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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我的讀者都是忙忙碌碌。每天早晨六點鐘鬧鐘就把你們催醒了,一個小時之內你們要進行清晨的清掃和炊事。剩的饅頭不夠吃早點的,還得排隊去買三個炸油餅。小女兒的書包背帶斷了,她的書包裡總是裝著那麼多東西,你擔心——不,你已經發現她的肩胛被書包壓得略有畸形。大兒子為找不著適合的扣子而發急。他的「港衫」式樣雖然新穎,就是脫落了扣子不好配。這時傳來砰砰的敲門聲,收電費,兩塊七角六分,鋼崩兒哪兒去了?毛票找不開。然後你們匆匆走出門外,帶著月票或者推著自行車。電車站上已經等候著許多人,連過去兩輛車都是快車,沒有在這一站停,於是候車的人更多了。自行車鋪前等候給車胎打氣的人也已經圍成了一圈。你終於拿起了連結著壓縮空氣泵和你的自行車輪氣門的橡皮管子,空氣擠進輪胎時發出了一陣愉快的哨聲,而你在考慮上班簽到後要做的事和下班後從哪個菜鋪子帶回茄子或是洋白菜。 但是這一次我要帶著你逃開這喧囂、擁擠、匆忙和急躁。讓我們一起到大海那邊,到夏天的陽光燦爛的海灘,到濃蔭覆蓋的休養所,到聞不到汽油味和煤煙味的潮潤的空氣裡,到一個你應該把它看作非常遙遠、遙遠的地方,天涯海角。宋朝的張世南在《游宦記聞》中說:「今之遠宦及遠服賈者,皆雲天涯海角,蓋言遠也。」 於是我們一道來到了這個50年代曾經烜赫一時的蟹礁休養所。30年前,每年夏天這裡是外國專家療養的地方,那時候一般中國人沒有誰想到夏天要到這邊廂來。它宛如一個大花園,佔據著很大的地面,花壇、甬路、果園、人工修剪得齊齊整整的草坪與自然生長的雜草和已經栽植了許多年卻仍然露出童子的稚氣的青松分隔著一幢一幢的石房子。這些房子的式樣雖然各不相同,一個共同特點是每間住房都擁有一個面海的陽台,陽台上擺著式樣古舊、色澤脫落、籐條斷裂的躺椅,躺在這些往日的籐躺椅上,不論風雨晨昏、晴陰寒暑,都可以看到迷茫的或者分明的、寧靜的或者衝動的、灰濛濛的或者碧藍藍的大海。風吹雨打,夏灼冬寒,潮起潮落,斗轉星移,30多年的歲月就那麼——似乎不知是怎麼流去了。房屋已顯得老舊,設備已顯得過時,而在濱海的其他地方,已經蓋起了更漂亮也更舒適的旅館。於是像一個已經度過了自己的黃金時期的半老徐娘,為了生計而降格另字,這所外國專家的療養所在20世紀80年代變成了一個普通的旅遊住所,憑身份證明和人民幣,只要有空房子,任何個人或者團體都可以住進去。 當然,不管這裡住的人是怎樣多樣和多變,不論他們之間是怎樣缺乏瞭解,那些到這裡來旅行結婚的年輕人(似乎也包括一些不那麼年輕的人),總是以他和她的煥發的容光、上眉的喜氣、美好的衣衫和忘卻了一切的幸福感吸引著眾人的目光。所有的人都在看到他們以後覺得吉祥、喜悅,都願意再多看他們一眼。也許他們實際上並不能令挑剔的評判者滿意,但是,絕大多數旁觀者都覺得這些男男女女都是那樣文雅、溫柔、漂亮,或者他們已經變得那樣文雅、溫柔、漂亮。 就拿東四號房間的那一對情侶來說吧,女青年穿著一件玫瑰紅色短袖襯衫,一條咖啡色筒褲,她的頭髮總是保持著那整齊而又蓬鬆的髮型,捲曲的留海總是那樣合度地垂拂在她的額頭。這也是奇跡,因為她並沒有自帶吹風機更沒有每天進理髮店。而她的臉龐,儘管因為顴骨高了一點而顯得略嫌方正,又總是如流光耀目的滿月,迸發出青春的光照。而那男青年,顯得年齡較大,眼角上時而現出細碎的紋絡,雖然穿著有些不太合體,他的嶄新的灰派力司套服有點肥,因而,使他的舉止顯得笨拙,然而,正是這拙笨的舉止透露著他的幸福的沉醉。 這一對新婚夫婦整天都在絮語,他們總是並肩走來走去。他們不會游泳,沒有見他們下過水,但他們絲毫也不遺憾,因為,在這幾天,不僅別人對於他們是不存在的,這大海,這青松和綠柳,這白雲和藍天也是不存在的。甚至在睡覺的時候,在深夜他們也在絮語。放心吧,他們的悄悄話是不會被人聽到的,他們每個人所說的無數的話都只為對方一個人聽,都只能被對方一個人聽見和聽懂。甚至當黎明到來以前,當他們終於雙雙熟睡了的時候,他和她的平穩的呼吸和翻身時的輕微的聲響,也是那種不間斷的絮語的另一種形式:你—— 你——你——,愛你——愛你——愛你…… 也有百無聊賴的夥計不得不住在這裡。例如,總服務台所在的全所唯一的一幢三層樓的二樓7室,住著三個汽車司機,他們不是來療養,而是為療養者開車的。在不用車和不修車的時候,他們把全部時間用在打撲克上。他們有一副帶花露水味兒的塑料撲克牌,他們總是能在三缺一的形勢下找到一個願意充當那個「一」的有空閒的女服務員。他們玩牌的時候非常認真,臉上掛著的是比開著一輛大連掛卡車穿過一道窄橋時還要嚴重(我幾乎要用肯定無法被語文教師批准的「悲憤」這個形容詞了)的表情,並且隨時監督著對方的言行,時時爆發出對於對方不守玩牌規矩的指責從而引起激烈的爭執。當爭執得牌無法再玩下去、快要不歡而散、快要傷和氣的時候,女服務員改為為這三個司機分別算命。雖然每個女服務員的算命方法與每個司機每次算命的結果大不相同,但算命總是能導致和解與輕鬆愉快。他們有一個純樸、豁達、無往而不勝的邏輯:當算出好運來的時候,他們歡欣鼓舞,得意揚揚,當算出厄運來的時候,他們哈哈大笑,聲稱他們能混到今天這個模樣已經超出了命運所規定的可能,「我已經賺了!」他們說,心情確實像一個剛賺了一筆、更像是剛剛白揀了一筆錢的人。於是,前嫌盡釋,余火全消,亮Q,調紅桃,甩副,摳底,「百分」會有聲有色地打下去,直到深夜,沒有人想睡。 有那麼一些人,他們認為只有他們才有資格到海濱來,他們是海的朋友,海的仇敵,海的征服者。不論天好還是天壞,浪低還是浪高,他們總是穿著游泳衣,盡情地裸露著健康的肌肉與黝黑的皮膚,邁著大步走向海灘,把毛巾或者浴巾熟練地掛在塑料板搭起的涼棚之下,做幾次腹背運動之後滿不在乎地走入大海,像走入專屬自己的世襲領地,像扶鞍跨上專為自己備的愛馬。如果浪不夠大,他們願意用自己的手與臂去激打海面、激揚浪花,「這兒太淺了!」他們常常在近海的地方帶著一種睥睨萬物的神氣發出抱怨,對那些抱著救生圈、拉著親友的手,怕水因而醜態百出的初學者正眼不看一眼。嗖、嗖、嗖幾次揮動手臂便爬泳游出了50米,或者是刷、刷、刷,蝶泳,發亮的上身冒出來又沉下去,在四周羨慕的目光中把眾人甩在後面。然後,他們更換了一個比較省力的姿勢,比如仰泳,舒舒服服地攤開了四肢,躺在浩渺的海波上。 我不要海岸,我不要陸地!也許當這些弄潮兒仰臥在大海上的時候他們體會到的是這種力求擺脫負載他們、養育他們的陸地的心情。建立了繁忙的與穩定的、嘈雜的與愜意的生活的陸地,也許在某一瞬間顯得是那樣呆滯、沉重、擁塞。哪裡像這無邊的海洋,哪裡有這樣無限的波動和振蕩,哪裡有這樣無邊的天空,哪裡有這樣無阻隔的進軍與無阻擋的目光!哪裡有這種投身於無限悠遠的宇宙的小小軀體裡的靈魂的解放! 更不要說防鯊網!對於他們來說,泳道的零點是在防鯊網外的那個地方,從防鯊網到海岸,這是負數的延伸,而只有突破了防鯊網之後,愛戀海與戰勝海的搏擊才剛剛開始。他們不怕鯊魚嗎?當然怕,人無法匹敵鯊魚的閃電般的速度與鋸齒一樣的尖牙,但是,只要不敢離開防鯊網,哪怕這網特大、從海岸拉出了五百或者一千米,他們就體會不到那種暢泳的肉體的與精神的歡愉。 而當疲倦的時候,開始感到了自己的衰弱和渺小的時候,當終於發現不僅對於一個游者,而且對於一個核動力艦艇,海洋仍然是太大、太大了,而這種豪邁的或者冒險的衝動本身又成了新的負載、成了新的自我束縛的時候,你開始感的防鯊網的必要與陸地的親切了。不論你開始暢遊的時候如何勇敢,如何英雄,如何不可一世,但是,當你盡興地游完了之後,當你回到住所,洗過淡水澡,用乾毛巾擦熱了身體,端起一杯熱茶或是點起一支香煙的時候,你大概會說:「還是地上好!」你的主要的收穫也正在於這樣一個結論:「還是地上好!」 當然,我們也不能忘記西院12室的那幾個胖子,螃蟹和啤酒,有時候再加點老白干,這就是海濱的活神仙的日子!他們來了沒有幾天,已經精通了這裡的蟹與酒。上午逛螃蟹市場和酒鋪,下午他們可以飲一個下午,吃一個下午,剝一個下午,聊一個下午,不要以為他們是饕餮的庸人,他們的這種吃喝,不過是一種休息的方式。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受過游泳的訓練,更不是每個人都有輕便的橡皮船,就這樣喝著啤酒掰著蟹腿輕鬆一下吧,他們當中可能有老工匠師傅,有中層幹部,也有學者和藝術家。你沒看見麼,那個又矮又黑的短脖子的小胖子,每天吃飽喝足了以後都要拿出稿紙,苦苦沉吟,寫下一行又一行,一篇又一篇的抒情詩。他的詩與他叉開腿吃蟹時的形象完全不同,纖細,俊秀,輕柔,如泣如訴,如怨如慕。 讓我們暫時離開一下他們吧,他們各有各的樂趣,每個人都不想用自己的樂趣去換取別人的樂趣,他們對別人的快樂也並不眼紅。 有一個人在這一群津津有味、善於生活、自得其樂的人群當中顯得很扎眼。這是一個枯瘦的老人,步履蹣跚,而且,是雙目失明的。他的眼珠外觀是完好的,卻又是呆滯的、沒有反應的。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姑娘陪伴著、攙扶著他,也許只有八九歲。這幾年,人們的營養不斷改善,女孩們的發育似乎越來越快了,她有一雙明亮的、東張西望的眼睛,她瞧瞧這又瞧瞧那,好像這海邊一切讓她看花了眼。但不論瞧什麼的時候,她最關注的仍然是盲老人。枯瘦的盲老人出現在快活的療養者與旅遊者當中,好像是為了提醒樂而忘返的人們不要忘記韶華的易逝與生命的限期。由於愛的沉醉,泳的振奮,蟹的肥美,牌的遊戲與詩的富麗而微笑著或者大笑著的人們,一見到他那滿臉的紋絡、凝固的目光和前傾的身體就會變得剎時間嚴肅起來。他引起來的是一種憑弔乃至追悼的情緒。只有他的那一頭銀髮。雖然白到了底,卻是發出了銀子般的光澤,顯示著他的最後的,卻仍然是豐滿充溢的生命。 「我來聽海。」他常常這樣說,有時候是自言自語,有時候只見嘴動,不見出聲,有時候,他是回答那些善意的詢問:「老大爺,瞧您這歲數了,又看不見,大老遠的上這地方來幹什麼呀?」 他首先聽到的不是海嘯而是蟲鳴。他和他的孫女(誰知道那是不是他的孫女呢?讓我們姑且這樣說吧。)他們搭的那趟到海濱來的車誤了點,乘客們到達的時候都感到疲勞、飢餓、睏倦。到達了蟹礁休養所東18室以後,吃了一點路上吃剩下的干饅頭,老人說,「要是多帶一點鹹菜就好了。」女孩子說:「要是早到一點就好了。」 他們共同歎息,歎息以後便像吃了鹹菜一樣的平靜。「孩子,你睡吧,你困了!」 「不,我不困。您呢?」 「我,我也要睡了。」 然而他沒有睡,估計女孩子睡著了以後,他站了起來,輕輕地聽著,摸著,辨別的,他找到了並且謹慎地打開了通往陽台的門,十秒鐘以後,他已經坐在籐躺椅上了。 溫柔的海風,沒有月亮,只有星星。用不著計算陰曆,他的皮膚能感覺月光的照耀。那是一種奇妙的感覺,在晴朗的月夜,他會感到一種輕微的撫摸,一種拂遍全身的隱秘的激動,甚至是一種負載,他的皮膚能覺察到月光的重量,然而今天,什麼都沒有,只有空曠,只有寂靜和潔淨,只有風。 不,不是寂靜,而是一片嘈雜。當心靜下來的時候,當人靜下來的時候,大自然就鬧起來了。最初,老人聽到這四處蟲鳴,他覺得這蟲鳴是混亂的、急驟的、刺耳的。像一群頑皮的孩子在哄打,像一群放肆的少女在尖叫,像許多脆弱的東西在被撕扯,霎時間他甚至想捂上耳朵。不知怎麼的,這吵吵鬧鬧的聲音漸漸退後了,他開始聽到「沙——沙——」聲,這威嚴而遙遠的海的歎息,它也和我一樣,老了嗎? 抖顫,像一根細細的弦,無始無端,無傍無依。像最後一個秋天無邊的一縷白雲。他看不見白雲已經有20多年了,所以那最後一縷白雲永生在他的已死的目光裡。還有深秋的最後一根蘆葦,當秋風吹過的時候,不是也發出這樣的顫抖嗎?該死的這隻小蟲啊,剛才,怎麼沒有聽出你的聲音呢?你是從哪裡來的呢?你為什麼要在這裡,在永恆和巨大的海潮聲中,發出你的渺小得差不多是零的顫抖的呼叫聲來呢? 說也怪,為什麼當沉悶的、古舊的、徐緩的潮聲傳入耳鼓,成為遙遠的幕後伴唱以後,這蟲聲便顯得不再凌亂了呢?叮、叮、叮,好像在敲響一個小鐘,滴哩、滴哩、滴哩,好像在竊竊私語,咄、咄、咄,好像是寺廟裡的木魚,還有那難解分的拉長了的嘶——嘶——嘶,每個蟲都有自己的曲調、自己的期待和自己的憂傷。 「在大海面前,他們並不自慚形穢……」他自言自語,說出了聲。 「你說什麼?老爺爺!」是那個小女孩子,她醒了。她「吱」地推開了門,來到了老人的身邊,「您怎麼還不睡?」 「你怎麼光著腳?洋灰地,不要受冷……」,失去視力的老人,卻憑著自己精微的感覺做出了準確的判斷,他咳嗽了一聲,他有點不好意思——不該因為自己的遐想而擾亂女孩子睡眠。年輕人都應該是吃得香、睡得實、玩得痛快、幹得歡的。「我是說,這蟲兒的聲音是這麼小,」老人抱歉地低聲解釋著,「但是它們不肯歇息,它們叫著,好像要和大海比賽。 你聽見海潮的聲音了嗎?」 「老爺爺,您說什麼呀?這蟲兒的聲音可大啦!吵死啦!哪裡有什麼海的聲音?呵,呵,我聽不清,哪有這些蟲兒歡勢呀!它們幹麼叫得這麼歡啊?」 「睡吧,孩子,睡吧,這蟲子吵不著你吧?」 「睡著了就不吵了,睡醒了就吵。」停頓了一下,小女孩補充說:「反正比城裡卡車在窗戶口經過時候的聲音好聽……」 他們進屋去了,老人的頭枕在自己彎曲的手臂上。好像是剛才推門的時候把蟲聲帶進了屋子,只覺得屋頂上、桌子下面和床邊都是蟲聲,特別是那個抖顫得像琴弦又像落葉又像湖面漣漪的蟲聲。這時候,一彎下弦月升起了,照進了舊紗窗,照在了他的托著銀髮的胳臂上。他諦聽著蟲鳴,只覺得在縹緲的月光中,自己也變成了那只發出抖顫的蠷蠷聲的小蟲,它在用盡自己的生命力去鳴叫。它生活在草叢和牆縫裡,它感受著那夏草的芬芳和土牆的拙樸。也許不多天以後它就會變成地上的一粒微塵,海上的泡沫,然而,現在是夏天,夏天的世界是屬於它的,它是大海與大地的一個有生命的寵兒,它應該叫,應該歌唱夏天,也應該歌唱秋天,應該歌唱它永遠無法瞭解的神秘的冬天和白雪。他應該歌唱大海和大地,應該召喚伴侶,召喚友誼和愛情,召喚亡故的妻,召喚月光、海潮、螃蟹和黎明。黎明時分的紅霞將送它入夢。妻確實是已經死了,但她分明是活過的,他的盲眼中的淚水便是證明。這淚水不是零,這小蟲不是零,他和她和一切的他和她都不是零。雖然他和她和它不敢與無限大相比,無限將把他和她和它向零的方向壓迫去,然而,當他們走近零的時候,零作為分母把他們襯托起來了,使他們趨向於無限,從而分享了永恆。在無限與零之間,連結著零與無限,他和她和它有自己的分明與確定的位置。叫吧,小蟲,趁著你還能叫的時候。 海潮停息了,退去了,只剩下了小蟲的世界。 「走,走,快點!」女孩子說著夢話,蹬著腿。 安寧,微笑,短促的夏夜。 天快亮的時候,蟲兒們安息了,小鳥兒們叫了起來,它們比蟲更會唱歌。蟲的世界變成了鳥的世界,然後是人的世界。 第二天晚上他們來到了海邊沙灘上,女孩子在沙上鋪了一條床單,盲老人便躺在床單上。女孩子一會兒坐在老人身旁,一會兒站起身來,走近海,一直走到潮水湧來時會淹沒腳背的地方。水湧過來,又退去了,她覺得腳下的沙子在悄悄地下沉,一開頭她有點害怕,後來她發現沙子下沉得不多,即使在這裡站一夜,海水也不會沒過她的膝蓋,她便放了心。 這海水的運動為什麼一分鐘也不停呢?她想。 風平浪靜,老人聽到的是緩慢、均勻、完全放鬆的海的運動。噗——,好像是吹氣一樣的,潮水緩緩地湧過來了。沙——,潮水碰撞了沙岸,不,那不是碰撞,而是撫摸,愛撫,像媽媽撫摸額頭,像愛人撫摸臉龐。稀溜——,湧到沙灘上的水分散成了許多小水流,稀溜稀溜地流回到海裡,發出山澗似的清幽的響聲。 「海水輕吻著,祖國的海岸線, 夜霧籠罩著海洋……」 50年代,他正值壯年,他聽過年輕人唱這首索洛維耶夫、謝多依作曲的《我們明朝就要遠航》。他說不上非常喜歡這首歌,過分的抒情會降低情的價值,粗淺的歌詞也流於一般。但是今天晚上,他想起了這首歌,想起了自己的壯年時代,他彷彿看見了輕吻著海岸線的海水和籠罩著海洋的夜霧。他彷彿看見了水頭形成的一條散漫而溫柔地伸展變化著的邊線。 「這是一首好歌。那時候是我自己太忙了。」 「您說什麼?」小小的女孩子總是能敏銳地覺察到老人情緒的變化,發現了變化,就關心、就問,哪怕是在夢裡。 「我說一首歌。」 「一首什麼歌?」 是的,一首什麼歌兒呢?老人沒有說,她的年齡是不會知道這首歌兒的,她的年齡也不適宜於聽到「輕吻」這種字眼,雖然那裡說的只是海與海岸。 「就像現在的海,平靜的,安安穩穩的。」他含糊其詞。「不,老爺爺,海可不聽話啦,它把我的褲腿都打濕啦。」 「那你過這邊來,到這邊坐一會兒,」說著,老人也坐起身來了,「別老離海那麼近,別讓一個大浪把你卷下去……」 「沒那事,老爺爺……」她說著,但不由拔腳後退了。 「您給我講點您小時候的事兒吧。」女孩子說。 於是,老人開始講:「我想起了我的孿生哥哥,你知道,我們是雙胞胎,我們倆長得一模一樣。噢,當然,你不知道,他早就沒有了。 「1943年,他死在日本憲兵隊,噢,你們這些孩子啊,你們也不知道什麼是日本憲兵隊啦。」 「老爺爺,我們知道,」小女孩有點撒嬌,覺得老人太瞧不起她了,「『報告松井大隊長,前面發現李向陽……』松井大隊長就是日本憲兵隊,對吧?我們看過《平原游擊隊》。」 「那好極了。我記得我們五歲時候打過一架,有一天早晨起來,我說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騎著大馬,大馬是紅色的。他接著我的話茬說,他也做了一個夢,夢見他騎著大馬,馬也是紅色的。後來我就不幹了,我就伸手打了他。我雖然比他小四個多小時,但是每次打架都是我先伸手,我總是敢下手。可這次他也急了,我們兩個抱在一起,又抓又咬又撞又踢,我們的媽媽拉不開我們,就用雞毛撣子的桿兒在我們中間抽。我把他的鼻子打出了血……」 「老爺爺,那我說是他不對,他幹麼跟您學,您做什麼夢他也做什麼夢……」 老人不言語了,和解是困難的,在70多年以後,一個全然無關的小女孩子仍然要介入他們兒時的糾紛,評判個誰有理誰無理。但他現在不這樣想,他沒有理由判定他的不幸的孿生哥哥有錯,他沒有權力不准他的哥哥和他做同樣的夢,也沒有權力不准哥哥稱自己是做了同樣的夢。所以,他不應該動手,不應該把哥哥的鼻子打出血來。他倒是愈來愈相信,他的哥哥確實硬是做了同樣的夢。 「沒——啥——啦——沒——啥——啦——」海說。 「如果有海一樣的胸襟……」 「您說什麼?」 「我說如果有海一樣的胸襟……什麼是胸襟,你知道嗎?」 「語文老師講過。可我還是不知道。」 「……我說的是20年前的事,那時候也還沒有你。我們那裡有一個誇誇其談的人,他總是利用一切機會談他自己,不論開什麼會,他一張口就是我、我、我,自吹自擂,自己推銷自己……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那樣討厭他,其實他有他的可取之處。後來他離開了我們那裡,這和我有一點關係。我為什麼那麼不能容人呢?如果有海一樣的胸襟……說這些幹什麼,你不會明白的……」 「我明白,我們班有一個同學,外號叫『多一點』,我們說她『自大多一點』,臭美。每次考試吧,你只要考的比她多一分她就撅嘴……結果上學期她語文期終考試只得了83分,把我高興壞了……」 「不,這是不對的,孩子,不應該幸災樂禍……」 小孩離開了老人,她不高興了。 天空是空曠的,海面是空曠的,他不再說話了,他聽著海的穩重從容的聲息,他感覺著這無涯的無所不包的世界,他好像回到了襁褓時期的搖籃裡。大海,這就是搖籃,蕩著他,唱著搖籃曲,吹著氣。他微笑了,他原諒了,他睡了。他說: 「對不起。」 離海岸不遠的地方,這裡是幾塊黑色的奇形怪狀的岩石。說不定,在浪大潮高的時候,這些岩石會全部隱沒在大海裡。然而多數情況下,它們會將它們的被烈日、狂風、濃鹹的海水、交替的晝夜與更迭的酷暑嚴冬所鍛煉、所捶擊因而觸目驚心地斷裂了的面孔暴露在外面,而把它們的巨大、厚重、完整、光潤的身體藏在水裡邊。人們把這一堆岩石叫作:「黑虎灘」,說是把它們聯結起來會出現一頭黑虎的輪廓。其實,看出它們像一頭黑虎並無助於增加它那四不像的形狀的嚴冷雄奇,關於一頭黑虎的勉強的猜測只能使人洩氣,明明是愈看愈不像虎嘛,它本來就什麼都不像嘛!它不是任何亦步亦趨的模擬,它只是它自己。 現在,請你們和小說的主人公一起來到這幾塊石頭中間的最大的一塊石頭上。困難在於,石頭與岸並不相連,中間有海水的沸騰。這對於你們讀者中的多數是並不困難的,你們可以數著石頭過海,正如俗語說的,摸著石頭過河。你們可以趟過去,水不會有多深的。然而,我們的盲老人將怎樣跨越在今夜的大風裡翻騰咆哮、深淺不明的這一條水呢? 不管怎麼說,他已經過來了,他坐在一塊凸起的大石頭上,陪同他的小女孩子站在他身旁。她歡欣若狂地呼喊著: 「好啊!多麼好!一下,又一下,又一下……」她數著浪花的沖激,「老爺爺,現在四面都是海了,咱們跑到海當間來了,就咱們倆……又一下,這一下可棒啦!」 老人微微笑著,他知道小女孩所謂的「海當間」是太廉價了。離岸只有兩公尺,就能算是海的當間嗎?但是他的聽覺告訴他,四面都有浪花,這是真的。浪花打到岩石上,是一種憤怒擊打的彭彭聲,一種決絕的、威嚇的、沉重的擊打。嘩啦啦……他彷彿看到了大浪被岩石反擊成了碎片、碎屑,水與鹽的最小的顆粒盲目地向四面迸發。刷啦啦,走完了自己在夜空的路程的水與鹽的顆粒跌跌撞撞地掉落下來,落在石頭上,落在他的身上,落在海面上。蠷蠷啾啾,窸窸窣窣,叮叮咚咚,這是曲折宛轉但畢竟是轉瞬即逝的細小的水滴聲與水流聲,「又失敗了」,老人聽著這雷霆萬鈞的大浪的撞擊聲和分解成了無數水滴和細流的無可奈何的回歸聲,他覺得茫然若失。他知道在大浪與岩石的鬥爭中大浪又失敗了,它們失敗得太多、太多了,他感到那失敗的痛苦和細流終於回歸於母體的平安。 隆隆隆隆——彭,好像是對於他的心境的挑戰與回答,在細小的水聲遠遠還沒有結束的時候,新大浪又來了。它更威嚴,更悲壯也更雄渾。因為他現在聽見的已經不是一個浪頭,而是成十成百成千個浪頭的英勇搏擊。大海開了鍋,大海衝動起來了,大海在施展她的全部解數,釋放她的全部能量,振作她的全部精神,向著沉默的岩石與陸地衝擊。 這麼說,也許大海並沒有失敗?並沒有得到內心的安寧?每一次暫息,大海只不過是積蓄著自己的力量罷了,她準備的是新的熱情激盪。 嘩啦啦——刷啦啦,不,這並不是大浪的粉身碎骨。這是大海的禮花,大海的歡呼,大海與空氣的愛戀與摩擦,大海的戰鬥中的倜儻瀟灑,大海的才思,大海的執著中的超脫俊逸。 蠷蠷啾啾,窸窸窣窣,叮叮咚咚,不,這不是嚶嚶而泣,這不是弱者的俯首,而是返老還童的天真,返樸歸真的純潔,這是兒童的樂天與成年的幽默,這更是每一朵浪花對於他們的母親——大海的戀情。正是大海鼓起了這平凡而且並不堅強的水與鹽的顆粒的勇氣,推動他們用自己渺小的身軀結合成山一樣的巨浪,進擊,進擊,一浪接一浪地進擊。當他們遭到一時的挫折以後,他們能不懷著壯志中的柔情,回到母親的胸懷裡,休養生息,準備著再一次的組合與再一次的波濤嗎? 「孩子,你說海浪和石頭,哪一方勝利了呢?」這次是老人主動地問女孩子。 女孩子沒有立刻回答,老人知道了,女孩子的心不在他的問題上邊,他覺得抱歉,不該打攪女孩子自己對於海的觀察和遐思。 「老爺爺您快看,遠處有一隻大鳥在飛,它的翅膀好大喲! ……天都黑了,它怎麼還在飛呢?」 女孩子讓老人「快看」,這並不使老人覺得驚奇,他們之間說話的時候並不避開「看」這個字。他回答說:「它不累,那隻鳥不累。你說是不是?」 然後女孩子想起了剛才老人的問題,「您說什麼?哪一方勝利了?誰知道呢?反正石頭挺結實,大海挺厲害,真結實,真厲害呀!反正總有一天這些石頭也會沖沒了的,您說是不是?老爺爺,我想將來就在海上,要不我當海軍吧……要不我駕一條船……要不我就在海上修一所房子,修一個塔,修一個梯子,您跟我在一塊兒嗎?」 「是的,我永遠跟你在一塊兒,不跟你在一塊兒,又跟誰在一塊兒呢?」 老人靜靜地重新躺下了。誰都不知道這一老一小這一天晚上在這一堆石頭上呆了多久。 幾天之後,一輛大轎車從蟹礁休養所出發,離開海濱療養地向人們所來自的那個城市駛去。你們所熟悉的那對新婚夫婦仍然在溫柔地絮語,汽車司機卻無法打撲克了,因為在開車的時候他不能老想著紅A,他大聲呵斥著不肯讓路的趕馬車的農民,顯示著一種城裡人、開車者的優越感。游泳健兒的臉比初到這裡時黑多了,而且油亮油亮的。他們穿著短袖線衫,露出了胳臂上的肌肉並且挺著胸脯。他們說話的聲音很大,「五千米」,「一口氣」,「從來不抽筋」,旁若無人地說著這些詞兒,甚至性急地談起:「明年夏天咱們到哪個海,」耽於飲食的可愛的友人們當中有一位愁眉苦臉,面色蠟黃。你猜得對,為嘴傷身,他吃得太多太雜了,正在鬧肚子。 這位老盲人與那位女孩子也坐在這輛車裡,老人面色紅潤,氣度雍容。下車的時候,他竟沒有讓女孩子攙扶他。莫非他並沒有完全失明嗎?他走路的樣子好像還看得見許多東西。 1979年82年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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