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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是虛構的——卻常常很像真實發生一般的——故事。它雖然是虛構的,卻又給讀者以十分「像那麼回事」即十分可能的感覺。從這個意義上講,小說寫出來的是生活的可能性。小說而又荒誕——荒謬、荒唐、怪誕,作為小說中的一個變種,則是反過來有意凸現它的非實錄性,強調它的「不可能性」(正確一點說應該是生活真實中所具有「可能的不可能性」),還要強調它。「純屬虛構,如有雷同,乃是巧合……」不,根本不可能與真實的生活雷同。非荒誕的小說,往往追求的是讓讀者相信確有其事,因為,此種小說,雖有某些非現實的契機,卻往往具備一種符合真實性的事體情理。如在神話、童話、民間傳說故事中,神仙、鬼怪、會說話的動植物等是不可能的,然而,它們的故事的事體情理卻是與現實相通的。而荒誕小說,不但其材料是不可能的,而且其邏輯、其「事體情理」(《紅樓夢》語)也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卻又是一種變型的可能,一種更加深層次的可能,或者可以說是一種深層次的事體情理。卻原來世界上除了可能的事體情理在起作用以外,還有不可能的、不合邏輯的非事體情理或歪事體情理或乖謬荒誕的事體情理在起作用!親愛的讀者,你想一想你自己吧,你的一切遭遇一切經驗難道都是很合乎邏輯的嗎?何況你的邏輯,他可能認為是荒誕,而他的邏輯,你可能認為是非邏輯與邏輯呢。 我想不到自己也寫了一些比較接近於荒誕的小說。它們與我五十年代最初拿起筆來寫的那種羞怯的溫柔的深情的與率真的東西是多麼地不同啊。我變得是多麼地不「老實」不本分呀!我是多麼地對不起希望我每一篇作品都與五十年代一樣的讀者呀。對不起啦!我有意與現實生活拉開距離,我也樂於試驗在我們這個長期缺少想像力的文苑裡小說寫作到底能發揮出多少想像力——看看大同小異的小說這玩藝兒到底能夠飛多高行多遠。我願意把小說的可能性(含不可能性)用足。 同時,在我的生活經驗中,不但有清明的、真實的、可以理解乃至可以掌握的過程,也有許多含糊的、不可思議的、毫無邏輯可言的乃至駭人聽聞的體驗。還有一些東西,乍一看,很明白,再一想,又是匪夷所思了。比如政治運動,比如生老病死,比如人事無常,經如枉費心機的努力;比如,本來打算進那個房間,進去了老半天,才發現是另一個房間;比如,最熟悉的人和事也許是最陌生的;比如最好的用意造成了最不好的後果;比如把最不通的語句寫成了詩,失落者扮成「大哥大」。 認識和把玩荒誕性,也是一種成年人的智慧。另一種成年人的智慧是幽默。而年輕人,或許不喜歡幽默也不喜歡荒誕,那是合乎事體情理即算不上荒誕的。 我出過各種小說選集,以風格分,分別出我的「幽默」、「詩情」與「荒誕」小說選,則是一個創舉。感謝漓江出版社的這一創舉。因為最早編的是一本《王蒙幽默小說自選集》,有些本來最適宜編到「荒誕」篇裡的作品卻已經編入「幽默」捲了,編「荒誕」時便只好割愛。好在,荒誕大概可以算是幽默的孿生兄弟,即就允許它們之間保持一點交叉和流動吧。 ------------------ 小草掃校||中國讀書網獨家推出||http://www.cnread.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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