此山谷裡流水的聲音更加清晰響亮,覺得周圍的大小山頭黑幽幽像蹲伏著的巨獸,覺得快樂而且有一點餓了。 我們的身旁便是我們的宿營地,那是一間木房子。不是那種像積木搭成的油漆得漂漂亮亮、組裝得整整齊齊的木板房子,而是原始的野人的木房子。前、後、左、右、上,五面全部是由只砍去了枝葉、卻沒有剝下樹皮的圓木頭排列組成,木頭之間用一種た形的大鐵釘——有人稱作「蜈蚣釘」,不知道是不是這兩個字——相聯結、固定起來。 我們還顧不上進房子。第一步是燒水吃飯。木房旁有一架裝著用廢油桶改裝的水桶的手推車,顯然是二區四隊的工人專為我們留下的。謝謝他們。我們立刻分了一下工,我和朱振田去推水,艾利和圖爾迪去抬柴。 「這兒順手一撿就是一堆柴,你們撿完了就休息。」朱振田神氣活現地說。他主動搶重活干,但又必須把這一點指出來,不想得便宜,但是一定要賣乖,這就是「匪連長」的性格。 尋找著車轍印跡,我們把空車向上推去,上山就要轉彎,我們轉了兩個彎。車輪軋過到處可見的碎枝枯葉和新雪,加上我們的腳踩,時時發出一種忽高忽低忽強忽弱的吱吱聲。路是石路,是修過的。轉了兩個彎以後來到了井台,井修得蠻漂亮,是手壓的汲水機。畢竟是國家林場,比一般農村的吃水井還要講究一些。我們把聯結著粗大的出水龍頭的膠皮管子的一端放進車上的水桶,不一會兒就裝滿了水。朱振田駕轅,我在後面用力拽著,免得水車滑坡。一走動,水便在洋鐵桶裡猛烈地搖蕩起出來,發出很響的汩汩濺濺撲撲通通的水聲,不時有水從桶口湧冒出來,灑落在地上。兩隻夜鳥一前一後在山徑上低飛,鳥翅幾乎觸到了我的臉龐,扇起的風使我不由得一躲。對面天空升起了一輪山月。原來夜鳥是向著明月飛翔。 踏著月光,踏著山石,踏著碎枝碎葉,踏著同樣吱吱響的薄雪,我們吱吱扭扭、叮叮光光、劈裡叭啦把一車水推回去了。 說實在的,山裡並不冷,完全不像在干校時想像的那樣。雖然有雪,但是沒有風,空氣是清爽、安寧、自如的。我甚至覺得周圍的活的和已經被砍伐了的林木,很可能在起著一種悄悄的化學變化,悄悄地釋放著它們大量蘊藏著的溫暖能量。而干校地處風口,一刮起那來自達阪城的愁天慘地的風就叫人毫無辦法。而且山裡的第一頓飯吃得那麼好。滾熱的磚茶,山井裡的水是何等甘冽!雖然水裡有些柴煙的氣味,但這氣味似乎也在增進著食慾。還沒有變干的肉囊。我們的食堂對我們是蠻照顧的。 我和朱振田所屬的這個連隊的食堂賣給了我們二十個鹹鴨蛋,是煮熟了的,我拿出鹹鴨蛋招待艾利和圖爾迪一起吃。圖爾迪婉言謝絕,說他不喜歡吃鴨蛋雞蛋之類。艾利則完全是與我不分彼此的老友的樣子。 朱振田對我的這個行為不滿,他囁嚅道:「鴨蛋給他們吃了,怎麼算?」我立即回答說:「我請客,用不著你操心。」我總算給了他一點報復。方才推水的時候瞧他那個做樣子,就像他一個人推上又推下,而我只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配搭一樣。 「你們怎麼只撿了這麼一點柴?怎麼這麼懶?」被我碰回去以後他又向兩位維族同志尋釁。說完,他起身走了,圖爾迪也隨著站了起來。過了一會兒,他們又各抱了一些柴,走進了木房子。 「你們要放火麼?」我問。木房裡的地上鋪滿了麥草,難道能在這裡生火麼? 朱振田不理我,自己把麥草扒拉扒拉,在屋門口處騰出了一塊土地。圖爾迪拿出了一個裝六截電池的大電筒,推上了電鈕,照亮了地面。朱振田堆起一堆柴,用自己的打火機去點火。 「不行,這柴太濕!」艾利說。 朱振田埋頭點火,誰也不理。火點不著,漚得滿室全是煙。雖然煙裡有一種芳香的松脂氣味,大家(包括朱振田自己)還是嗆得又咳嗽,又打噴嚏,又流淚。 「你先點這個乾柴!」艾利挑出幾根乾柴走過去,被朱振田一把推開。艾利火了,大叫起來:「你推人幹什麼?」 「算了算了,他就是這麼個糟糕脾氣。」我用維語勸慰著艾利。我知道,朱振田不懂維語。 艾利於是用維語對著我把朱振田大罵一頓。這倒不錯,語言不通就有這種好處:又出了氣了,又沒有激化矛盾。 朱振田也著實主觀,可稱剛愎自用。他硬是誰的話也不聽,誰幫忙也不接受,自己撅著□點火點了十幾分鐘,熏了個鼻紅眼爛,最後終於火著了起來。 由於防備火災,火只點了小小的一堆。在黑暗的山溝小木屋裡,這一點金色的火焰立刻帶來了溫熱和美麗。跳動的、虛虛實實、搖搖晃晃的火苗子,像是一種神秘的信號發射,那火苗的跳動好像是一種與天地一樣古老的卻也是難解的語言。藍火苗、黃火苗、白火苗與紅火苗交錯轉換,青煙、白煙與黑煙正在升騰和散開,立刻,迎頭蓋臉地撲來了熱得令人發癢的分子,一種莫名的、強大的、其強烈大概超過考上了狀元或者當上了國王的舒適感立即使我們陶醉了,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有一種得意洋洋的舒展。我開始解開我的脖領子。圖爾迪乾脆脫下棉衣,露出他的髒污的紅絨衣。他靠近火堆,輕輕地添著柴,唱起一首我似曾相識的民歌。玫瑰花,紅色的花,我聽得出來的詞只有這一個,他的臉也變得紅紅的了。朱振田也無腔無調地哼哼起來了,聲音像一個剛剛吸過血的快樂的蟻子。艾利不脫衣服,向後靠了靠,倚在幾根杉木上,對我說: 「火是冬天的花朵。你知道這維吾爾族的諺語吧?」 我點點頭,補充說:「比花還美,它的形狀每一秒鐘都在變化。」「人也是火。我們都是火。我們正在燃燒。火燒完了,剩下灰。人死了,最後變成土。」他變得饒舌起來。 我擠擠眼,學著他們把手一攤。 「我在生活作風上犯了錯誤。」他的右手在耳邊一拂,好像在趕走一個蒼蠅,「噢,夥計。人就是火嘛,有時候燒得太旺了……」 「有時候不燒,只冒煙。」 我其實是自思自歎,自言自語,雖然是接他的話茬。他卻以為我的「冒煙」是說他的「生活作風」。「冒煙?」他反問了一句,「冒了煙就壞了。」他哈哈大笑起來。「老王說我是冒了煙。」他喊著告訴圖爾迪,充滿得意之情,一面叫一面笑,幾乎笑出了眼淚。 「該睡了,不要再添火了。」圖爾迪說。 誰的話也不聽的朱振田倒還比較聽圖爾迪的話,也許正是因為圖爾迪的話很少。我不放心,從寒冷的室外找來幾塊石頭,把火炭壓住,又用帶來的鐵掀就地培起一圈土,以免我們睡後火的擴散。 各自打開自己的行李,各找一角,放到麥草上安歇,倒也寬敞清淨。 躺下來才看出來,除了地面以外,木屋的其餘五面都露風。從屋頂的縫隙處,我清晰地看見了星星和天空。摘掉眼鏡以後,不知道是由於散光還是近視,我一再強烈地感到那星星已經從木房縫中落入了我們的屋子,已經變成了停留在我們室內空中的一盞亮晶晶的燈。只是隨著我的眼睫毛的眨動,這「燈」忽上忽下,忽大忽小,忽然長得像藕,忽然圓得像茄子,但它始終分明。「睡吧,在這深山裡。」星星好像對我說。 在落入木屋的藍星的照耀之下,我熟睡入夢,完全忘卻了此身何有,此身何處。渺渺然如走在兒時的舊北平的小胡同,小胡同對於兒時的我卻是無比漫長,每一步路如踏在雲裡霧裡。依稀在雲霧中看到了垢面的瘋女人和她的女兒,這母女乞丐經常活動在我們的小學校門口。後來我給妻子打電話,我們在同一個城市,卻因為接不通電話而不得見面,我著急而又興奮,似乎立刻就能見到她,卻又那麼難於見到她。電話鈴響了,她…… 「老王,老王……」把我叫醒了,不是我在夢中電話裡所期待的呼喚,而是朱振田。朱振田探出了小半個身子,真行,他不怕冷,「你聽,這屋頂的木頭吱吱地響……」 「什麼?」我迷迷糊糊,側耳聽了一會兒,周圍一片漆黑,什麼也沒聽見。 「你不懂,這種雪松(雲杉的俗稱)木比較脆,但礦井裡都用這種木頭做坑木,因為它有個好處,遇到快要斷裂的時候,它前一兩個月就吱吱地響。就是說,它是一種會發警報的木頭。我剛才聽到咱們的頂木吱吱地響,說不定是要倒塌。」 朱振田放肆地大聲說話,吵醒了兩位維族同志,四個人一起豎起耳朵,除了流水聲以外什麼聲音也聽不見。大家把朱振田埋怨了一頓。艾利甚至說:「我們的這位大哥除了不知道害臊以外,天下的事,他都知道。」 大家笑了一陣,安靜下來,準備再次入睡,忽然聽到叭地一聲脆響,我以為是放槍,卻又不像。 「這是什麼,朱大哥?」艾利帶著揶榆的口氣問「什麼都知道」的人。 「好像是打嘴巴。」朱振田不假思索地回答。 實在令人噴飯!不愧是「匪連長」,有生活,有體驗。不愧是什麼都知道!一切聯想、想像、比擬,都必須來自生活,信然。 可惜艾利不能把朱振田的回答與他過去的經歷、亦即他的「歷史問題」聯繫起來,因而體會不到這「打嘴巴」的豐富的內涵與特有的幽默性。艾利告訴我們:「這是哈薩克獵人下的夾響了,說不定打著了一隻狼。」 ……然後我再也睡不著了。凌晨的寒氣從五面襲來。室內還有濃重的松脂味,煙味,火炭卻早已沉寂冰涼。我們乾脆就像露宿在白雪覆蓋的冬日的山頭上,沒有任何遮攔保護。艾利關於此地有狼的談話使我想像出一幅狼進了我們的木屋的圖景,我時不時看一看沒有門的木屋出入口,會不會突然出現鋸齒般的狼牙和綠光閃閃的狼眼睛。 艾利大打其呼,我堅信那種「呼」沒有相當的福氣是打不出來的。朱振田像孩子似的咬牙齒,這聲音簡直像是發自一隻已經進入了木室的狼。圖爾迪發出一種悶氣的呻吟聲,斷斷續續,如絲如縷,如走了調的琴弦。 寒氣使我發抖,我的牙齒也要咯咯作響了。乾脆我穿上了衣服,衣服上沾滿了地上鋪著的碎麥草。碎麥草隨著衣服沾到我的身上,使我全身刺癢。於是我又彎腰,歪脖,伸臂,扭身,一根一根,除惡務盡地把領上腰上、皮上肉上的碎麥草一一挑揀出來。折騰了一頓,再穿上短大衣,戴上帽子,放下帽耳朵,豎起大衣領子,全副武裝走出了木室。 原來已是滿天霞光。在清亮的淡青的天之底色上,紅黃黑三色雲霞伸展如長絮,聳立的山峰截去了雲霞的兩端,卻又像支掛著這雲霞的立架。林立的遠近山峰仍然是黑幽幽的。迎面最近、似乎伸手可觸的山峰像一個巨大的仙人掌,頂峰似尖似圓,兩側挺拔陡峭,前後卻又呈一種扁薄芴狀。山上的每一棵樹,逆光中如一根根仙人掌的刺。而隨著晨曦的對於黑暗的驅趕,山體的顏色愈來愈綠。四周的山峰則如帽,如劍,如饅首,如枴杖,如佛手,如刀劈,如斷裂,如堆積,各呈怪態。右前方視野稍開闊,可以看到平緩如波浪的遠山,從那白皚皚的顏色上可以斷定,其實那平緩如波的遠山比我們的宿營地還要高峭得多。 天大亮了,那幾位還在睡懶覺,沒有任何動靜,好像這山裡只有我一人一般。飛來了一隻黑褐色的蒼鷹,它開展著兩翅如打開了的折扇,停留在空中,偶爾動一動翅子,似乎凝固在那裡,似乎在向我凝視。 哦,鷹谷,你蒼鷹才是這山與谷的主人。打攪了,請允許我們造訪。 由於鷹的召喚的暗示,我向前走了幾步,一直走到了峽谷邊緣,低頭向下一望,驚住了,我完全驚呆了! 我何曾預期能見到這樣的美景,俯瞰如自飛機的舷窗下眺。山谷裡佈滿大大小小奇形怪狀的石頭,如虎、如象、如猿、如鳥,如炮彈、如瓶、如鼓,又如臥、如立、如相撲、相傾、相親,如相離、相疏、相躲避。哪裡來的這麼多石頭,莫非昨夜群星曾隕落如雨? 哦,再看這澗水的飛揚激越,已經天寒地凍,山水仍然是生意盎然,天光明滅長流不息。它頑皮喧鬧地爬上眾石又落下,如小兒糾纏著自己的俯就的父兄,一會兒上膝,一會兒摟頸,一會兒跳下繞圈。還有迸裂的銀瓶如碎玉、如霧,綻放的白花如雪,還有溫熱的水在寒冷的初冬早晨蒸騰著氤氳…… 還有無數黃的、綠的、褐色的喬木和灌木。淺水處石縫裡也生長著葛籐野草,一會兒水洗過它們,一會兒水繞過它們,它們永遠新鮮潔淨,隨時改變著它們在急流的、閃閃發光如活動的鏡面中的倒影。 看啊看啊,這一切之中最使我心動的還是那水中水邊水上的石頭,越看我越是相信它們來自天上。它們大概還保留著對於天空、對於宇宙無涯、對於永恆、對於幽深久遠的光與色的記憶。如今,時過境遷,它們大概是相約聚首在新疆天山北麓的鷹谷,閒話敘舊,各自述說自己的燦爛輝煌、有聲有色、縱橫億萬光年、上下億萬劫的往事。也許在交談當中它們能逐漸平忽冷卻,那就是它們歷盡滄桑的報償和安慰麼? 而雪一樣的水花呢,那就是它們的談鋒、它們的情感波瀾、它們的青春的返照?流水的聲音便是它們的閒話聲?它們正在梳理水紋,揚起無盡的漣漪…… 還有山嶺上的曲折飄蕩的公路,形狀似舞蹈者手中揚起的紅綢,似乎只要抓住其中一點,便可把整個公路提起…… 而所有這一切是那樣新鮮,又那樣熟悉。為什麼我絲毫也不覺得陌生?我從來沒有進過這樣的深山,仍然覺得一切都是那樣親近,好像我們早已相識,早已相互嚮往和等待,相約相許。好像我們前生便已互相找尋,現在總算見了面——好不容易! 我們究竟曾在何方相識?是在傳統的山水畫裡嗎?這風光似乎曾出現在《高士圖》《山徑圖》、《流泉圖》或者《聽松圖》裡。是在安徒生的童話裡嗎?它使我想起了神秘的《冰姑娘》。也許,是在膾炙人口的唐詩裡,「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山中無日曆,寒盡不知年」,「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也許這一切早已埋藏在我們心的深處,早已貯存在我們的每一個細胞、染色體、遺傳基因裡?也許千萬年來,我們的河山,我們祖國的每一塊奇妙的土地早已把她的信息印到了她的每一個兒女身上,這祖國的每一個角落都早已與我們心心相印,處處相知,永不陌生,永不離棄! 我向後退了一步。我暈眩。山鷹又緩緩地扇動它的翅膀。我真想像鷹一樣地展翅飛起,不是向上飛,而是向下飛到山澗裡,飛到眾石之中,飛到灌木叢裡,變一朵水花,變一株小樹,變一粒沙……如果不會飛,我就跳下去!我已經看到了那奮然跳起、飄然下落的我自己的身影。 我堅信我就要跳下去了,再有一秒鐘,我就永遠地留在這山澗裡了。我堅信這山澗是我的,而我也是這山澗的。我向後退了,我再不敢多看這山澗一眼。 鷹緩緩地飛起了,越飛越高,變成了一個越來越小的黑點子,在朝陽中終於消失了蹤跡。 汽車司機留話說的是,他估計我們備齊這些木頭最多用三天的時間,他準備第四天開車來裝木頭,並把我們接回去。 「三天行嗎?」我們沒有底。校部給我們分配任務的時候,給的期限是五——七天。 「用不了。」司機是這樣回答的。他不再徵求我們的意見。司機向來是說一不二的,一方面一路上全部得靠他的,聽他的;另一方面,他自覺比我們這四位「戰士」與「非戰士」地位高一些。 早晨我們幾個人在木屋外合計,到哪裡去找所需要的木頭去呢?朱振田拿起工具就走,艾利喝住了他。這次艾利不客氣了,義正詞嚴地告訴他,根據校部的指示,這裡的任務由他負責,朱振田必須聽他的指揮,不得自作主張與擅自行動。 朱振田乾脆蹲下,冷眼斜視,一副莫名其妙地怒氣沖沖、死狗不上轎的表情。 還沒等艾利履行他的「臨時負責」職能。公路上過來一位漢族林工。林工身穿黑色小棉衣和黑絨褲,袖口和腰身都扎得緊緊的,短打扮如京劇《三岔口》中的劉利華。他個子雖不高,但精壯外溢,觀之令人一振。 「早(班)啊,大哥,」他很禮貌地主動親熱地與我們打招呼,「你們幾位是哪裡來的呀?」他問,口音像說「快書」的高元鈞。 「×××干校的。」我們答。 「來找木頭的吧?」他顯然事先有所聞,「你們要嗎規格的……」 「直溜溜不彎不結,小頭直徑二十厘米以上,長度四米五以上……」我們回答。 「那有的是嘛,這木頭沒人要嘛,一兩個鐘頭就備齊了嘛。」 見我們對他說得如此輕巧不甚相信,他招呼我們說:「跟我來。」 我們隨他走上了一個山包,他指給我們幾處堆放木頭的地方,都不太遠。 「就在那裡嗎?」我不免懷疑,那裡不是已經堆好的木頭嗎?離公路雖說有些距離,卻根本不需要興師動眾、勞民傷力來尋找搬運啊。 「你們就從那裡搬好了,你們又要不了多少。現在什麼都是亂的,你搬來就是你的。到時候開票,算賬,不就行了嗎?」 我們感謝他的指點,問他:「聽你說話,怎麼像是山東人?」 「本來就是山東人嘛!山東出什麼?山東出苦力唄!新疆林業廳專門去山東招的工人,運木頭。我們山東來的人,兩個人就抬動一棵樹!」 「你們的肩膀,大概能擔個二百斤吧?」我用敬佩的、羨慕的眼光看著他那緊湊的身軀,連臉部的肌肉也像經過澆鑄鍛造的。 「什麼?二百斤算個嗎!我們那裡,小腳老太太也肩挑二百斤!」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肩膀,「撂上五百斤,你直不起腰,就甭想混這個木頭飯碗……計件的時候,我們誰不掙個二百、三百?不出力,吃嗎?」 我們四個人互相看了看。包括朱振田,都深信不疑,深感佩服。這是進干校與朱振田共事半載以來,第一次看到有真正能讓他心服口服的人。 在去林木堆放空地的路上,朱振田興致勃勃地說:「山東人,那是沒有說的,我在隊伍上……」我看了他一眼,他的臉紅到了脖子上,因為他說的「隊伍上」顯然是指「匪軍」,但我馬上把眼光挪開,作出毫不在意的樣子。 「……那個山東小子,我還記得呢。」他繼續說,「我一直對他不服氣。那天我們一起抬石滾子,我注意地看著他的手腳。大繩,套在扁擔正中,誰也沒佔便宜,誰也不吃虧。起的時候,我們一起伸腰,他並沒有搶先,可我硬是起不來了,臉憋得通紅……不知天高地厚呀,一個大石頭碌碡呀!我本來說找四個人抬的,他說了一句『要是我,兩個人抬富富有餘』。人這個東西,吃蔥吃蒜不吃姜(將)嘛。我非要和他兩個人抬不可,他冷笑了一聲,我更急了……臉憋紅了又憋白了,腦門子上全是汗,再掙,我知道大事不好,我要撂到那裡!不掙,這個臉……就這個時候只聽他喝了一句『讓你起來』,他向下一大蹲,我倏地站了起來,腰一直,立木頂千斤,站起來就沒事了。他呢,蹲襠騎馬式,在我立起來以後他再起,這就多費了一倍的力氣!唉,你哪裡知道,真干力氣活的時候,是死是活,是直是彎,是腰折還是腿斷,不是囫囫圇圇地拿下來,就在那一下呀!有時候,你走得好好的,你的對手突然一挺腰,把腰伸長了五公分,你肩上突然加了十斤的份量……你猜怎麼著?你馬上就能趴下,大口地吐血!」 朱振田的話是真誠的,我們點頭歎息。 又來了幾個山東工人,他們和我們同行了一段,拐彎以後分手了。最初那位山東哥兒們特別囑咐我:「看準了,你力氣要是夠使,就上,別含糊。要是力氣達不到,就別硬努,說死說話也不能上,努傷了,一輩子也緩不過來。」 我感謝他的好意。然而,更需要保重的,不正是他們自身嗎? 果然,我們輕而易舉地找到了我們所需要的木頭。與大山相比,與巨大的原木相比,我們所需要的木頭不過是幾根堆放著的火柴棍罷了。有山東林工的英雄形象在近邊,我們四條大漢抬一根細木頭簡直叫人害臊,兩個維族同志抬一端,我與朱振田抬一端,抬小頭的把掛鉤往裡挪一挪,基本上四個人平均負擔。只是朱振田每次都把繩套拉向他的那邊,縮小他那邊力臂的距離,減輕我肩上的重量。受不了這種「侮辱」,我對他喊了幾句,他不理,照撥繩套不誤。他撥過去的繩套被我一把撥了回來,覺得自己走起來也威風些。頭十分鐘走得好好的,十分鐘後便覺小腿肚子有點發軟,腰腿動作與面部表情都向不自然處變化,我拚命做出笑容,估計一看就知是苦笑,一面笑一面還齜牙咧嘴呢!這時朱振田不動聲色地挪動了一下肩膀,讓出去一個扁擔頭。立刻,我肩上的份量減輕了。我無法再逞英雄,便感激而友好地看了他一眼。他呢,兩隻眼睛看著別處,似乎全無所謂。 在第四次去堆放場運木頭的時候,正碰上四位山東工人把一株新伐的、還濕著的、三抱粗的大樹運到我們的身邊。「劉利華」模樣的人領著號子: 再加一把勁呀, 哎喲,哎喲, 眾人一條心呀, 哎喲,哎喲, 向外甩一甩呀, 哎喲,哎喲, 向前進一進呀, 哎喲,哎喲…… 完全用號子鼓氣,完全用號子指揮。他的聲音質樸甜美,婉轉悠揚,聽後令人振奮不已,堪稱是令貪者廉、懦者立、耍花槍者返樸、迷機巧者歸真的歌聲。直到他的號子唱完了,巨木放好了,眾人鬆了一口氣,他也顯示出憨厚的笑容,他的嘹亮的號子聲似乎仍然在群山中迴響。 「真『牌子』啊!」艾利稱讚說。「牌子」,本來是個漢語詞,被維語借去後,意思轉寬,表示「漂亮」、「得意」、「呱呱叫」之意。 圖爾迪感歎地搖著頭,他感動得眼角裡噙著淚花。 山東林工哼著悠揚搖曳的家鄉小調又走了。我們注視著他們的背影,欣賞著。 朱振田「嘎」地一聲怪叫,說老鷂不像老鴿,說貓頭鷹不像貓頭鷹,倒像是一木棒打著了一條狗,大家愕然,過了一會兒,才弄清,原來是他想學著叫叫號子。 美好的情緒全遭破壞,總還剩下了幽默,我們三個捧腹大笑起來。 「唉,老了,嗓子不行了。」朱振田謙虛地解釋說。說完,吸了吸鼻子。這種謙虛的表情也是不多見的。山東勞動者的榜樣的力量,確是大啊! 我想問朱振田他究竟什麼時候嗓子「行」過,另外,即使嗓子還可以,他的怪調與人家優美的勞動號子相去何止癩蛤蟆與夜鶯之別。但想起勞動中他對人的照顧,我便沒說什麼。 兩個小時運完,對於我們這四個人來說是瞎話,但如果稍稍抓緊一點,如果拿出一點初到干校時幹活拚命的精神,有一整天是蠻可以完成任務的。但「臨時負責」同志艾利還是有章程的,上午才十一點,他宣佈休息,坐在橫倒的杉木上給圖爾迪和我大講阿凡提的故事。其中有一段是說國王見了阿凡提,問:「牆頭的白雪為什麼這樣厚呢?」語中譏刺阿凡提已是滿頭白髮。阿凡提也用隱語給以巧妙的回答,使國王肅然起敬。這個故事我聽起來不算精彩,大概是由於我對維語和維吾爾人的生活風俗的一些細微的幽默感還體會不到。艾利自己邊講邊笑,笑個不停。朱振田一再催他幹活,他置之不理,只顧談笑風生,滔滔不絕。朱振田火了,一個人向一根木頭走去,我和圖爾迪站起身來,被艾利厲聲制止。朱振田找了一根細一些的木頭,又找了找重心,一搬一挪一扛,居然一個人把一根木頭扛了起來。 「一個人扛得動的木頭不合規格,扛了白扛!」艾利從眼角瞥了朱振田一眼,輕蔑地予以否定。「急啥呢?」他問我們。「我們勞動,我們休息,我們玩,我們在『五·七』大路上奮勇前進。急啥呢?汽車要三天以後才來,『五·七』道路,還要長期走下去。急啥呢?這樣的人太小氣!我們維吾爾人最討厭啦,心胸狹窄,不管別人……圖爾迪,是這樣吧?」 圖爾迪笑一笑,不置可否。 吃過午飯以後,艾利宣佈,下午就地休息,活動範圍以木房子為圓心,半徑二百米。「要注意安全保衛,群眾紀律,護林防火。階級鬥爭這樣尖銳複雜,絕不能出問題。」他一板正經地說。 見他說得認真,我們都點頭稱是。 履行完他的「負責」職能,他又是吊兒郎當的了。午睡之前,他又說了好幾個格調不高且有黃色嫌疑的笑話。 我剛要睡著,被艾利用草棍捅鼻孔捅醒。他向我作了一個手勢,我隨他走到了室外。 「走,咱們找哈薩克帳篷去做客去!」他興沖沖地說。 「他們呢?」 「他們?他們不是『江契』呀!我已經說過,他們只能在二百米範圍之內活動。而我們是自由的。」 我不知道他說得對不對,便隨他去了。 他說上午運木時已經選好了目標,翻過一道山去,在一個比我們這裡低些的地方有哈薩克牧人之家。 他要帶我走一條近路,結果,走著走著沒有路了,連山羊走的路都看不見了。我們伏在大山的陰坡上,到處是一小片一小片的雪,大概遠看雪如魚鱗吧,我們每腳下去踩一個深坑。多虧了這雪,再加草根、灌木叢,形成了一個又一個的僅夠支持一隻腳丫、一隻鞋的台蹬,我們才沒有滑坡。這山地勢陡峭,有的地方,雪、草等提供的落腳點只有上馬時登的馬鐙那樣大小,只夠踩著一個腳尖,把雪花蹬落一點,才容下了半個腳。這樣向下爬,實在太費力了,我建議說:「乾脆咱們往下滑、出溜,再不然乾脆包起頭來往下滾算了?」 「不行不行,」艾利的眼睛瞪得老大,警惕地看著腳下,「告訴你,老王,我們有可能遇到危險!」 「什麼?」 「在這種地方,最容易有哈薩克人下的獵夾,只要打上,至少得折一條腿!」 「啊!」我驚呼起來,腳一趔趄,幾乎出溜下去,我的左手立即抓住一把枯草,枯草經不住我的體重,我聽到了草根的斷裂聲,我感到了草在我的手裡搖擺出土,我的右手就在這個時候伸到了雪裡泥裡,像鐵爪一樣地抓進了泥土,與此同時,腳也找到了吃力的地方。 我出了一身透汗。 「注意,找有動物腳印的地方走,千萬別走新土新雪……」艾利喝道。 我只是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更加手忙腳亂。 見我那慌亂的樣子,艾利斷然下令道:「你等一等!我在下面,你在上面,由我開路,你走我走出來的路,獵夾絕不會打著你!」 我顧不上分辨也顧不上推讓,按他的指揮一步一步地下爬。 終於,我們落到了「平」地上,看看表,用了一個小時零五分鐘,好一個近路!總算化險為夷,面前是石頭鋪成的路,類似我們前一天晚上推水的路那樣。經過了那一小時零五分鐘的鍛煉,我真想為山中的每一條路和修路的人讚頌和祝福。 兩面是高聳的雲杉。走著走著,聽到了銀鈴般的兒童的笑語聲。 「同志,同志。」我聽到了招呼聲,那聲音就在我們的頭上。 可能是方才太累了,我的眼睛有一點花,抬起頭來,看了半天,才在至少有三層樓那麼高的樹頂的枝葉裡發現了兩個孩子。艾利早與他們搭上話了。 兩個哈薩克兒童一男一女。女孩穿得層層片片,花花綠綠,圓圓的像皮球,頭上戴的帽子也是鮮艷而渾圓的。男孩穿得十分單薄,依我看來,他像是只穿著單衣裳。他的樣子十分靈活,像個猴子,對於這樣居高臨下與我們談話似乎頗為得意。 他們回答完了艾利的問題,我依稀聽出是告訴艾利他們的家在哪裡,有什麼人在家之類。 我問:「你們爬這麼高做什麼?」 我的維語他們聽不懂,於是艾利把它們翻成蹩腳的哈語。 「去折干樹枝,做柴火。」他們回答。 「為什麼不從低處折呢?」我又問。 「低處的已經折過了。」 「那麼,為什麼不去折另外的、低處有枯枝的樹呢,在樹林裡,你們還愁沒有柴燒嗎?」 艾利翻譯過去以後,他們咯咯地笑了起來。艾利插嘴解釋說:「也是玩嘛。山裡哈薩克的孩子,再不爬爬樹,你讓他們玩什麼呢?沒有俱樂部,沒有遊戲場,也沒有幼兒園……」 我點點頭。「要當心嘍!」我在準備離去的時候大聲關照他們。 他們又笑又叫。不用艾利翻,我就明白,他們在嘲笑我的少見多憂多怪。這些山裡的孩子! 走出去不遠,在一個避風的山凹裡,我們找到了哈薩克牧人的帳篷——氈房——孩子的家。只有女主人在,她聽見狗叫出來迎接我們,我們沒說什麼話徑直進了氈房。她也沒說什麼話,就去給我們做了奶茶,拿來囊,鋪上飯單,耐心地一小碗一小碗地從她的銅茶飲裡給我們倒茶,加奶,加鹽,調製好再雙手端給我們。她還年輕,羞澀的睫毛始終阻擋著她的目光,好像也保護著她自己。但她絲毫不懷疑應該為我們倆服務,更絕不拒絕我們,儘管我們是如此陌生的兩個男人,民族又不同,神態又這樣可疑,何況我還戴著一副在電影裡只有壞人才戴的眼鏡。 我有點侷促不安。艾利的自我感覺則十分良好。他本身倒是「賓至如歸」,他的神態完全像在自己家裡,放肆地與我說笑著,大口地喝茶,細細地嚼著囊,喝完一碗立刻就遞過去索取另一碗,就像那年輕的哈薩克女人是他的女兒或者兒媳。 茶過三巡,艾利問道:「請問,我的女兒,你們最近沒有宰羊麼?你們就沒有什麼肉麼?鮮肉、乾肉、鹹肉或者煮熟了的、炒熟了的肉?」 聽懂了他的維語味兒很濃的這幾句哈語的意思以後,我實感大駭,幾乎起身逃遁。 艾利給了我一個胸有成竹、自信而又有一定的震懾力的目光,像施用了定身法,把我定在了那裡。 哈薩克女人低聲地、羞澀地、繼續地作了些解釋。艾利告訴我,她說,他們昨晚夾到了一個胞子,抱子已經宰掉剝皮弄好,□子肉是留給一個常常在這一帶跑車的哈族司機的。 「算了算了,咱們走吧。」我由盤腿坐著首先改為一條腿跪起,並且拉動了艾利。 艾利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少安毋躁,繼續不慌不忙,不躁不餒,和顏悅色地與哈薩克女人討論「肉」的問題,他的美好的表情好像是給幼兒園的小朋友講故事。 聽到了響動聲,兩個小朋友完成了打柴任務回來了。小女孩胖乎乎、粉撲撲的笑臉,使人想起無錫惠山泥人《阿福》。男孩果然穿著單衣,一進氈房他就坐在了茶炊與取暖的火爐之間,他媽媽為他往火爐裡添了一些柴,用嘴一吹,呼呼呼,立刻火就燃大了,不一會兒,洋鐵爐壁就燒得發紅了,我們也覺得熱了起來。然後,男孩與女孩與他們的媽媽熱烈地談起了話,好像我們這兩個客人並不存在。 艾利絲毫不覺尷尬,頗有興致地聽著他們談話,他告訴我,他們正在討論我們:第一,我們兩個人是幹什麼的;第二,我是漢族還是維族。 爐火的溫熱使艾利打起了哈欠,哈薩克女人與他交談了兩句,馬上拿來了兩個枕頭,一個給艾利,一個給我。 艾利不理會我的表情和抗議,舒舒服服地將頭往枕頭上一靠,伸開他的腿,立刻響起了他的有福氣的鼾聲。 我哭笑不得,毫無辦法。自己一個人回去嗎?連路恐怕都找不到。弄不好不但可能被獵夾打住,還可能餵了狼,更可能迷失在漫漫的白雪碧樹裡。 心一橫,我也躺下了,居然也迷瞪了二十來分鐘。 臨走的時候,哈薩克女人給了我們一塊方方的鮮嫩柔軟的□子肉。我說要付錢,艾利用力拽住我的胳臂,幾乎把我的小臂扭得脫臼。 我與艾利一路上在爭,我掂了掂肉,說是有一公斤半,艾利堅持認為這塊肉不足一公斤,而且批評說,現在哈薩克人學得尖滑了,良心漸漸壞了。顯然,這是由於交通發達,不斷有汽車從亙古很少見生人影跡的山中駛過的緣故。「很清楚,他們是受了那個汽車司機的影響,」艾利伸出自己的右掌,一副有力的做結論的姿勢,「不然,她就會把那整整一個□子的肉全部給我們,自己頂多留一點頭蹄下水。或者,如果他們的品質更好一些,那女人本會給我們宰一隻羊羔,留我們過夜的。」 走到我們的木屋附近的時候,艾利興高采烈地喊道:「同志們,迎接我們吧,真正的『江契』,給你們帶來了真正的□子肉!」 這頓晚飯吃得豐盛而又別有風味。白水加鹽煮的□子肉,到了嘴裡似乎就化成了山野的瓊漿玉液。等我們吃起□子肉來,我便開始糾正了自己的「錯誤估計」,確信當然還是艾利更正確些:這塊肉哪裡有一千五百克?每人吃到嘴裡的,似乎連二百克都沒有,還沒有咀嚼,還沒有感受到抱子肉的存在,就已經不存在了。 ……人間有多少最最珍貴的東西,當我們與之邂逅的時候,由於急躁,由於粗魯,由於貪慾,也由於缺乏知識和思想準備,結果,只顧了匆匆消受卻完全忽略了品味和體嘗,更不要說去欣賞,去理解,去牢牢地捕捉和長久地保持在自己的記憶裡……寫到在這次難忘的晚餐裡吃到的一次——也是迄今唯一的一次□子肉的時候,我卻完全忘記了那肉的味道。 人們卻來得及慢慢品味那品質極其低劣的散白酒,來得及去咂摸它的每一口和每一滴。當時白酒供應困難,我們要從干校步行一個半小時到生產建設兵團化工廠的副食商店去買酒,能買到的只有一種河南出品的白薯干做的散白酒。此酒又苦又辣又臭,喝上幾口以後感覺如腦後受到鈍器的一擊。維族同志給這種酒起了個綽號:「頭疼大曲」,因為它與新疆產的還算不錯的「頭屯(地名)大曲」諧音,而含義又頗貼切,廣為流傳。綽號歸綽號,酒即使頭疼仍然是酒。故而當艾利慷慨地拿出他帶來的一行軍壺「頭疼大曲」的時候,受到了熱烈的歡迎。 按照維吾爾人的習慣,先吃飯後喝酒,我拿出鹹鴨蛋——這次朱振田沒提異議——做酒菜,而圖爾迪掏出一頭生蒜,也是為了就酒。艾利向我使了一個眼色,耳語說:「多灌圖爾迪一點,有好熱鬧呢。」 我不想看熱鬧,但我覺得圖爾迪確實太憂鬱了,想和他聊聊。於是我先毛遂自薦,「競選」要當酒官,順利地取得了各族同胞的認可。然後,在認真地執行著依次分發酒的任務的同時,大量說了一些友好快樂的廢話以提高情緒。沒有酒杯,我們洗淨一個飯碗,每次倒相當於一小杯的量的酒。這樣喝過了三巡,每人都幹過「三杯」了,居然沒有任何人感到頭疼。當我提出這個有一定的學術性的問題以後,他們三個人不約而同地搶著回答,是由於鷹谷的含雪含針葉、清新純潔涼爽的非凡的空氣,起到了淨化解痛消毒的作用。 我喊道:「這就叫做邪不壓正!」 艾利喊道:「我們是在深山裡,難道我們還頭疼不行?」他眨眨眼,論證有力,似有深意。 下面輪到第四巡酒——當然還是從「酒官」、也就是鄙人這裡開始了,我給自己斟好後,端起酒碗,跪起來,我說:「我打算讀一首詩,把這杯酒敬給圖爾迪,請他也朗誦一首詩或是唱一首歌,再把酒喝下去。」 圖爾迪的眼睛立刻睜大了,他略帶疑惑地、卻是十分感興趣地看著我。 我清了清喉嚨,念道: 空閒的時候要多讀快樂的書本, 不要讓憂鬱的青草在心裡生根…… 圖爾迪的眼睛瞪圓了,大放光芒,不等我念完就叫了起來:「奧邁爾·阿亞穆!」 奧邁爾·阿亞穆是十一世紀的波斯詩人,他寫過許多首格式頗似漢民族的「七絕」的「柔巴依」。他生前和死後相當一段時間默默無聞,後因英譯本而「打響」,名揚全世界。在干校勞動期間,我從一位「前」維吾爾文藝評論家、現「五·七」「江契」那裡看到一本烏茲貝克譯文的手抄本,背會了其中的幾首。 艾利用手勢止住了興奮起來的圖爾迪,示意我繼續念下去。 再飲一杯吧,讓我們一醉方休, 哪怕是死亡的徵兆已漸漸臨近。 「這最後一句不好。」我補充說。 「您知道奧邁爾·阿亞穆,您知道『柔巴依』,您知道詩……」圖爾迪的聲音顫抖起來。艾利用肘部磕了一下我的肋骨,含笑說:「來勁了。」 圖爾迪接過去酒碗,但是顧不上喝,他顫抖著聲帶對我說:「我曾經夢想成為一個詩人,從小!一九五四年,我十六歲,我被帶到一個詩人的聚會上去見大詩人艾利尤夫和伊敏大毛拉,還有自治區人民委員會的四個副主席,還有自治區文聯的領導,還有新疆大學的校長和教務長也在那裡。艾利尤夫倒給我一杯酒,我說不會喝,他便端給我一杯濃茶,茶裡放了六塊方糖。不騙你們,是進口的方糖六塊。他說:『親愛的兄弟,聽說你也寫詩呀,給我們念一首你的詩好不好?』說也怪,我一點也不羞怯,倒是現在說起來怪不好意思的……」 他拿起酒碗,咕咚一下喝掉了我敬給他的酒,「我那天朗讀我自己的詩作的第一句是: 如果我是一隻盤桓在天山上空的蒼鷹……」 「不對!您上幾次說,您的詩的第一句是如果您是玫瑰花叢裡的一隻夜鶯……」艾利提出疑問說。 「沒意思。再給我倒一點酒,我再喝一次就去睡。」朱振田打了一個哈欠。 「先不要睡,去,弄點柴來,點個火大家取暖。」我向他發佈「命令」,他順從地去照辦了。 不顧這些干擾,圖爾迪繼續瞇著眼睛,深情地說:「我念了四句,艾利尤夫就哭了,他摟著我的脖子說:『您是我們的詩的希望,您是維吾爾民族的靈魂。您是我的過去的重現,而您的未來要比我強得多,我要使您的詩發表在《人民日報》或者《紅旗》雜誌上……』」 「胡說!瞎放大炮!一九五四年,還沒有出版《紅旗》雜誌呢!」艾利批評揭露道。 圖爾迪不為所擾,他含著淚專心致志地說他的話,朱振田又開始點火和漚煙了。淚水流在圖爾迪的臉上,不知道是由於激動還是煙熏。 「那就是《人民文學》,艾利尤夫把我的詩稿推薦給了《人民文學》……」圖爾迪陶醉地說。 「發表了麼?」我感興趣地問。 「是的,不。哦,發表了麼?」圖爾迪的兩眼顯出癡呆的神色,他指著酒碗,再次向我要酒。 「沒有發表。你六二年在《新疆日報》上發表過一首詩,一共十二行,那算什麼詩?頂多是順口溜。我把它給我的妹妹狄麗白爾,她拒絕演唱你的順口溜。此外,你什麼也沒發表過。清(理階級)隊(伍)的時候談過的,我們都清楚……」艾利毫不留情地說。 「我沒有訂閱過《人民文學》。老王,您能不能找到五六年、五七年、五八年這三年的《人民文學》,看看有沒有我的詩,他們不會不發表的呀……」他迷惘了。 他的迷惘的神態使我很不舒服。我遞給他酒,岔開話題問他:「今天一下午你做什麼了?」 他喝了酒,又剝開並嚼嚥了一瓣生蒜,他的臉被火光照得通紅,他唸唸有詞地說: 「詩,那不是一般的東西,那是天國裡的語言。他們不明白。我現在也不會寫了……你問我下午在做什麼嗎?」他活躍起來,「是的,我下午究竟做什麼去了呢?」他急得抓耳搔腮,終於,又洩了氣,搖著頭:「想不起來……」 「我的記性不好,但我還記得我兩歲時候的事情……」他悲傷地補充說。 「您大概還記得剛一生下來怎麼剪臍帶吧?」艾利辛辣地打趣了一句。最妙的是,說完這一句,艾利低下頭,全身癱軟,就這麼盤腿坐著,連牆也不用靠,睡著了,輕輕地打起呼嚕來——這大概是矮胖的好處:重心穩定吧。 我和圖爾迪把艾利扶到了他的行李上,為他蓋好。至於朱振田,點著火以後他就去睡了。 「兩歲的時候我在家鄉阿圖什。我真的記得人們給我無花果吃。您知道阿圖什是盛產無花果的地方。用碧綠的無花果葉子托著金黃的無花果實……您相信麼,我記得我兩歲時第一次吃無花果的情景?」 我點點頭:「還要『叭』地拍一下呢。」 他笑了:「那是丫頭們的吃法。她們把無花果放在她們的細嫩的手裡,『叭』地一拍,拍成了餅子,無花果果實帶著丫頭們的手的香氣……」他低下了頭。 「都說阿圖什是個好地方。我只從那裡經過過,卻沒有下車。」 「……有一個漂亮的阿圖什姑娘愛上了我。每次學校裡賽跑她都得第一,她跑起來比羚羊還快。她的耳環是女學生們當中最高貴的——她爸爸有錢。我們相識的時候,都只有十八歲,她就這樣……」他伸出左手,手心向上,然後右手清脆地拍響了自己的手掌,「給我吃無花果……」他慢悠悠地唱起了南疆民歌《阿圖什的姑娘》,他的樣子充滿了幸福。 「後來呢?你們……」 「後來她跑了……」他痛苦地揮了一下手,「就是說,她沒有回來。國家培養她去塔什干留學……真沒良心……後來我記憶力就壞了,去年群眾審查我,我什麼事也想不起來,說不清楚,問題愈槁愈嚴重……可我不是壞人。」 沉默了一會兒,他補充說:「算了。都是我瞎想的。也許並沒有那麼一個給我拍無花果吃的姑娘,噢。」他痛哭失聲了。我也惶恐無地,不知怎麼安慰他才好。忽然,他又戛然而止:「倒是有一首歌,叫做《阿圖什的姑娘》。其實大概艾利尤夫也並沒有誇獎過我的詩……不,那可是真的……最主要的,還是李白。聽說李白是西域人,我將來要考證,我認為,他一定是回鶻——就是古維吾爾人。您看李白的性格!您不覺得,奧邁爾·阿亞穆的『柔巴依』有點像李白嗎?但是您念的那首還是有點不健康。您聽我的……」 於是,他朗誦了一首奧邁爾·阿亞穆的詩,意思是: 我們是世界的期待和果實, 我們是智慧之眼的黑眸子, 若把偌大的宇宙視如指環, 我們定是鑲在上面的寶石。 圖爾迪神采奕奕,兩眼放光,斜仰著頭,樣子像蘇聯的一個有名的雕像——馬雅可大斯基。 「真棒啊,可有點吹牛呢!」我評論說。 我們都笑了。 直到睡下了,在黑暗中,我一再向通過屋頂木縫透進來的藍星微笑。 後來藍星不見了。後來雪花從房頂的隙縫中飄落下來。由於白薯干子酒,由於火炭還在發亮,飄落的雪花並不使人覺得寒冷,它清爽而又溫柔。我連揩拭都不去揩拭落在臉上的雪花。真好啊,「室內」也飄搖著稀疏的雪。 我想起了我喜愛的那一首奧邁爾·阿亞穆的「柔巴依」,方纔我首先念過的。何不用舊體將它譯成一首「五絕」呢? 無事須尋歡,有生莫斷腸, 遣懷書共酒,何問壽與殤? 一夜飄雪,山野皆白。 每一棵小草和每一粒沙石都承載著雪的負荷,接受著雪的愛撫。每一根樹枝、針葉和哪怕是直立的樹幹,都受到了雪的眷顧。雪不拒絕在萬物的任何部位或多或少或久或暫地棲身,雪與萬物相親。我們的木房子,差不多已經被雪埋起來了,像是堆起來的雪牆與雪丘。而當多情的地面向雪招手的時候,樹上、草上。屋頂上的雪就會時不時跳落下來親吻這個廣闊的地面。 新雪給大地鋪上一層鬆軟舒適的白色的地毯,使不停地搖擺著的雲杉樹枝呈現出新的風華。深褐色的佈滿縱紋的樹幹與蒼翠碧綠的針葉上的白雪,似乎來自雲杉自身的光芒,使雲杉更加鮮明凸現,富有明暗對比。在這白的底色上,蒼鷹展開的黑翅神秘而且莊嚴。 在白的山谷裡,澗水熱氣騰騰而且分外青藍,如剛剛放晴的天。而眾石因戴上了潔白的雪帽而變得更加神氣活現。 天放晴了,一片耀眼。為這常新的、永遠鮮麗的世界而歡呼長嘯吧,人民是世界的期望和果實,應和著你的嘯聲,雪花從高聳的雲杉樹冠上颯颯下落。 人間有多少仙境?多少奇遇?醇酒般的生活有多少滋味?當雪花封蓋了深山木屋的屋頂,當雪花幾乎封住了沒有門的小木房子的門口,當哈薩克司機駕著大卡車取走他想要的□子肉,當牧人的孩子用他們爬到高處折下來的杉樹枝點起金色的火焰,當山東的勞動號子響徹邊疆的深山,當我們的同事們各自在自己的家裡歡度第二十二個國慶節,當白薯干酒溫熱了心胸,圖爾迪憶起了美麗的負心的阿圖什姑娘,一位十一世紀波斯的掌管曆法的官員的詩作的朗讀打破了夜的深山的寂靜,激起了奇妙的感情的波瀾? 我們的任務完成得非常順利。國慶節上午拂去雪花又抬過來幾根木頭,如果不是雪的反光使我們的眼前發黑髮紫,因而提前收工的話,那麼,這一天就備齊了。十月二日就有點像遊戲了。朱振田建議抬幾根大木頭壯壯門面,我們顧慮這樣做會引起林場的反感,因為我們說好不要直徑二十五厘米以上的木頭的。朱振田堅持:「聽那個呢,現在哪有人管!」後來,多半是為了出出氣力,大家挑選了一根相當粗壯的木頭,四個人運足了氣抬動它,誰也唱不成號子,只是朱振田像喊操一樣地喊著「一、二、左、右、停!」 空閒時間我們睡大覺,我們談天,艾利講著一個又一個的維吾爾民間故事,其中大部分是我聽過的,但是為了友誼、禮貌和興致,我都專心致志地重聽一遍。朱振田則更有興趣於討論一些高深的問題,他首先問我們什麼叫輕音樂,我們答不上,他給我們講,輕音樂就是沒有管樂器的音樂。開始我們以為是他得到了真傳,過了十分鐘以後才想明白他講的也是毫無根據而且不能成立的想當然獨家言。然後他與我們討論中國象棋與國際象棋的異同及起源。新疆的少數民族同志都是玩國際象棋的,他在新疆多年,似乎也有幾分內行的樣子。他紅漲著臉論證中國象棋的著法應該側重守而國際象棋的著法應該側重攻,並說這一點他曾在一份「內部材料」上看到過,使我們瞠目不知其所云。圖爾迪一再小聲問我,九月三十日晚上喝過「頭疼大曲」以後他是否說話太多,是否有些話說得「不妥」。我向他保證並無「不妥」和「太多」之處,只是請他允許我把他最後讀的那首豪邁的「柔巴依」抄錄下來。他搖搖頭,像伊索一樣地發出一個古老的感慨:「世界上沒有比舌頭更壞的物件了!」 我們在多得不得了的空閒時間在山上踏雪漫遊。我一次又一次地俯瞰那美麗的山澗,不再暈眩,不再想跳下去,只感覺到相看不厭,物我相親。只想看一眼,再多看一眼,讓我們相互成為永不磨滅的紀念。朱振田喜歡像孩子般地惡作劇,當我們走過樹下的時候他突然推動樹幹,搖落許多雪落在我們頭臉身上,倒也欣然。艾利建議我與他對周圍的哈薩克氈房再次進行搜索訪問,他說再去就要說明:「老王的家鄉是北京,」這樣,哈薩克女人不但有可能給我們宰羊,而且有可能給我們宰牛宰馬宰駱駝。他正確地指出,帶來的囊愈來愈干,愈來愈沒有味道,而我們每天三頓毫無二致地吃這一種囊,已經達到了完全不能容忍的地步。我完全同意他的關於干囊的觀點,但我堅決表示,即使他掏出匕首威嚇,休想讓我再隨他進一次氈房。他當真不快了,他皺著眉用一種發通知的口氣告訴我:「我們維吾爾人喜歡您的性格。但在這一點上,您還殘留著那種缺乏知識和教養的漢族人的莫名其妙的執拗和狹隘偏見。」我的回答是哈哈大笑,笑完了,我說:「算了吧,就算你給我打成反革命,不去就是不去!」 「多美呀!多好看呀!」當我一唱三歎地在山裡漫遊的時候,圖爾迪表示過一次不以為然。他輕聲說:「對於那些祖祖輩輩在這裡的哈薩克牧人來說,這又有什麼特別美的呢?太偏僻了……」他沒有把話說完,但他帶著責備意味看著我。 十月三號是預定汽車到來的日子,其實我們早已經無事可做了,但還是把備好的木頭重新理了理。 等了一天,車沒有來。從下午兩點開始,只剩下了一個話題,罵司機。艾利態度最為激烈,他的樣子似乎已做好了準備與我們干校的汽車司機決鬥。 晚上什麼話題也提不起興致來。看來,不論多麼美好,該來則來,該去則去,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這是正理。 鹹鴨蛋也完了,「頭疼大曲」也完了。能夠讓頭疼一下,不也好麼? 十月四日上午十點多鐘,車來了。司機說昨天太晚了,怕雪後山路不好走,他宿在了進山前的一個交通旅舍。 駕駛室裡坐著一個梳著鬈發、面色青白、眉目猶有風韻但又透著專橫厲害的中年女人。最初我們以為是司機偕夫人遊山,後來經過說明,才知道她是那個交通旅舍的出納,俗稱「開票的」。我們都知道,在旅杜,「開票的」最有權,住得上住不上,住什麼樣的房間,全靠她。 開票的女人是來山裡弄柴火的。司機提議我們幫她搞點柴火。鑒於這位女性對我們不屑一顧的態度,司機的提議遭到我們四個人的一致抵制。艾利擺出「臨時負責」的架勢,用生硬的漢語說:「我們只給干校裝車,不干私活!」一時空氣緊張。 兩條腿像螳螂,樣子像瘦猴子的司機耷拉下臉。艾利用維語給我們鼓勁說:「不理他,有本事讓他把我們擱到山裡,把這個女人拉到干校去!」他的話語裡有幾分幽默,我和圖爾迪笑了。鬈發女人很可能懂維語,因為她也莞爾一笑。她這一笑大大緩和了緊張空氣。 司機開始報復。他先開著車為開票的女人到處找柴火,找了足夠一個私人家庭燒五——十年的柴火,然後,把車開回來,讓我們裝木頭,他站在車下,對我們的裝車指手畫腳,怎麼也不對,一次又一次地要求返工。 艾利大怒,他指著司機的鼻樑大罵,幸虧他們之間語言不大通,這就減少了罵人的話的表現力、形象性與刺激性。艾利宣稱:「就這樣,愛拉不拉。一半天會有一個哈薩克司機開的車子從這裡路過,我們四個人可以搭他的車回烏魯木齊。」 艾利的這張牌果然有效(真不白進哈薩克氈房)!司機在磨蹭到將近下午四點的時候,把手一揮:「走!」又對艾利喊了一句,「裝不牢掉下木頭來你負責!」——當然,這只不過是下台階。 平常愛犯刺頭的朱振田在艾利與司機爭吵的時候未發一言。但司機的這句下台階的話突然刺激了他,可能是因為他不願人們忽視他在裝車過程中實際上起了的技術顧問作用,他突然喊了一句:「木頭掉了我負責!」 司機已經去發動車子,沒有聽到他的話。 真的要離開的時候又真的依依不捨。再見了,鷹谷!我向著我們的小木房子招手。一瞬間,就把白雪覆蓋的木屋連同屋裡的為取暖而燒過的柴灰永遠地拋在後面了。一瞬間,仙人掌狀的山峰,群石在聚會的山澗,推水用的吱吱扭扭的車,連同在新雪和舊雪上留下的我們的足跡都不見了。 只剩下了汽車馬達,只剩下了顛簸,只剩下了只知道轉了又轉的車輪,飛馳而過的道路和飛馳中顯得成縷成線的地面。車走得這樣快,怎樣的有情人也來不及對鷹谷道完一個又一個「再見」。 在疾駛的汽車上回身返顧也許確是一件不免叫人傷心的事情。車子剛剛開動的時候,人們看後面往往比看前面多。特別是,當正在離開你,正在隱退到山影與道路的背後的環境、經歷和體驗是這樣不尋常,甚至你一生也許只能鬼使神差地得到它們一次,然後這一切將不會再現,正像流過的水不會再回,你不是益發感到那正在失去的東西的可貴嗎?你不是懷著這樣一種激動,激動地感謝這使你畢竟暫時地去了那深山的道似無情卻有意的安排嗎? 然後,我們轉過身,抬起頭,眼睛看著前面。這路上還有無數的新雪覆蓋的山,刀削一樣的石壁,仙人掌狀的多樹的峰巒,小小的石橋、木橋與水泥橋,還有密的與疏的千姿百態的雲杉的挺拔的身影,還有力阻擋雪崩雪落而在公路兩旁山坡上修起的木柵,還有高飛的與低飛的鷹、烏鴉和不知名的烏。而且,澗水伴著我們的汽車,左右不離公路,與我們同一個方向向下奔流。這澗水,就是從那令我陶醉,令我匍伏的小木房前的山澗裡流下來的呀!我們正追逐著清晨從我們的木房山腳下流過的清水,汽車的速度超過水的流速,等到天擦黑,我們將趕上這映射過「仙人掌」峰的倒影的水頭了。 也只是在汽車往回開了半個小時以後,我才知道自己有多麼疲勞。感冒壓根兒就沒有完全好。輕鬆的勞動更主要是與山東林工們比較而言。和他們一比,我們仍然是那樣嬌嫩,雖說是也總算經受了一點風雨的吹打。抬木頭——即使每天只抬兩個小時,也不會真的那麼輕鬆。哦,我的肩、腰和腿!而且,雪後風又冷了一步,一根繩子,即使再綁幾根繩子也會被天山的冷風吹透…… 瑟縮、暈述而又木然之中,天已經黑了。走吧,走吧,新疆的行路是個鍛煉耐性的地方,從烏魯木齊坐長途汽車到喀什噶爾要走六天,到和田要走九天,來回路上就用十八天。顛啦顛。顛啦顛,每天十幾個小時搖來顛去,「如醉如癡」,我又想起葉爾羌河畔那位有耐心的農民來了。 遠遠的前方低處有什麼東西倏地一亮。「快到林場檢查站了!」艾利預告說。這報道並沒有給我以安慰。到林場檢查站又怎麼樣呢?然後是荒山,煤窯,然後是近兩個小時的戈壁灘上的惡劣的路面,然後大公路上還得一個半小時……什麼時候才能回到干校那間自己施工蓋起的土屋?什麼時候能打上一壺開水,沏一大缸子香片茶,再打上滿滿的兩盆熱水從頭洗到腳? 前方又一亮,又一亮,忽然耀目,忽然變更方向閃閃發光。那是什麼?是燈火?是對面有一輛打開大燈的汽車駛來?為什麼前面這光亮是這樣亂變亂動毫無規律,甚至顯得緊張? 汽車嘎地一聲停住了,這突然的急剎車使坐在木頭上的我們幾乎被甩出去。 艾利剛要罵司機,突然豎起了耳朵,我們也都聽見了,前面有人在嘶啞地喊叫,那亂轉亂動的光柱正是從那裡發出的。 汽車司機打開車門一躍而下,他拋下我們,向前跑了有幾十米,我們聽到他也喊叫起來,但聽不清他與對方在喊什麼。 「橋!」艾利還是最聰明與最有經驗的。 「橋?」大家一怔。 「橋!」都明白了。司機回來了,憤怒而又喪氣,他向我們一揮手。 我們四個人乖乖地從車上爬了下來。 從司機身後跑過來一個拿著手電筒的人,他穿著一件破舊的軍大衣,一雙樺樹皮做的靴子,瘦瘦的長臉上戴著一副小眼鏡,一見我們這個車和這些個人,他前額上全成了皺紋,但臉上佈滿笑容。 他用一種十分可怕的啞嗓子與我們說話,我說是可怕的,因為那聲音已經完全不像從人類的胸膛、喉嚨、口腔裡發出來的。他告訴我們,今天中午十二點的時候,一輛由一位新汽車兵駕駛的軍車撞壞了橋,那輛車幾乎滾到山澗裡去,萬幸,它開走了,但橋已損壞,我們的車無法通過。他講話的時候有一種特別的急匆匆卻又樂呵呵的樣子,只有最喜愛自己手頭的工作的人才會有這樣的神態。他的口音像是江浙一帶人說普通話。 「啊?」我們——包括司機和開票的女人都傻了眼,被這突然的打擊搞得無精打采。 多皺紋的同志告訴我們,事已無法,我們只有將車再向前開一點,停到離橋不遠的地方,然後步行過橋去林場檢查站休息,食宿問題他都已做好了安排。 遵命辦理。黑夜裡,這山澗顯得特別險惡和寬大,澗水的流聲也透著急湍駭人。我們看到了被軍車撞壞的橋欄與一根橋柱,不知這橋是什麼構造,被撞壞的橋欄下邊,橋身邊緣顯然已有坍壞,我們走到那裡,腳底下覺得忽閃忽閃,嚇得我們趕緊抽身縮腳。 「唉,嘴上沒毛的小兵娃子開車,還能不出錯!」最先發表感想的是朱振田。 「這個橋修得不科學。它正處在下行拐彎的地方。從上面往下開,又都是重載,可不照直向橋欄杆撞去?稍不小心,老司機也照樣玩不轉。」這是我們的司機的評論,開車的還是向著開車的。 「林區便道嘛。」啞嗓子解釋說。突然,他大喊大叫起來,又轉身向後拿著手電筒放開光柱畫圈。他的嗓子突然發出了這樣強大的聲音——雖然是非常難聽的聲音,我們都為之一震。 哪有什麼動靜呢?我們面面相覷。但司機說他也聽到了,我們身後傳來了汽車的馬達聲。 我們一起幫助這位啞嗓子同志大喊大叫,那位開票的女同志叫的聲音頻率最高,她一面叫一面跳,並說她看到了開過來的車的燈光了。圖爾迪舉起了他的威力強大的電筒,在這個小地方,他簡直像開啟了防空的探照燈。 等到我們都看到那輛車的燈光和身影的時候,車停下了。傳來了那輛車的司機的喊叫聲。 啞嗓子的同志丟下我們,向車跑去。 艾利叫我們往前走的時候我們幾乎有些不好意思,怎麼能讓他一個人啞著嗓子看守壞橋呢?雖然已經全不必要了,圖爾迪的小探照燈仍然開啟著,旋轉著。 其實橋並不大,正常步行從一端到另一端用不了十分鐘。只是對於林區的便道來說,它才算得上一座大橋。我們走過橋,只見一個女人站在檢查站的門口,提著馬燈迎接我們。她把我們讓到房裡,讓我們烤火、休息。她出去了一下,提來了一大壺開水,讓我們喝茶、洗臉。然後她勸大家不要著急,她負責給大家煮麵片湯,如果自己沒帶乾糧,她這兒還有白麵饃饃和包谷面囊。 她的和顏悅色和熱心負責,使我們在極端沮喪的心境中感到如絕處逢生。一會兒,她又領進兩個人,是後一輛車上的司機和司機副手。她同樣又和藹地安慰了一番,讓他們休息,她去做飯。二十分鐘以後,她果然提了多半水桶熱氣騰騰、放了姜絲和蔥絲,還放了許多醋和胡椒面的面片湯來。然後她給我們分發各式飯碗與搪瓷缸子。我們四個人隨身帶著飯具,便沒再麻煩她。她還拿來了一把用削了皮的樹枝做的臨時用的筷子。 這一碗酸辣面片堪稱是安神定魂湯。喝下一口以後,意外地覺得還挺香。喝下三口以後,覺得自身的各樣零件不但全部健在,而且是在正常運轉。喝下五口以後,身上也熱了,眼睛也明瞭,手腳也利索了,情緒頓時高漲了許多。我們也開始顧得上打量這位女同志了。燈光中只見她像當地少數民族一樣地用一塊針織方頭巾包住了頭,身穿一身勞動布的制服,腳穿草綠色解放鞋。動作麻利,身材適中,說話文雅,口音與那位急匆匆、樂呵呵的男同志差不多。從她的打扮上,無法判斷她的身份和年齡。 吃完以後,她一一安排我們休息。她對那位開票的女同志說:「你就住到我們家去吧,反正我們兩個人今晚上都不打算睡。」她把我們四人領到一間辦公室,又拿來一個草墊子。艾利和圖爾迪睡桌子。朱振田最「高級」,睡草墊子。我最「雅致」,睡一條寬板凳,旁加三把高低不一的椅子。寬板凳上鋪著兩條麻袋,算是褥子,還有一條相當新的毛毯,當被子。 「哦,這麼漂亮的毛毯!」我讚歎道。 「我們家裡人口少,沒有更多的臥具了,請同志們包涵。」她客氣地說。 可不是麼,艾利他們蓋著一床藍花土布棉被,朱振田那裡是一件羊皮大衣,大概都是她的私人財產。 「我們把自己的行李帶過來就好了。」我說。 「天太黑了,就湊合一夜吧。」她說完,走出,安排那三位正副司機過夜去了。 我無法斷定那板凳究竟有沒有我的身體寬,躺在上面根本不能動。 「怎麼樣,夥計?」艾利問我。 「找兩根釘子,把我釘到板凳上,固定好,就能睡了。」我說著挖苦的俏皮話。 「大家包涵。」一個嘶啞的聲音隨著門開傳了進來,原來是那位男同志又來了。「真對不起,只能湊合,湊合了。」他說得有點結巴。黑暗中我羞得滿面通紅。其實我說那話與其說是要挖苦誰,不如說只是為了耍耍嘴皮子——也是「無事須尋歡」罷了,怎麼可巧就讓他聽見了呢? 「怎麼樣,冷不冷?」他問。 「不冷。」我們齊聲回答,像連隊戰士在回答指揮員的詢問。 他走到我的身邊,「太窄了吧?這樣,你轉過身,背靠著牆,用力抵住牆,就穩當了。」 「沒事。挺好。我剛才不過是說笑話。」 黑暗中我好像看到了他的寬厚的笑容。他緩緩地點起了一支煙:「嗯嗯。你們是『五·七』干校的?怎麼樣,上干校收穫大嗎?」 「還好。還可以。」 「睡吧。明早兒還得奮鬥,得把你們所有的木頭卸下來,再用人肩把它們一根一根扛到橋這邊。剩下空車,多半能開過來……」 「現在,橋邊上有人麼?」我問。 「我老伴在……就是給你們做面片兒的那個人,我們是一家子。」 臨走,他又說了幾句:「睡吧,好好睡吧。」 他的話是靈驗的,不僅給我指出了正確的睡板凳的姿勢,而且,他來問候過以後,我們心裡都覺得熨帖多了。什麼倒霉呀,背興呀,怨司機昨天沒來和帶來了那個開票女人為找柴火和鬥氣耽誤了時間呀,所有的這些怨氣,所有的這些說出口的和還沒有說出口的牢騷,在他們夫妻的溫暖的照拂之下,特別是在他的令人淚下的啞嗓子的撫慰之下,全都雲消霧散了。 我時睡時醒。夜裡又有幾次聽到了這不相識的人的嘶聲喊叫。多麼不辭勞苦!在寒冷的冬夜,他守著一座傷橋,回過頭來他還要照顧我們,安慰我們,向我們致歉。他是誰?還有他的妻子,比任何旅店的服務員都要周到慇勤。當他問我們在干校學習有無收穫的時候,那口氣可不像一般職工。也許,他是個技術人員吧,戴眼鏡? 第二天一早,天剛濛濛亮我們就都起來了,也無所謂洗臉漱口,先趕到汽車那裡。司機與開票女人已先到了。我們先卸車,開票女人也幫我們干。不知從哪裡鑽出來的啞嗓子的人含笑向我們問好,雖說他一夜沒睡,面色青肉,但他的樣子仍是笑嘻嘻的。 「辛苦了!」我向他致意,我覺得我們應該向他說一點好聽的話。 「你們才辛苦呢,還要卸車,還要搬運,還要再裝車,還要走……我們好賴是在自己的家啊。」說著,他的眉頭突然皺了起來:「這是怎麼回事?」他看到了壓在木頭底下的柴火。 司機和開票女人一起向他解釋,討好地向他賠笑,但他的臉色冷起來了,愈來愈冷:「不,柴也不能隨便拉走……別人?凡是我看見的,就不讓隨便拉走。這是建場的時候定的規矩,從來沒有宣佈過廢除。沒有多少錢?一分錢也得辦手續……」 「開票女人」終於承認了錯誤,補辦了手續,繳了款。我們四個人在一邊竊笑,但對這位啞嗓子的同志益發佩服了。 司機搖搖頭又點點頭,表現了無可奈何中的心悅誠服。趁著「啞嗓子」回檢查站給「開票者」開票補手續的時候,司機問我們:「你們知道他是誰嗎?」 我們搖搖頭。 「這是原來的林場黨委書記。原來是新四軍的,還有點資格呢。」 「是書記?」我們似乎還有點不信。 「打倒了,下來了。人家那真正是書記啊!」司機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整個鷹谷,不,整個自治區林業系統,誰不知道他?」 「那他愛人呢?」 「大學畢業生,林業技術員,原先是什麼婦聯的委員、『三八』紅旗手呢……這兩口子,那真叫不含糊!」 我們都呆了,事情是這樣正常,而又這樣異常。 用了一個多小時,終於把全部木頭運到了橋的下端「凱旋門」以外。太陽出來了,一切大亮,我們的司機仔細觀察了橋的損壞情況。本來橋就不寬,每次只能單行,兩輛車不能相對開,現在損壞了一部分以後,勉強剛剛能過我們的車。 「怎麼樣?」啞嗓子的同志問,「從下面開來的車,我都讓他們返回去了。裝了木頭的車,就都卸空,開過去。昨天下午開過去的兩輛車都是『嘎斯』,比你們的大『解放』小,也輕。剩下你們這兩輛車,我看危險。」 「橋什麼時候能修好?」後一輛車的正副司機也已經起了床,蓬首垢面地湊了過來,憂心忡忡地圍觀著問。 「最快……也得三天……現在這時候……」一直樂呵呵的「書記」變得心情沉重了,他歎息著答。 「那我們就沒有辦法了……我們只有兩個人,那麼大的木頭……你這裡通電話嗎?」 「書記」點點頭。 「那就叫家裡派車來把我們接走,等橋修好了再來開這輛車……」 「你先別急,」我們的司機發話了,「只要我這個車不翻到溝裡,你的車也如法炮製……」 「我……」後一個司機大概為人力發愁。 「我和老伴幫你們卸車。」「書記」把話接了過去。 「不,要走我們一起走,只要我們的車能夠成功地開過來,我們給你們卸,給你們扛,給你們裝……」我們四個人爭先恐後地表態。 主意已定,我們的司機兩眼放光,指揮若定。他先命令我們所有的人離橋遠一點。然後,他給水箱灌上熱水,發動著了車子。車子馬達響了,他卻不開過來,在那兒往前開幾步,往後倒幾步,又往前幾步,又往後倒,好像在那裡打鞦韆。我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車,都等得焦躁了,他還在那兒來回地蹭。 「他是不是害怕了?」艾利說。 「不。他要把機器充分燒熱了,如果萬一汽車在橋上拋錨,那就壞了。」前「書記」說。 在我們每人急出了一身汗以後,只見汽車喘著粗氣,嗡嗡地叫著一步一步向橋開來。車上橋了,我彷彿覺得橋身一顫,心提到了嗓子眼上。汽車前輪打得正正的,緊緊地靠著完好的另一面欄杆開行,我真怕再撞了這一面的橋欄杆。天啊,車開到了橋心,我眼看車輪已經軋上了那忽閃忽閃的受損了的橋面。一眨眼,車已經過來了。 「凱旋門」成了真正的凱旋門,我們同聲歡呼。但我們的司機坐在駕駛室,半天不能動,也說不出話來。過了足足三分鐘以後,他的臉才恢復了血色,跳下車來,又滿是牛皮: 「這有什麼!在朝鮮開車那陣,炸斷了的橋也照樣能開過來!」 如法炮製,我們去幫助後一輛車。老天,這後一輛車全是大粗木料,我們一問,原來是山東籍林工唱著號子為他們裝的車。 「干吧,兄弟!誰讓我們那四天在山上逛裡逛蕩呢?我就說,鷹谷決不可能這麼便宜就放我們走!」艾利頗帶「唯心」、「宿命」地說。 確實,這一天才叫風口浪尖大大地煉,滾一身土草,煉一顆紅心,大喊大叫促大干呢。等這後一輛車也勝利地開過來,又重新幫他們裝上了特大號的木頭以後,極度的興奮自豪與極度的精疲力竭揉合在一起,我想我們的感覺與參加完了馬拉松況跑、並獲得了一定的名次的運動員大概差不多吧? 車到干校以後我們四個人依依不捨。山中去來一遭,我們好像也有一點不同了。艾利和圖爾迪把他們在烏魯木齊家的地址留給了我,每個人都說了十五遍以上:「到家裡玩去,到房子坐去!一定要去做客!和老朱一起去!」當然是無比親熱了。甚至連那位在交通旅社開票的鬈發女人,中途下車,我們幫她把柴火搬到了她的家門口以後,她也熱情地與我們一一握手,非要留我們在她家吃飯,並且保證我們當中不論誰,什麼時候要住她的旅社,她一定把最好的房間以最優惠的價格開給我們。別忘了,她有開票權啊! 阿圖什是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柯孜勒蘇柯爾克孜族自治州的首府,它離喀什噶爾不過五十公里。這裡是有名的無花果之鄉,歷史上又是維吾爾人的一個文化中心。這裡終年乾旱少雨,光照永遠那麼充分。這裡的姑娘一個個黑裡透紅,濃眉俏眼,好像是從煉鋼爐裡跳出來的鳳凰。她們喜歡鑲金牙,喜歡在黑髮上插一朵紅玫瑰,喜歡把眉毛染成墨綠色而指甲、手心、腳心染紅。 她們的黑眼珠又黑又大又圓,睫毛又粗又黑又長,當然,她們愛吃無花果,她們的手心上常常帶著無花果果實的潤澤與甜香。 哦,也許已經太久了,太久了我沒有聽到她們吃無花果時的清脆的擊掌。 粉碎「四人幫」以後,著名維吾爾族演員狄麗白爾又常常出現在舞台和電視螢光屏幕上了。她真是一個奇跡,十年動亂過去了,她還是那樣年輕、活潑、嬌媚,時間的法則為什麼對她不起什麼作用呢?而且她歌兒唱得越發圓熟,稱得上是爐火純育了。別忘了,她就是與我一同上山的唯一的另一位「江契」艾利的親妹妹呀。 說來話長。我讀過郭沫若翻譯的《魯拜集》,郭老把「柔巴依」譯作「魯拜」,把奧邁爾·阿亞穆譯作莪默·迦亞漠。我還一知半解地翻閱過那位波斯中世紀詩人賴以揚名的他的詩作的英譯本。英譯本是住在舊金山的一位美國朋友送給我的。郭譯顯然是根據英譯本進行的,但奇怪的是,我接觸過並部分地抄錄過的烏茲貝克文譯本與英譯本根本無法相參照,二者有某些相似的情緒、意象和比喻,卻找不到一句相通。特別是圖爾迪給我念的那首少年意氣、才如江河貫地的詩篇,在前兩個譯本中根本沒有影跡。 一九八○年,我曾經在國外的一個作家們聯歡聚會的場合用烏茲貝克語朗誦了那首詩: ……我們是智慧之眼的黑眸子 若把偌大的宇宙視如指環…… 一個土耳其詩人狂喜地告訴我,他全部聽懂了。 而不論在世界的哪一個角落,地球上的哪一條緯線與經線的交叉點,祖國的哪一塊光明而又奇妙的地面,我還是常常覺得若有所戀,若有所失,若有所憶,若有所思。因為,除了當時當地的那個我以外,似乎還有一個我,或至少是我的一部分,已經留在了那個奇妙的名叫「鷹谷」的地方。 1984年3月 ------------------ 小草掃校||中國讀書網獨家推出||http://www.cnread.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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