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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令人痛苦的美德是愛清潔。這是一句相當新鮮的、具有刺人的力量的話。在幾天夜間無眠,似睡非睡的狀態中,她像做造句練習一樣地不知怎麼回事糊里糊塗地造出了這樣一個句子。曾經有過短暫的猶疑:愛清潔能不能算作一種美德呢? 愛清潔或許算不上一種美德,然而年齡卻算是一個壓力。壓力這樣大。年齡只有在度過了以後才知道是重要的。17歲的時候,19歲的時候,甚至25歲的時候,她是怎樣地漫不經心地孩子氣啊。 她不喜歡這扇窗戶。她非常喜愛自己的新居。因為它清潔,方整,而且只有一間寬敞明亮的散發著新鮮的油漆味兒的居室。一紙箱又一紙箱的書都是她自己從樓下扛到六層樓來的。她喜歡住在這幢居民樓的最高層,為了少聽一些那不相干人的腳步、談笑和氣喘吁吁。但她沒有料到,不久就在她的窗前平地立起了一具高聳的煙囪。紅褐色的磚,整齊傲慢的磚紋,僵硬直挺的身軀,誘人的森嚴的鐵梯……冬天它使人感到幾分溫暖,哪怕噴出飽含有害物質的濃煙。夏天則只是多餘,只是刺目,只是呆傻,好像是紮在生活裡的一根刺。 為什麼竟會是這樣地畏畏縮縮,躲躲閃閃?不也興奮過、喜悅過、痛苦過與渴望過嗎?一次又一次的「交朋友」的失敗的經歷……每一次失敗都使下一次的反應更謹慎,更多疑,更冷淡。與其答應這個人,還不如兩年前、三年前、五年前、八年前就答應那個,那個、那個、那個人呢……這是怎樣的晦氣的追悔和失算呀。 於是,語文教員史琴心進入了36歲。 36歲是一個不能容忍呆傻地矗立著的煙囪的年紀。 有幾隻可愛的鴿子在天空飛。 她不能想像在36歲的年紀,邀請一位她中意的男友到她這裡來。地上鋪著塑料地面裝飾,牆上掛著每隔半個小時便發出悅耳的曲調的日本產石英電子鐘,寫字檯上擺著一個清白的少女雕像。她真羨慕這些生活在天國裡的少女。她的床更是潔淨得一塵不雜,床單每兩天換一次。她不但絕對不允許任何人坐一坐她的床,甚至,她的床從來沒被任何粗野卑俗的目光接觸過。遇到有人敲門的時候,她先要檢查帷帳是否拉嚴實。 她不能想像讓一個陌生的男友闖到這只屬於她的小天地來,在這一切一切清潔整齊,一切神聖的淡雅素靜之中發現一具高大鄙陋擾人清目的煙囪。 這煙囪似乎具有一種骯髒的惡魔的性格。它的存在是對於她的一個威脅。 帕瓦羅蒂的來訪引起了轟動。她拜託一位在文化部工作的老同學幫忙,買到了最後一場演唱會的票。她這才知道了什麼是輝煌。歌的輝煌,聲音的輝煌,人的輝煌,大廳的輝煌。她變成了一朵浪花,起伏在輝煌的歌聲的汪洋裡。 她忽然注意到,坐在她身旁的一位中年男子的眼睛裡流著淚水。她不由得也流淚了。 「史老師,您也來了。」散場的時候,他對她說話。 她一怔。心狂跳起來。 「我的孩子在您班上,我參加過您召集的家長會。」他解釋說。他的聲音是那樣安詳而又溫柔。一個沒有深思過人生的巨大的悲苦的人是不會發出這樣的聲音的。這聲音聽起來既近在耳邊又好像迢迢遙遠。 「您聽歌的時候哭了,」她忽然說。(她永遠不能原諒自己的冒失。而且她沒有說「流淚」,說的是「哭」。「哭」是屬於孩子的,只有孩子對孩子才說「哭」。) 在一片輝煌的燈光、歌聲、掌聲和歡呼裡,有一隻雪白的鴿子飛翔。 從假山石上落下了一滴又一滴的水。像淚。 那人微笑了,「我想起了孩子的媽媽……20年前,我們一起唱過這只歌。我們唱得是多麼寒傖啊!人家帕瓦羅蒂……人能唱出這樣的歌,一生中能聽到一次這樣的歌聲。然而,她——我是說孩子的母親,不在了。」 (他是這樣說的嗎?他果真這樣說了麼?他為什麼要說這些?她為什麼要聽這些?會不會他根本沒有說什麼,而是歌聲和淚跡使史琴心產生了幻覺?一個敏感的36歲的單身女子大概是會有幻覺的,她讀過一篇這樣的「意識流」小說……) 一夜,她難以入睡。周圍是歌,歌,歌,當帕瓦羅蒂的輝煌的歌聲漸漸退卻的時候又響起了聲聲進入她的心中的一個沉思的、安詳的、溫柔的聲音。 第二天她看見了一群鴿子,一群鴿子圍繞著夏日的被棄置的煙囪飛翔。她看到了它們的拳起的嬌小的紅爪子。她看到了它們的灰黑色的毛茸茸的翅膀,發白的胸脯。有一隻鴿子翅膀是雪一樣的白,而扇形的尾巴是烏黑的。鴿子忽然拉開距離,忽然集合成群,忽然斜散著衝向上空,忽然陸續續停留下來,棲息在光禿禿的煙囪上。真是傑作。 棲息在煙囪上,有的在最高處的煙囪嘴上,有的盤桓一番,選擇一個最佳的鐵蹬,上上下下,前前後後,煙囪變成了鴿子的休息場,變成了鴿子樹,變成了鴿子塔。鴿子在煙囪上是那樣自由,安全,閒適,不受侵犯。它們啄理羽毛,發出咕咕的聲音,撲打撲打翅膀。有一隻鴿子剛剛飛起,倏然又下落在原來的位置上。它大概不知道該怎樣享用和使用自己的自由了。史琴心一笑。 為什麼覺得煙囪醜陋而且粗笨呢?鴿子不是喜歡它、需要它嗎? 不帶任何偏見的,自由飛翔的鴿子賦予了煙囪以新的特質。 也許可以邀請這位新結識的學生家長來做客,他也會喜愛鴿子的吧。 她忽然又感到了一種巨大的壓力,任何類似的來訪都是威脅,都是侵犯。她有一個個多麼寧靜的從來不受攪擾的自己的夜晚啊。 而煙囪變成了自由和獨立的象徵,變成了地面對於天空的傲岸,給自由飛翔的鴿子提供了棲息盤桓中轉的依托,給活潑潑的不羈的生物提供了不受侵犯的休息。做一隻潔白的鴿子棲止在聳入雲霄的夏日的煙囪上是多麼愜意啊。做一根煙囪無言地接納著成群的鴿子的聚合是多麼愜意啊。 在高處,這世界一定更加輝煌。他是怎麼說的?這樣輝煌的歌聲一生只能聽到一次……他的淚珠裡不正映射那輝煌的「我的太陽」麼? 應該有這樣的可以棲息的高塔。 應該有這樣的鴿子翩翩飛來。 她哭了,眼淚熱得燙眼眶。 夕陽的餘輝從樓下一片平房的灰瓦頂子上,從空中懸浮的灰塵顆粒上漸漸黯淡下去。沒有輝煌了,只有溫柔。夜幕遲遲沒有降臨。忘了麼?一隻白鴿突然從煙囪上俯衝下來,落在史琴心的新居——六層樓住宅的窗台上了。 鴿子鴿子,你該是帶了信來。 史琴心隔著窗玻璃凝視著膽怯的鴿子。鴿子隔著玻璃窗凝視著膽怯的史琴心。 時間就是這樣一秒鐘又一秒鐘,一分鐘又一分鐘,然後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地溜走的啊。幸福就是這樣從身邊,從眼角,從手心裡溜走的啊……史琴心與鴿子相對凝視,無可奈何。 這時牆上的電子石英鐘響起了美妙的音樂,響起了敲門聲,舒緩,堅決,有節奏,正與美妙的音樂合拍。 他來了: 多麼輝煌 燦爛的陽光 但在我心中 還有一個太陽 她衝到了門邊,不顧一切大開了門……她怔住了。 門外站著一位陌生的青年,頭髮一根根燙成小花豎立在頭上,身著米黃色短袖獵裝,下身穿一條短得不能再短的運動褲,露出豐滿健壯的大腿小腿,腳上穿的是一雙拖泥帶水的球鞋。在黝黑的皮膚的光澤之中,他張開嘴,露出潔白的牙齒,他討好地說: 「史老師,我,我,我來抓鴿子……我的鴿子在您屋的窗台上,對不起您……」 史琴心完全沒有聽懂他的話,她可能下意識地點了點頭,也許還做了一個「你請」的手勢,小伙子已經進屋來了。「請您關一下燈。」這青年說。史琴心沒有反應過來,小伙子便自己關了燈,倒像他很熟悉這間屋子似的。他熟練地打開了窗戶,抓住了鴿子,道了謝,又拉開了燈,走了。 地上留下了男青年的骯髒的球鞋的腳印。窗子沒有關好。 夜色中煙囪變得陰鬱而且執拗。 史琴心這才發現,她的遮床的帷幕竟然是大開的。 也許這一切只發生了一兩分鐘。鴿子,煙囪,窗,男青年,他們都對她不抱惡意,然而,她所珍重的什麼就這樣被踐踏了。 她嗚嗚地哭起來,想起了一次又一次不成功的愛情,她恨所有這些和她會過面的人,她不情願。她覺得沒有道理,不公平。 ……後來她就睡了,夢裡,有滿天的陽光,滿天的鴿子,滿天的歌。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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