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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孿生兄弟長得一個樣,有好幾出古典洋劇就是描寫孿生兄(姐)弟(妹)長得像得別人分不清,連情人也分不清的故事的。可小黑與小白這雙伴兒之間,卻毫無共同之處。 小黑一出生就黑,顯得瓷實,小眼睛,肉眼泡,哭起來像吹喇叭——哇、哇、哇,幾里地外就能聽見。 小白一落地就白,秀氣,大眼睛只有黑眼珠,哭起來像小貓——喵、喵,曲裡拐彎,講究旋律。 小白的黑眼珠令父母和父母的父母不安。太靈,沒過滿月就知道盯著人看,知道眨摩眼,眼珠也太亮。剛生下來兩周,一次哭著要奶吃的時候小嘴摩念著竟發出了姆——媽——媽——姆的聲音。還有一次孩子發燒,爸爸說給化點小藥兒吃,孩子出聲道——不——哇。兩次都嚇得父母叫了起來。這可怎麼辦哪,這孩子會說話! 這孩子像個小人精。不祥。亙古以來人們總結的人生經驗便是聰敏致禍,愚傻得福。爺爺奶奶去觀音廟裡許願,請了和尚唸經消災,請了老道畫符。後來小白的眼珠不那麼亮了,這家本分人才放了心。 後來小白小黑上了學,同班。小白大名叫梁有志,小黑叫梁有德。一進學校就顯出了天分的差異,梁有志整天玩彈球、三角、蟋蟀、剟刀,可門門功課一百分,期末考試全班第一。梁有德燈光下吭哧吭哧地唸書,一遍又一遍地背書寫字,一會兒一問問題,熬得雙眼通紅,最後勉強及格。等上到三年級以後,回家做作業,梁有志便成了梁有德的輔導教師。各種語文、數學題,梁有志緩緩地給梁有德解釋,好不容易才弄明白了點。有的始終也聽不明白,只好由梁有志給代做。梁有志也覺得不平,為什麼哥哥上學就這樣難,而他自己又那樣易呢? 人們誇梁有志說:這孩子真聰明!誇獎梁有德說:這孩子挺仁義!誇獎梁有志:真是一個伶俐的娃兒!誇獎梁有德: 一看就厚道! 上到小學六年級,有一次級任老師講一道雞兔同籠的數學題,講錯了。全班都在傻模乎眼地聽著,梁有志舉起了手。老師皺著眉讓他站起來,他膽怯地陳述自己的見解,沒等他說完,老師就輕蔑地打斷了他的話,厲聲說「不對不對不對」,讓他坐下了。全班同學「通」地一聲哄了起來,不滿意他的顯擺,幸災樂禍地嘲笑他自討沒趣。「不對不對不對」,同學們拉長了聲學著老師的腔調,後來還給梁有志起了個綽號——自大多一點(臭)。 小黑也勸小白:「弟弟,你那是幹嘛呢!」 梁有志第一次感到瞧不起自己的笨哥哥。 這些,都是20世紀30年代和40年代初的事了。1946年,歌兒倆19歲,雙雙上了大學,又雙雙參加了反美反蔣學生運動,參加了革命工作和革命組織。梁有志參加革命是由於自己的觀察、閱讀、實踐、思考。他讀了許多革命書籍,懂許多革命原理,知道許多革命人物,會唱許多革命歌曲。梁有德參加革命主要是由於弟弟的帶動。弟弟給他講社會發展史,講新民主主義與社會主義、共產主義,一講就是三個鐘頭。1948年,梁有志入了黨。地下黨的領導人只和梁有志一人聯繫,上級的指示由梁有志傳達給僅是黨的外圍組織成員的梁有德。弟弟與哥哥變成了領導與被領導關係。梁有志嚴守地下工作的紀律,該讓哥哥知道的就說,不該讓有德知道的,便守口如瓶。他自覺不自覺地滿意於這種格局。後來,解放了,有德才知道弟弟已是黨員,不勝羨慕欽佩。1949年初,梁有志成為這個城市的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管制委員會的幹部,後來分配到工會籌備機構工作。同年秋天,梁有德入了黨並分配到黨委部門工作。弟弟比哥哥入黨早一年,當幹部早七個月,在當時,梁有志和梁有德和旁人,都認為他們的革命資歷大有差別。弟弟比哥哥強多啦。到了1952年,梁有志就落到哥哥後面了。1952年,梁有德被任命為市委組織部一個科的科長。他做事慢條斯理,說話結結巴巴,有時候半天半天不說一句話。當時人們一致認為這是踏實、穩重、厚道、深沉的表現,適宜做領導工作,特別是組織部門的工作。1954年,梁有德提升為副處長。1956年,晉陞為處長,上上下下一致認為他是一個可靠的人。一些同志選擇私交的時候也選擇了梁有德,認為與梁有德在一起不需要提防,不會上當吃虧。至於梁有志,「他太聰明了啊!」 梁有志也多次被提名晉陞。但普遍認為他浮躁、驕傲、小資產,似乎有點氣味不對頭。他說話快,口齒和條理太清楚,一聽就是學生腔。他走路與辦事也快,沒有一種駱駝的沉重與黃牛的篤誠,倒更像一個蹦蹦跳跳的孩子。他太愛看書,還看文藝書和外國書,還聽外國音樂,說話中有不少「字話」,令人覺得腦子裡彎彎太多,思想不純,感情不純,歸根結底是黨性不純。他常常提出一些與頂頭上司也與周圍同事們的見解不同的見解,顯然是組織性差,好表現自己……總之,從1949年到1956年,他仍然是一名最普通的幹事。 如果當時有人說梁有志是「仕途受挫」,梁有志一定會感到痛心疾首性的反感。他認為革命與做官之不相容,勢如水火。革命的職務是一種偉大的奉獻,官位是一種庸俗的佔有。 革命的目的在於消滅舊式的官僚制度與官僚觀念。什麼「官」呀「仕」呀,這種詞兒只能引起梁有志的噁心。當時的詞兒叫作「進步」。晉陞是個人政治、思想、經驗、能力進了一步的表現。而梁有志是非常希望自己能迅速地進步的。根據在於治理淮河,荊江分洪,長江大橋,一五六項重點工程,抗美援朝戰爭與停戰協定,普選,——我們的國家以及整個世界都在進步嘛。我們都要和時間賽跑嘛。 所以老是不得進步也會令人黯然。遇到有這種近似憂傷的情緒的時候,梁有志便找出《論共產黨員修養》來看,有時候還看《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乃至托爾斯泰的作品,這些書有助於他克制自己的「近似憂傷」。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書讀得遍數多了,收效便微了下去。 大約從1954年,黨務和群眾團體幹部最後也從供給制待遇改為薪金制。生活和工作漸漸趨向正常化以後,梁有志開始感到了一種生命的「拖」的痛苦。一個會,他愈來愈感到按議題來說本來20分鐘就可以解決問題的,卻來回來去地說車□轆話,說臨時想到的不知所云的話,為與會者某一個人的臨時去接了一個電話或者一時糊塗聽不明晰而不厭其煩地重複……最後,竟用了整整一天的時間。有時候把晚上搭進去,有時候把星期天搭進去。甚至於把春節休假也搭進去。一個報告,說實話如果由梁有志去做,只需要25分鐘,做報告者居然講了三小時五十分,其中光是啊啊哎哎地拉長聲與點火吸煙就佔了一個半小時,各級領導都把語文教師的工作視為自己的重要職責。一個簡報,一個上繳工會會費百分比的通知乃至一個國慶節放假的佈告,都要由領導潤色,為改一兩個毫無意義的字詞而讓你在旁邊佇立許多分鐘。還有許許多多大同小異,重複空洞,發出去也不會有誰認真看的各種文件、材料、報表……生命這樣被拖下去可真有點痛苦。革命吸引了他的全身心而這時的他所要做的這一點工作,卻只需要他的頭腦和熱情的四十分之一。另外四十分之三十九他感到沒有著落。如果他的聰明和積極性都少一點,他許他會是一個更好的幹部。 他讀書。馬、恩、列、斯,倍倍爾、羅莎·盧森堡、普列漢諾夫、季米特洛夫。毛澤東、劉少奇。艾思奇、華崗、沈志遠、胡繩、於光遠、王惠德。還有古今中外的文學名著與不著名的著。 書讀多了也有一種悲涼。頭暈眼花,視力模糊。紙上談兵,畫餅充飢。書的高妙反襯了他的生活與工作的凡俗、單調、沉悶。再好的書也有點玄玄虛虛。書讀多了甚至感到了自己與自己的分離。也許是分裂。讀書好像在天上飛。上班好像在地上爬。讀書多了好像喝多了酒。開會多了好像喝多了白水。飛呀飛呀無所依。喝呀喝呀胃有點,有點不適。正好1955年批評了他,批評他不安心工作整天讀書。而且讀了胡風分子的書——好險!不是有這麼一個說法麼,叫作「反革命正向著你招手呢!」 於是1955年以後不再讀書,除了指定的《人民日報》社論學習材料。 在招手的反革命的親切啟發下,梁有志改弦更改,認真積極了一陣子。他寫思想匯報和思想總結。他每天第一個進辦公室為每一個暖瓶灌滿開水。他穿舊得發白的上身與帶兩塊圓圓的臀部補丁的褲子。他在學習會上發很好的言。他搶著幹一切苦活苦差事。他每當空閒時便和大家一樣地一起打撲克。鑽桌子,聊大天,說笑話。 大家都說肅反運動以後梁有志有了很大的進步。又有人說梁有志的進步恐怕還只能算是一些表面現象,從本質上看他的問題不少。再說,他的進步裡包含著不純正的動機。不能只看給暖瓶灌開水。同樣的暖瓶同樣的水,有些人這樣灌水動機是無產階級的,另一些人這樣灌水動機是非無產階級的。 所以梁有志終於沒有進步。 梁有志買了一把小提琴。人們側目而視。 他買了好幾本有關小提琴的書,還請人指點了一、兩次。 他總算學會了用下巴和左肩把提琴夾住和做出拿弓的姿勢了。吱嘎吱嘎亂響了一陣之後,他沒有得到音樂卻得到了噪音,沒有得到藝術卻得到了煩躁。拉了一段以後連原有的對於音程的分辨能力也喪失了。說是這叫做把耳朵拉壞了。把心也拉壞了。音樂不再是奇妙和動人的了。音樂不再能愉悅人的靈魂,而是折磨人的神經的了。 他想學外語。他背開了單詞。不喜歡學習的人向他提出了批評:學外語的目的是什麼呢?現在,世界革命的中心就在中國。現在,全世界嚮往革命的人都在學中文,你怎麼反而學起外文來了呢?一心不得二用,你馬列主義學得已經好得不能再好了嗎?為什麼不學馬列卻學外語了呢? 他寫小說,他畫畫,他……他常常在夢裡夢到自己等公共汽車。他來到一個車站,車剛走,他聽到了公共汽車關門的吱嘎聲,他眼巴巴地望著一輛坐滿了人的車走掉。他躑躅前行。車來了,他跑,又一輛車從他眼前走掉了。他又跑。他越跑越快,車也越開越快。他終於沒有搭上車。 他夢見一個白鬍子老頭衝他笑了笑。他忽想起了「江郎才盡」的故事。也許他壓根兒就沒有什麼才。認識到自己壓根兒沒有才的人是幸福的,他睡覺開始打鼾了。他沒有遺憾。 大概這也算一種誤會。誤以為自己有兩下子。破除了誤會後就不會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就會和自己和好,好好地過日子,想起原來的誤會並不悲涼,而是付之一笑。千千萬萬億億代代的人,都不過如此。 閱讀的劣習未除,總想看點什麼,讀點什麼新鮮的。由於感冒、咳嗽,由於拉肚子,由於腳後跟上長濕疹,由於過早地謝頂,便讀起了中醫書。陰陽五行、四診八綱、六淫七情,汗、吐、下、和、溫、清、補、消,藥性藥味,升降浮沉,一套一套,讀來有趣。由簡入繁,由淺入深。後來他也算學會了號脈,對脈象有所感觸有所辨別,卻沒有醫書上講的那麼豐富奧妙。與中醫理論相關,他讀起古書來了,不僅有《傷寒論》而且有《淮南子》與《東坡志林》。然後是《道德經》,然後是有關周易的書。他又學著搞一點太極拳、氣功、五禽戲、八段錦,買了、讀了一些這方面的書。 對身體有益。他根據自己的軀體的情況常常買一點中藥丸子吃,後來發展到給自己處方煎藥,甘草、白芍、白朮,陳皮、半夏、菊花,黨參、桂元、山藥、山楂、砂仁、神曲……吃起來滿舒貼,似乎確實有所調理,把氣理順,揚清抑濁,扶正祛邪,各種中藥吃後卻能使肚子腸子蠕動一番,排除些穢氣。不像西藥,吃完西藥片以後常覺口舌呆滯,胸滿腹脹。 然後給自己扎針,其效果似有似無,聊勝於無。 梁有志懂醫道。不知怎麼的這個名聲就傳出去了。然後發展到拔罐子、刮痧、按摩。發展到接受親友熟人的醫療咨詢,提出醫療建議,一直到開藥方。意想不到的是,十之六、七吃了他的藥或採納了他的治療建議以後都很見效。十之三、四效果不佳人家就到正式醫院去了。也無大礙。他的醫名漸起。 城市「四清」的時候可找了麻煩。首先從思想、世界觀上分析說他的學醫、行醫反映了對革命事業的冷淡、消極乃至絕望,本身就是一種沒落階級的意識。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政治上吃不開了,但又不肯放棄正在失去的「天堂」,企圖建立自己的新的堡壘——如《毛選》四捲上所說的「土圍子」,便抓起業務這一「世襲的領地」。其次從經濟上,徹查了他因非法行醫所獲得的「非法收入」,包括吃請,受禮,修自行車沒有付錢(他的一個堂侄在自行車修理鋪工作)等。城市「四清」把他搞得灰溜溜。1965年關於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二十三條」公佈了,他被派到農村搞「四清」去了。他穿上了破衣爛衫,每天吃紅薯、玉米糊糊充飢,一副比貧農還貧還底虛的樣子。只剩了兩隻眼珠,還是有點「賊亮」。 一日,他正在借住的貧農家寫一周工作匯報,忽聽外面一片喧聲。一個老大媽,一個漢子、一個媳婦前來找他,後面跟著看熱鬧的小孩。這三個人是母、子、媳關係,媳婦在兩年前一次跟丈夫吵架昏死了過去,醒後再也不會說話,只會啊啊亂叫,成了後天性啞巴。不知道怎麼傳出的消息,說是「四清」工作隊的梁同志擅長醫術,老少三人便專程前來求醫。 梁有志大驚,腦門上立時沁出了汗珠,連忙迭聲否認,其狀如屁滾尿流。有道是「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梁有志越是矢口否認自己諳醫,求醫的人越覺得他醫術非凡,藏而不露,謙虛謹慎,貨真價實。偏偏同組有一年輕女幹部小劉,原是機關的打字員,知道他學醫「行醫」的一些情況,卻完全忽略了人們(包括小劉自己)因為梁有志的「非法行醫」所給予過的「批評幫助」。小劉用半開玩笑的口吻說:「你們找他吧,沒錯兒!」 來者是貧農,兩代三人,聽了小劉的話,三個人「砰」地跪了下來,三人一起給梁有志磕響頭,而且哭出了淚,哭出了聲。梁有志不敢讓貧農給自己下跪,連忙半跪半鞠躬伏地,連聲保證「我給治,我給治……」親手將貧農老大媽扶起,自己也感動得流起了淚來。 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一見貧農流淚下跪,梁有志激動萬分,回憶起自己青年時代參加革命、解民倒懸的忠心赤膽,哪怕治壞了把我槍斃我也要給你治治試試!他下了決心,約會了治療時間,又專門進縣城自費買了一套針灸用針和一本講述針灸的書。他原有幾部針灸書,城市「四清」受到批評後無心再看,被他丟到不知道什麼地方去了。工作團團長老杜親自來電話指示:要全心全意為貧下中農服務,不要保守,不要退縮,不要個人患得患失,只許治好,不許治壞。 到了預約的那一天,除了精壯勞力在隊裡幹活以外,全村老少三十多人前來觀看他治病,鄰村也有人前來瞻仰他的醫術。他只感到一股子邪勁,無師自通,恍苦天授,義無返顧,他讓病人躺下,先按摩太陽穴,再在肩部進行推拿,然後針刺合谷穴,足三里穴,病人呵呵地哼哼起來,似欲說話,圍觀者興奮地鼓掌。梁有志威嚴一揮手,鴉雀無聲,連拖著鼻涕的孩子也不敢出大氣。梁有志腕上的大英格手錶的秒針喀喀聲清晰可聞。他不慌不忙,向病人耳屏尖端「平喘」穴位刺去,病人喉頭開始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這時,梁有志拿起最長的一枚三稜銀針,照准病人喉部的啞門,一下刺得很深,圍觀者「呵」地一聲驚呼,梁有志兩眼發黑,只覺一身冷汗:他這不成了謀殺了麼?宛若酩酊大醉之後突然酒醒了過來。他哆嗦著向外拔針,但覺針重千斤,如同焊接在病人脖頸上一般。幾次努力手都滑脫了,可能是因為針扎得太深,也可能是因為手指汗水過多,打滑。他忽然本能地張開了嘴,用牙齒咬住針柄,以九牛二虎之力,把針叼了出來,帶著血跡。他咕咚一聲坐到了地上,只覺天旋地轉,天昏地暗,面無人色,冷汗如注。 就在這個時候,病人一個鯉魚打挺,從臨時搭的行軍床上躍身而起。她的嗓子裡發出了各種古怪的聲音,周圍掌聲雷動,高聲喝彩。就在這種激動的氛圍中,這位愛生氣的媳婦——病人突然嘶啞著喊道:「我沒有病,我不是啞巴呀!」 全場靜默了一分鐘。 毛主席萬歲!病人流著淚高呼口號。眾人舉著拳高呼口號。梁有志也流著淚高呼。人們沉浸在一種難以名狀的幸福和興奮裡。 可以想像,從此梁有志神醫威名大震。四鄉的農民帶著雞蛋、帶著醃肉,帶著小米、紅棗、漬酸菜、油炸年糕、辣椒、紅薯、大蒜前來求醫,連已經摘除了眼球——挖掉了一隻眼睛的人也來請他治眼。 大多數人經過吃他開的藥物,或經過他的針灸、推拿、按摩、拔罐子以後病情有所好轉。少數人效果不顯著。極少有人經過治療反而惡化。他的醫術看來是越來越穩定了,連他自己也奇怪自己怎麼真的成了中醫。 遇有病情嚴重的,他幾次親自用手推車像推一袋水泥一樣地把病人推到縣醫院。縣醫院的醫生也恭而敬之地聽取他對病人病情的觀感。他為幾個病人墊付過掛號費、藥費、糧票。因而他更受到好評了。 被他治好了的啞媳的婆家與娘家親屬聯名給縣委、工作團與梁有志本人寫了感謝信。梁有志受到工作團的通報表揚。幾周以後,省報在簡訊欄發表了「四清」工作幹部梁有志為貧下中農治病的消息。 此後工作團團長與縣委書記都來找梁有志診治過疾患。梁有志越是謙虛地表示自己實不諳醫越是給人們一種持重、可信賴感。 「文化大革命」一開始,農村也起來「造反」,批判「四清」工作隊的「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有幾個找梁有志治病未見療效的人也被鼓動起來,說是工作隊騙他們的雞蛋吃卻不給你們好好治病。梁有志頗狼狽了一陣子,後來中央指示,不得揪斗「四清」工作隊,梁有志才僥倖逃脫了困境。 「文化大革命」中除了寫交代材料,他便以打麻將牌與讀醫書、研討醫道自娛。越研討越覺得慚愧,他哪裡懂什麼醫?他敢說自己懂點門道的倒是打牌。審時度勢,計算機會,決定去留吃摸碰,越打麻將他越覺得自己有玩牌的才能。而談不上懂醫,連入門也算不上。他發誓,寧死不再給人看病了。 非醫診病,不但危險,而且不道德。 人近50萬事休!梁有志的氣功越練越熟練。「聲討」「天安門事件」的時候,他眼觀鼻鼻觀口口問心,很快進入了無思無慮無喜無慾的境界,全世界只剩下了臍下三寸的丹田,內氣煦煦,週身微汗,面含笑容,抱元守一。聲討會開完了,他的內氣功也練完了。他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等他們50歲的時候,該比我生活得好一些吧?但願。走起路來好像走在沙上,有一種飄飄悠悠、使不上力氣的感覺。我老了,就這樣老了,他心平氣和地想。你有「中心五」嗎? 梁有德工作與日子都平淡,所以平安,順利,亨通。到一九六六年,他已經是該市的一個副局長了。據說本來要提升他做局長的,因為他的弟弟一直不爭氣,進步不起來,影響了他的官運。但他對弟弟沒有怨言。見到弟弟,他只是數十年如一日地重複一句忠言:老實點,老實點,老實點吧…… 讓幹啥就幹啥吧。弟弟也終於點頭稱是。 「文化大革命」中梁有德被批鬥得很慘,他完全接受不了「文化大革命」中的一些新名詞新概念,連「語錄」也背不好。 有一次因背錯了「語錄」差點沒被紅衛兵當作「現行反革命」送到公安局去。不打不成交,由於錯背「語錄」事件,各派紅衛兵組織連連審訊和批鬥梁有德。梁有德的愚直、誠懇、樸實、耐性給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乾脆說,梁有德的人格征服了狂暴的紅衛兵。到1967年1月,有了「革命委員會好」和「革命委員會實行革命幹部、解放軍代表與群眾組織代表的三結合」的指示以後,各派紅衛兵組織都搶著與梁有德「結合」。被搶著結合卻也造成了麻煩,各派都逼著梁有德表態只有本派是革命的「左派」。梁有德從心裡認為各派確實都比自己左,便不斷承認這一派和那一派是真左派,是響噹噹、噹噹響的左派。真正的「左派」又都是排他的,絕不允許另外的左派的存在,互相鬥了個不亦樂乎,直到動用了五·二○炮和重機槍。鬥完了實行「革命的大聯合」,一查,都是被梁有德所服膺讚許出來的左勁兒。這樣,梁有德便犯了挑動群眾斗群眾的錯誤,在當了四個月革委會副主任以後又被揪了出來。還被關了一段時間,說是有「五一六」分子之嫌。 1976年以後,梁有德有時被認為是屢受迫害的好幹部,有時被認為是政治上的盲人乃至隨風跑的投機分子。他的職位上上下下。1981年,他給一個幹部大會做報告,報告做了一個小時以後,人走了十分之九。1982年他給領導匯報情況,幾個關鍵性的百分比全說錯了,當場遭到了斥責。1983年,他才56歲,便被動員辦理了離職休養的手續。提倡幹部革命化、年輕化、知識化、專業化之後,人們普遍認為他是個不學無術的無能的好人。他不理解自己的去職,很有節制地常自歎息:幹了一輩子,現在卻吃不開了,吃不開了……現在是空有忠心了。 1984年,各方輿論強烈,說是對梁有德的安排既關係到幹部政策也關係到知識分子政策,終於又給梁有德安了一個虛職。 「真是個好人,真是個好人啊!」尊敬他的、蔑視他的所有的人,都這樣說。根據是他早早地讓了位。根據是他原來是主任,但大權完全被一位副主任攬了過去,他從不計較。根據是他那次做報告,人都快走光了,他不為所動,仍然認真地一板一眼地講下去。而且,他一輩子就戀過一次愛、結過一次婚,從來沒有和任何異性哪怕僅只是調笑過一次。「我哥哥是個好人啊!」梁有志也這樣說。上點年紀以後,他又體味到了兒時的手足之情。他甚至可憐起他的哥哥來。他想起上小學的時候哥哥為一道雞兔同籠的文字四則題而熬夜的情景。他想起參加工作以後哥哥講話的情景,即使事先寫好了稿子,念稿子的時候他也總是心慌意亂的,曾經把「資產階級」念成「無產階級」,把「社會主義」念成「社會救濟」,把「繼續貫徹」念成「接續灌、灌、灌水……」 他真是個好人啊……但是他無能。 他無能……這個這個所以這個……才真是個好人啊!1979年梁有志擔任了區工會的副主席。革命30餘年,總算成了個副科級芝麻官。領導和他談話,本想委以更重要的職位,但恢復工作,需要安排的老幹部太多,你就先擔當一下副職吧。小小的一個區工會,已經有兩個主席,六個副主席了。 梁有志毫不計較。「四人幫」倒台以後國家的又一次天翻地覆的變化使他心熱了。國家,人民,社會主義事業,重新又和他那樣地心連著心。當年參加革命的初衷又復活了。他作詩、填詞、集句,寫道: 秦時明月漢時關 三十年華塵與煙 邁步青山人未瘦 心如燎火血如丹 又注一行小字: 國家有望,余心足矣。 一個「文化革命」期間打麻將的「牌友」,讀了他的中堂,戲稱之「躍躍欲試、待價而沽之情溢於言表。」梁有志差一點當場宣佈與之絕交。虧了多年的靜坐、太極功夫才把氣壓入丹田小腹。唉,這些年搞的呀,真是思想、風氣都敗壞了。憂國憂民、大公無私之心,他們不但沒有了,而且變得不能理解,不能相信了。「待價而沽」,難道能接受這種腐爛的封建混帳話麼?「牌友」走後,梁有志洗澡漱口刷牙洗頭,他要洗去身上的惡濁的俗氣。 這個城市有一座小有名氣的中醫學院,院長一直由晚清舉人、國內五大名醫之一的周老掛名。1980年底,周老無疾而終。1981年一年,中醫學院院長人選定不下來。本來順理成章的頭號種子是副院長張一得。張一得醫道精深,為人正派,但普遍反映他驕傲自大,凡人不理。不論是在學院還是到市委、市政府、衛生局……他都是直眉瞪眼,直來直去,找到想找的人,公事公辦,辦完就走,從不與人寒暄,甚至別人與他寒暄他也只知點頭傻笑,連句問寒問暖親切隨意的家常話都不會說。領導上本來認為這不算大缺點。但各方反映強烈。據說連學院的汽車司機都聲明,如果張一得當院長,他們寧可調走也不願為之出車,「我們沒法和這位眼眶朝天的死硬皮共事」,人們說。領導只好作罷,取消了提拔張一得的打算。並且分析說,我們的事業是集體的事業,有組織的事業,你再好,不聯絡人,不團結人,又怎麼當領導呢?如果各級領導都是這樣的人,咱們不是只好散伙嗎? 第二候選人是一派擁護,另一撥反對。反對的一撥人列舉了該人的諸種缺點,包括有一次出差住了超標準的房子,有一次在家和岳母吵架並打了小舅子。第三個候選人另一撥贊成,這一派反對。反對的一派列舉了此人的諸種缺點,包括有一次騎自行車帶人受到交通民警教育時態度不好被帶到了派出所與有一次乘公共汽車時與售票員口角。人們說,讓這樣的人當院長,是不是說今後我們院的幹部騎自行車都可以帶人或回家都可以打小舅子呢?問得好。兩個人不但都沒有當上院長,而且都被拉出來「示眾」——「臭」了一頓。 第四個都說好但年紀太輕了一點,二十三級幹部提成院長難免火箭,直升飛機之譏,壓不住台。第五個很不錯,又懂業務又聯繫群眾但「文化大革命」初期表現不好。第六個基本上已經確定了,再經過一個例行呈報手續就可以發任命通知了,這時,他老婆突然來找領導告狀,說他有了外遇。任命這樣的幹部,不等於提倡「第三者插足」嗎?第七個、第八個……搞得市委市政府的組織人事部門、文教衛生部門叫苦連天,現在選個幹部簡直比沙裡淘金都難。沒有人,沒有人啊! 到了1981年12月28日,又一年快要過去了,實在不能再拖下去。衛生局的杜局長忽然想起了梁有志。梁有志當年搞農村「四清」時的工作團團長就是這位杜局長。他想起了梁有志治得啞巴說話的奇跡。他提名這個人。組織部與人事局聯合調查:梁有志,54歲,1946年參加革命,1948年入黨。大學肄業,「文化大革命」中無問題。衷心擁護四項基本原則和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確定的路線、方針、政策。精通醫道,有治啞的實績。群眾關係、道德作風俱佳。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真是天生就的中醫學院院長材料!12月31日,趕著在1982年到來之前宣佈了任命。人們一怔,怔後一致擁護。省委有關部門指示應該總結這個經驗,放寬思路,打破保守思想,大膽大量地提拔「四化」幹部。 梁有志一開初嚇了一跳,牙齒打戰,徹夜未眠。這究竟是怎麼了?做工作,這當然是他作為共產黨員乃至作為一個公民應盡的義務。他不是怕工作,也不是不想工作,問題也不在於「材料」,論他這塊材料,如果發揮得好,當個院長也算不了什麼。他並不迷信所謂「當領導的料」有多神秘。他只是覺得突然,全無思想準備。年輕時他那樣熱情、真誠、努力苦幹地要求進步,卻硬是左碰一個釘子右碰一個壁。後來是有些消沉了,他慚愧,一想起那整天練氣功和打麻將的日子他就無地自容,覺得自己真是有愧於一個共產黨員的稱號了,卻讓他當一個堂堂的院長去了。他實在是不配啊!再說,他想過他要當一名真正布爾什維克化的共產黨員,他要當一名季米特洛夫式的黨的活動家,他要當一名劉少奇式的工會活動家,他要當一名馬列主義理論家,他要當一名作家、詩人、畫家、外語專家、小提琴手……都沒有當成,卻在年逾知天命之年的一夜之間成了中醫學院院長! 梁有志上任一個月之後,省裡來了文件:中醫學院為本省重點高等學校,由省政府領導,省衛生廳和教育廳聯繫,升格為地、師級單位。從理論上說,梁院長差不多與市領導人一個格兒了! 有革命初衷和黨員的組織性管著,梁有志老老實實做起了院長。他上班不坐汽車而騎自行車。他在首次全院師生員工大會上聲稱自己的被任命純屬偶然也許甚至是誤會。他聲稱自己其實不懂醫,最多算「赤腳醫生」,但是樂於向各位專家學習。他說他確是本院公僕,願為全院師生員工跑腿辦事。 他辛辛苦苦。為兩個老教授的平反和一個「文化大革命」中含冤去世的老中醫的家屬從集體所有制單位轉入全民所有制單位的事跑市委跑省城。他親自抓了改善學生宿舍的公共廁所衛生與為廁所加裝暖氣散熱片的事。學院「升格」以後,他為學院跑來兩輛大轎車一輛工具車一輛麵包車。他親自指示設立了班車,上下班時接送不在本校住的教工。他到處講話寫文章批駁輕視中醫迷信西醫的思想,號召中西醫互相學習,整理和發展祖國寶貴的醫學遺產,創立現代化的、完整的有特色的中國醫學科學。工作中他自己驚異地發現,原來他小時候具備的那種智力優勢——機敏、條理、善領悟、好學、講效率等等並沒有從他身上消失,他身上原來蘊藏了那麼多潛能!正是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煥發了人們身上沉睡多年的熱情與聰明才智!想起來他感動得熱淚盈眶。 梁院長上任一年,學院內外交口稱譽。這樣的德,這樣的才,這樣的謙虛謹慎樸素……您上哪兒找去!學院給他分新房子,他謝絕了。他的事跡刊在省黨刊上。 殊譽帶來殊榮,1982年,梁有志當選為市政協常委,省政協委員,市中華醫學會常務理事,並就任省《救死扶傷》雜誌編委。1983年梁有志當選為市政協副主席,省政協常委,市中華醫學會副會長,省《救死扶傷》雜誌顧問,全國中醫研究會理事。1984年又上了一層:市政協主席,市中華醫學會會長,全國中醫研究會常務理事……頭銜多得數不清。 最使梁有志不安的還不在於紛至沓來的頭銜而在於當了院長以後他立即成了遐邇聞名的名醫、專家。不僅醫學雜誌派記者前來訪問,醫學學會請他講話,外國醫學代表團也來拜會,而且市委書記、省政府領導人親自派車派人請他到家裡看病。梁有志誠惶誠恐,拽上本院真正的專家同去「保駕」,見人就聲明自己醫學業務上所知極有限,離真正的專業造詣不啻十萬八千里。他尤其斬釘截鐵地宣佈,他決不給任何人開處方,他完全沒有那個能力,由他開處方後果將不堪設想。他的謙虛與慎重更加使人敬重。有道是「名醫不言醫、名將不言兵」嘛。 看病的領導同志克制地說:「好好,我們沒有麻煩您親自寫處方的意思,您講一點意見講一點精神就行了,醫生多得很嘛,這不是,和您一齊來的醫生也在嘛,您講一點原則,他們會具體化為藥方的喲!」 梁有志被逼無奈,結結巴巴地說上一些最粗淺最基本的常識性意見,諸如「既要服藥,也要調養」啦,「照顧好病人的飲食起居」啦,「病人的心情很重要」啦。「要有信心也要有耐心」啦,「中西醫可以結合治療」啦等等什麼的。病人點頭稱是,同去的老專家也點頭稱是。人們的鼓勵和虔誠為他壯了膽,於是他又進一步講了點陰陽寒熱虛實補瀉的道道,更受到了歎服讚賞。他發現,關鍵在於不要往深裡新裡講,講得越淺,就越是真理。 1982年,他上任半年以後,靦腆地接受了小汽車接送的待遇。司機是一個高中畢業生,溫文爾雅,聰明能幹,高個大眼,儀表堂堂,完全是知識化了的工人。他覺得是一種新人形象。司機的積極性與辦事能力很高,實際上兼任了他的秘書,他也樂於請司機幫他辦許多事。一九八四年初,司機小劉遞給他一沓稿紙,一看,上寫「梁有志醫生論醫學」。原來是他平常與人談論醫道的片言隻語、粗淺之論都被小劉聽去記下,竟整理出洋洋大觀的一篇文章。說是《救死扶傷》雜誌下一期頭條準備發表此文。梁有志大驚,但不能駁小劉的面子,不能無視小劉的良苦用心的辛勤勞作。中醫學院的司機也鑽研醫務,這只能說是好事,是新時期人們上進心強、愛學習,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全面發展的可能性的好例子。他只好拿回去認真校改,又請專家們幫助修改。《論醫學》發表出來了,梁有志被鄰省的醫科大學聘為名譽教授。 文章發表以後,梁有志自己讀了五遍,自己也有些納悶。怎麼排成鉛字以後確實顯得有些「水平」了呢?這大概也是「潛力」吧?感謝小劉,否則,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原來的學問、道理還真是一套一套的呢。是粗淺一點,但正因為淺才更具有普遍性,常識性、更少爭議性,其道理更顯得顛撲不破。就拿「對症下藥」四字來說,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做到了嗎? 難道因為「對症下藥」四字太淺顯,便可以不講「對症下藥」的真理嗎?真理是不怕重複的。而反覆地論證「對症下藥」的道理,不就可以奠定他在醫學理論上的地位了嗎?難道我們因為「對症下藥」是老生常談,便可以故意反其道而行之,鼓吹一種「逆症下藥」、「下藥不問症」的創新理論嗎? 看來,院長是人做的,專家也是人做的。現在的形勢才是激勵著召喚著人們的進步呢。一九八二年,有那麼一段時間,他感到不安的已經不是自己當不了領導,當不了專家了,而是為什麼他沒有早幾年乃至幾十年當領導當專家呢?再說,是不是還有許多和他差不多的有潛力的人還沒有被發現被挖掘呢?確實,千里馬到處沉睡,伯樂太難找了。 梁有志這幾年參加各種活動照了不少照片。妙的是現在的照片比十年、十五年前照的要顯得年輕得多,精神得多。嗚呼,境遇就這麼見效,敢不察乎? 開始出現了對他不那麼友好的議論。「這傢伙青雲直上了!」「這老傢伙放長線釣大魚,真有幾手!」「聽說他被提名當院長是因為他會打麻將牌,他陪領導打過牌!」「上去了,也不給咱們老朋友謀點福利!我看是他媽的『異化』了!」「誰知道他怎麼上去的?反正像咱們這樣的實在人上不去!」……他「上去了」,這就是他的最大的短處,再怎麼努力怎麼「彌補」也不行。 有一位當年打麻將的好友找了梁有志一趟:「你當不當院長都是我的好友。現在對你的反映不少。人家說當官就好比擠公共汽車。上車以前光想著往上擠,一蹬到踏板上馬上就喊,別擠了別擠了,等下一輛吧!所以,那叫『變心板』。你現在還承認當年的老哥們兒嗎?你的心沒變吧?」 沒變沒變,他笑著聲明。變了變了,有個聲音在說。他的笑容有一點勉強。他急著換衣服,半小時以後要接待外賓。他自感越來越缺少與老友一起閒談清談空談放談清一色一條龍二五八將自摸雙的從容的人情味兒。 而小劉成了他的真正心腹。不但管開車而且給他取牛奶、帶菜、領工資、換煤氣罐,更不要說送他和他的家屬看電影、聽戲、上醫院了。小劉聲音洪亮,精神奕奕,有一種一往無前,所向無敵的銳氣豪情。他很好學,讀了許多政治理論、文學、醫學方面的書,還自學日語,與日本一個縣的一名醫師通信,搞來了一些關於日本人研究中醫情況的資料。小劉查著字典,問著別人,終於譯出了薄薄的一本小冊子。小劉請求梁院長幫忙。梁有志找了自己在省政協會議上結識的出版社總編輯。在出版社總編輯與醫學院院長的關心下,這本小冊子出版了。 新的歷史時期,挖掘了、發揮了多少人的潛在智能!梁有志很感慨也很鼓舞。即使未必是「千里馬」吧,總算又一條「百里駒」馳騁開了。 所以梁有志常常與哥哥辯論。退出實職以後,大概也是由於「思想解放」的結果吧,不知怎麼的,梁有德的牢騷越來越多了。過去,梁有德即使說閒話也像是在結結巴巴地背誦稿子一張嘴就是:「現在的形形形勢還是大大大好好好的……」他的眼睛一擠一擠,說得挺費勁,更顯得認真和誠篤,絕對沒有油嘴滑舌或者官樣文章的虛偽,也沒有套話的一般化、千篇一律味兒。同樣的假、大、空的文章,梁有德一念就顯得真實真誠懇切。在家閒呆了一陣子,眼看著自己已是門庭冷落車馬稀了。而過去與自己資歷差不多的,不如自己的,地位更是遠遠在自己之下的一個又一個都青雲直上;或官職或業務上一個又一個人五人六起來。沒有當上官的也出了書、出了國、提高了收入、置辦了進口家用電器,服裝也煥然一新,出門坐飛機和軟席,回家住新房子。他看不慣。就拿弟弟梁有志說吧,就是太聰明太活泛了點兒。固然原來搞得那麼潦倒是有點不合適,現在抽瘋似地提了又提,左一個頭銜右一個頭銜,顯然也太過分了。到頭來,我們這些忠實為黨工作的人反倒不行時了?怎麼到頭來總是老實人吃虧呢?這合理嗎?早知道如此,我當年不做黨的工作,我學修理自行車也早成了能工巧匠了。誰曾想半生辛辛苦苦,馴服工具,到現在卻落了個一事無成…… 梁有德漸漸地不平起來。他抨擊時下的幹部政策:「換年輕的我是贊成,但總得換真正政治上業務上經得住考驗的呀!現在憑領導者的挑選換的這一批人不能服眾呀!」他抨擊社會風氣:「什麼都要錢,越給錢越填不滿,」他抨擊物價與工資狀況:「漲的那點工資還不夠物價的飛漲呢!」他抨擊教育制度:「工農子弟您就甭想上大學了。」他抨擊統戰政策:「反革命比革命還光榮。」……他有點憤世嫉俗了。 梁有德說牢騷話的時候不太擠眼,也不太結巴。 老說,老說,梁有志聽不下去了,他終於反駁說:「你憑良心說現在的政策好還是『文化大革命』時期的政策好還是十七年的政策好?現在的老百姓吃著什麼穿著什麼用著什麼,從前呢?你為黨工作了,黨也對得起你了,你到底創造了多少價值?你又被提供了多少價值?為你服務了多少?到底是誰欠著你的了?你歡迎江青回來管事嗎?」 梁有德翻翻眼,好像不認識自己的孿生弟弟啦。怎麼倒過來了呢?過去幾十年一直是弟弟唉聲歎氣,哥哥正面教導的啊。 梁有德終於領悟了這種變化。中國人早就總結過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今的梁有志已不是當年的梁有志,如今的梁有德也已不是當年的梁有德了!他再也不在有志面前發什麼牢騷了。當妻子——梁有志的嫂子當著小叔子的面說什麼不滿的話的時候,有德便慌忙向老伴擠一擠眼,或者伸腿踩一下妻子的腳面,示意這一類話不要當著兄弟說。 小劉申請加入中華醫學會,梁有志幫他辦了。小劉要求去一所大學讀幹部班,讀後有專科學歷。梁有志不但幫他辦了,而且批准由學院代他付學費一千四百元。梁有志幫助年輕人成才的事跡刊登在青年報刊上。不幾天,一個設在首都的全國性青年自學組織召開成立大會,一致推選梁有志與另幾個中外知名的大家一道擔任該會顧問。又有一家講自學成才的雜誌聘請他擔任名譽主編。掛的銜兒多了,他也就不在乎了,這是又一種虱子多了不咬、債多了不愁吧。 於是有大量的青年人來找他。每天晚上他家都是高朋滿座,他家的樓道口堆滿了自行車。他盡最大的努力幫助年輕人,他同情而且理解青年人要求進步的如饑似渴。為這個打電話為那個寫條子,給這個題書名為那個寫序,甚至借給一位80塊錢借給另一位20斤糧票……他的聲譽更是大振,完全夠得上「青年導師」了! 而他,注視著一個個陌生的和熟悉的面孔,掃視著他們的尊敬虔誠的目光,聽著他們的如讚美詩合唱般的讚譽、感激、討好的聲音,他也很激動。他感到一種政治的、道德的、榮譽的滿足。個人的聲譽不足追求,為下一代人架橋鋪路卻是一個有作為的人應盡的天職噢! 小劉在大學的「幹部班」結業以後,希望能到省城的科研單位去做研究工作,梁有志也幫他辦了,卻沒有辦成。小劉張羅成立一個青年醫學會,請梁有志做會長,自己做副會長,梁有志覺得莫名其妙,便沒有同意。但最後不知怎的,報屁股上發了一條消息,說是小劉擔任了一個什麼自封的野狐禪會長。會長卻又不能當飯吃,最後,小劉還是回到本學院,擔任起政治理論教學研究室助教來了。 家裡的來客多了,梁有志漸覺精力不支,對待來客乃至來的電話,漸漸顯出三六九等來。省市領導人和著名老專家,他態度最好,畢恭畢敬;與他政治、學術地位相頡頏的人,他也以禮相待;對於崇拜他的青年人,他顯示了前輩的慈祥與愛護,像老母雞對待自己孵出的小雞;而對那些來辦事的下級,他就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至於一切莫名其妙的不速之客,如他完全忘記了的老鄰居,鄰省的一個什麼「學會」或者「函授中心」的自封的領導人,乃至一些纏人而又從來寫不準確寫不實在的記者,他的態度就完全稱得上冷淡與傲慢了。他們的騷擾甚至使梁有志有一種要被搞得發瘋的感覺。慢慢的,梁有志對待客人分三六九等的說法便傳出去了。連妻子和女兒也批評梁有志;不該對名人像春天般的溫暖,對凡人像冬天般冷酷。小小的讀中學的女兒批評爸爸「太庸俗」,「勢利眼」。 那位壓根就沒有在梁有志的記憶裡佔據過位置的老鄰居,以天真爛漫的故人之情來看望梁有志受到了冷遇。去看望梁有德,受到了熱情接待。梁有德也不記得此人,但正為門可羅雀而悲哀,對於老朋友的到來是很講交情的。不但給沏了香片茶,遞了「紅雙喜」香煙,而且端出一盤對於防治前列腺炎有奇效的南瓜籽與一盤補血益中的桂元肉來招待並不記得的老鄰居。此後此人到處破口大罵「小人得志」「一闊臉就變」的梁有志;到處熱情歌頌古道熱腸、不忘貧賤之交、「不忘本」的梁有德。這位老鄰居也加入了對現行幹部政策的批評,認為現時口頭上說幹部「四化」,實際上只講「三化」——年輕化、知識化、專業化,卻輕視了「一化」—— 革命化,丟掉了許多好的革命傳統與民族傳統。 小劉聽到了他的胡說八道,很憤怒,並且及時報告給了梁有志。梁有志略感不快,付之一笑。小劉說他希望能到省政協去工作。梁有志幫他辦成了。小劉又寫了「梁有志談醫」的續篇,頗多溢美之詞,使梁有志臉紅。梁有志刪去了這些有吹捧和自吹自擂色彩的段落。但發表出來時這些段落赫然在目。梁有志問小劉這是怎麼回事。小劉說他也不知道,可能是編輯的決定要恢復被梁有志本人刪去的段落。梁有志打電話給編輯部,問不出個結果來。梁有志皺了眉。 小劉告訴梁有志,他認為登上這幾段沒什麼不好。現在是80年代了,人們要銳意進取,當仁不讓,而他的謙虛謹慎,乃是50年代的美德。梁有志覺得有些不快。但是還是把自己的幾個學術講話稿拿給小劉看,請小劉提意見和幫助修改。他感到了小劉身上有一種躁動著的沖決一切障礙的生命力。未來畢竟是他們的啊。再說他越老越珍視與年輕人的友誼。難得有這麼個忘年之交啊。 這篇《梁有志談醫》(續)的發表造成了一些不太好的影響,有的老中醫認為梁有志二把刀,不懂裝懂,胡吹。但多數領導幹部和醫界、學界的頭面人物認為對梁有志這樣一個有影響的領導幹部、名醫、代表人物應該抱保護的態度。有一位同志上綱說,保護不保護梁有志的問題,意味著對當前的黨的方針政策的態度。他的話講了之後,各種不利於梁有志的議論漸趨平息。 梁有志常常需要接待外國客人。其中包括各式各樣的醫學界人士與醫學團體的代表團、考察團、參觀團。開始時他很認真,有點緊張,事先反覆思忖對一些情況應該怎樣介紹。並事先準備好各種資料,有時當著外賓的面臨時查找資料,耽誤了不少時間。慢慢地,他也習以為常了,學乖了。外國人不過就是外國人罷了,他們對中國所知有限,又好奇,又喜歡一知半解地發表意見。今天發表這樣的意見,明天發表那樣的意見。這個人發表這樣的意見,那個人發表那樣的意見。一會兒把中國說得一無是處,一會兒把中國說成全人類的希望。和中國人相比,外國人好對付得多了。三分之一介紹點真實情況,三分之一說點不知所云、莫測高深而又能滿足對方獵奇心理的玄虛理論,另三分之一講天氣,講禮節,講友誼,講幾句玩笑話,蠻好了。人們甚至稱讚梁有志有「外交才能」。什麼叫才能?讓你幹什麼就有什麼才能。什麼才能不是人學人練的?什麼事不是人幹的? 接待外賓多了,慢慢就收到了外國友好團體與醫科學術團體的邀請,從中選擇衡量,梁有志到日本到歐洲各訪問了一次,做了有關當前中醫學研究情況的學術報告。出國兩次,增加了自信也擴大了影響。人們開始認為梁有志的確是個名醫,梁有志也無法不認為自己是個名醫了。名醫的成長道路,本來也是各式各樣的嘛。 梁有志有反省的習慣。可能是由於從小受過「一日三省吾身」的教導。可能是由於50年代學《論共產黨員修養》和在黨的組織生活中頻頻開展的嚴格的批評與自我批評的傳統。近年來工作、地位、生活乃至於腔調的變化常常使他警惕:我做了什麼伸手的事兒嗎?我能無愧於心嗎?我沒有有意無意地沽名釣譽、抬高身價? 白天他忙於各種工作包括各種醫學醫術的討論研究。他感到的是一種智力的激揚和快樂。這真是人生最大的快樂。他已經五十六七歲了,只是這幾年他的智力才真正派上了用場,他的智力才不再是他的累贅、他的短處、他的異己的徵兆與不幸的根源。他的一生幾乎都為自己的智力所累,如今,竟然嘗到了智力的甜頭,智力是財富也是榮光!白天,在各種活動中,他感到的是勝任的愉快和充實。 夜晚,特別是在睡醒一覺之後,他總是感覺到有一種不太對頭的東西。他得到的東西未免太多了。有許多,乾脆說幾乎都是他自己也沒有想到的。當然,他感謝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的方針。但是在同一個方針照耀下,不是也有許多有價值的人並沒有像他這樣「得意」嗎?他怎麼可能成為醫界代表人物甚至成名醫呢?這不是懵事行嗎?這不是瞎貓碰上了死老鼠嗎?這不是誤會乃至有點滑稽了嗎。他年近花甲,他長期寂寞,他在寂寞中學到的東西比在紅火中學到的要多。他不會老了老了就喪失自己的清醒。 那些真正的有成就的中醫呢?章國老,世代名醫,至今在祖上留下的住宅裡,住宅裡裡外外全是「妙手回春」一類的匾。然而章老已經84歲了,參加會的時候身旁放著導彈一樣的氧氣瓶。推拿聖手骨科世家李宗良呢?醫道頗精,口才太差,又從來不關心時事政治,不讀書不看報,據說他連阿根廷與英國的戰爭是怎麼回事也不知道……這麼說,由梁有志擔任學院院長,表面上看是偶然的、甚至有幾分荒唐,實際上卻是絕對合理和必然的了。這個結論真令人吃驚。 最令他不安的,看來還不是他當了中醫學院院長。至少,他不比原來的院長差,也不比可能的其他人選差。最令他不安的是他當了院長後就再也下不來了。而且,他也就稀裡糊塗地成了名醫,成了內科、外科、婦科、按摩科、針灸科、肛門科、泌尿科的權威了。而且,他成了無可替代的頭號代表人物。許多會他必須去,只是為了擺在那裡做個樣子。他去,據說就能夠提高會議的規格,給與會者以「鼓舞」;他不去,就會使大家洩氣,會得罪會議的召集人。一頓一頓的宴請也使他叫苦不迭。辦宴會的人都是一些具有堅強的意志和溫暖的人情美的人物。先打電話,再送請帖,最後還要登門拜訪,不把你請去絕不罷休。如果這樣請都不肯去,你的架子大到了什麼程度!乾脆一句話,不吃這樣的「請」就叫「自絕於人民」。意識到自己的這種賦予對像以規格的規格,他能夠不慢慢地規而格之起來麼? 他對自己的「理論」感到了汗顏,他對小劉與他的關係乃至哥哥與他的關係的變化,也覺得不舒服起來。 乾脆不幹了。有一個內心的聲音這樣說。但是不,不能。五十餘年了,他終於趕上了國家穩定發展的時期,那麼多好事需要做,他沒有權利潔身自好,作壁上觀。 扶植一個更年輕的吧。第三梯隊。他又想起了小劉。人無完人。 他輾轉反側,徹夜不眠。覺睡不好,氣血調理不順,他慢慢地有了脾氣。先是在家裡發火,後是在學院發火。後來坐在汽車上和同事談著談著也大光其火……他漸漸悟到為什麼一般領導幹部都有點脾氣了。沒有脾氣的領導不像領導。沒有脾氣的領導壓不住台。脾氣是風度,是力量,好像也是一種美。 中醫學院附屬醫院藥房出了幾次發錯藥的事故,被人寫信告了狀。梁有志到醫院召集了一個全體會議,批評了藥房工作人員。這是他上任三年以來第一次在這種會議上板起面孔批評他所領導的工作人員。這件事很快傳出去了,輿論嘩然。說是梁有志:「官腔官調」,「站在了群眾的對立面」,「不保護下級」,甚至說他是「為了自己陞官不惜出賣群眾利益」,「果然異化了」……云云。 小劉搜集到了這些反映,詳細地繪聲繪形地報告給了給梁有志。小劉臉上有一種看笑話的、近乎幸災樂禍的表情,使梁有志再次感到不快。憋了一會兒,梁有志冷冷地說:「罵就罵吧,現在都成了摸不得的老虎屁股了。」他發起火來了,反正小劉不是外人,他憤激地用反話說:「我看再這樣下去中國還得以階級鬥爭為綱!你看看,到處都這麼鬆鬆垮垮,一個個都跟沒吃飯似的。原來大鍋飯他倒還給你湊和著,一加工資加獎金反倒不給你幹了。誰都覺得自己吃虧,就不想想自己究竟完成了多少任務!原來江青的時候誰敢這樣?發錯了藥?先查查出身,再查政歷,再接著查言論,階級報復,故意破壞,殺、關、管、鬥,全老實了。 小劉哈哈大笑,聲震屋宇。一笑,他的眼珠子更大更凸。 不久,「群眾」中傳出了一種說法,說是梁有志主張把發錯藥的藥房的工作人員抓起來。一位工作人員托了一位有頭有臉的親戚找梁有志講情。梁有志七竅生煙。 果然,省裡開會的時候梁有志發言開始指責起下級、指責起群眾來了。勞動紀律差,不服從領導,不學習政治,一切向錢看,受了西方資本主義影響,無理想不道德無紀律…… 這些發言飛快地經過添油加醋傳到了「群眾」那裡。人們歎息:「想不到梁有志一變至此!」哥哥梁有德也給梁有志打電話: 「你這是怎麼搞的?聽說你現在主張以階級鬥爭為綱了,這可是重大的政治是非問題呢!聽說你對人很苛刻,很『左』,現在可是誰『左』誰不得人心啊!」……聽了這一類的話,梁有志急切地向哥哥、向許多人分辯,但越分辯越辯不清,越分辯關於他的『左』的傳聞越多。 後來他不再分辯了,傳言也就慢慢消停了。卻又有幾個友人來到他這裡表示慰問、同情和不平,表示了對各種流言的憤慨。他無言。 與此同時,省政府市委都有人議論中醫學院班子軟弱渙散,梁有志搞庸俗的一團和氣,手軟,遷就落後,降低了領導的威信。另外一些領導人則認為梁有志是個難得的好幹部。在對梁有志的看法上,省市領導班子內部存在著分歧的意見。 這些話由小劉傳給了梁有志。梁有志歎道:現在做工作可真難!這差不多是他第一次對「新時期」發牢騷。 小劉找梁有志,希望梁有志給他活動一個出國參加學術交流活動的機會,梁有志覺得有點過分,有點囉嗦。他漸漸感到小劉動輒到他這裡嘁嘁蠷蠷不怎麼太好。他沉下了臉,好一會兒沒說話。好在小劉情緒一直高亢,碰了軟釘子以後改談西歐漢學界研究中國的《易經》的進展,說得有鼻子有眼。 小劉的特點是自說自話,自笑自歎,聲音洪亮,自我感覺一貫良好,從不會感到被人冷落。 到中醫學院以後,梁有志漸漸培養起了對於中醫學的新的、認真得多的興趣與熱情。五十幾歲以後,他總算找到了自己的專業。底子是薄了一點,確定方向是晚了一點,但總還有希望。以他的健康狀況,他有把握70歲以前保持正常的閱讀、思考能力。就是說,他還有十幾年的時間在中醫學方面鑽研攻關。這是他的真正的事業的開始。與其為過往的歲月蹉跎,不如把力量集中於從今往後。 受到一些夾擊以後,他更想把心思撲在專業上了。沒有幾年,也就到了離退年齡了,「官」沒有多長的做頭了。當然,在位一天,還要上傳下達,團結群眾,兢兢業業。他的心思開始往真正的業務上轉,這也是命運。 當他認真地而不是玩耍地、作為終生事業而不是客串捎帶手地學習起醫學來之後,他真正感到了自己的不足。這個醫是真難學啊!想想他自己這個』醫」,著實愧煞人也。 同時,他對另外自己常接觸的幾位中醫也有了些不敬的看法。說真格的,他們離真正的醫道,也還隔著幾道門檻呢! 歎道:醫道如海,我輩不過在岸邊沙灘上拾撿幾個殘貝! 這些看法、想法和心情更加堅強了他的學醫之心。學而後知不足。知不足而後益志於學。 越來越吸引著梁有志的是中醫,更是中醫理論,中醫理論的一種特殊的思辨模式。腕部的脈象標誌著人體的狀況。頭頂正中凹陷處的穴位聯繫著肛門與子宮。針刺上耳梢的一點可以治肝炎……這是經驗嗎?這是理論嗎?這樣的經驗或理論的產生、積累與定型對於西洋人來說是完全不可想像的。只有喜歡聯想、喜歡象徵、喜歡比興、喜歡找竅門(抓關鍵)而且使竅門帶上神秘色彩(武俠小說描寫的點穴是多麼神乎其神),又喜歡從最簡易的部位入手解決最棘手複雜的問題(例如從真心誠意入手解決治國平天下)的中國人才能創立這樣的醫學。 象徵的醫學(?)脈象象徵著整個人體。人體象徵著宇宙或者反轉過來宇宙象徵著人身。出汗就象徵下雨。每一個穴位都是一個重大的象徵。是醫學,是哲學,是軍事學(中藥學不是把處方視若指揮戰役嗎),是詩學,是天文學,是美學,是星相與占卜「學」。許多著名中醫都是大儒,是憂國憂民的政治家,是軍事家、是詩人、畫家、書法家。從最最實際與實用的對象中與其說是邏輯地不如說是直覺和武斷地或者天才地而又浪漫地概括出了普遍適用的模式。 對於圓、圓環的崇拜。所謂自圓其說。無始無終的觀念。整體的與辯證的聯繫觀。大而化之的靈活性。你可以說這種靈活性什麼也沒有說明。然而它確實幫助著探尋,防止著僵硬的分割,便有了它勝於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醫學的地方。中國人關於天(宇宙)即人的命題,也遠遠優於「人是機器」的命題。 政治有氣與數。醫學有氣與血。哲學有氣與道。文章有氣與體。體育有氣與力……是清談?遐思?豐富優美的聰敏與貧乏淺薄的知識的糅合?卻總是一種宏觀的快樂的追求。 梁有志讀中醫,他關心傷風感冒坐骨神經,更關心政治的清明社會的進步與人生的定數。他在找尋。中醫是醫,更是境界,是一種瀰漫於天地社會中的氣。 許多年了,每個晚上都是高朋滿座。費了時間,費了茶葉,卻坐享其成地得到了諸種友誼與信息。一名電工被高壓電擊成黑炭,頭顱落在商業區繁華的街道上,落在一個摩登女郎的面前。一次飛行事故的始末,「黑匣子」裡的秘密。最新精神與人事浮沉動向。文壇軼事影壇秘聞。質高價廉的熏豆腐乾到哪裡去買?一本新的醫書出版前後。 電話。信件。郵箱每次打開時都脹得滿滿的。一次收到兩、三個、一天收到兩次掛號郵件待取的通知。喊冤上告的信也寫到他這裡。 太忙了,太亂了。整天這樣亂糟糟的,怎麼讀書?怎麼做事?簡直快把人逼瘋了……梁有志這樣說。我一定要想辦法擺脫這些應酬與雜務,否則真成了「華威先生」了! 偶爾有一天,沒有來什麼客人,沒有來什麼電話,打開郵箱,除了日報和晚報以外只有外地親戚的一封半封沒啥要緊的信甚至乾脆沒有信,梁有志卻感到了嗒然若失。甚至感到一些青年人有些忘恩負義。一個個在他提攜下成長起來了。 怎麼就忘記他了呢? 1985年春天的一個夜晚,早已調至省城工作的小劉專程從省城跑來,報告梁有志一個信息:省政府領導班子正在調整,人事安排小組已經提名梁有志擔任副省長,抓文教衛生工作。但在任命他的問題上,上面意見有分歧。高、趙、仇幾位領導堅決贊成,李、苗、邵幾位堅決反對。現在正是節骨眼上,梁有志應該去省城活動一下,不能「任人宰割」,小劉說。 興奮使小劉的眼珠爆滿如玻璃球,梁有志一瞬間擔心他的眼珠會炸出來。 梁有志又立即在內心反省,他對瞪得過大的眼珠的不習慣,難於接受,可能是由於自己眼睛生得過小。這是一種潛在的嫉妒心理在作怪。 小劉說,他的消息是從高××的兒子,趙××的秘書,苗××的司機那裡打聽來的,絕對可靠,最新快訊。 梁有志從鼻孔裡哼了一聲,這並不是一個他感興趣的話題。「你房子安置好了麼?」他問。 小劉是堅定的不受干擾的。他說:「當副省長,您應該積極爭取。這牽扯到上面誰佔上風的問題,省委裡面高、李之間……」 梁有志笑了,他說:「那就更遺憾了,還是不要因為我造成領導上的分歧吧。」 「您怎麼這麼保守?您應該知道,現在是80年代了,謙虛退縮可能是50年代的美德,卻是80年代的恥辱!謙虛總是和無能聯繫在一起。善良和清高就更是窩囊的別名。沒本事!沒本事當然就做不成壞事了,也做不成好事!就像您的哥哥,成了公認的大好人!可他,他終於被時代潮流所拋棄了……請您原諒我,我一切都是為了您!」 由於太極、氣功和麻將的基礎,梁有志沒有發火。他悲哀地——窩囊地看著越來越陌生的小劉,低聲說:「我不想當副省長。人各有志,各有所長。我的時間沒有那麼多了。醫學院院長的職務我也想辭去……」 輪到小劉驚愕和不理解了,他質問道:「難道您認為其他可能當省長的候選人就一定比您強麼?」 「我已經說了,人各有志。有人有志於做行政領導工作。 有人有志於搞業務當專家。」 「可您並不是專家啊!」小劉伸著右手的食指,指著梁有志的鼻子。 這是毀滅性的一擊,梁有志臉紅了。 小劉轉身大步走去,從此,再不進梁有志的家門。 梁有志要當副省長的消息不脛而走,一時成為這個省的文教衛生戰線的領導幹部、專家、全體職工班上車上茶餘酒後的中心話題。 梁有志終於沒有當上副省長。這使得一些人用異樣的眼光看他。 梁有志家裡的來信來件來電來客明顯地減少起來,到1985年秋天,已經減少到了只有原來的百分之二十了,梁有志感到了一種說不清的滋味。 鄰省辦了一本醫學雜誌,不但沒有請梁有志當顧問、編委,沒有請題字,甚至沒有寄贈給他。整個醫學雜誌的事也沒有人給他說起,他覺得不可理解,氣惱。 各種醫界報刊上不再能常常看到他的名字,他倒是常常看到陌生的名字。想著叫這陌生名字的人沒有來拜謁過他,沒有寫來過致敬討教拜師的信,也沒有托人向他捎過請求提攜指教關照的話。他悶悶不樂。 更好,我讀我自己的書,書讀累了便聽小提琴。他有雙卡立體聲音響組合。他有小提琴獨奏與協奏曲以及室內樂的原聲錄音磁帶。後來聽著聽著似乎味道有點變。 一天他讀到一份省衛生廳的簡報,簡報上說他們這個中醫學院的三個研究生正在研究製造用醫聖張仲景的《傷寒論》辯治肺心疾患的微機程序。真奇怪,就在他們學院,都上了省裡的簡報了,他卻未曾預聞。他壓著火聽取了系裡的匯報,調閱了一些材料,找出了這三個研究生寫給指導教師的科研計劃中的不少有誤之處。他對系領導與指導教師說:「研究開拓是好的,但是一定要抓好基本功,循序漸進,這樣才能做成幾件實事。好高鶩遠則只能是空中樓閣。」 在全院系以上領導幹部碰頭會上,他講了要基本功,不要空中樓閣的話,在中華醫學會的會議上,他講了要基本功,不要空中樓閣的意見。在政協體、衛、教組的茶話會上,他又講了要基本功,不要空中樓閣的意見。聽者點頭稱是,為之動容。路是一步一步地走,飯是一口一口地吃的呀。道路曲折坎坷,豈能一步登天?呵,呵…… 傳來了三個研究生的反應。研究生說他這是告別醫壇政壇前的哀鳴,甚至說是「更年期」失調症。 他火了。難道我摔的跤不是比你們走的路還多嗎?告訴你們,我還沒退呢!現在的青年人,小劉一類的於連式人物,把班交給你們,我還不放心呢! 群眾給這三個研究生起了個代號,叫做「空中樓閣」。給梁有志起了個代號叫做「基本功」。「基本功」叫油了走了音,便成了個污辱性的極惡劣下流的詞兒。 梁有志變得愛生氣、愛嘮叨起來了。太極、靜坐的氣功似乎克制不住一種心理的、也許主要是生理的失調。「現在的年輕人,就認為他該當過幸福的生活,卻不知道幸福是從哪兒來的。就認為他該當出人頭地,卻不知天高地厚,」他抱怨說。有一次他聽到他的孩子和年齡相當的朋友們大聲說笑唱歌。用50年代這一代人視為神聖的詞兒開一些庸俗的玩笑(諸如「積極」「進步」「信任」「革命」直至「愛情」……都被他們耍弄得不成樣子),使他憤怒,更使他悲涼。他與兒子談了談,「你們為什麼不懂得珍惜生活中那些值得珍惜的東西呢?」他痛苦地質問。「這就是代溝。」兒子殘酷地說。「胡說,我們是為了子孫萬代而工作而犧牲的。我們扛起黑暗的閘門的目的是為了放你們到光明的天地裡去……你們還沒有為祖國添過一塊磚、一塊瓦呢,就他媽的跟我『代溝』起來了!是你們這些無知小子挖溝自困,給我把溝填起來!」「為什麼填起來?你們的成長條件決定了你們的局限性,我們有新的條件與新的使命……如果我們前進的步子更大一些,與你們之間的溝更深一些,不是更說明歷史的前進運動麼?」「胡說。中國亡就要亡在你們這些脫離實際而又沒受過苦的褲褲子弟手裡!」他真的生氣了。 而且茶葉質量下降。他喝茶的時候說。電視節目一塌糊塗。他看電視的時候想。報紙上的日商廣告越來越多,他看報的時候皺起了眉頭。交通、住房、商業服務態度、輕工產品質量……他隨時搖著頭。他開始感到了自己心律不齊,有時候心跳著跳著突然停那麼半秒、一秒鐘。又常常失眠。而安眠藥的質量也下降了,過去吃兩片的,現在吃四片,竟也睡不實在。 歷史就是這樣千難萬難、左衝右突地前進著。想到這裡,他終於又笑了。 1985年12月,梁有志給省、市領導部門寫了一封信,請求免去自己的中醫學院院長職務,把更年輕的同志推上去,而自己則想以無多之年致力於讀書學習。「我越益感覺到自己不能勝任當今改革時期的工作需要,我的才疏學淺使我自己日益感到無法容忍……」他在信上說。 寫完了信,他覺得非常平靜,如果這時候作心電圖,一定比這一段的任何時候都好。 妻子對他的舉動十分滿意,特意包了一頓三鮮餡水餃慰勞之。 兒子認為他是「傻帽」,「吃飽了撐得難受」。 吃完餃子收到小劉的龍飛鳳舞的毛筆字信。信上有一段說: ……從前我一直為您抬轎,也算是您的「馴服工具」吧?可您究竟有多大學問呢?回顧我為您整理的文章和幫您炮製的講演稿,實在是淺薄寒慫!我現在正斗膽寫一篇與你(也是與昨日的我的一部分)商榷的文章,估計發表出來會引起相當的震動的,屆時尚希得到指教。 醫學會會長李浩森博士對我很欣賞、器重。在他的關懷下,我即將赴法國考察講學,順告,勿念…… 「以後別做三鮮餡餃子了,」夜間他對妻子說,「吃完了一打嗝兒,別提多噁心。」 「是蝦米受潮了吧,還是鴨蛋變了質?」妻子問。 省、市領導找梁有志談話。充分肯定他數年來的工作成績「大家一致認為你是好同志,年富力強,又紅又專。上次本來要選你作副省長的,由於你自己的堅辭,才作罷了。現在我們的國家發展得很不錯,舉世矚目,可現在的工作又特別難做,合適的幹部很難找。工作總是要人做的,為了做工作而付出一些價代,也是我們應有的奉獻。我們就是要拚搏上陣。把社會主義的大廈支撐起來,如果都怯於出頭管事,我們的事業又會怎麼樣呢?」 領導的話使他深受感動,他打消了辭職的念頭。1986年1月,省政協選他為副主席。雖然是最後一名,但梁有志也算省一級的領導人之一了,人們這樣說。梁有志感到鼓舞,又感到惶悚,怎麼辭了一回職,反倒提升了一級呢? 「這有什麼難理解的?您的辭職使領導上注意到了您,應該有更好的安排。」兒子無所不知地說。 小劉來了信: ……祝賀您當選為省政協副主席。我對於您的醫學思想與醫學著作一直是認真拜讀的,我想就此作一些更深入的論述,更想就今後與您的合作籌計一下…… 外界傳出了「路邊社」的報道。說是梁有志對於沒能當上副省長深為不滿,便採取「摜烏紗」的方法去鬧,總算鬧成了個副主席。 如果這樣庸俗下去……梁有志甚是發愁,中國會亡嗎? 1986年省政協組織的春節聯歡茶話會上,梁有志與搞「空中樓閣」的三位年輕人圍著一個圓桌喝清茶,看節目。茶話會是在中外合資建成的一個高級飯店裡舉行的。從美國進口的金製燈飾使梁有志看傻了眼。時代是真的不同了。他歎息著,苦笑著。他又看了看牆上的現代派浮雕,感到自己就是老了。三位年輕人顯然對到這兒來參加茶話會挺滿意。他們興致極好地與院長寒暄問安,告訴院長說,他們的研究項目已經取得了初步成果。三位年輕人很高興,為演唱《血疑》主題歌的長得像山口百惠的女孩子熱烈鼓掌,掏出一包進口「三五牌」香煙請院長品嚐。他們好像根本不知道、起碼是不介意曾經有過的「基本功」對於「空中樓閣」的指責,他們完全忘記了曾經有過的幾乎爆炸了的衝突。梁有志勉勵年輕人再接再勵,繼續努力,創造出新的成績。「虎年到來了,你們這些小老虎應該大顯威風啊!」梁有志笑呵呵地說。反正他們不會完全聽我們的,梁有志平等地想。 大年初二,梁有志一家坐著學校的車去給哥哥拜年。司機一路上用車裡的立體音響系統放迪斯科節奏、電子樂器伴奏的京劇清唱。連蘇三和穆桂英也「現代化」了。到了梁有德家裡,哥哥拿出好酒好肉招待。桌上擺的菜說明,日子過得真不錯。窗外爆竹一片。 「真是的,真是的,真是的……」梁有德乾了兩杯「五糧液」以後,不勝感慨。 「總算是安居樂業了。國家富強也有了希望了。」 「那當然,那當然,那沒說的。」 兩家人一致認為,現在是建國以後發展最好的時期。 「也是最亂的時期之一。有些事還挺古怪。」 「不怕,不怕。這挺有意思。」 「現在看你們的了,」哥哥向弟弟舉起了酒杯,眼眶裡滿溢著淚水,「可別搞糟了啊!」 「還要看你們呢!」梁有志向侄子、兒子、侄女舉起了酒杯,他想起了「空中樓閣」,想起了小劉,想起了細聲細氣唱流行歌曲的摩登姑娘和她的聽眾,也想起了前不久給市民們作報告的前線歸來的英雄模範。 然後他搛起蔥絲拌徐水豆腐絲。 飯後一起站到陽台上欣賞夜景。一連三天了,每天晚上發瘋一樣地放著鞭炮、花。劈裡啪啦,嗚嗚嗚,乒乒乓乓,整個城市發狂一般,翻江倒海。多年的艱難、沉默、奮鬥的冤枉路,似乎都在這翻滾中得到了報償。而翻滾不已的花炮的浪潮中正在躁動著繁榮的捉摸不定的未來。 哥兒倆老淚縱橫。 1979年86年4月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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