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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家的正式成員包括爺爺、奶奶、父親、母親、叔叔、嬸嬸、我、妻子、堂妹、妹夫,和我那個最可愛的瘦高挑兒子。他們的年齡分別是88歲、84歲、63歲、64歲、61歲、57歲、40歲……16歲。梯形結構合乎理想。另外,我們有一位比正式成員還要正式的不可須臾離之的非正式成員——徐姐。她今年59歲,在我們家操持家務已經40年,她離不開我們,我們離不開她,而且,她是我們大家的「姐」,從爺爺到我兒子,在徐姐面前天賦人權,自然平等,一律稱她為「姐」。 我們一直生活得很平穩,很團結。包括是否認為今夏天氣過熱,喝茶是喝八塊錢一兩的龍井還是四毛錢一兩的青茶,用香皂是用白蘭還是紫羅蘭還是金盾,大家一律聽爺爺的。從來沒有過意見分歧,沒有過論證爭鳴相持不下,沒有過縱橫捭闔,明爭暗鬥。連頭髮我們也是留的一個式樣,當然各分男女。 幾十年來,我們每天早晨六點十分起床,六點三十五分,徐姐給我們準備好了早餐:烤饅頭片、大米稀飯、醃大頭菜。七點十分,各自出發上班上學。爺爺退休以後,也要在這個時間出去到街道委員會值勤。中午十二時,回來,吃徐姐準備好的炸醬麵,小憩一會兒,中午一時三十分,再次各自出發上班上學。爺爺則午睡至三時半,起來再次洗臉漱口,坐在躺椅上喝茶讀報。到五點左右,爺爺奶奶與徐姐研究當晚的飯。研究是每天都要研究的,而且不論爺爺、奶奶還是徐姐,對這一課題興致勃勃。但得出的結論大致不差:今晚上麼,就吃米飯吧。菜嗎,一葷、一半葷半素、兩素吧。湯呢,就不做了吧。就做一回吧。研究完了,徐姐進廚房,劈哩啪啦響上三十分鐘以後,總要再走出來,再問爺爺奶奶:「瞧我糊塗的,我忘了問您老二位了,咱們那個半葷半素的菜,是切肉片還是肉絲呢?」這個這個,這確實是一個重大的問題。爺爺和奶奶互瞟了一眼,做了個眼色,然後說:「就吃肉片吧。」或者說:「就吃肉絲吧。」然後,意圖得到了完滿的貫徹。 大家滿意。首先是爺爺滿意。爺爺年輕時候受過許多苦。他常常說:「頓頓吃飽飯,穿囫圇衣裳,家裡有一切該有的東西,而又子孫團聚,身體健康,這是過去財主東家也不敢想的日子。你們哪,可別太狂妄了啊,你們哪裡知道挨餓是啥滋味?」然後爸爸媽媽叔叔嬸嬸都聲明說,他們沒忘記挨餓的滋味。餓起來腹腔胸腔一抽一抽的,腦袋一墜一墜的,腿肚子一沉一沉的,據他們說餓極了正像吃得過多了一樣,哇哇地想嘔吐。我們全家,以爺爺奶奶為首,都是知足常樂哲學的身體力行者與現今體制的忠實支持者。 這幾年情況突然發生了變化。新風新潮不斷湧來。短短幾年,家裡突然有了彩電、冰箱、洗衣機。而且兒子說話裡常常出現英文詞兒,爺爺很開明開放,每天下午午睡後從報紙上、晚飯後從廣播和電視裡吸收新名詞新概念。他常徵詢大家的意見:「看咱們家的生活有什麼需要改革改善的沒有?」 大家都說沒有,徐姐更是說,但願這樣的日子一代一代傳下去,天天如此,年年如此,世世代代,永遠如此。我兒子於是提了一個建議,提議以前擠了半天眼睛,好像眼睛裡爬進了毛毛蟲。他建議,買個收錄機。爺爺從善如流,批准了。家裡又增添了紅燈牌立體聲收錄機。剛買時很高興,你講一段話,他唱一段戲,你學個貓叫,她念一段報紙,錄下來然後放出音來,自己與家人共同欣賞歡呼鼓掌,認為收錄機真是個好東西,認為爺爺的父輩祖輩不知收錄機為何物,實在令人歎息。兩天以後就降了溫。買幾個「盒兒帶」來,唱的還不如收音機電視機裡放送的好。於是,收錄機放在一邊接土蒙塵。大家便認識到,新技術新器物畢竟作用極為局限,遠遠不如家庭的和諧與秩序更重要。不如老傳統更耐用—— 還是「話匣子」好哇! 那一年決定取消午睡,中午只休息40分鐘——一小時,很使全家騷動了一陣子。先說是各單位免費供應午餐,令我們既喜且憂。喜的是白吃飯,憂的是不習慣。果然,吃了兩天就紛紛反映上火,拉不出屎來,沒有幾天宣佈免費供應的午餐取消,叫人迷惑。這可怎麼辦呢?爺爺教育我們處處要帶頭按政府指的道兒走,於是又買飯盒又帶飯,鬧騰了一陣子。徐姐也害得失眠、牙疼、長針眼、心律不齊。不久,各機關自動把午休時間延長了。有的雖不明令延長卻也自動推後了下午上班時間,但沒有推後下班時間。我們家又恢復了中午的炸醬麵。徐姐的眼睛不再起包兒,牙齒不再上火,睡覺按時始終,心臟每分鐘70——80次有規律地跳。 新風日勁、新潮日猛,萬物動觀皆自得,人間正道是滄桑。在茲四面反思含悲厭舊,八方湧起懷夢維新之際連過去把我們樹成標兵模範樣板的親朋好友也啟發我們要變動變動,似乎是在廣州要不乾脆是在香港乃至美國出現了新的樣板。於是爺爺首先提出,由元首制改行內閣制度,由他提名,家庭全體會議(包括徐姐,也是有發言權的列席代表)通過,由正式成員們輪流執政。除徐姐外都贊成,於是首先委託爸爸主持家政,並議決由他來進行膳食維新。 爸爸一輩子在家內是吃現成飯、做現成活(即分派給他的活。)這回由他負責主持做飯大業,他很不好意思也很為難。遇到買什麼樣的茶葉做不做湯吃肉片還是肉絲這樣的大事,一概去問爺爺。他不論說什麼話做什麼事,都習慣於打出爺爺的旗號。「老爺子說了,蚊香要買防蟲菊牌的」,「老爺子說了,洗碗不要用洗滌劑了,那化學的玩藝兒興許有毒。還是溫水加鹼面,又節省,又乾淨。」 這樣一來就增加了麻煩。徐姐遇事問爸爸,爸爸不做主,再去問爺爺,問完爺爺再一口一個老爺子說的向徐姐傳話,還不如直接去問爺爺便當。直接去問爺爺吧,又怕爸爸挑眼而爺爺嫌煩,爺爺嫌煩也是真的,幾次對爸爸說:「這些事你做主嘛,不要再來問我了。」於是爸爸告訴徐姐:「老爺子說了,讓我做主,老爺子說了,不讓我再問他。」 叔叔和嬸嬸有些竊竊私語。說了些什麼,不知道。但很可能是既不滿於爸爸的無能,又懷疑爸爸是不是拉大旗、假傳聖旨,也不滿於爺爺的不放手,同樣不滿於徐姐的囉嗦,乃至不滿於大家為何同意了實行內閣制與通過了爸爸這樣的內閣人選。 爺爺有所覺察,好好地開導了一次爸爸,說明下放權力是大趨勢。爸爸無奈,答應不再動輒以爺爺的名義行事。爸爸也來了一個下放權力,明確做不做湯與肉片肉絲之間的選擇權全由徐姐決定。 徐姐不答應。我怎麼做得了主啊,她垂淚垂涕辭謝,惶恐得少吃了一頓飯。但大家都鼓勵她:「你在我們家做了這麼多年了,你應該有職有權嘛!你管起來吧,我們支持你!你想買什麼就買什麼,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你給什麼我們就吃什麼,我們信任你!」 徐姐終於破涕為笑,感謝家人對她的抬舉,一切照舊,但人們實際上都漸漸挑剔起來。都知道這飯是徐姐一手操辦的,沒有尚方寶劍為來歷為依據,從下意識的不敬開始演變出上意識的不滿意。首先是我的兒子,接著是堂妹堂妹夫,然後是我妻子和我,開始散播一些諷刺話。「我們的飯是40年一貫制,快成了文物啦!」「因循守舊,墨守成規,凝固僵化,不思進取!」我們家的生活是落後於時代的典型!」「徐姐的局限性太大嘛,文化素質太低嘛!人倒是好,就是水平太低!想不到我們家80年代過著徐姐水平的生活!」 徐姐渾然不覺,反倒露出了些躊躇志滿的苗頭。她開始按照她的意思進行某些變革了。首先把早飯裡的兩碟醃大頭菜改為一碟分兩碟裝,把滷菜上點香油變成無油,把中午的炸醬由小碗肉丁干炸改為水炸,把平均兩天喝一次湯改為七天才喝一次湯,把蛋花湯改為醬油蔥花做的最簡陋的「高湯」。她省下了伙食錢,買了些人參蜂王精送到爺爺屋裡,勒我們的褲帶向爺爺效忠,令我們敢怒而不敢言。尤其可惡的是,兒子匯報說,做完高湯,她經常自己先盛出一碗蔥花最多最鮮最香的來,在大家用飯以前先飲為快。還有一次,她一面切菜一面在廚房裡磕瓜子吃,兒子說,她一定是貪污了伙食費。「權力就是腐蝕,一分權力就是一分腐蝕,百分之百的權力就是百分之百的腐蝕」,兒子振振有詞地宣講著他的新觀念。 父親以下的人未表示態度。兒子受到這種沉默鼓舞,便在一次徐姐又先喝高湯的時刻向徐姐發起了猛攻:「夠了,你這套低水平的飯!自己還先挑蔥花兒!從明天起我管,我要讓大家過現代化的生活!」 雖然徐姐哭哭鬧鬧,眾人卻沒說什麼。大家覺得讓兒子管管也好,他年輕,有幹勁,有想法,又脫穎而出,符合成才規律。當然,包括我在內,還是多方撫慰了徐姐:「你在我們家做飯40年,成績是主要的,誰想抹殺也抹殺不了的!」 兒子非常激昂地講了一套理論:「咱們家吃飯是40年一貫制,不但毫無新意,而且有一條根本性的缺陷,碳水化合物過多而蛋白質不足。缺少蛋白,就會影響生長發育,而且妨礙白血球抗體的再生與活力。其結果,也就造成國民體質的羸弱與素質的低下。在各發達國家,人均日攝取的蛋白質是我國人均日攝取量的七倍,其中動物蛋白,是我們的14倍。如此下去,個兒沒人家高,體型沒人家好,力氣沒有人家大,精神沒有人家足。人家一天睡一次,四、五個小時最多六個小時就夠用了,從早到晚,精氣神十足。我們呢,加上午覺仍然是無精打彩。或者你們會說,我們不應與發達國家比。那麼,我要說的是,我們漢族的食品結構還比不上北方兄弟民族——總不能說兄弟民族的經濟發展水準高於我們啊!我們的蛋白質攝入量,與蒙古、維吾爾、哈薩克、朝鮮以及西南地區的藏族比,也是不能望其項背!這樣的食品結構,不變行嗎?以早餐為例,早晨吃饅頭片稀粥鹹菜……我的天啊!這難道是20世紀80年代的中華大城市具有中上收入的現代人的早餐?太可怕了!太愚昧了!稀粥鹹菜本身就是東亞病夫的象徵!就是慢性自殺!就是無知!就是炎黃子孫的恥辱!就是華夏文明衰落的根源!就是黃河文明式微的兆征!如果我們歷來早晨不吃稀粥鹹菜而吃黃油麵包,1840年的鴉片戰爭,英國能夠得勝嗎?1900年的八國聯軍,西太后至於跑到承德嗎?1931年日本關東軍敢於發動「九·一八」事變嗎?1937年小鬼子敢發動盧溝橋事變嗎?日本軍隊打過來,一看,中國人人一嘴的白脫——奶油,他們能不嚇得整團整師地休克嗎?如果1949年以後我們的領導及早下決心消滅稀粥鹹菜,全國都吃黃油麵包外加火腿臘腸雞蛋酸奶乾酪外加果醬蜂蜜朱古力,我國國力、科技、藝術、體育、住房、教育、小汽車人均擁有量不是早就達到世界前列嗎?說到底,稀粥鹹菜是我們民族不幸的根源,是我們的封建社會超穩定欠發展無進步的根源!徹底消滅稀粥鹹菜!稀粥鹹菜不消滅中國就沒有希望!」 言者為之動火,聽者為之動容。我一則以驚,一則以喜,一則以懼。驚喜的是不知不覺之中兒子不但不再穿開襠褲不再叫我去給他擦屁股而且積累了這麼多學問,更新了這麼大的觀念,提出了這麼犀利的見解,抓住了這麼關鍵的要害真是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兒強!真是身在稀粥鹹菜,胸懷黃油火腿,吞吐現代化之八方風雲,覆蓋世界性之四維空間,著實是後生可畏,世界歸根結底是他們的。懼的是小子兩片嘴皮子一沾就把積弊時弊抨擊了個落花流水,趙括談兵,馬謖守亭,言過其實,大而無當,清談誤家,終無實用。積我近半個世紀之經驗,凡把嚴重的大問題說得小蔥拌豆腐一青二白千軍萬馬中取敵將首級如探囊取物易如掌都不用翻者,早晚會在亢奮勁兒過去以後患陽痿症的!只此一大耳兒,為傳宗接代計,實痿不得也! 果然,堂妹鼻子眼裡哼了一聲,嘟囔道:「說得倒便利! 要是那麼多黃油麵包,我看現代化也就完成了!」「啊?」兒子正在氣盛之時,大叫,「好傢伙!60年代尼·謝·赫魯曉夫提倡土豆燒牛肉的共產主義,80年代,姑姑搞麵包加黃油的現代化!何其相似乃爾!現代化意味著工業的自動化、農業的集約化科學的超前化、國防的綜合化、思維的任意化、名詞的難解化、藝術的變態化、爭論的無邊化、學者的清談化、觀念的莫名化和人的硬氣功化即特異功能化。化海無涯,黃油為楫。樂土無路,麵包成橋!當然,黃油麵包不可能像炸彈一樣地由假想敵投擲過來,這我還不知道麼?我非弱智,豈無常識?但我們總要提出問題提出目標,國之無目標猶人之無頭,未知其可也!」 「好嘛好嘛,大方向還是一致的嘛,不要吵了。」爺爺說,大家便不再吵。 吾兒動情圖治,第二天,果然,黃油麵包攤生雞蛋牛奶咖啡。徐姐與奶奶不吃咖啡牛奶,叔叔給她們主意用蔥花熗鍋,加花椒、桂皮、茴香、生薑皮、胡椒、紫菜、干辣椒,加熱冒煙後放廣東老抽——蝦子醬油,然後用這些潲子加到牛奶咖啡裡,壓服牛奶咖啡的洋氣腥氣。我嘗了一口,果然易於承受接受多了。我也想加潲子,看到兒子的殺人犯似的眼神,才為子犧牲口味,硬灌洋腥熱飲。唉,「四二一」綜合症下的中國小皇帝呀!他們會把我國帶到哪裡去? 三天之後,全家震盪。徐姐患急性中毒性腸胃炎,住院並疑有並發腸胃癌症。奶奶患非甲非乙型神經性肝硬化。爺爺自吃西餐後便秘,爸爸與叔叔兩位孝子輪流侍候,用竹筷子粉碎捅導,收效甚微。堂妹患腸梗阻,腹痛如絞,緊急外科手術。堂妹夫牙疼爛嘴角。我妻每飯後必嘔吐,把西餐吐光後回娘家偷偷補充稀粥鹹菜,不敢讓兒子知道。尤為可怕的是,三天便花掉了過去一個月的伙食費。兒子聲稱,不加經費再供應稀粥鹹菜亦屬不可能矣!事已至此,需要我出面,我找了爸爸叔叔,提出應立即解除兒子的權柄,恢復家庭生活的正常化! 爸爸和叔叔只有去找爺爺,爺爺只有去找徐姐。而徐姐住院,並且聲明她出院以後也不再做飯了,如果人們感到她沒用,可以趕走她。爺爺只得千聲明萬表態,絕無此意,而且重申了自己的人生原則。人生在世,情義為重,徐姐在我家,情義俱全,比爺爺的嫡親還要親,比爺爺的骨肉還要近。徐姐在我們這裡一天,我們就與徐姐同甘共苦一天。哪怕家裡只剩了一個饅頭,一定有徐姐的一瓣。哪怕家裡只剩了一碗涼水,一定有徐姐的三勺。發了財有徐姐的好處。受了窮有徐姐的安置。豈有用完了人家又把人蹬掉之理哉!爺爺說得激動,慷慨陳詞,熱淚橫流。徐姐聽得仔細,肝膽俱暖,涕淚交織,最後被醫護人員認定他們的接觸不利於病人康復,便勸說爺爺含淚退去。 爺爺回家召集了全體會議,聲明自己年邁力衰,對於吃什麼怎麼吃及其他有關事宜並無成見,更無意獨攬大權,但你們一定要找我,我只有去找徐姐。徐姐又因你們的怨言而寒了心,因吃重孫子的西餐而寒了腸胃,我也就無法再管了,誰愛吃什麼吃什麼吧,「我自己沒的吃,餓死也好」。爺爺說。 大家面面相覷,紛紛表態。都說還是爺爺管得好,半個世紀了,老小平安,四代和睦。堂妹妹表示她準備每天給爺爺做飯吃。就是說,她、妹夫、爺爺、奶奶、徐姐是一組,吃他們自身的飯。爸爸聲明,他可以與媽媽一組,但不管我和妻。因為我和妻有一個新潮的兒子,不可能與他們吃到一塊兒。我也聲明只和妻一搭。然後叔叔嬸嬸一搭。然後兒子單奔兒。堂妹見狀,似乎相當滿意,發揮了一句:「各吃各的吧,這樣才更現代些!四世同堂一起吃飯,太像紅樓夢時候的事了。再說,太多的人圍著一個桌,又擠,又容易傳染肝炎喲!」堂妹反問:「在美國,有這樣大的家庭嗎?有這麼好幾代人克服掉『代溝』一起吃飯的嗎?」爺爺的表情似乎有些淒然。 分開吃了兩天就吃不下去了。十一點多,堂妹這一組點著火做飯,由於挾爺爺之資格威重,別人只能望火興歎。然後爸爸、然後叔叔。然後我能做飯時已經下午二時,只好不做先去上班,然後晚飯同樣是望灶興歎。然後討論計議論證各置一灶的問題。煤氣罐不可能,上次為解決全家共用的一個煤氣罐,跑人情14人次,請客七次,送畫二張,送煙五條,送酒八瓶,歷時十三個月零十三天,用盡了吃奶拉屎之力。買蜂窩煤火爐也須手續,無證買不到煤。有證買到煤了也沒有地方擱。如果按照現代意識設四個灶,首先要擴張廚房面積30平方米,當然最好是設立四個廚房,比最好更好是再增加五套房子,人的消費要求真如脫韁野馬,怪道報報談消費過熱,愈談愈熱。於是恍然不蓋房子而談現代意識觀念更新隱私權云云全他媽的是站著說話不腰痛的扯淡! 分灶軟科學沒有研究出子丑寅卯,一罐子煤氣九天用完了。自從今年液化石油氣限量,一年只有十幾個票,只有一罐氣用25天以上才能保證全家用熟食,飲開水。九天用完,一年的票四個月用完了,另外八個月找誰去?不但破壞了自己的生活程序,更是破壞了國家的安排! 眾人驚惶,唉聲歎氣,牢騷滿腹,閒言四起。有的說煤氣用完以後改吃生麵糊糊。有的說可以限制每組做飯時間17分鐘。有的說現在就分灶吃飯是生產關係超越了生產力的發展水平。有的說越改越糟還不如爺爺掌管徐姐當政。有的抨擊美國,說美國人如禽獸,不講孝悌忠信,當然沒有大家庭。我們有優秀的家庭道德傳統,為什麼要學美國呢?大家不好意思也不忍再去打攪爺爺,便不約而同地去找堂妹夫。 堂妹夫是全家唯一喝過洋水之人,近年來做西服兩套,買領帶三條,赴美進修六個月,赴日參觀十天,赴聯邦德國轉悠過七個城市。見多識廣,雍容有度,會用九種語言道:「謝謝」與「請原諒」,是我家有真才實學之人。只因屬於外姓,深知自己的身份,一貫不爭不論不驕不躁,知白守墨,隨遇而安。故而深受敬重。 這次見我們虔誠急切,而且確實一家陷入困難的怪圈,他便掏出心窩子,亮出了真貨色,他說: 「依我之見,咱家的根本問題還是體制。吃不吃烤饅頭片,其實是小問題。問題是,由誰來決定,以怎樣的程序決定吃的內容?封建家長制嗎?論資排輩嗎?無政府主義嗎?隨機性即誰想做什麼就吃什麼嗎?按照書本上的食譜吃嗎?必然性即先驗性嗎?要害問題在於民主,缺少了民主吃了好的也不覺得好。缺乏民主吃得一塌糊塗卻沒有人挺身而出負責任。沒有民主就只能稀裡糊塗地吃,吃白糖而不知其甜,吃苦瓜而不知其苦,甜與苦都與你自己的選擇不相干嘛!沒有民主就會忽而麻木不仁,喪失吃飯的主體意識,使吃飯主體異化為造糞機器。忽而一團混亂,各行其是,輕舉妄動,急功近利,短期行為,以鄰為壑,使吃飯主體膨脹成有胃無頭的妖魔!沒有民主就沒有選擇,沒有選擇就失落了自我!」 大家聽了,都覺如醍醐灌頂,點頭稱是不止。 堂妹夫受到了鼓舞,繼續說道:「論資排輩,在一個停滯的農業社會裡,不失為一種秩序,這種秩序特別適合文盲與白癡。即使先天弱智者也可以理解、可以接受這樣一種呆板與平靜的,我要說是僵死的秩序。然而,它扼殺了競爭,扼殺了人的主動性創造性變異性,而沒有變異就沒有人類,沒有變異我們就都還是猴子。而且,論資排輩壓制了新生力量。一個人精力最旺盛、思想最活躍、追求最熱烈的時期,應該是40歲以前。然而,這個時候他們只能被壓在最下層……」 我的兒子歎道:「太對了!」他激動地流出了眼淚。 我向兒子悄悄擺了擺手。他的西式早餐化綱領失敗之後,在家裡的形象不佳,多少有點冒險家、清談家、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甚至造反派的色彩。包括堂妹與堂妹夫,對吾兒也頗看著不順眼。他跳高了,只能給堂妹夫幫倒忙。 我問:「你說的都對。但我們到底怎麼辦呢?」 堂妹夫說:「發揚民主,選舉!民主選舉,這就是關鍵,這就是穴位,這就是牛鼻子,這就是中心一環!大家來競選嘛!每個人都談談,好比都來投標,你收多少錢,需要大家盡多少義務,準備給大家提供什麼樣的食品,你個人需要什麼樣的待遇報酬,一律公開化、透明化、規範化、條文化、法律化、程序化、科學化、制度化,最後,一切靠選票靠選民公決,少數服從多數。少數服從多數,這本身就是新觀念新精神新秩序,既抵制僵化,也抵制無政府主義隨心所欲……」 爸爸認真思考了一大會,臉上的皺紋因思考而變得更加深刻。最後,他表態說:「行,我贊成。不過這裡有兩道關口。 一個是老爺子是不是贊成,一個是徐姐……」 堂妹說:「爺爺那兒沒事。爺爺思想最新了,管伙食,他也早嫌煩了。麻煩的是徐姐……」 我兒子急了,他喊道:「徐姐算是哪一家的人五人六?她根本不是咱們家的成員,他沒有選舉權與被選舉權。」 媽媽不高興地說:「媽媽的孫兒呀,你少插話好不好!別看徐姐不姓咱們的姓,別看徐姐不算咱們族人,你說什麼來著?說她沒有選舉和被選舉權是不!可咱們做什麼事情不跟她說通了你就甭想辦去!我來這個家一輩子了,我不知道嗎? 你們知道個啥?」 堂妹和妹夫也分化了,爭論開了。妹夫認為,承認徐姐的特殊地位就是不承認民主,承認民主就不能承認徐姐的特殊地位,這是一個根本性的原則問題,沒有調和餘地。堂妹認為,敢情站著說話不腰疼,脫離了實際的空話高調有什麼用?輕視徐姐就是不尊重傳統,不尊重傳統也就站不住腳,站不住腳一切變革的方案便都成了雲端的幻想。而雲端的改革也就是拒不改革。堂妹對自己的丈夫說話不客氣,她乾脆指出:「別以為你出過幾趟國會說幾句外國話就有什麼了不起,其實你在我們家,還沒有徐姐要緊呢!」 堂妹夫聽罷變色,冷笑一分半鐘,拂袖而去。 過了些日子,是叔叔出來說話,指出兩個關口其實是一個關口。徐姐雖然頑固,但她事事都聽爺爺的,爺爺通了她也就通了,根本不需要人為地製造民主進程與徐姐之間的激烈鬥爭,更不要激化這種人為製造出來的鬥爭。 大家一聽,言之有理,恍然大悟。種種煩惱,原是庸人自擾,矛盾云云,你說它大就大,說它小就小,說它有就有,說它無就無。尋找各種不同意見的契合點,形成寬鬆融洽親密無間,這才是真功夫!一時充滿信心,連堂妹夫與我兒子也都樂得合不攏嘴。 公推爸爸叔叔二人去談,果然一談便通。徐姐對選舉十分反感,說:「做這些花式子幹啥嘛,」但她又表示,她此次生病住院出院後,對一切事概不介入,概不反對。「你們大家吃蒼蠅我也跟著吃蒼蠅,你們願意吃蚊子我就跟著吃蚊子,什麼事不用問我。」她對自己有無選舉權也既不關心,又無意見,她明確表示,不參加我們的任何家事討論。 看來,徐姐已經自動退出了歷史舞台,大家公推由堂妹夫主持選舉。選舉日的臨近給全家帶來了節日氣氛。又是掃除,又是擦玻璃,又掛字畫,又擺花瓶和插入新產品塑料絹花。民主帶來新氣象,信然。終於到了這一天,堂妹夫穿上訪問歐美時穿過的瓦灰色西服,戴上黑領結,像個交響樂隊的指揮,主持這一盛事。他首先要求參加競選的人以「我怎樣主持家政」為題做一演說。 無人響應。一派沉寂。聽得見廚房裡的蒼蠅聲。 堂妹驚奇道:「怎麼?沒有人願意競選嗎?不是都有見解有意見有看法嗎?」 我說:「妹夫,你先演說好不好,你做個樣子嘛!現在大家還沒有民主習慣,怪不好意思的。」 堂妹馬上打斷了我的話:「別讓他說話,又不是他的事!」 堂妹夫態度平和,富有紳士派頭地解釋說:「我不參加競選。我提出來搞民主的意思可不是為個人爭權。如果你們選了我,就只能是為民主抹黑了!再說,我現在正辦自費留學,已經與北美洲大洋洲幾個大學聯繫好了,只等在黑市上換夠了美元,我就與各位告辭了。各位如果有願意幫我墊借一些錢的,我十分歡迎,現在借的時候是人民幣,將來保證還外幣!這個……」 面面相覷,全都洩了氣。而且不約而同地心中暗想:競選主持家政,不是吃飽了撐的嗎?自己吹一通,賣狗皮膏藥,目無長上而又傷害左鄰右舍,這樣的圈套,我們才不鑽呢?真讓你主持?你能讓人人滿意嗎?有現成飯不吃去競選,不是吃錯了藥是什麼?便又想,搞啥子民主選舉喲:幾十年沒有民主選舉我們也照舊吃稀飯、滷菜、炸醬麵!幾十年沒有民主選舉我們也沒有餓死,沒有撐死,沒有吃磚頭喝狗屎,也沒有把麵條吃到鼻子眼屁股眼裡!吃飽了撐的鬧他爺爺的民主,最後鬧他個拉稀的拉稀,餓肚的餓肚完事!中國人就是這樣,不折騰浮腫了絕不踏實。 但既然說了民主就總要民主一下。既然說了選舉就總要選舉一下。既然湊齊了而且爺爺也來了就總要行禮如儀。而且,誰又能說民主選舉一定不好呢?萬一選好了,從此吃得又有營養又合口味,又滋陰又壯陽,又益血又補氣,既增強體質又無損線條與瀟灑,既有色又有香又有味,既省菜錢又節約能源,既合乎衛生標準又不多費手續,既無油煙又無噪音,既人人有權過問又個個不傷腦筋,既有專人負責又不獨斷專行,既不吃剩菜剩飯又絕不浪費糧食,既吃蛤子又不得肝炎,既吃魚蝦又不腥氣……如此等等,民主選舉的結果如果能這等好,看哪個天殺的不贊成民主選舉。 於是開始選舉。填寫選票,投票,監票計票。發出票十一張,收回票十一張,本次投票有效。白票四張,即未寫任何候選人。一張票上寫著:誰都行,相當於白票,計白票五張。選徐姐的,兩票。爺爺三票。我兒子,一票。 怎麼辦?爺爺得票最多,但不是半數,也不足三分之一。算不算當選?事先沒說,便請教堂妹夫。堂妹夫說世上有兩種「法」,一種是成文法一種是不成文法。不成文法從法學的意義上嚴格說來,不是法。例如美國總統的連任期,憲法並無明確規定。實際上又是法,因為大家如此做。民主的基本概念是少數服從多數。何謂多數?相對多數?簡單多數(即二分之一以上)?絕對多數(即三分之二以上)?這要看傳統,也要看觀念,至於我們這次的選舉,由於是初次試行,又都是至親骨肉父子兄弟自己人,那就大家怎麼說怎麼好。 堂妹說既然爺爺得票最多自然是爺爺當選,這已經不是也絕對不可能是封建家長意識而是現代民主意識。堂妹進一步發揮說,在我們家,封建家長意識的問題其實並不存在,更不是主要危險,主要矛盾。需要警惕的倒是在反封建的幌子下的無政府主義、自由主義、自我中心、唯我主義、超前消費主義、享樂主義、美國的月亮比中國的圓主義、洋教條主義。 我的兒子突然激動起來,他嚴正地宣佈,他所獲得的一票,並非自己投了自己的。他說到這裡,我只覺得四周目光向我集中,似乎是我選了兒子,我搞了選人唯親的不正之風。我的臉刷地紅起來,並想誰會這樣想?他為什麼這樣想?他知不知道我並沒有選兒子而且即使選了兒子也不是什麼不正之風因為不選兒子我也只能選父親選叔叔選母親選妻子選堂妹而按照時髦的弗洛伊德學說堂妹又何嘗會比兒子生分兒子說不定還有殺父娶母的俄狄浦斯情結呢,他們知道嗎?為什麼兒子一說話他們都琢磨我呢? 我的兒子喊起來了。他說他得了一票說明人心未死火種未絕烈火終將熊熊燃燒。他說他之所以要關心我家的膳食改革完全出自一種無私的奉獻精神,出自對傳統的人文主義的珍視和對每一個人的泛愛。說到愛他眼角裡沁出了黃豆大的淚珠。他說我們家雖然有秩序但是缺乏愛。而無愛的秩序正如無愛的婚姻,其實是不道德的。他說其實他早就可以脫離擺脫我家膳食系統的羈絆,他可以走自己的路改吃蝸牛吃乾酪吃蘆筍金槍魚吃龍蝦吃小牛肉吃肯德基烤雞三明治麥當勞與蘋果排桂皮冰淇淋布丁。他說他非常愛自己的姑姑但是他不能接受姑姑的觀點雖然姑姑的觀點聽起來很讓人舒服順耳。 這時叔叔插話說(注意,是插話而不是插嘴,插嘴是不禮貌的,插話卻是一種親切、智慧、民主,乾脆說是一種抬舉。)堂妹關於當前應警惕的主要矛盾與主要危險的提法,與正式的提法不符。恐怕最好不要過分強調某一面的問題是主要危險。因為半個世紀行醫的經驗已經證明,如果你指出便秘是主要危險,就會引起普遍拉稀,並導致止瀉藥的脫銷與對醫生的逆反心理。反之,如果你指出瀉肚是主要危險就會引起普遍的直腸乾燥,並導致痔瘡的誘發乃至因為上火而尋釁打架。火氣火氣,氣由火生,火需水克。五行協調,方能無病。所以既要防便秘也要防拉稀。便秘不好拉稀也不比便秘好。便秘了就治便秘拉稀了就治拉稀。最好是既不便秘也不拉稀。他講得這樣好,恍惚獲得了幾許掌聲。 鼓完了掌才發現問題並沒有解決,而由於熱烈的討論五行生剋與新陳代謝的進程似乎受到了促進,人人都餓了。便說既然爺爺得票多還是爺爺管吧。 爺爺卻不贊成。他說做飯的問題其實是一個技術問題而不是思想問題、觀念問題、輩分(級別)問題、職務問題、權力問題、地位問題與待遇問題。因此,我們不應該選舉什麼領導人,而是要評選最佳的炊事員,一切看做飯燒火炒菜的技術。 我兒子表示歡呼,大家也感覺確實有了新的思路,新的突破口。別人則表示今天已經沒有時間,肚子已經餓了。儘管由誰來管理吃飯做飯的問題還是處在研討論證的過程中,到了鐘點,飯卻仍然是照吃不誤,討論得有結果要吃飯,討論得沒有結果也還是要吃飯,擁護討論的結果要吃飯,反對討論的結果也還是要吃飯。讓吃飯,要吃飯,不讓吃飯也還是要吃飯。於是……紛紛自行吃飯去了。 為了評比炊事技術,設計了許多程序,包括:每人要蒸饅頭一屜,燜米飯一鍋,炒雞蛋兩個,切鹹菜絲一盤,煮稀飯一碗,做紅燒肘子一盤等等。為了設計這一程序,我們全家進行了30個白天30個夜晚的研討。有爭論、行動、吵架、落淚也有和好。最後累得氣也喘不出,尿也尿不出,走路也走不動。既傷了和氣,又增長了團結,交流了思想感情。既累了精神,又引起了極大的興趣。說起要炒兩個雞蛋的時候,人們笑得前仰後合,好像受到了某種神秘的暗示性的鼓舞。說到切鹹菜的時候,人們憂慮得陰陰沉沉,好像一下子衰老了許多。終於最後歸根結底,炊事技術評出來了。評的結果十分順利,誰也沒有話說。 評的結果名次是:一等一級,爺爺、奶奶。一等二級,父親、母親、叔叔、嬸嬸。二等一級,我、妻、堂妹、堂妹夫,三等一級,我那瘦高挑的兒子。大家又怕兒子受到打擊,便一致同意兒子雖是三等,卻要頒發給他「希望之星特別榮譽獎」。雖然他又有特別榮譽又成了「希望之星」,但他仍然是三等。總之,理論名稱方法常新,而秩序,是永恆的。 許多時日過去了。人們模模糊糊地意識到,既然秩序守恆,理論名稱方法的研討與實驗便會自己降溫。做飯與吃飯問題已不再引起分歧的意見與激動的情緒。做飯與吃飯究竟是技術問題體制問題還是文化觀念問題還是什麼其他別樣的過去想也沒有想過的問題,也不再困擾我們的心。看來這些問題不討論也照樣可以吃飯。徐姐平安地去世了,無疾而終。她睡了一個午覺,一直睡到下午四點還不醒,去看她,她已停止呼吸。全家人都懷念她尊敬她追悼她。兒子到中外合資企業工作去了,他可能已經實現了天天吃黃油麵包和一大堆動物性蛋白質的理想。節假日回家,當我們徵詢他對於吃什麼的意見的時候,他說各種好的都吃過了,現在想吃的只有稀飯與醃大頭菜,還有高湯與炸醬麵。說完了,他自我解嘲說:觀念易改,口胃難移呀!叔叔與嬸嬸分到了新落成的單元樓房,搬走了。他們有設有管道煤氣與抽風換氣扇孔的廚房,在全新的廚房裡做飯,做過紅燒肘子也做過炒雞蛋,但他們說更經常地仍然是吃稀飯、烤饅頭片、醃大頭菜、高湯、炸醬麵。堂妹夫終於出國「深造」,一面留學一面就業了,他後來接走了堂妹,並來信說:「在國外,我們最常吃的就是稀飯鹹菜,一吃稀飯鹹菜就充滿了親切懷戀之情,就不再因為身在異鄉異國而苦悶,就如同回到了咱們的親切樸質的家。有什麼辦法呢,也許我們的細胞裡已經有了稀飯鹹菜的遺傳基因了吧!」 我、爸爸和爺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們吃的雞鴨魚肉蛋奶糖油都在增加,我們都胖了。我們飯桌上擺的菜餚愈來愈豐富多彩和高檔化了。有過炒肉片也有過蔥燒海參。有過油炸花生米也有過奶油炸糕。有過涼拌粉皮也有過蟹肉沙拉甚至還吃過一次鮑魚鮮貝。鮑魚來了又去了,海參上了又下了,沙拉吃了又忘了。只有稀飯鹹菜永存。即使在一頓盛筵上吃過山珍海味,這以後也還要加吃稀飯鹹菜,然後口腔食道胃腸肝脾胰腺才能穩定正常地運轉。如果忘記了加稀飯鹹菜,馬上就會肚子脹肚子痛。也許還會長癌。我們至今未患腸胃癌,這都是稀飯鹹菜的功勞啊!稀飯和鹹菜是我們的食品的不可改變的綱。其他只是搭配——陪襯,或者叫作「目」。 徐姐去世以後,做飯的重任落到了媽媽頭上。每頓飯以前,媽媽照例要去問問爺爺奶奶。「湯呢,就做了吧,就不做了吧。肉呢?切成肉片還是肉絲?」古老的提問既忠誠又感傷。是一種程序更是一種道德情緒。在這種表面平淡乃至空洞的問答中寄托了對徐姐的懷念,大家感覺到徐姐雖死猶生。風範常存。爺爺屢次表示只要有稀飯、鹹菜、烤饅頭片與炸醬麵,做不做湯的問題,肉片與肉絲的問題以及加什麼高級山珍海味的問題,他不準備過問,也希望媽媽不要用這種愈來愈難以拍板的問題去打攪他。媽媽唯唯。但不問總覺得心裡不踏實。飯做熟了,喚了大家來吃,卻要東張西望如坐針氈,揣摩大家特別是爺爺的臉色。爺爺咳嗽一聲,媽媽就要小聲嘟囔,是不是稀飯裡有了沙子呢!是不是鹹菜不夠鹹或者過於鹹了呢?小聲嘟囔卻又不敢直截了當地徵求意見。雖然,即使問過爺爺也不能保證稀飯裡不摻沙子。 於是,每一天,媽媽還是要在黃昏將臨的時候忠順地、由於自覺囉嗦而分外誠惶誠恐地去問爺爺——肉片還是肉絲?問話的聲調委婉動人。而爺爺答話的聲調呢?叫作慈祥蒼勁。即使是回答:「不要問我」,也總算有了回答。媽媽就會心安理得地去完成她的炊事。 一位英國朋友——爸爸40年代的老友來華旅行,在我們家住了一個星期。最初,我們專門請了一位上海來的西餐廚師給他做麵包蛋糕計司牛排。英國朋友直率地說:「我不是為了吃西餐或者名為西餐實際上四不像的東西而來的,把你們的具有古老傳統和獨特魅力的飯給我弄一點吃吧,求求你們了,行不行?」怎麼辦呢?只好很不好意思地招待他吃稀飯和鹹菜。 「多麼樸素!多麼溫柔!多麼舒服!多麼文雅……只有古老的東方才有這樣的神秘的膳食。」英國博士讚歎著。我把他的稱讚稀飯鹹菜的標準牛津味的英語錄到了「盒兒帶」上,放給瘦高挑兒子聽。 1979年89年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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