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目錄 |
三月,天空中紛灑著的似雨似雪。三輪車在區委會門口停住,一個年輕人跳下來。車伕看了看門口掛著的大牌子,客氣地對乘客說:「您到這兒來,我不收錢。」 傳達室的工人、復員榮軍老呂微跛著腳走出,問明了那年輕人的來歷後,連忙幫他搬下微濕的行李,又去把組織部的秘書趙慧文叫出來。趙慧文緊握著年輕人的兩隻手說:「我們等你好久了。」這個叫林震的年輕人,在小學教師支部的時候就與趙慧文認識。她的蒼白而美麗的臉上,兩隻大眼睛閃著友善親切的光亮,只是下眼皮上有著因疲倦而現出來的青色。她帶林震到男宿舍,把行李放好、解開,把濕了的氈子晾上,再鋪被褥。在她料理這些事情的時候,常常撩一撩自己的頭髮,正像那些能幹而漂亮的女同志們一樣。 她說:「我們等了你好久!半年前就要調你來,區人民委員會文教科死也不同意,後來區委書記直接找區長要人,又和教育局人事室吵了一回,這才把你調了來。」 「可我前天才知道,」林震說:「聽說調我到區委會,真不知怎麼好。咱們區委會盡幹什麼呀?」 「什麼都干。」 「組織部呢?」 「組織部就作組織工作。」 「工作忙不忙?」 「有時候忙,有時候不忙。」 趙慧文端詳著林震的床鋪,搖搖頭,大姐姐似的不以為然地說:「小伙子,真不講衛生;瞧那枕頭布,已經由白變黑;被頭呢,吸飽了你脖子上的油;還有床單,那麼多折子,簡直成了泡泡紗……」 林震覺得,他一走進區委會的門,他的新的生活剛一開始,就碰到了一個很親切的人。 他帶著一種節日的興奮心情跑著到組織部第一副部長的辦公室去報到。副部長有一個古怪的名字:劉世吾。在林震心跳著敲門的時候,他正仰著臉銜著煙考慮組織部的工作規劃。他熱情而得體地接待林震,讓林震坐在沙發上,自己坐在辦公桌邊,推一推玻璃板上疊得高高的文件,從容地問: 「怎麼樣?」他的左眼微皺,右手彈著煙灰。 「支部書記通知我後天搬來,我在學校已經沒事,今天就來了,叫我到組織部工作,我怕幹不了,我是個新黨員,過去作小學教師,小學教師的工作與黨的組織工作有些不同……」 林震說著他早已準備好的話,說得很不自然,正像小學生第一次見老師一樣。於是他感到這間屋子很熱。三月中旬,冬天就要過去,屋裡還生著火,玻璃上的霜花融解成一條條的污道子。他的額頭沁出了汗珠,他想掏出手絹擦擦,在衣袋裡摸索了半天沒有找到。 劉世吾機械地點著頭,看也不看地從那一大疊文件中抽出一個牛皮紙袋,打開紙袋,拿出林震的黨員登記表,銳利的眼光迅速掠過,寬闊的前額下出現了密密的皺紋,閉了一下眼,手扶著椅子背站起來,披著的棉襖從肩頭滑落了,然後用熟練的毫不費力的聲調說: 「好,好,好極了,組織部正缺幹部,你來得好。不,我們的工作並不難作,學習學習就會作的,就那麼回事。而且你原來在下邊工作的……相當不錯嘛,是不是不錯?」 林震覺得這種稱讚似乎有某種嘲笑意味,他惶恐地搖頭: 「我工作作得並不好……」 劉世吾的不太整潔的臉上現出隱約的笑容,他的眼光聰敏地閃動著,繼續說:「當然也可能有困難,可能。這是個了不起的工作。中央的一位同志說過,組織工作是給黨管家的,如果家管不好,黨就沒有力量。」然後他不等問就加以解釋:「管什麼家呢?發展黨和鞏固黨,壯大黨的組織和增強黨組織的戰鬥力,把黨的生活建立在集體領導、批評和自我批評與密切聯繫群眾的基礎上。這樣作好了,黨組織就是堅強的、活潑的、有戰鬥力的,就足以團結和指引群眾,完成和更好地完成社會主義建設與社會主義改造的各項任務……」 他每說一句話,都乾咳一下,但說到那些慣用語的時候,快得像說一個字。譬如他說「把黨的生活建立在……上,」聽起來就像「把生活建在登登登上」,他純熟地駕馭那些林震覺得是相當深奧的概念,像撥弄算盤子一樣地靈活。林震集中最大的注意力,仍然不能把他講的話全部把握住。 接著,劉世吾給他分配了工作。 當林震推門要走的時候。劉世吾又叫住他,用另一種全然不同的隨意神情問; 「怎麼樣,小林,有對象了沒有?」 「沒……」林震的臉刷地紅了。 「大小伙子還紅臉?」劉世吾大笑了,「才22歲,不忙。」 他又問:「口袋裡裝著什麼書?」 林震拿出書,說出書名:「《拖拉機站站長與總農藝師》。」 劉世吾拿過書去,從中間打開看了幾行,問:「這是他們團中央推薦給你們青年看的吧?」 林震點頭。 「借我看看。」 「您有時間看小說嗎?」林震看著副部長桌上的大疊材料,驚異了。 劉世吾用手托了托書,試了試份量,微皺著左眼說:「怎麼樣?這麼一薄本有半個夜車就開完啦。四本《靜靜的頓河》我只看了一個星期,就那麼回事。」 當林震走向組織部大辦公室的時候,天已經放晴,殘留的幾片雲現出了亮晶晶的邊緣。太陽照亮了區委會的大院子。人們都在忙碌:一個穿軍服的同志夾著皮包匆匆走過,傳達室的老呂提著兩個大鐵壺給會議室送茶水,可以聽見一個女同志頑強地對著電話機子說:「不行,最遲明天早上!不行……」還可以聽見忽快忽慢的匡哧匡哧聲——是一隻生疏的手使用著打字機,「她也和我一樣,是新調來的吧?」林震不知憑什麼理由,猜打字員一定是個女的。他在走廊上站了一站,望著耀眼的區委會的院子,高興自己新生活的開始。 組織部的幹部算上林震一共二十四個人,其中三個人臨時調到肅反辦公室去了,一個人半日工作準備考大學,一個人請產假。能按時工作的只剩下19個人。四個人作幹部工作,15個人按工廠、機關、學校分工管理建黨工作,林震被分配與工廠支部聯繫組織發展工作。 組織部部長由區委副書記李宗秦兼任,他並不常過問組織部的事,實際工作是由第一副部長劉世吾掌握。另一個副部長負責幹部工作。具體指導林震工作的是工廠建黨組的組長韓常新。 韓常新的風度與劉世吾迥然不同。他27歲,穿藍色海軍呢制服,乾淨得抖都抖不下土。他有高大的身材,配著英武的只因為粉刺太多而略有瑕疵的臉。他拍著林震的肩膀,用嘹亮的嗓音講解工作,不時發出豪放的笑聲,使林震想:「他比領導幹部還像領導幹部。」特別是第二天韓常新與一個支部的組織委員的談話,加強了他給林震的這種印象。 「為什麼你們只談了半小時?我在電話裡告訴你,至少要用兩小時討論發展計劃!」 那個組織委員說:「這個月生產任務太忙……」 韓常新打斷了他的話,富有教訓意味地說:「生產任務忙就不認真研究發展工作了?這是把中心工作與經常工作對立起來,也是黨不管黨的一種表現……」 林震弄不明白什麼叫「中心工作與經常工作對立起來」和「黨不管黨」,他熟悉的是另外一類名詞:「課堂五環節」與「直觀教具」。他很欽佩韓常新的這種氣魄與能力——迅速地提高到原則上分析問題和指示別人。 他轉過頭,看見正伏在桌上複寫材料的趙慧文,她皺著眉懷疑地看一看韓常新,然後扶正頭上的假琥珀發卡,用微帶憂鬱的目光看向窗外。 晚上,有的幹部去參加基層支部的組織生活,有的休息了,趙慧文仍然趕著複寫「稅務分局培養、提拔幹部的經驗」,累了一天,手腕酸痛,不時在寫的中間撂下筆,搖搖手,往手上吹口氣。林震自告奮勇來幫忙,她拒絕了,說:「你抄,我不放心。」於是林震幫她把抄過的美濃紙疊整齊,站在她身旁,起一點精神支援作用。她一邊抄,一邊時時抬頭看林震,林震問:「幹嗎老看我?」趙慧文咬了一下複寫筆,笑了笑。 林震是1953年秋天由師範學校畢業的,當時是候補黨員,被分配到這個區的中心小學當教員。作了教師的他,仍然保持中學生的生活習慣:清晨練啞鈴,夜晚記日記,每個大節日——五一、七一……以前到處徵求人們對他的意見。曾經有人預言,過不了三個月他就會被那些生活不規律的成年人「同化」。但,不久以後,許多教師誇獎他也羨慕他了,說:「這孩子無憂無慮,無牽無掛,除了工作,就是工作……」他也沒有辜負這種羨慕,1954年寒假,由於教學上的成績,他受到了教育局的獎勵。 人們也許以為,這位年輕的教師就會這樣平穩地、滿足而快樂地度過自己的青年時代。但是不,孩子般單純的林震,也有自己的心事。 一年以後,他經常焦灼地鞭策自己。是因為社會主義高潮的推動,全國青年社會主義積極分子會議的召開,還是因為年齡的增長? 他已經22歲了,記得在初中一年級時作過一篇文,題目是「當我××歲的時候」,他寫成「當我22歲的時候,我要……」現在22歲,他的生命史上好像還是白紙,沒有功勳,沒有創造,沒有冒險,也沒有愛情——連給某個姑娘寫一封信的事都沒做過。他努力工作,但是他作的少、慢、差。和青年積極分子們比較,和生活的飛奔比較,難道能安慰自己嗎?他訂規劃,學這學那,作這作那,他要一日千里! 這時,接到調動工作的通知,「當我22歲的時候,我成了黨工作者……」也許真正的生活在這裡開始了?他抑制住對小學教育工作和孩子們的依戀,燃燒起對新的工作的渴望。 支部書記和他談話的那個晚上,他想了一夜。 就這樣,林震口袋裡裝著《拖拉機站站長與總農藝師》,興高采烈地登上區委會的石階,對於黨工作者(他是根據電影裡全能的黨委書記的形象來猜測他們的)的生活,充滿了神聖的憧憬。但是,等他接觸到那些忙碌而自信的領導同志,看到來往的文件和同時舉行的會議,聽到那些尖銳爭吵與高深的分析,他眨眨那有些特別的淡褐色眼珠的眼睛,心裡有點怯…… 到區委會的第四天,林震去通華麻袋廠瞭解第一季度發展黨員工作的情況,去以前,他看了有關的文件和名叫《怎樣進行調查研究》的小冊子,再三地請教了韓常新,他密密麻麻地寫了一篇提綱,然後飛快地騎著新領到的自行車,向麻袋廠駛去。 工廠門口的警衛同志聽說他是區委會的幹部,沒要他簽名,信任地請他進去了。穿過一個大空場,走過一片放麻的露天貨場與機器隆隆響的廠房,他心神不安地去敲廠長兼支部書記王清泉辦公室的門。得到了裡面「進來」的回答後,他慢慢地走進去,怕走快了顯得沒有經驗。他看見一個闊臉、粗脖子、身材矮小的男人正與一個頭髮上抹了許多油的駝背的男人下棋。小個子的同志抬起頭,右手玩著棋子,問清了林震找誰以後,不耐煩地揮一揮手:「你去西跨院黨支部辦公室找魏鶴鳴,他是組織委員。」然後低下頭繼續下棋。林震找著了紅臉的魏鶴鳴,開始按提綱發問了:「1956年第一季度,你們發展了幾個人?」 「一個半。」魏鶴鳴粗聲粗氣地說。 「什麼叫『半』?」 「有一個通過了,區委拖了兩個多月還沒有批下來。」 林震掏出筆記本記了下來。又問: 「發展工作是怎麼樣進行的,有什麼經驗?」 「進行過程和向來一樣——和黨章的規定一樣。」 林震看了看對方,為什麼他說出的話像擱了一個星期的窩窩頭一樣乾巴?魏鶴鳴托著腮,眼睛看著別處,心裡也像在想別的事。 林震又問:「發展工作的成績怎麼樣?」 魏鶴鳴答:「剛才說過了,就是那些。」他好像應付似的希望快點談完。 林震不知道應該再問什麼了,預備了一下午的提綱,和人家只談上五分鐘就用完了。他很窘。 這時門被一隻有力的手推開了。那個小個子的同志進來,匆匆忙忙地問魏鶴鳴:「來信的事你知道嗎?」 魏鶴鳴無精打采地點了點頭。 小個子的同志來回踱著步子,然後撇開腿站在房中央:「你們要想辦法!質量問題去年就提出來了,為什麼還等著合同單位給紡織工業部寫信?在社會主義高潮當中我們的生產遲遲不能提高,這是恥辱!」 魏鶴鳴冷冷地看著小個子的臉,用顫抖的聲音問:「您說誰?」 「我說你們大家!」小個子手一揮,把林震也包括在裡面了。 魏鶴鳴因為抑制著的憤怒的爆發而顯得可怕,他的紅臉更紅了,他站起來問:「那麼您呢?您不負責任?」「我當然負責。」小個子的同志卻平靜了,「對於上級,我負責,他們怎麼處分我!我也接受。對於我,你得負責,誰讓你作生產科長呢?你得小心……」說完,他威脅地看了魏鶴鳴一眼,走了。 魏鶴鳴坐下,把棉襖的扣子全解開了,喘著氣。林震問:「他是誰?」魏鶴鳴諷刺地說:「你不認識?他就是廠長王清泉。」 於是魏鶴鳴向林震詳細地談起了王清泉的情況。王清泉原來在中央某部工作,因為在男女關係上犯錯誤受了處分,1951年調到這個廠子作副廠長,1953年廠長他調,他就被提拔作廠長。他一向是吃飽了轉一轉,躲在辦公室批批文件下下棋,然後每月在工會大會、黨支部大會、團總支大會上講話,批評工人群眾競賽沒搞好,對質量不關心,有經濟主義思想……魏鶴鳴沒說完,王清泉又推門進來了。他看著左腕上的表,下令說:「今天中午12點10分,你通知黨、團、工會和行政各科室的負責人到廠長室開會。」然後把門砰的一帶,走了。 魏鶴鳴嘟噥著:「你看他怎麼樣?」 林震說:「你別光發牢騷,你批評他,也可以向上級反映,上級絕不允許有這樣的廠長。」 魏鶴鳴笑了,問林震:「老林同志,你是新來的吧?」 「老林」同志臉紅了。 魏鶴鳴說:「批評不動!他根本不參加黨的會議,你上哪兒批評去?偶爾參加一次,你提意見,他說:『提意見是好的,不過應該掌握分寸,也應該看時間、場合。現在,我們不應該因為個人意見侵佔黨支部討論國家任務的寶貴時間。』好,不佔用寶貴時間,我找他個別提,於是我們倆吵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向上級反映呢?」 「1954年我給紡織工業部和區委寫了信,部裡一位張同志與你們那兒的老韓同志下來檢查了一回。檢查結果是:『官僚主義較嚴重,但主要是作風問題,任務基本上完成了,只是完成任務的方法有缺點。』然後找王清泉『批評』了一下,又找我鼓勵了一下開展自下而上的批評的精神,就完事了。此後,王廠長有一個來月對工作比較認真,不久他得了腎病,病好以後他說自己是『因勞致疾』,就又成了這個樣子。」 「你再反映呀!」 「哼,後來與韓常新也不知說過多少次,老韓也不答理,反倒向我進行教育說,應該尊重領導,加強團結。也許我不該這樣想,但我覺得也許要等到王廠長貪污了人民幣或者強姦了婦女,上級才會重視起來!」 林震出了廠子再騎上自行車的時候,車輪旋轉的速度就慢多了。他深深地把眉頭皺了起來。他發現他的工作的第一步就有重重的困難,但他也受到一種刺激,甚至是激勵——這正是發揮戰鬥精神的時候啊!他想著想著,直到因為車子溜進了急行線而受到交通民警的申斥。 吃完午飯,林震迫不及待地找韓常新匯報情況。韓常新有些疲倦地靠著沙發背,高大的身體顯得笨重,從身上掏出火柴盒,拿起一根火柴剔牙。 林震雜亂地敘述他去麻袋廠的見聞,韓常新腳尖打著地不住地說:「是的,我知道。」然後他拍一拍林震的肩膀,愉快地說:「情況沒瞭解上來不要緊,第一次下去嘛,下次就好了。」 林震說:「可是我瞭解了關於王清泉的情況。」他把筆記本打開。 韓常新把他的筆記本合上,告訴他:「對,這個情況我早知道。前年區委讓我處理過這個事情,我嚴厲地批評過他,指出他的缺點和危險性,我們談了至少有三四個鐘頭……」 「可是並沒有效果呀,魏鶴鳴說他只好了一個月……」林震插嘴說。 「一個月也是效果,而且絕不止一個月。魏鶴鳴那個人思想上有問題,見人就告廠長的狀……」 「他告的狀是不是真的?」 「很難說不真,也很難說全真。當然這個問題是應該解決的,我和區委副書記李宗秦同志談過。」 「副書記的意見是什麼?」 「副書記同意我的意見,王清泉的問題是應該解決也是可能解決的……不過,你不要一下子就陷到這裡邊去。」 「我?」 「是的。你第一次去一個工廠,全面情況也不瞭解,你的任務又不是去解決王清泉的問題,而且,直爽地說,解決他的問題也需要更有經驗的幹部;何況我們並不是沒有管過這件事……你要是一下子陷到這個裡頭,三個月也出不來,第一季度的建黨總結還瞭解不瞭解?上級正催我們交匯報呢!」 林震說不出話。 韓常新又拍拍林震的肩膀:「不要急躁嘛。咱們區三千個黨員,百十幾個支部,你一來就什麼問題都摸還行?」他打了個哈欠,有倦意的臉上的粉刺漲紅了:「啊——哈,該睡午覺了。」 「那,發展工作怎麼再去瞭解?」林震沒有辦法地問。 韓常新又去拍林震的肩膀,林震不由得躲開了。韓常新有把握地說:「明天咱們倆一齊去,我幫你去瞭解,好不?」然後他拉著林震一同到宿舍去。 第二天,林震很有興趣地觀察韓常新如何瞭解情況。三年前,林震在北京師範上學的時候,出去作過見習教師,老教師在前面講,林震和學生一起聽,學了不少東西。這次,他也抱著見習的態度,打開筆記本,準備把韓常新的工作過程詳細記錄下來。 韓常新問魏鶴鳴:「發展了幾個黨員?」 「一個半。」 「不是一個半,是兩個,我是檢查你們的發展情況,不是檢查區委批沒批。」韓常新糾正他,又問:「這兩個人本季度生產計劃完成的怎麼樣?」 「很好,他們一個超額7%,一個超額4%,廠裡黑板報還表揚……」 談起生產情況,魏鶴鳴似乎起勁了些,但是韓常新打斷了他的話:「他們有些什麼缺點?」 魏鶴鳴想了半天,空空洞洞地說了些缺點。 韓常新叫他給所舉的缺點提一些例子。 提完例子,韓常新再問他黨的積極分子完成本季度生產任務的情況,他特別感興趣的是一些數字和具體事例,至於這些先進的工人克服困難、鑽研創造的過程,他聽都不要聽。 回來以後,韓常新用流利的行書示範地寫了一個「麻袋廠發展工作簡況」,內容是這樣的: ……本季度(1956年1月至3月)麻袋廠支部基本上貫徹了積極慎重發展新黨員的方針,在建黨工作上取得了一定的成績,新通過的黨員朱××與范××受到了共產黨員的光榮稱號的鼓舞,增強了主人翁的觀念,在第一季度繁重的生產任務中各超額7%、4%。廣大積極分子圍繞在支部周圍,受到了朱××與范××模範事例的教育,並為爭取入黨的決心所推動,發揮了勞動的積極性與創造性,良好地完成或者超額完成了第一季度的生產任務……(下面是一系列數字與具體事例)這說明: 一、建黨工作不僅與生產工作不會發生矛盾,而且大大推動了生產,任何借口生產忙而忽視建黨工作的作法是錯誤的。二、……但同時必須指出,麻袋廠支部的建黨工作,也仍然存在著一定的缺點……例如…… 林震把寫著「簡況」的片艷紙捧在手裡看了又看,他有一剎那,甚至於懷疑自己去沒去過麻袋廠。還是上次與韓常新同去時自己睡著了,為什麼許多情況他根本不記得呢?他迷惑地問韓常新: 「這,這是根據什麼寫的?」 「根據那天魏鶴鳴的匯報呀。」 「他們在生產上取得的成績是因為建黨工作麼?」林震口吃起來。 韓常新抖一抖褲腳,說:「當然。」 「不吧?上次魏鶴鳴並沒有這樣講。他們的生產提高了,也可能是由於開展競賽,也許由於青年團建立了監督崗,未必是建黨工作的成績……」 「當然,我不否認。各種因素是統一起來的,不能形而上學地割裂地分析這是甲項工作的成績,那是乙項工作的成績。」 「那,譬如我們寫第一季度的捕鼠工作總結,是不是也可以用這些數字和事例呢?」 韓常新沉著地笑了,他笑林震不懂「行」,他說:「那可以靈活掌握……」 林震又抓住幾個小問題問: 「你怎麼知道他們的生產任務是繁重的呢?」 「難道現在會有一個工廠任務很清閒嗎?」 林震目瞪口呆了。 初到區委會十天的生活,在林震頭腦中積累起的印象與產生的問題,比他在小學呆了兩年的還多。區委會的工作是緊張而嚴肅的,在區委書記辦公室,連日開會到深夜。從漢語拼音到預防大腦炎,從勞動保護到政治經濟學講座,無一不經過區委會的忠實的手。林震有一次去收發室取報紙,看見一份厚厚的材料,第一頁上寫著「區人民委員會黨組關於調整公私合營工商業的分佈、管理、經營方法及貫徹市委關於公私合營工商業工人工資問題的報告的請示」。他懷著敬畏的心情看著這份厚得像一本書的材料和它的長題目。有時,一眼望去,卻又覺得區委幹部們是隨意而鬆懈的,他們在辦公時間聊天,看報紙,大膽地拿林震認為最嚴肅的題目開玩笑,例如,青年監督崗開展工作,韓常新半嘲笑地說:「嚇,小青年們腦門子熱起來啦……」林震參加的組織部一次部務會議也很有意思,討論市委佈置的一個臨時任務,大家抽著煙,說著笑話,打著岔,開了兩個鐘頭,拖拖沓沓,沒有什麼結果。這時,皺著眉思索了好久的劉世吾提出了一個方案,馬上熱烈地展開了討論,很多人發表了使林震敬佩的精采意見。林震覺得,這最後的30多分鐘的討論要比以前的兩個鐘頭有效十倍。某些時候,譬如說夜裡,各屋亮著燈:第一會議室,出席座談會的胖胖的工商業者愉快地與統戰部長交換意見;第二會議室,各單位的學習輔導員們為「價值」與「價格」的關係爭得面紅耳赤;組織部坐著等待入黨談話的激動的年輕人,而市委的某個嚴厲的書記出現在書記辦公室,找區委正副書記匯報貫徹工資改革的情況……這時,人聲嘈雜,人影交錯,電話鈴聲斷斷續續,林震彷彿從中聽到了本區生活的脈搏的跳動,而區委會這座不新的、平凡的院落,也變得輝煌壯觀起來。 在一切印象中,最突出和新鮮的印象是關於劉世吾的:劉世吾工作極多,常常同一個時間好幾個電話催他去開會,但他還是一會兒就看完了《拖拉機站站長與總農藝師》,把書轉借給了韓常新;而且,他已經把前一個月公佈的拼音文字草案學會了,開始在開會時用拼音文字作記錄了。某些傳閱文件劉世吾拿過來看看題目和結尾就簽上名送走,也有的不到三千字的指示他看上一下午,密密麻麻地劃上各種符號。劉世吾有時一面聽韓常新匯報情況,一面漫不經心地查閱其他的材料,聽著聽著卻突然指出:「上次你匯報的情況不是這樣!」韓常新不自然地笑著,劉世吾的眼睛捉摸不定地閃著光;但劉世吾並不深入追究,仍然查他的材料,於是韓常新恢復了常態,有聲有色地匯報下去。 趙慧文與韓常新的關係也被林震看出了一些疑竇:韓常新對一切人都是拍著肩膀,稱呼著「老王」、「小李」,親熱而隨便。獨獨對趙慧文,卻是一種禮貌的「公事公辦」的態度。這樣說話:「趙慧文同志,黨刊第104期放在哪裡?」而趙慧文也用順從包含警戒的神情對待他。 ……四月,東風悄悄地刮起,不再被人喜愛的火爐蜷縮在陰暗的貯藏室,只有各房間燻黑了的屋頂還存留著嚴冬的痕跡。往年,這個時候,林震就會帶著活潑的孩子們去臥佛寺或者西山八大處踏青,在早開的桃李與混濁的溪水中尋找春天的消息……區委會的生活卻不怎麼受季節的影響,繼續以那種緊張的節奏和複雜的色彩流轉著。當林震從院裡的垂柳上摘下一顆多汁的嫩芽時,他稍微有點悵惘,因為春天來得那麼快,而他,卻沒作出什麼有意義的事情來迎接這個美妙的季節…… 晚上九點鐘,林震走進了劉世吾辦公室的門。趙慧文正在這裡,她穿著紫黑色的毛衣。臉兒在燈光下顯得越發蒼白。聽到有人進來,她迅速地轉過頭來,林震仍然看見了她略略突出的顴骨上的淚跡。他回身要走,低著頭吸煙的劉世吾作手勢止住他:「坐在這兒吧,我們就談完了。」 林震坐在一角,遠遠地隔著燈光看報,劉世吾用煙卷在空中劃著圓圈,誠懇地說: 「相信我的話吧,沒錯。年輕人都這樣,最初互相美化,慢慢發現了缺點,就覺得都很平凡。不要作不切實際的要求,沒有遺棄,沒有虐待,沒有發現他政治上、品質上的問題,怎麼能說生活不下去呢?才四年嘛。你的許多想法是從蘇聯電影裡學來的,實際上,就那麼回事……」 趙慧文沒說話,她撩一撩頭髮,臨走的時候,對林震慘然地一笑。 劉世吾走到林震旁邊,問:「怎麼樣?」他丟下煙蒂,又掏出一支來點上火,緊接著貪婪地吸了幾口,緩緩地吐著白煙,告訴林震:「趙慧文跟她愛人又鬧翻了……」接著,他開開窗戶,一陣風吹掉了辦公桌上的幾張紙,傳來了前院裡散會以後人們的笑聲、招呼聲和自行車鈴響。 劉世吾把只抽了幾口的煙扔出去,伸了個懶腰,扶著窗戶,低聲說:「真的是春天了呢!」 「我想談談來區委工作的情況,我有一些問題不知道怎麼解決。」林震用一種堅決的神氣說,同時把落在地上的紙頁拾起來。 「對,很好。」劉世吾仍然靠著窗戶框子。 林震從去麻袋廠說起:「……我走到廠長室,正看見王清泉同志……」 「下棋呢還是打撲克?」劉世吾微笑著問。 「您怎麼知道?」林震驚駭了。 「他老兄什麼時候幹什麼我都算得出來,」劉世吾慢慢地說,「這個老兄棋癮很大,有一次在咱這兒開了半截會,他出去上廁所,半天不回來,我出去一找,原來他看見老呂和區委書記的兒子下棋,他在旁邊『支』上『招兒』了。」 林震把魏鶴鳴對他的控告講了一遍。 劉世吾關上窗戶,拉一把椅子坐下,用兩個手扶著膝頭支持著身體,輕輕地擺動著頭: 「魏鶴鳴是個直性子,他一來就和王清泉吵得面紅耳赤……你知道,王清泉也是個特殊人物,不太簡單。抗日勝利以後,王清泉被派到國民黨軍隊裡工作,他作過國民黨軍的副團長,是個呱呱叫的情報人員。一九四七年以後他與我們的聯繫中斷,直到解放以後才接上線。他是去瓦解敵人的,但是他自己也染上國民黨軍官的一些習氣,改不過來,其實是個英勇的老同志。」 「這樣……」 「是啊。」劉世吾嚴肅地點點頭,接著說:「當然,這不能為他辯護,黨是派他去戰勝敵人而不是與敵人同流合污,所以他的錯誤是應該糾正的。」 「怎麼去解決呢?魏鶴鳴說,這個問題已經拖了好久。他到處寫過信……」 「是啊。」劉世吾又乾咳了一會,作著手勢說,「現在下邊支部裡各類問題很多,你如果一一地用手工業的方法去解決,那是事倍功半的。而且,上級佈置的任務追著屁股,完成這些任務已經感到很吃力。作為領導,必須掌握一種把個別問題與一般問題結合起來,把上級分配的任務與基層存在的問題結合起來的藝術。再者,王清泉工作不努力是事實,但還沒有發展到消極怠工的地步;作風有些生硬,也不是什麼違法亂紀;顯然,這不是組織處理問題而是經常教育的問題。從各方面看,解決這個問題的時機目前還不成熟。」 林震沉默著,他判斷不清究竟哪樣對;是娜斯嘉的「對壞事絕不容忍」對呢,還是劉世吾的「條件成熟論」對。他一想起王清泉那樣的廠長就覺得難受,但是,他駁不倒劉世吾的「領導藝術」。劉世吾又告訴他:「其實,有類似毛病的幹部也不只一個……」這更加使得林震睜大了眼睛,覺得這跟他在小學時所聽的黨課的內容不是一個味兒。 後來,林震又把看到的韓常新如何瞭解情況與寫簡報的事說了說,他說,他覺得這樣整理簡報不太真實。 劉世吾大笑起來,說:「老韓……這傢伙……真高明……」笑完了,又長出一口氣,告訴林震:「對,我把你的意見告訴他。」 林震猶豫著,劉世吾問:「還有別的意見麼?」 於是林震勇敢地提出:「我不知道為什麼,來了區委會以後發現了許多許多缺點,過去我想像的黨的領導機關不是這樣……」 劉世吾把茶杯一放:「當然,想像總是好的,實際呢,就那麼回事。問題不在於有沒有缺點,而在於什麼是主導的。我們區委的工作,包括組織部的工作,成績是基本的呢,還是缺點是基本的?顯然成績是基本的,缺點是前進中的缺點。我們偉大的事業,正是由這些有缺點的組織和黨員完成著的。」 走出辦公室以後,林震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和劉世吾談話似乎可以消食化氣,而他自己的那些肯定的判斷,明確的意見,卻變得模糊不清了。他更加惶惑了。 不久,在黨小組會上,林震受到了一次嚴厲的批評。 事情是這樣:有一次,林震去麻袋廠,魏鶴鳴說,由於季度生產質量指標沒有達到,王廠長狠狠地訓了一回工人,工人意見很大,魏鶴鳴打算找些人開個座談會,搜集意見,準備向上反映。林震很同意這種作法,以為這樣也許能促進「條件的成熟」。過了三天,王清泉氣急敗壞地到區委會找副書記李宗秦,說魏鶴鳴在林震支持下搞小集團進行反領導的活動,還說參加魏鶴鳴主持的座談會的工人都有歷史問題……最後說自己請求辭職。李宗秦批評了他的一些缺點,同意制止魏鶴鳴再開座談會,「至於林震,」他對王清泉說,「我們會給予應有的教育的。」 批評會上,韓常新分析道:「林震同志沒有和領導上商量,擅自同意魏鶴鳴召集座談會,這首先是一種無組織無紀律的行為……」 林震不服氣,他說:「沒有請示領導,是我的錯。但是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們不但不去主動瞭解群眾的意見,反而制止基層這樣作!」 「誰說我們不瞭解?」韓常新翹起一隻腿,「我們對麻袋廠的情況統統掌握……」 「掌握了而不去解決,這正是最痛心的!黨章上規定著,我們黨員應該向一切違反黨的利益的現象作鬥爭……」林震的臉變青了。 富有經驗的劉世吾開始發言了,他向來就專門能在一定的關頭起扭轉局面的作用。 「林震同志的工作熱情不錯,但是他剛來一個月就給組織部的幹部講黨章,未免倉促了些。林震以為自己是支持自下而上的批評,是作一件漂亮事,他的動機當然是好的;不過,自下而上的批評必須有領導地去開展,譬如這回事,請林震同志想一想:第一,魏鶴鳴是不是對王清泉有個人成見呢?很難說沒有。那麼魏鶴鳴那樣積極地去召集座談會,可不可能有什麼個人目的呢?我看不一定完全不可能。第二,參加會的人是不是有一些歷史複雜別有用心的分子呢?這也應該考慮到。第三,開這樣一個會,會不會在群眾裡造成一種王清泉快要挨整了的印象因而天下大亂了呢?等等。至於林震同志的思想情況,我願意直爽地提出一個推測:年輕人容易把生活理想化,他以為生活應該怎樣,便要求生活怎樣,作一個黨的工作者,要多考慮的卻是客觀現實,是生活可能怎樣。年輕人也容易過高估計自己,抱負甚多,一到新的工作崗位就想對缺點鬥爭一番,充當個娜斯嘉式的英雄。這是一種可貴的、可愛的想法,也是一種虛妄……」 林震像被打中了似的顫了一下,他緊咬住了下嘴唇。 他鼓起勇氣再問:「那麼王清泉……」劉世吾把頭一仰: 「我明天找他談話,有原則性的並不僅是你一個人。」 星期六晚上,韓常新舉行婚禮。林震走進禮堂,他不喜歡那瀰漫的嗆人的煙氣,還有地上雜亂的糖果皮與空中雜亂的哄笑;沒等婚禮開始他就退了出來。 組織部的辦公室黑著,他拉開燈,看見自己桌上的信,是小學的同事們寫來,其中還夾著孩子們用小手簽了名的信: 林老師:您身體好嗎;我們特別特別想您,女同學都哭了,後來就不哭了,後來我們作算術,題目特別特別難,我們費了半天勁,中於算出來了…… 看著信,林震不禁獨自笑起來了,他拿起筆把「中於」改成「終於」,準備在回信時告訴他們下次要避免別字。他彷彿看見了系蝴蝶結的李琳琳、愛畫水彩畫的劉小毛和常常把鉛筆頭含在嘴裡的孟飛,……他猛把頭從信紙上抬起來,所看見的卻是電話、吸墨紙和玻璃板。他所熟悉的孩子的世界和他的單純的工作已經離他而去了,新的工作要複雜得多……他想起前天黨小組會上人們對他的批評。難道自己真的錯了?真的是莽撞和幼稚,再加幾分年輕人的廉價的勇氣?也許真的應該切實估量一下自己,把份內的事作好,過兩年,等到自己「成熟」了以後再干預一切吧? 禮堂裡傳來爆發的掌聲和笑聲。 一隻手落在肩上,他吃驚地回過頭來,燈光顯得刺眼,趙慧文沒有聲響地站在他的身邊,女同志走路都有這種不聲不響的本事。 趙慧文問:「怎麼不去玩?」 「我懶得去。你呢?」 「我該回家了,」趙慧文說,「到我家坐坐好嗎?省得一個人在這兒想心事。」 「我沒有心事。」林震分辯著,但他接受了趙慧文的好意。 趙慧文住在離區委會不遠的一個小院落裡。 孩子睡在淺藍色的小床裡,幸福地含著指頭,趙慧文吻了兒子,拉林震到自己房間裡來。 「他父親不回來嗎?」林震問。 趙慧文搖搖頭。 這間臥室好像是佈置得很倉促,牆壁因為空無一物而顯得過分潔白,盆架孤單地縮在一角,窗台上的花瓶傻氣地張著口;只有床頭上桌上的收音機,好像還能擾亂這臥室的安靜。 林震坐在籐椅上,趙慧文靠牆站著。林震指著花瓶說:「應該插枝花,」又指著牆壁說:「為什麼不買幾張畫掛上?」 趙慧文說:「經常也不在,就沒有管它。」然後她指著收音機問:「聽不聽?星期六晚上,總有好的音樂。」 收音機響了,一種夢幻的柔美的旋律從遠處飄來,慢慢變得熱情激盪。提琴奏出的詩一樣的主題,立即揪住了林震的心。他托著腮,屏住了氣。他的青春,他的追求,他的碰壁,似乎都能與這樂曲相通。 趙慧文背著手靠在牆上,不顧衣服蹭上了石灰粉,等這段樂曲過去,她用和音樂一樣的聲音說:「這是柴可夫斯基的《意大利隨想曲》,讓人想到南國,想到海……我在文工團的時候常聽它,慢慢覺得,這調子不是別人演奏出的,而是從我心裡鑽出來的……」 「在文工團?」 「參加軍事幹部學校以後被分配去的,在朝鮮,我用我的蹩腳的嗓子給戰士唱過歌,我是個啞嗓子的歌手。」 林震像第一次見面似的又重新打量趙慧文。 「怎麼?不像了吧?」這時電台改放「劇場實況」了,趙慧文把收音機關了。 「你是文工團的,為什麼很少唱歌?」林震問。她不回答,走到床邊,坐下。她說:「我們談談吧,小林,告訴我,你對咱們區委的印象怎麼樣?」 「不知道,我是說,還不明確。」 「你對韓常新和劉世吾有點意見吧,是不?」 「也許。」 「當初我也這樣,從部隊轉業到這裡,和部隊的嚴格準確比較,許多東西我看不慣。我給他們提了好多意見,和韓常新激動地吵過一回,但是他們笑我幼稚,笑我工作沒作好意見倒一大堆,慢慢地我發現,和區委的這些缺點作鬥爭是我力不勝任的……」 「為什麼力不勝任?」林震像刺痛了似的跳起來,他的眉毛擰在一起了。 「這是我的錯,」趙慧文抓起一個枕頭,放在腿上,「那時我覺得自己水平太低,自己也很不完美,卻想糾正那些水平比自己高得多的同志,實在不量力。而且,劉世吾、韓常新還有別人,他們確實把有些工作作得很好。他們的缺點散佈在咱們工作的成績裡邊,就像灰塵散佈在美好的空氣中,你嗅得出來,但抓不住,這正是難辦的地方。」 「對!」林震把右拳頭打在左手掌上。 趙慧文也有些激動了,她把枕頭拋開,話說得更慢,她說:「我做的是事務工作,領導同志也不大過問,加上個人生活上的許多牽扯,我沉默了,於是,上班抄抄寫寫,下班給孩子洗尿布、買奶粉。我覺得我老得很快,參加軍干校時候那種熱情和幻想,不知道哪裡去了。」她沉默著,一個一個地捏著自己的手指,接著說:「兩個月以前,北京市進入社會主義高潮,工人、店員還有資本家,放著鞭炮,打著鑼鼓到區委會報喜,工人、店員把入黨申請書直接送到組織部,大街上一天一變,整個區委會徹夜通明,吃飯的時候,宣傳部、財經部的同志滔滔不絕地講著社會主義高潮中的各種氣象;可我們組織部呢?工作改進很少!打電話催催發展數字,按前年的格式添幾條新例子寫寫總結……最近,大家檢查保守思想,組織部也檢查,拖拖沓沓開了三次會,然後寫個材料完事。……哎,我說亂了,社會主義高潮中,每一聲鞭炮都刺著我,當我複寫批准新黨員通知的時候,我的手激動得發抖,可是我們的工作就這樣依然故我地下去嗎?」她喘了一口氣,來回踱著,然後接著說:「我在黨小組會上談自己的想法,韓常新滿足地問:『難道我們發展數字的完成比例不是各區最高的?難道市委組織部沒要我們寫過經驗?』然後他進行分析,說我情緒不夠樂觀,是因為不安心事務工作……」 「開始的時候,韓常新給人一個了不起的印象,但是實際一接觸……」林震又說起那次寫匯報的事。 趙慧文同意地點頭:「這一二年,雖然我沒提什麼意見,但我無時無刻不在觀察。生活裡的一切,有表面也有內容,作到金玉其外,並不是難事。譬如韓常新,充領導他會拉長了聲音訓人,寫匯報他會強拉硬扯生動的例子,分析問題,他會用幾個無所不包的概念;於是,儼然成了個少壯有為的幹部,他漂浮在生活上邊,悠然得意。」 「那麼劉世吾呢?」林震問,「他絕不像韓常新那樣淺薄,但是他的那些獨到的見解,精闢的分析,好像包含著一種可怕的冷漠。看到他容忍王清泉這樣的廠長,我無法理解,而當我想向他表示什麼意見的時候,他的議論卻使人越繞越糊塗,除了跟著他走,似乎沒有別的路……」 「劉世吾有一句口頭語:就那麼回事,他看透了一切,以為一切就那麼回事。按他自己的說法,他知道什麼是『是』,什麼是『非』,還知道『是』一定戰勝『非』,又知道『是』不是一下子戰勝『非』,他什麼都知道,什麼都見過——黨的工作給人的經驗本來很多。於是他不再操心,不再愛也不再恨。他取笑缺陷,僅僅是取笑;欣賞成績,僅僅是欣賞。他滿有把握地應付一切,再也不需要虔誠地學習什麼,除了拼音文字之類的具體知識。一旦他認為條件成熟需要干一氣,他一把把事情抓在手裡,教育這個,處理那個,儼然是一切人的上司。憑他的經驗和智慧,他當然可以作好一些事,於是他更加自信。」趙慧文毫不容情地說道。這些話曾經在多少個不眠的夜晚縈繞在她的心頭…… 「我們的區委副書記兼部長呢?他不管麼?」 趙慧文更加興奮了,她說:「李宗秦身體不好,他想去作理論研究工作,嫌區的工作過於具體。他作組織部長只是掛名,把一切事情推給劉世吾。這也是一種相當普遍的不正常的現象,有一批老黨員,因為病,因為文化水平低,或者因為是首長愛人,他們掛著廠長、校長和書記的名,卻由副廠長、教導主任、秘書或者某個幹事作實際工作。」 「我們的正書記——周潤祥同志呢?」 「周潤祥是一個非常令人尊敬的領導同志,但是他工作太多,忙著肅反、私營企業的改造……各種帶有突擊性的任務,我們組織部的工作呢,一般說永遠成不了帶突擊性的中心任務,所以他管的也不多。」 「那……怎麼辦呢?」林震直到現在,才開始明白了事情的複雜性,一個缺點,彷彿粘在從上到下的一系列的緣故上。 「是啊。」趙慧文沉思地用手指彈著自己的腿,好像在彈一架鋼琴,然後她向著遠處笑了,她說:「謝謝你……」 「謝我?」林震以為自己聽錯了。 「是的,見到你,我好像又年輕了。你天不怕地不怕,敢於和一切壞現象作鬥爭,於是我有一種婆婆媽媽的預感:你……一場風波要起來了。」 林震臉紅了。他根本沒想到這些,他正為自己的無能而十分羞恥。他嘟噥著說:「但願是真正的風波而不是瞎胡鬧。」然後他問:「你想了這麼多,分析得這麼清楚,為什麼只是憋在心裡呢?」 「我老覺得沒有把握,」趙慧文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前,「我看了想,想了又看,我有時候想得一夜都睡不好,我問自己: 『你的工作是事務性的,你能理解這些嗎?』」 「你怎麼會這樣想?我覺得你剛才說的對極了!你應該把你剛才說的對區委書記談,或者寫成材料給《人民日報》 ……」 「瞧,你又來了。」趙慧文露出潤濕的牙齒笑了。「怎麼叫又來了?」林震不高興地站起來,使勁搔著頭皮,「我也想過多少次,我覺得,人要在鬥爭中使自己變正確,而不能等到正確了才去作鬥爭!」 趙慧文突然推門出去了,把林震一個人留在這空曠的屋子裡,他嗅見了肥皂的香氣。馬上,趙慧文回來了,端著一個長柄的小鍋,她跳著進來,像一個梳著三隻辮子的小姑娘。 她打開鍋蓋,戲劇性地向林震說: 「來,我們吃荸薺,煮熟了的荸薺!我沒有找到別的好吃的。」 「我從小就喜歡吃熟荸薺,」林震愉快地把鍋接過來,他挑了一個大的沒剝皮就咬了一口,然後他皺著眉吐了出來,「這是個壞的,又酸又臭。」趙慧文大笑了。林震氣憤地把捏爛了的酸荸薺扔到地上。 臨走的時候,夜已經深了,純淨的天空上佈滿了畏怯的小星星。有一個老頭兒吆喝:「炸丸子開鍋!」推車走過。林震站在門外,趙慧文站在門裡,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閃光,她說:「下次來的時候,牆上就有畫了。」 林震會心地笑著:「而且希望你把丟下的歌兒唱起來!」他搖了一下她的手。 林震用力地呼吸著春夜的清香之氣,一股溫暖的泉水在心頭湧了上來。 韓常新最近被任命為組織部副部長。新婚和被提拔,使他愈益精神煥發和朝氣勃勃。他每天刮一次臉,在參觀了服裝展覽會以後又作了一套凡爾丁料子的衣服。不過,最近他親自出馬下去檢查工作少了,主要是在辦公室聽匯報、改文件和找人談話。劉世吾仍然那麼忙…… 一天,晚飯以後,韓常新把《拖拉機站站長與總農藝師》還給林震,他用手彈一彈那本書,點點頭說:「很有意思,也很荒唐。當個作家倒不壞,編得天花亂墜。趕明兒我得了風濕性關節炎或者犯錯誤受了處分,就也寫小說去。」 林震接過書,趕快拉開抽屜,把它壓在最底下。 劉世吾坐在另一邊的沙發上正出神地研究一盤象棋殘局,聽了韓常新的話,刻薄地說:「老韓將來得關節炎或者受處分倒不見得不可能,至於小說,我們可以放心,至少在這個行星上不會看到您的大作。」他說的時候一點不像開玩笑,以致韓常新尷尬地轉過頭,裝沒聽見。 這時劉世吾又把林震叫過去,坐在他旁邊,問:「最近看什麼書了?有沒有好的借我看看?」 林震說沒有。 劉世吾挪動著身體,斜躺在沙發上,兩手托在腦後,半閉著眼,緩慢地說:「最近在《譯文》上看了《被開墾的處女地》第二部的片段,人家寫得真好,活得很……」 「您常看小說?」林震真不大相信。 「我願意榮幸地表示,我和你一樣地愛讀書:小說、詩歌,包括童話。解放以前,我最喜歡屠格涅夫,小學五年級,我已經讀《貴族之家》,我為倫蒙那個德國老頭兒流淚,我也喜歡葉琳娜;英沙羅夫寫得卻並不好……可他的書有一種清新的、委婉多情的調子。」他忽地站起來,走近林震,扶著沙發背,彎著腰繼續說,「現在也愛看,看的時候很入迷,看完了又覺得沒什麼,你知道,」他緊挨林震坐下,又半閉起眼睛,「當我讀一本好小說的時候,我夢想一種單純的、美妙的、透明的生活。我想去作水手,或者穿上白衣服研究紅血球,或者作一個花匠,專門培植十樣錦……」他笑了,從來沒這樣笑過,不是用機智,而是用心。「可還是得作什麼組織部長。」 他攤開了手。 「為什麼您把現在的工作看得和小說那麼不一樣呢?黨的工作不單純,不美妙,也不透明麼?」林震友好而關切地問。 劉世吾接連搖頭,咳嗽了一會兒又站起來。靠到遠一點的地方,嘲笑地說:「黨工作者不適合看小說。……譬如,」他用手在空中一劃,「拿發展黨員來說,小說可以寫:『在壯麗的事業裡,多少名新戰士參加了無產階級的先鋒行列,萬歲!』而我們呢,組織部呢,卻正在發愁:第一,某支部組織委員工作馬大哈,談不清新黨員的歷史情況。第二,組織部壓了百十幾個等著批准的新黨員,沒時間審查。第三,新黨員需經常委會批准,常委委員一聽開會批准黨員就請假。第四,公安局長參加常委會批准黨員的時候老是打瞌睡……」 「您不對!」林震大聲說,他像本人受了侮辱一樣地難以忍耐,「您看不見壯麗的事業,只看見某某在打瞌睡……難道您也打瞌睡了?」 劉世吾笑了笑,叫韓常新:「來,看看報上登的這個象棋殘局,該先挪車呢還是先跳馬?」 魏鶴鳴告訴林震,他要求回到車間作工人,他說:「這個支部委員和生產科長我幹不了。」林震費盡唇舌,勸他把那次座談會搜集的意見寫給黨報,並且質問他:「你退縮了,你不信任黨和國家了,是嗎?」後來魏鶴鳴和幾個意見較多的工人寫了一封長信,偷偷地寄給報紙,連魏鶴鳴本人都對自己有些懷疑:「也許這又是『小集團活動』?那就處罰我吧!」他是帶著有罪的心情把大信封扔進郵箱的。 五月中旬,《北京日報》以顯明的標題登出揭發王清泉官僚主義作風的群眾來信。署名「麻袋廠一群工人」的信,憤怒地要求領導上處理這一問題。《北京日報》編者也在按語中指出:「……有關領導部門應迅速作認真的檢查……」 趙慧文首先發現了,她叫林震來看。林震興奮得手發抖,看了半天連不成句子,他想:「好!終於揭出來了!還是黨報有力量!」 他把報紙拿給劉世吾看,劉世吾仔細地看了幾遍,然後抖一抖報紙,客觀地說:「好,開刀了!」 這時,區委書記周潤祥走進來,他問:「王清泉的情況你們瞭解不?」 劉世吾不慌不忙地說:「麻袋廠支部的一些不健康的情況那是確實存在的。過去,我們就瞭解過,最近我親自找王清泉談過話,同時小林同志也去瞭解過。」他轉身向林震:「小林,你談談王清泉的情況吧。」 有人敲門,魏鶴鳴緊張地撞進來,他的臉由紅色變成了青色,他說,王廠長在看到《北京日報》以後非常生氣,現在正追查寫信的人。 ……經過黨報的揭發與區委書記的過問,劉世吾以出乎林震意料之外的雷厲風行的精神處理了麻袋廠的問題。劉世吾一下決心,就可以把工作作得很出色。他把其他工作交代給別人,連日與林震一起下到麻袋廠去。他深入車間,詳細調查了王清泉工作的一切情況,徵詢工人群眾的一切意見。然後,與各有關部門進行了聯繫,只用了一個多星期的時間,就對王清泉作了處理——黨內和行政都予以撤職處分。 處理王清泉的大會一直開到深夜,開完會,外面下起雨,雨忽大忽小,久久地不停息。風吹到人臉上有些涼。劉世吾與林震到附近的一個小鋪子去吃餛飩。 這是新近公私合營的小鋪子,整理得乾淨而且舒適。由於下雨,顧客不多。他們避開熱氣騰騰的餛飩鍋,在牆角的小桌旁坐下來。 他們要了餛飩,劉世吾還要了白酒,他呷了一口酒,掐著手指,有些感觸地說:「我這是第六次參加處理犯錯誤的負責幹部的問題了,頭幾次,我的心很沉重。」由於在大會上激昂地講過話,他的嗓音有些嘶啞,「黨工作者是醫生,他要給人治病,他自己卻是並不輕鬆的。」他用無名指輕輕敲著桌子。 林震同意地點頭。 劉世吾忽問:「今天是幾號?」 「5月20。」林震告訴他。 「5月20,對了。九年前的今天,『青年軍』二○八師打壞了我的腿。」 「打壞了腿?」林震對劉世吾的過去歷史還不瞭解。 劉世吾不說話,雨一陣大起來,他聽著那嘩啦嘩啦的單調的響聲,嗅著潮濕的土氣。一個被雨淋透的小孩子跑進來避雨。小孩的頭髮在往下滴水。 劉世吾招呼店員:「切一盤肘子。」然後告訴林震:「1947年,我在北大作自治會主席。參加五·二○遊行的時候,二○八師的流氓打壞了我的腿。」他挽起褲子,可以看到一道弧形的疤痕,然後他站起來:「看,我的左腿是不是比右腿短一點?」 林震第一次以深深的尊敬和愛戴的眼光看著他。 喝了幾口酒,劉世吾的臉微微發紅,他坐下,把肉片夾給林震,然後斜著頭說:「那時候……我是多麼熱情,多麼年輕啊!我真恨不得……」 「現在就不年輕,不熱情了麼?」林震用期待的眼光看著。「當然不,」劉世吾玩著空酒杯,「可是我真忙啊!忙得什麼都習慣了,疲倦了。解放以來從來沒睡夠過八小時覺。我處理這個人和那個人,卻沒有時間處理處理自己。」他托起腮,用最質樸的人對人的態度看著林震,「是啊,一個布爾什維克,經驗要豐富,但是心要單純。……再來一兩!」劉世吾舉起酒杯,向店員招手。 這時林震已經開始被他深刻和真誠的抒發所感動了。劉世吾接著悶悶地說:「據說,炊事員的職業病是缺少良好的食慾,飯菜是他們作的,他們整天和飯菜打交道。我們,黨工作者,我們創造了新生活,結果,生活反倒不能激動我們……」 林震的嘴動了動,劉世吾擺擺手,表示希望不要現在就和他辯論。他不說話,獨自托著腮發愣。 「雨小多了,這場雨對麥子不錯,」過了半天,劉世吾歎了口氣,忽然又說:「你這個幹部好,比韓常新強。」 林震在慌亂中趕緊喝湯。 劉世吾盯著他,親切地笑著,問他:「趙慧文最近怎麼樣?」 「她情緒挺好。」林震隨口說。他拿起筷子去夾熟肉,看見了他熟悉的劉世吾的閃爍的目光。 劉世吾把椅子拉近了,緩緩地說:「原諒我的直爽,但是我有責任告訴你……」 「什麼?」林震停止了夾肉。 「據我看,趙慧文對你的感情有些不……」 林震顫抖著手放下了筷子。 離開餛飩鋪,雨已經停了,星光從黑雲下面迅速地露出來,風更涼了,積水潺潺地從馬路兩邊的洩水池流下去。林震迷惘地跑回宿舍,好像喝了酒的不是劉世吾,倒是他。同宿舍的同志都睡得很甜,粗短的和細長的鼾聲此起彼伏。林震坐在床上,摸著濕了的褲腳,眼前浮現了趙慧文的蒼白而美麗的臉。……他還是個毛小伙子,他什麼也沒經歷過,什麼都不懂。他走近窗子,把臉緊貼在外面沾滿了水珠的冰冷的玻璃上。 區委常委開會討論麻袋廠的問題。 林震列席參加。他坐在一角,心跳、緊張,手心裡出了汗。他的衣袋裡裝著好幾千字的發言提綱,準備在常委會上從麻袋廠事件扯出組織部工作中的問題。他覺得麻袋廠問題的揭發和解決,造成了最好的機會,可以促請領導從根本上考慮一下組織部的工作。時候到了! 劉世吾正在條理分明地匯報情況。書記周潤祥顯出沉思的神色,用左拳托著士兵式的粗壯而寬大的臉,右腕子壓著一張紙,時而在上面寫幾個字。李宗秦用食指在空中寫劃著。 韓常新也參加了會,他專心地把自己的鞋帶解開又繫上。 林震幾次想說話,但是心跳得使他喘不上氣。第一次參加常委會,就作這種大膽的發言,未免過於莽撞吧?不怕,不怕!他鼓勵自己。他想起八歲那年在青島學跳水,他也一邊聽著心跳,一邊生氣地對自己說:「不怕,不怕!」 區委常委批准了劉世吾對於麻袋廠問題提出的處理意見,馬上就要進行下面一項議程了,林震霍地舉起了手。 「有意見嗎?不舉手就可以發言的。」周書記笑著說。 林震站起來,碰響了椅子,掏出筆記本看著提綱,他不敢看大家。 他說:「王清泉個人是作了處理了,但是如何保證不再有第二、第三個王清泉出現呢?我們應該檢查一下區委組織工作中的缺點:第一,我們只抓了建黨,對於鞏固黨沒給予應有的注意,使基層的黨內鬥爭處於自流狀態。第二,我們明知有問題卻拖延著不去解決,王清泉來廠子整整五年,問題一直存在而且愈發展愈嚴重。……具體地說,我認為韓常新同志與劉世吾同志有責任……」 會場起了輕微的騷動,有人咳嗽,有人放下了煙卷,有人打開筆記本,有人挪了一下椅子。 韓常新聳了一下肩,用舌頭舔了一下扭動著的牙床,諷刺地說:「往往聽到一種事後諸葛亮的意見:『為什麼不早一點處理呢?』當然是愈早愈好羅……高、饒事件發生了,有人問為什麼不早一點,貝利亞,也有人問為什麼不早一點。再者,組織部並不能保證第二、第三個王清泉不會出現,林震同志也未嘗能保證這一點。……」 林震抬起頭,用激怒的目光看著韓常新。韓常新卻只是冷冷地笑。林震壓抑著自己說:「老韓同志知道缺點的存在是規律,但他不知道克服缺點前進更是規律。老韓同志和劉部長,就是抱住了頭一個規律,因而對各種嚴重的缺點採取了容忍乃至於麻木的態度!」說完,他用手抹了抹頭上的汗,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敢說得這樣尖銳,但是終究說出來了,他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李宗秦在空中劃著的食指停住了。周潤祥轉頭看看林震又看看大家,他的沉重的身軀使木椅發出了吱吱聲。他向劉世吾示意:「你的意見?」 劉世吾點點頭:「小林同志的意見是對的,他的精神也給了我一些啟發……」然後他悠閒地溜到桌子邊去倒茶水,用手撫摸著茶碗沉思地說:「不過具體到麻袋廠事件,倒難說了。組織部門鞏固黨的工作抓得不夠,是的,我們幹部太少,建黨還抓不過來。麻袋廠王清泉的處理,應該說還是及時而有效的。在宣佈處理的工人大會上,工人的情緒空前高漲,有些落後的工人也表示更認識到了黨的大公無私,有一個老工人在台上一邊講話一邊落淚,他們口口聲聲說著感謝黨,感謝區委……」 林震小聲說:「是的,正因為這樣,我才覺得我們工作中的麻木、拖延、不負責任,是對群眾犯罪。」他提高了聲音,「黨是人民的、階級的心臟,我們不能容忍心臟上有灰塵,就像不能容忍黨的機關的缺點!」 李宗秦把兩手交叉起來放在膝頭,他緩緩地說,像是一邊說一邊思索著如何造句:「我認為林震、韓常新、劉世吾同志的主要爭論有兩個癥結,一個是規律性與能動性的問題,……一個是……」 林震以不知從哪兒來的勇氣對李宗秦說:「我希望不要只作冷靜而全面的分析……」他沒有說下去,他怕自己掉下眼淚來。 周潤祥看一看林震,又看一看李宗秦,皺起了眉頭,沉默了一會,迅速地寫了幾個字,然後對大家說:「討論下一項議程吧。」 散會後,林震氣惱得沒有吃下飯,區委書記的態度他沒想到。他不滿甚至有點失望。韓常新與劉世吾找他一起出去散步,就像根本沒理會他對他們的不滿意,這使林震更意識到自己和他們力量的懸殊。他苦笑著想:「你還以為常委會上發一席言就可以起好大的作用呢!」他打開抽屜,拿起那本被韓常新嘲笑過的蘇聯小說,翻開第一篇,上面寫著:「按娜斯嘉的方式生活!」他自言自語:「真難啊!」 他缺少了什麼呢? 第二天下班以後,趙慧文告訴林震:「到我家吃飯去吧,我自己包餃子。」他想推辭,趙慧文已經走了。 林震猶豫了好久,終於在食堂吃了飯再到趙慧文家去。趙慧文的餃子剛剛煮熟。她穿上暗紅色的旗袍,繫著圍裙,手上沾滿麵粉,像一個慇勤的主婦似的對林震說:「新下來的豆角做的餡子……」 林震囁嚅地說:「我吃過了。」 趙慧文不信,跑出去給他拿來了筷子,林震再三表示確實吃過,趙慧文不滿意地一個人吃起來。林震不安地坐在一旁,一會兒看看這,一會兒看看那,一會兒搓搓手,一會兒晃一晃身體。 「小林,有什麼事麼?」趙慧文停止了吃餃子。 「沒……有。」 「告訴我吧。」趙慧文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昨天在常委會上我把意見都提了,區委書記睬都不睬……」 趙慧文咬著筷子端想了想,她堅決地說:「不會的,周潤祥同志只是不輕易發表意見……」 「也許,」林震半信半疑地說,他低下頭,不敢正面接觸趙慧文關切的目光。 趙慧文吃了幾個餃子,又問:「還有呢?」 林震的心跳起來了。他抬起頭,看見了趙慧文的好意的眼睛,他輕輕地叫:「趙慧文同志……」 趙慧文放下筷子,靠在椅子背子,有些吃驚了。 「我很想知道,你是否幸福。」林震用一種粗重的,完全像大人一樣的聲音說,「我看見過你的眼淚,在劉世吾的辦公室,那時候春天剛來……後來忘記了。我自己馬馬虎虎地過日子,也不會關心人。你幸福嗎?」 趙慧文略略疑惑地看著他,搖頭,「有時候我也忘記……」然後點頭,「會的,會幸福的。你為什麼問它呢?」她安詳地笑著。 林震把劉世吾對他講的告訴了她:「……請原諒我,把劉世吾同志隨便講的一些話告訴了你,那完全是瞎說……我很願意和你一起說話或者聽交響樂,你好極了,那是自然而然的,……也許這裡邊有什麼不好的,不合適的東西,馬馬虎虎的我忽然多慮了,我恐怕我擾亂誰。」林震抱歉地結束了。 趙慧文安詳地笑著,接著皺起了眉尖兒,又抬起了細瘦的胳臂,用力擦了一下前額,然後她甩了一下頭,好像甩掉什麼不愉快的心事似的轉過身去了。 她慢慢地走到牆壁上新掛的油畫前邊,默默地看畫。那幅畫的題目是《春》,莫斯科,太陽在春天初次出現,母親和孩子到街頭去…… 一會,她又轉過身來,迅速地坐在床上,一隻手扶著床欄杆,異常平靜地說:「你說了些什麼呀?真的!我不會作那些不經過考慮的事。我有丈夫,有孩子,我還沒和你談過我的丈夫,」她不用常說的「愛人」,而強調地說著「丈夫」,「我們在五二年結的婚,我才十九,真不該結婚那麼早。他從部隊裡轉業,在中央一個部裡作科長,他慢慢地染上了一種油條勁兒,爭地位、爭待遇,和別人不團結。我們之間呢,好像也只剩下了星期六晚上回來和星期一走。我的看法是:或者是崇高的愛情,或者什麼都沒有。我們爭吵了……但我仍然等待著……他最近出差去上海,等回來,我要和他好好談一談。可你說了些什麼呢?」她又一次問,「小林,你是我所尊敬的頂好的朋友,但你還是個孩子——這個稱呼也許不對,對不起。我們都希望過一種真正的生活,我們希望組織部成為真正的黨的工作機構,我覺著你像是我的弟弟,你盼望我振作起來,是吧?生活是應該有互相支援和友誼的溫暖,我從來就害怕冷淡。就是這些了,還有什麼呢?還能有什麼呢?」 林震惶恐地說:「我不該受劉世吾話的影響……」「不,」趙慧文搖頭,「劉世吾同志是聰明人,他的警告也許並不是完全沒有必要,然後……」她深深地吐一口氣,「那就好了。」 她收拾起碗筷,出去了。 林震茫然地站起,來回踱著步子,他想著、想著,好像有許多話要說,慢慢地,又沒有了。他要說什麼呢?本來什麼都沒有發生。生活有時候帶來某種情緒的波流,使人激動也使人困擾,然後波流流過去,沒有一點痕跡……真的沒有痕跡嗎?它留下對於相逢者的純潔和美好的記憶,雖然淡淡,卻難忘…… 趙慧文又進來了,她領著兩歲的兒子,還提著一個書包。小孩已經與林震見過幾次面,親熱地叫林震「夫夫」——他說不清「叔叔」。 林震用強健的手臂把他舉了起來。空曠的屋子裡頓時充滿了孩子的笑鬧聲。 趙慧文打開書包,拿出一疊紙,翻著,說:「今天晚上,我要讓你看幾樣東西。我已經把三年來看到的組織部工作中的一些問題和自己的意見寫了一個草稿。這個……」她不好意思地摸了一下一張橡皮紙,「大概這是可笑的,我給自己規定了一個競賽的辦法。讓今天的自己和昨天的自己競賽。我劃了表,如果我的工作有了失誤——寫入黨批准通知的時候抄錯了名字或者統計錯了新黨員人數,我就在表上畫一個黑叉子,如果一天沒有錯,就畫一個小紅旗。連續一個月都是紅旗,我就買一條漂亮的頭巾或者別的什麼獎勵自己……也許,這像幼兒園的作法吧?你好笑嗎?」 林震入神地聽著,他嚴肅地說:「絕不,我尊敬你對你自己的……」 臨走的時候,夜已經深了,林震站在門外,趙慧文站在門裡,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著光,她說:「今天的夜色非常好,你同意嗎?你嗅見槐花的香氣了沒有?平凡的小白花,它比牡丹清雅,比桃李濃馥。你嗅不見?真是!再見。明天一早就見面了,我們各自投身在偉大而麻煩的工作裡邊。然後晚上來找我吧,我們聽美麗的《意大利隨想曲》。聽完歌,我給你煮荸薺,然後我們把荸薺皮扔得滿地都是……」 ……林震靠著組織部門前的大柱子好久好久地呆立著,望著夜的天空。初夏的南風吹拂著他——他來時是殘冬,現在已經是初夏了。他在區委會度過了第一個春天。 他作好的事情簡直很少,簡直就是沒有,但他學了很多,多懂了不少事。他懂了生活的真正的美好和真正的份量;他懂了鬥爭的困難和鬥爭的價值。他漸漸明白,在這平凡而又偉大的、包羅萬象的、擔負著無數艱巨任務的區委會,單憑個人的勇氣是作不成任何事情的……從明天…… 辦公室的小劉走過,叫他:「林震,你上哪兒去了?快去找周潤祥同志,他剛才找了你三次。」 區委書記找林震了嗎?那麼不是從明天,而是從現在,他要盡一切力量去爭取領導的指引,這正是目前最重要的…… 隔著窗子,他看見綠色的台燈和夜間辦公的區委書記的高大側影,他堅決地、迫不及待地敲響了領導同志辦公室的門。 1956年5月—7月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
回目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