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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晨醒來,是一個充滿希望的時刻。就像每天晚上入睡之時,他會感到一種不安,一種壓力。一連睡幾個小時,失去知覺地躺在床上,這很痛苦。而清晨的希望,便是夜晚的失卻的報償。 他要在槐樹下面做早操。他要轉動旋鈕,聽國際電台的英語廣播。他計劃著一天要讀的書、制的圖、講的話、見的人、寫的材料。有許多許多有意思的事情要做。 然而就在他繫鞋帶的時候,一個不知是什麼的精靈,向他吹了一口冷氣。 冷氣順著衣縫領縫鑽了進去,在肚臍眼上轉了一圈,沒有了。但肚子隱隱作痛起來。 「有——毒——」 他分明聽到了一聲耳語。耳語最可怕。耳語比大吼大叫,比突然一聲霹靂嚇人得多。 「噓……」他定了定神。太陽正在升起。夏令時間帶來了更美更豐腴的早晨。樹葉顫動著鳥鳴。傳來了不遠處無軌電車駛過時車輪發出的沙沙聲音。 「本台消息,全國十二個省市的夏糧收成……」 清新剛健的聲音,報告著從工農業生產第一線傳來的捷報。他穿好了鞋子,跳了跳。不論鞋底還是腳掌,都柔韌而且有彈性。一定要振奮精神,要學習,要多做工作。已經失去了那麼多時間,那麼多生命,而他,他要說要做的是,只要給他可能,失去了那麼多(三分之一還是二分之一?)的他,仍然決不示弱。 「針對這種現象……」廣播員的聲音好清爽。特別是針對兩個字,zhen和dui,清楚利落。什麼是針對呢?像針一樣地對著…… 「他們是針對你的,他們是針對你的,他們是……」好像潮水,好像蛤蟆的輪唱,針對,針對,針對,你的,你的,你…… 「真討厭!」他喊了起來。 「忠強,你說什麼呀?」妻還躺在床上,她聽到了他的「討厭」,便問。 「我是說,有臭蟲。」 「什麼?咱們屋裡有了臭蟲?咬你了麼?」妻緊張起來,嗓音也變了。 「不是,不一定,」忠強趕緊跑回屋裡,「也許不是臭蟲。反正很討厭,反正讓你有點疼,又有點癢,讓你睡覺的時候老翻身……也許是蚊子吧?」 「蚊子?怎麼會是蚊子呢?蚊子是有聲音的,可我們沒有聽見蚊子嗡嗡地響啊!你身上有包麼?一定是臭蟲咬的……」 妻一面檢查床、被褥、牆,一面檢查丈夫的四肢全身。「咦,沒有臭蟲啊!沒有蟣子,也沒有臭蟲蛻的干皮,你身上沒有包兒啊……」 「這個臭蟲可能咬了也不留包兒……」忠強支應著退了出來,忽然笑了,「怕什麼臭蟲!這麼大的人還怕小小的臭蟲!」於是,他確信,沒有什麼臭蟲了。 門鈴響了。他去開門。開開門,不見人。 「誰接門鈴了呢?」他怯生生地問,因為不知道問誰。人行道上,有人提著炸油餅,有人提著一捆捆的小蘿蔔走過。早晨上班的人都是忙碌的。 「關上門,快過來!」一聲低語,緊張而又嚴肅。「他」怎麼進來了呢?忠強滿腹狐疑,卻又堅信「他」已經進來了,而且應該按「他」的話去做。雖然,他看不清「他」的形象。只是一個褐紅色的影子,臉是圓柱形的,像一個氣鼓鼓的棒棒。 「就是針對你的。」棒棒說。 「為什麼要針對我?針對我什麼?我從來都是那麼謙讓……」 「你的頭髮!你難道認為你的頭髮是能夠令人容忍的麼……」 啊,頭髮!忠強打了一個寒噤。他已經年近花甲,卻還長著一頭濃密、烏黑、柔軟、纖細的頭髮。一個糟老頭子,要這樣的頭髮做什麼用?在他年輕的時候,在他初次陷入愛情的時候,他多麼希望自己有好的儀表啊,哪怕只有一根好的鬍子!不,那時候沒有人誇獎過他,那時候他照鏡子的時候感到的簡直是無地自容,如果不說是痛不欲生!那時候的頭髮也是髒亂倔硬如爛雞窩。他本來打算剃光頭的,只因為頭形不正,南瓜不是南瓜,茄子不是茄子,才改成留平頭。一推平頭就露出了後腦勺兒,像一枚光滑凸出的鵝蛋,簡直貽笑大方! 而如今老了老了,不止一個人稱讚他的滿頭秀髮——這是不是也受了什麼荒誕錯位之類的新觀念的傳染的結果呢?信什麼就會有什麼,真的。 但這又有什麼可「針對」的呢?難道他的頭髮會妨礙什麼人什麼事嗎? 他搖搖頭,一笑。隨之,影子不見了。非常輕鬆。 他和妻子一起吃早飯。牛奶、煎雞蛋、烤饅頭片、搾菜、茶。他很滿足。他說:「現在確實是安居樂業,生活提高了。」 「可你的頭髮為什麼這樣黑呢?」 這是妻子的聲音麼?他嚇了一跳。坐在對面的不是妻子,而是一個褐紅色的棒棒的影子。 「頭髮……」他想反問,卻發不出聲音,似乎有點理虧。似乎真是理虧。 「他們問我,你的頭髮為什麼這樣黑。說是這麼大歲數了,要這麼黑的頭髮幹什麼?是不是弄虛作假染了的?」 「染了?我為什麼要染髮?」 「是啊,他們問的就是,為什麼要染髮?」 「如果我就硬是染了發呢?」 「咦?這是什麼意思?你的頭髮本來就是黑的,為什麼要染髮?難道要染成白的?紅的?綠的?紫的?金黃的?」 「我什麼時候說要染髮了?」 「咦,剛剛說了就不承認。再說,我這是把信息告訴你,讓你注意啊!你跟我攪和什麼!人家說,你這麼黑的頭髮就是為了勾引女人!人家說,你每天都吃藥、上油、吹風、打扮,花花哨哨,沒安好心!人家說,你到處吹牛,說你的頭髮象徵了你的智慧你的瀟灑……你還說,以後黑頭髮的人每人提升一級,買糕點不用排隊!」 「你……你……你是誰?」他啞聲道。 濃重的陰影漸漸散去,妻正在喝最後一口茶,喝完茶,她擦了擦嘴。原來妻的頭髮也白了許多。「你的頭髮為什麼不白呢?」 「你不要那樣不虛心,」妻說,「我並沒有說我贊成對你的頭髮的種種見解,我也從來沒有懷疑過什麼。我把一些人的議論告訴你,無非是提醒你注意罷了……」 「可我為什麼要注意我的頭髮呢?我不是醫生也不是理髮師。我是工程師,我製造車床、銑床、鏜床、磨床……卻從來不製造人頭也不製造頭髮,不製造生發油護髮素洗髮香波護髮潤絲也不製造吹風機卷髮機推子剪子梳子……」 「行了行了,別囉嗦了,我今天要給孩子們上三節課!其實,我真喜歡你的頭髮……」妻和解地說。臨別的時候,妻撫弄了他的頭髮。他笑了,容光煥發。確實,頭髮好,又有什麼不好的呢? 妻的愛撫使他情緒有了些高漲。他打開自行車鎖,從車座後面的彈簧中間掏出一塊掖在那裡的破爛抹布,把自行車上上下下前前後後抽打了一通,抽得塵土飛揚、神采飛揚。他眉飛色舞、雙目清明,看得清棗樹樹幹上的每一條紋路與樹下忙碌爬行的每一隻螞蟻。空氣的透明度與地上天上的一切物件的可見度都很優秀。沒有任何陰影或者煙霧。他騎上叮叮吱吱作響的自行車飛速前行,穿行於各種車輛行人障礙之中如庖丁解牛,如入無人之境。 一進入辦公室他就伏案工作。他進入了一個標準化了的世界。一切數據、線段、圖形、符號、規格的含義都是確定無誤與全球通用的。在從事這樣的工作的時候,連他的呼吸、脈搏與排汗也變得更加合乎規律了。 不知不覺之中已經過了兩個小時。他完全沒有察覺羅處長已經擰開了他的辦公室的門,已經向他走來,已經出現在他的辦公桌前。 「老忠!」羅處長的聲音是親切的。 「啊!」他大叫了一聲。他嚇了一跳。他完全沒有準備從技術的世界回到現實世界來。羅處長的輕聲相喚與突然出現使他一下子無法判明發生了什麼事情。他的全部血液突然停止運轉了一剎那,心臟憋悶,透不過氣,毛骨悚然,他害怕地大叫起來。 他的歇斯底里的大叫使謹嚴整潔的羅處長狐疑而又不滿。「你這是……怎麼回事?」 「我……啊啊……是羅處長,請坐!」 羅處長皺了皺眉,輕聲歎了口氣,「我擔著一定的風險來給你通個信息。你恐怕不好迴避過去了……」 「迴避什麼?」 「你說迴避什麼?我不顧別人說什麼我是你的人,特別來向你報信,要想個辦法,要有個說法,起碼,自己應該注意一些,小心一些,謹慎一些,穩一點,現在已經議論紛紛……」 「議論什麼?」 「你說議論什麼?」 羅處長急得跺腳,「算了算了,我愛莫能助!我把心都交給你了,把我的前途都押上了!我豁出去今年提不上工資,為了交情!可你呢,你太不夠哥們兒了,你還在與我打啞謎,繞彎子……」 「誰?啞謎?彎子?」忠強迷惑不解。 羅處長轉身便走。忠強叫住他,問:「難道是關於頭髮的事?」 「你自己最清楚!」羅處長悲憤欲泣。 忠強呆在了那裡,像個傻子,完全喪失了理解能力與反應能力。果然,又是頭髮。時間一分鐘又一分鐘地過去。風把樹葉吹響,又不響了。汽車從辦公樓前開過,引擎聲從小變大,又從大變小變無。過去了二十分鐘,他仍然呆呆地坐著,坐得呆呆。 然後他低下頭,又投入工藝技術的世界。 然而他已經控制不住自己。嚴正的、鬼祟的、恨恨的羅處長的表情不斷在他眼前夢幻。然後出現了一個又一個的頭頂。全禿的,半禿的,落毛的,花白的。一個大臭蟲在眼前爬行,為什麼臭蟲卻是毛茸茸的?留下了好幾道影子。他的妻子很緊張,翻箱倒櫃地找臭蟲。難道臭蟲是那麼重要的嗎?臭蟲在飛,滿天飛…… 他覺得實在不舒服,便去醫務室。他下了好幾層樓,鞋底踩得樓梯哆哆地響。他下了決心,寧可放下工作,影響生產,也要把自己的頭髮弄清楚。弄不清楚,首先自己就不踏實。推開醫務室的門,碰到的竟是廠長。廠長皺著眉看了他一眼,勉強地與他握了握手。那眼光好像是在說:「不好好上班跑到這兒來做什麼?」握手的時候廠長眼睛沒有看著他的眼睛,卻是憎惡地盯住了他的頭髮,他覺得後頸部有些抽筋。 「您好,李工程師,」剛剛從醫學院畢業的小王醫生向忠強打招呼,「您哪裡不舒服?」 「我,我——」是的,哪裡不舒服呢? 「您發燒麼?您咳嗽?您頭暈?您消化不良、腹瀉還是便秘?您失眠?您皮膚刺癢?您心律不齊?您某一部分疼痛?您變得容易疲倦和急躁……」 忠強否定了所有這些提問。 「那您是來看什麼病的?」 「我……沒有什麼病!」 「那……您到醫務室來,是為家屬要點速效感冒丸和酵母片的麼?還是需要驅蛔靈與眼藥水?要不就是傷濕止痛膏?」 「我的家屬……也都健康無恙,不需要靈、水、丸、片、膏!」 「那是誰建議您到醫務室來的呢?您的愛人還是您的朋友?」 「我說的是小王同志,王醫生!請你看一看我的頭髮……我感到非常迷惑,我簡直弄不清楚我的頭發出現了什麼樣的問題……是的是的,我的頭髮很好。沒有瘌痢頭,沒有紫癜也沒有白癜,沒有變白也沒有大量脫落。在我這樣的年齡,頭髮大量變白或者大量脫落也沒有什麼不正常,當然。比如,赫魯曉夫在我這樣的年齡,就落光了頭髮。請等我說完。我並沒有感到有什麼不適,我完全相信,頭髮這種東西,沒有血管也沒有神經,既不會癌變也不會發炎或者發瘋。當然,頭髮也不會說話,捅漏子。頭髮最安全的。不是嗎?不錯,而且也並沒有什麼人包括我的愛人正面向我警告說我的頭發出了什麼毛病或招致了什麼危險或者我應該對頭髮採取些什麼防範糾正彌補措施,或者為頭髮的事向什麼人致歉……這個這個但是可是……」 他突然停止了自己的「病情主訴」,他對自己向小王這樣一個比自己的最小的孩子年齡還小的見習醫生沒頭沒腦地訴苦這件事感到十分羞愧,他簡直是精神病!他簡直是在污染小王醫生的心靈!他飽經滄桑。他豁達開朗。他正直自持,有所不為,有所不言。他受到了領導與廠內外車間內外各色人等的尊重。去年冬天,廠子有千分之二的指標給有突出貢獻的人晉級,全廠有三個人晉了級,他就佔了三分之一!他的滿頭黑髮的照片張貼在了工會的光榮榜上!而他在大好的上班時間,而且是上午的黃金時間——他堅信人類在上午比在下午聰明,一切重大的發明創造都是在上午完成的——跑到醫務室胡扯,他簡直變成了上班時間跑醫務室混充病號騙病假條的無賴一流人物……他羞得抬不起頭來。 大概是出自醫生職業的要求與對長輩工程師的敬意,小王醫生面帶笑容傾聽著病人的訴說。但忠強仍然看得出她不易覺察地微微皺了皺眉。顯然,他的囈語使見習醫生摸不著頭腦,後來病人沉默了,醫生也沉默了。這樣沉默了大約八十秒鐘。忽然,只見小王盯住了自己的頭髮,又盯住了自己的眼睛。頭髮——眼睛——頭髮——眼睛,幾個回合之後,小王的目光變得平靜溫柔起來。平靜溫柔之中卻流露出無法掩蓋的輕蔑與憐憫。甚至於還有——以忠強五十餘載的豐富人生閱歷與敏銳觀察力的名義——幾分幸災樂禍!這種眼神使忠強大吃一驚。當然,絕對地當然,小王醫生對他是百分之百的善意的,而他的倒霉絕對不會為小王創造一絲一毫的機會,更不要說是利益了。但小王為什麼也不能免俗,也要在確實看到他碰到了某種潛在的麻煩之後感到下意識的快意呢?為什麼人們樂於欣賞別人的災禍呢? 幸好這只是一剎那間的事。然後小王醫生充滿理解與同情。她說:「不論怎樣,您還是到醫院去檢查一下吧——這是三聯單!當然,我也認為沒有什麼問題。您的頭髮真好!我要有這麼好的頭髮就好了。檢查了,費點時間,費點麻煩,可是能夠確診沒有病變,自己也就放心了,別人也就不會再有什麼可說的了。我們都相信科學的權威……再就是,您要注意勞逸結合……」 「沒事,沒事,沒有針對……」又是一聲若有若無的耳語,混雜著吃吃的笑聲,褐紅色的影子在眼前一閃。 「你……」忠強想問醫生,自己為什麼聽到了耳語、笑聲,看到了影子,旋即又認定不應該問。越問就越嚴重。經驗提醒他說。 有新的病人進醫務室,忠強只好訕訕地退去。 離辦公室還有二十米,他聽到了電話鈴在響。他三步並兩步地跑了起來,拿起聽筒的時候覺得比接任何一次電話都緊張。「喂喂喂!」就在他喊出第一個喂的同時,「卡噠」,對方把電話掛上了。 是誰呢?雖然他的辦公室裡裝有電話,但電話鈴很少響。未能接上的這個電話,顯然已經響了很長時間。 他不知道做什麼好。摸一摸口袋又拉一拉關一關抽屜,他恍然大悟,他戒煙已經五年了。他迫切地感到需要吸一支煙。摸出煙盒,撕開一個口,用左手的無名指從底上一彈,一支煙跳將上來,抽出來,揉一揉,戳一戳,把煙淺淺地銜在嘴裡,拖延著不點火……他為什麼要戒煙呢?什麼煤焦油!什麼一氧化碳,什麼三四苯丙芘,他什麼都信,什麼都聽!五十多年了,從《十萬個為什麼》到黨的文件彙編,從少年兒童讀物到先進人物講演集,上面刊登過的一切訓條戒律建議四六旬真言他都奉為圭桌。至今刷牙的姿勢仍是按照一九五二年第一百零六期《中國少年報》第三版上的一篇文章的訓示來做的。到了八十年代,一出現戒煙的宣傳他就立即戒了煙……也許就是由於這種種科學的生活習慣使他的頭髮老當益密烏黑粲然?為什麼要這樣認真呢?不是在一切西方的香煙廣告上,既宣傳本牌子的煙的妙處又附上一行小字「XX政府忠告市民,吸煙有害健康」嗎?他要不要在自己的頭髮上懸一個小條子呢,用中、英文寫上「鄙人謹敬告各界,發黑實非得已」……天地良心,他不是女演員,他從來沒有經營過自己的頭髮啊! 電話鈴又響了,啊,是妻。 「我告訴你一個消息,」妻的聲音是平靜的,平靜中仍然流露出興奮,通過漫長的電話線路,忠強聽到了妻的興奮的呼吸,「組織部門的一個老同事悄悄告訴我,你不要犯傻跟別人說,我現在只是一個人,我給你打電話不會有別人聽見。可是大上午的你不在辦公室你是上什麼地方去了呢?別忙,我就告訴你……」(以下聲音突然變弱,忠強沒有聽清。) 重複了三次之後,忠強勉強分辨出這麼幾個字:「讓你……當局長……」 ……什麼? 已經三起三落了。一年以前已經傳遍整個機械工業系統,老局長將要退居二線,正在物色接班人,而第一批被考慮的對象裡就有忠強。真有意思,除了他自己,人人對這個事情的源起、始末和進展狀況都瞭如指掌,就像人人都有一個小舅子在組織人事部門供職,而且是供要職一樣!五個月前,一位大人物正式找他談了話,他決絕地謝絕了。妻也支持他,「不幹不幹,咱們可享不了那個做官的福,也擔不起當官的挨的那個罵……」妻說。「我只不過是想搞一點業務。過去因為被迫害,我搞不成業務。現在,如果因為被重用仍然是搞不成業務,那可真是悲劇啊!」他聲淚俱下了。於是大人物保證說,將會尊重他本人的心願。 就這樣平息下去了。然而局長的人選並沒有確定,老局長也就一天天地更老著。怎麼又重複再現了這個話題呢? 奇怪的是,這次居然沒有引發聲淚俱下的悲劇意識,他茫然。茫然之中又似乎頗受鼓舞。 「沒事。沒有針對。你的頭髮沒事了!」歡呼聲就像花瓣似的從空中撒落。 他定了定神,天青氣朗。他又被提名當局長。他一點也不想當局長。然而當局長的可能性意味著他的黑髮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可疑之處。例如,他絕對沒有掠奪過黑髮,更沒有圖發而砍了什麼人的頭,他沒有利用黑髮去為不科學的無執照的護髮素做廣告,沒有因此而攫取巨額酬金。除了當局長,簡直沒有更好的辦法來表白自己的黑髮的清白。而局長的頭髮是沒有問題的,就像局長的政治經歷不會有什麼問題一樣。 吃午飯的時候羅處長跳躍著向他的桌子走來,像一隻歡樂的青蛙。「老強同志,」他用不尋常的隆重稱謂開始,「最新消息……啊,您已經知道了,當然,」他用手指一指忠強面前的一小碟拌海蜇與一小碟五香花生米,「我祝賀您……」他毫不猶豫地拿起忠強已經喝了兩口的啤酒杯,「我們心照不宣……」他笑出了聲。 他厭惡羅處長的舉止。前不久還對他發脾氣。可憐的變臉者啊。又禁不住含笑自問:「真的沒事啦?」 於是一身輕鬆,一身清潔,擺脫了許多粘附在身體上的穢物。 然而他已經拿了三聯單。去不去醫院檢查呢? 當然去。已經去了醫務室,已經從小王醫生手裡接過了三聯單。小王同志在三聯單的存根上已經登記了忠強的名字……不去,是對醫務室的不尊重,對小王醫生的不尊重,對他們單位的合同醫院——大名鼎鼎的中X友好醫院的不尊重,也是對醫學的不尊重和對具有良好的聲譽的自己的不尊重啊!如果不去檢查身體,將何顏以對?將怎麼去當局長或辭謝局長? 來到現代化的大醫院他不禁誠惶誠恐。各種設施,各種技術,各種醫護人員。查二便查血查唾液汗液。查頭查腦查身查腳。查心肝脾胃腎。查聲帶查小舌查腳指縫。查脈搏查血壓查腦電心電腦血流。查顱腔胸腔腹腔鼻腔口腔。查CTABF掃瞄……原來每個部位每個項目上都蘊藏著致命的病變危險!他被折騰被震懾得心灰意懶。生老病死,我佛慈悲,真是何等的痛苦!查聲帶時醫生把器具捅入他的咽喉,他哇的一聲嘔吐不止。從嘔吐物中他竟然看到了一周前聞聽到又要當局長的喜訊時吃過的拌海蜇!此後他再也沒有吃過生冷的海蜇!海蜇竟然在他的胃裡據守了一周又兩小時!他怎麼能沒有病,怎麼能不疑神疑鬼?後來醫生在他的頭髮裡找來找去,找了二十餘分鐘。 「醫生同志,我的頭髮裡有什麼?」 不回答。 「我請問醫生同志,請您告訴我,我的頭髮裡究竟有什麼?」 仍是不予置答。更加莊嚴。 「是不是有臭蟲呢?」他悲涼地問。 「唔唔,會有的,是的是的,不會的……」醫生的回答模稜兩可。 醫生決定取下他的二十根頭髮長期觀察化驗。 「我是說,您可以多取一點,為了精確……您知道,抽樣的或然率就是說概率論的原則是正確的,但是並不可靠。疾病的問題是嚴格的,不能攙入就是說植入概率的概念……」 醫生點了點頭,向護士致意:「下一個……」 檢查得隆重邃密,檢查結果卻馬馬虎虎。又一周以後他來醫院看結果,門診部門從病歷裡看不出結果來。一位並沒有檢查過他的身體也沒有聽過他的主訴副訴的不可靠的小醫生心不在焉地說:「沒有結果就是沒有什麼大問題。如果——比如說如果您的細胞有惡變,就是說陽性反應,化驗室就會立即送到門診部,而且會找您的領導、您的家屬來談話,這是絕對不會含糊的……而現在,您的化驗單沒有送來……這說明什麼呢?說明您可以放心……」 忠強憤慨起來,「這麼說你們弄丟了我的化驗報告單身體檢查表檢查報告單是一件好事嘍?這麼說不檢查無結果就是最好的結果嘍……」他口吃起來。 這個水平與資歷深為可疑的毛頭小醫生眨了眨眼,立起身來,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過了好大一會兒,小醫生回來了,堅決地說:「我已經查過了,您的身體檢查報告沒有問題。」說完,他拉出一張證明紙,用龍飛鳳舞的字體寫道: 李忠強,男,成(年),身體各部無異常…… 他沉吟了一下,意猶未盡,便又加上: 健康狀況良好,無問題,特此證明,切切。 「那麼我的頭髮……」忠強急切地問。 小醫生莊嚴地看了看他的頭髮,寫道 頭髮健康對頭,無問題。 謝謝了,醫院、醫務室!謝謝了,現代西洋醫學儀器手段與把人卸開、把裡子翻到面子上來的檢查身體的技術!我有證明了!我的頭髮沒有事!我的頭髮健康對路!不,健康對頭!已經有了書面結論,權威的,無可爭議的!而且,遵照可愛的天使般的醫生的指示,他的證明已經拿到掛號處蓋了「中X友好醫院醫療證明專用」章!一切的流言蜚語、見不得陽光的陰影和不懷好意的目光都將在醫院的斷然證明面前碰個粉碎,然後煙消雲散!他再也不會因頭發問題而多慮、而失眠、而傷脾、而串氣、而喝啤酒也喝不出滋味來!這是多麼美妙、多麼幸福啊!不必為你的每一根頭髮而分心,而是把你的全部身體全部智慧全部心靈包括全部每一根頭髮獻給發展機器製造業的事業!只要機器造得更多更好更精密更先進像日本一樣像西德一樣,他的頭髮全部掉光了或全部變白了變紅了變綠了變成草變成蟲變成森林變成箭垛槍靶又要什麼緊!無怪乎又在考慮他任局長了呢!真是透徹啊!因為當局長,所以無問題。因為無問題,所以當局長!連從未謀面的小醫生,在他千恩萬謝地道再見的時候,也似乎囁嚅著說了一句: 「您是不是即將被任命為局長?」 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正是默認的興高采烈的含蓄表示。他又覺得自己怪噁心。 五天以後,早晨醒來,在一個充滿希望的時刻,在他繫鞋帶的時候,一個似曾相識的精靈向他吹了一口冷氣。 「怎麼?你又來啦!」 精靈吃吃地笑。一股冷氣順著衣縫領縫鑽了進去,圍著肚臍眼轉了一圈,沒有了。一會兒,肚子劇烈疼痛起來。「唔,唔,」他叫著,「你們這些朦朦朧朧的玩意兒快走開!你們不知道嗎?我有了醫院體檢報告!而且說不定真的當上局長!你們還有什麼事情可做?你們還有什麼市場?你們只能唬沒有醫院證明的人!我不歡迎你們!這裡沒有你們容身的地方!」 吃吃地笑,轆轆地響,聲音從肚子裡發出來。 「你的頭髮,你的頭髮!你偷了頭髮,染了頭髮,做了頭髮的手腳!醫院證明只能證明你暫時沒有患發炎發癌發血栓髮結石,卻不能證明你未偷未染未做手腳!再說,你相信中X友好醫院是你的事,我們為什麼要相信呢?還有局長,局長的頭髮有什麼?能比得上皇帝的新衣和汗毛麼?能比得上敦煌壁畫上仙女的絲裙麼?能比得上澳大利亞純種羊的毛絨麼?以為一紙證明就可以封住我們的嘴,你太天真啦!我們照樣攻你的頭髮,非攻倒不可!你居然以為醫生也問你當局長的事?真噁心!你還微微一笑含蓄地表示高興呢,別自作多情啦!你的二十根頭髮早已調到病痛壞死發學會常任理事會綜合研究室去啦……」 肚子裡的邏輯推理,無懈可擊!義正詞嚴,氣貫長虹!這就是他的肚子,他噢了一聲,虛脫過去了。 當他醒過來時,他在病房裡被搶救。已經灌服了大量蓖麻油,而且灌洗了腸子。他的渾身似乎都已經淘空了,他的體重減輕了二十五公斤。然而他的肚子仍然嘀嘀咕咕嘰嘰喳喳吱吱吜吜地響。別人聽不出來,他聽得出,仍然是關於他的頭髮的流言蜚語。他的妻於也能聽懂一小部分。這使他們倆恐慌起來,要求醫生加強加大用藥。醫生用膠皮管子通過鼻孔插到他的胃裡,灌服了大黃、巴豆、芒硝等峻下藥。他瀉無可瀉了,肚子仍然嘰嘰不止。醫生也慌了,請了老中醫、氣功師與外國專家協作會診,還是忠強自己突然想到,用微弱的奄奄一息掙扎著說,能不能給他灌一點米湯。西醫認為他現在太弱,不可能接受和消化食品——哪怕是些微米湯,能夠做的只有輸液,一邊輸液一邊不斷用放射線與超聲波掃瞄衝擊他的肚子。中醫則認為可以灌米湯,可以灌餃子湯麵湯赤豆湯銀耳湯參湯,還建議在他肚子上拔罐子。一般的罐子不行,必須是出土的紀元前七百年製作的陶罐,罐耳上必須有陰陽魚的圖案。 前三天按西醫和外國專家的方案治療,收效不顯著,但也沒更加惡化。西醫和外國專家認為這是治療成功的證明,中醫和氣功師則認為這是治療無效、乾脆可以說是徹底失敗的證明。後者意見佔了上風,忠強的肚子裡有了米湯麵湯。然後氣功師向他的肚子發功,並斷言他的肚子裡有許多蟲子。然後撥了罐子,用的是打欠條從博物館借來的陶罐。妻子說拔罐子的結果是拔出了一粒狀似臭蟲的影子。負責給他裝罐撤罐的中醫護士否認有這回事,並說這是謠言。 據說住院期間對於他的頭髮的議論高潮迭起,險象叢生,真是滿城爭議忠強發。尖端的說法是說連他的頭也是假的,是從黑市上用外匯券買來的走私貨。還有人說已經從他的頭髮裡檢驗出了T365×107型艾滋病毒。據說有各種好事者找羅處長打聽他的頭髮的事。據說羅處長一會兒說他的頭髮是黑的一會兒說是白的,一會兒說是假的一會兒說是真的。一會兒說沖這樣的頭髮一定不能、一會兒說一定能當局長。所有這些說法都從窗縫門縫衣縫罐縫唇縫裡吹進來,吹入他的肚臍眼,他的肚子老是好不了。最後一天他的妻子興高采烈地跑來告訴他,新局長已經任命了,不是他,他可以鬆鬆快快地度過餘年了,而且上邊說了,由於他的肚鳴症,他可以提前辦退休。 「但是我正在設計新型機床呢!」他喊起來,他的聲音這樣洪亮,使妻子、護士、醫生和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你哪裡像個病人,你根本就沒有病啊!」妻子撫摸著他的滿頭黑髮說,他又昏過去了。 不久,他出了院,他驚奇地發現,自己竟然對於沒有當上局長抱有遺憾的心情。而且一想到多半是因為二十根頭髮的培養化驗出了問題才被排除於局長候選人名單之外,便覺得嘀嘀咕咕。而這種嘀咕。他無法不認為具有一種他素日最為討厭的庸俗卑劣的性質,他慚愧萬分。之後頭髮緩緩地開始脫落和變白,進程絕對正常。仍然有各種朦朦朧朧的影子,肚子裡仍然有各式各樣的喊喊喳喳。他慢慢習慣了,一面聽著喊喳,看著蟲影,一面往肚子裡灌嶗山可樂和鹿茸王漿。身體漸漸康復。研製新機床的事終於有了頭緒,已經請專家做了兩次鑒定,基本通過。他開始辦理申請專利。廠長找他談了一次話,鼓勵他的工作熱情,肯定成績,並且委婉地向他進言,不應該把大好時光用在對自己的頭髮和肚子的疑神疑鬼上。 「難道我願意這樣嗎?」忠強有點激動,「我希望的只有一條,工作、工作、還是工作!國家需要的是機床,而不是機床設計者的頭髮鑒定!難道我們的生命浪費得還不夠,還要浪費在無益的事情上嗎?為什麼要打攪,為什麼要糾纏,為什麼要捉摸我的頭髮呢!我的頭發現在不是也開始禿開始白了嗎?不是和大家一樣了嗎?該滿意了吧?!」 廠長遞給他一支煙,並且給他倒了一杯白開水。廠長解釋說,白開水比茶或咖啡對大病初癒的人更有益。廠長說: 「您還是不夠堅強,不夠成熟啊!您的這一場病,實在是缺乏應有的根據、應有的基礎啊!對不起,忠強同志!在您生病期間,我們調查了這個事情——當然,大家關心你嘛!結果呢,並沒有一個人對您的頭髮表示過不正常的興趣嘛!您自己說,是誰對您頭髮不友善來著?您舉得出捉弄您的頭髮的始作俑者的姓名性別年齡籍貫家庭出身和土改前後家庭經濟情況來麼?您舉得出任何一條理由,可以證明您的頭髮值得引起不尋常的關注來麼?瞧,您舉不出來!你瞎折騰什麼嘛!」 廠長的話使忠強五內俱熱,一口粘痰升了上來,幾乎犯了呼吸道阻塞症。 他不服氣,怎麼會鬧來鬧去是他自己鬧呢? 他問妻子:「你一定要告訴我,到底是誰議論過我的頭髮?你放心,我一不會去算賬二不會去告狀,我本來就不是那樣的人。我只是納悶,我只是憋得慌……」 妻子搖搖頭,說是不記得有什麼人對他的頭髮懷有惡意。妻子說,向她提起頭髮的人是她的爸爸,他的岳父。老人一千個疼自己的女兒,一萬個滿意女婿,一億個好心。妻子斷言,他向妻子查詢本身就是找錯了位置。 他去問羅處長。羅處長也搖頭。「哪裡有什麼人對你的頭髮感興趣呢?頭髮有什麼要緊,人發還沒有豬鬃經濟效益高呢!」羅處長眨眨眼,壞壞地一笑。「至於最後沒有任命你當局長嘛,是不是與你的頭髮有關係,就不是我們小蘿蔔頭知道的了。反正對外說嘛,還是說照顧你的業務。老兄,後悔了吧?何必當初那麼清高呢?有官不做,悔之晚矣!」 「你渾!」他說完,離開了羅處長。 看來他只能去問肚子,問精靈,問棒棒狀的影子了。每天早晨,他不再在槐樹下早操,不再聽英語廣播,一心一意地等肚鳴,等精靈,等影子。誰知,連等了一年,什麼也沒等到。「他們」不來了,他悲哀地想。 他去問小王醫生,小王吞吞吐吐地說:「我覺得您有點……神經官能症。」小王給他一瓶一百片裝的安定,建議他一天服用三次,一次兩片。他感謝小王對他的信任。 他長歎一聲。完全承認一切都是自己的錯。無事生非,疑心生鬼。只能說明自己思想不過硬,修養不過硬,意志不過硬。再調查下去麼?難道還嫌時間浪費得不夠多?嗚呼,干擾容易做事難呀! 兩年之後,由於他堅持使用行銷海內外的BNW護髮靈,他的脫落了的頭髮又復生了,變白了的頭髮又變黑了。一家美容雜誌的可敬的編輯約他就此寫一篇經驗介紹。他斟酌再三,決定不寫。誰知道這裡邊有什麼背景,誰知道美容編輯是不是接受了BNW護髮靈的回扣?機床、機床,他再不能攬機床外的事了。而且,他確實一點也不瞭解自己的頭髮。「那不是我的事。」他苦笑著,豁然。 1987年12月 小草掃校||中國讀書網獨家推出||http://www.cnread.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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