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目錄 |
從哪裡來的?我從哪裡發現了你?那個秋天的鋼管樂怎麼會那樣鑽心?銅號的光潔閃耀著凋落了樹葉的楊樹林上方的夕陽,夕陽在顫動,樹林在嗚咽,聲音在銅壁上滑來滑去,如同折射出七彩光色的露珠。天打開了自己的窗子,地打開了自己的門戶,小精靈像一枚射上射下、射正射偏的子彈,一顆小小的子彈佔據了全部秋天,畫出了細密的折線,從蟬翼的熱狂到白菜綠葉上的冰霜。而你就從那晃眼的銅壁上溜下來了,那時硝煙還沒有散盡,戴著鋼盔的戰士蹲在地上,用雙手掬起車轍裡的積水。你輕輕巧巧,從從容容,深默得像一個天使的影子,樸素得像一件草綠色的書包,你握了我的手,微笑了,飄走了,像一個汽球一樣地被風吹去了。夕陽染紅了樹林。樹葉飄飄落落。 你有兩條小小的辮子。這使我產生了一個疑惑,為什麼男子不能留辮子呢? 後來我們在擺盪著的鞦韆上會面,那鞦韆架豎立在一個貿易集市上,四周瀰漫著濃郁的茴香氣味。我們的身下是騾馬的交易與羽行的洗染,插著羽毛的帽子像海浪一樣地湧動。鞦韆跟隨著笑語和喘氣聲擺來擺去,越擺越快,越擺越高,集市和集市旁流淌著混水的大渠都被捲過來捲過去,捲成了一塊大蛋糕。蛋糕上鋪滿了核桃仁和葡萄乾。鞦韆上上來的人愈來愈多。我說上來的人太多了,我怕鞦韆支持不住,你什麼也沒說。我說我害怕我們的鞦韆碰上飛翔的鴿子,我說完了遍天果然出現了紅嘴巴鴿子,鴿哨響作一片,你什麼也沒說。我說我不喜歡有這麼多人看著我們,我們已經不是孩子,我們已經超過了蕩鞦韆的年齡;你什麼也沒說。我說無論如何要讓鞦韆停一停,我要下來,要下地,我感到了太長的暈眩,我想下地喝一杯酸酸的紅果汁,你什麼也沒說。鞦韆不但擺盪,而且劇烈地旋轉,四面都是太陽。 然後你嫣然一笑,所有的魚都從太液池底跳了出來。怎麼又是夏天了呢,不然哪裡來的這麼多的蓮花!你的笑是無聲的,是融化的。在你的笑聲中,鴿子散去了,眾星散去了,宇宙變得無比純淨,然後沒有鞦韆,沒有人群,沒有水渠和牛馬了。沒有你和你的笑和你的飛揚的辮子,我不是成為多餘的了嗎? 甚至於在睜開眼睛直到黎明以後,連暈眩也不知去向。 然後我急急忙忙地給你打電話。我急急忙忙地坐了火車又坐了汽車,我下了火車又下了汽車,我跑,我摔倒了又爬起來。我跑過炸山的碎石,跑過臨時工棚、鋼釬和雷管,跑過疾下的澗流,跑過堅硬的石山。沒有到這樣的山裡來過的人可真白活一世。在一家香煙店裡我找到了電話。電話是老式的,受話器和號盤固定在牆壁上,聽筒可以取下,我可以拿著聽筒走開,只要我長出長長的嘴,例如像一隻白鶴。我知道你的好幾個電話號,我知道你並不是固定呆在某一處的。「53427」打通了,說是你不在那裡,你一個小時以前剛剛離去。這樣說你不在,而那聲音又像是你自己的,電話裡響著那永遠的溫柔的大管的樂聲,只是聲音分外低沉。是你自己親口告訴我你不在那裡,匆匆地我根本不在乎這裡面有沒有分析。我趕緊又撥另一個電話,不再是東城的電話了,現在是西城的,「43845」,我真喜歡這五個數字,這幾個數字好像出自李白的詩。西城的電話告訴你不在西城。許許多多的電話我不停地打著、撥著、聽著、叫著,電話變得這樣沉重,號盤好像焊死在話機上了。所有的電話都告訴我找不到你。當我撥通東城的電話的時候你到西城去了。當我撥通「4」局的電話的時候,你到「3」局去了。當我撥通南城的時候你在北城。當我叫通市中心的時候你在市郊。我看見你奔忙在市郊的麥地裡,再一定睛,你不見了,我仍然沒有與你接通電話。無論如何我不知道你在哪裡。但是我知道你已經不梳小辮子,牆上的電話變成了一隻貓,貓發出淒婉的喵嗚聲。電話線變成了綠色的籐蔓,籐蔓上爬著毛毛蟲。貨架上擺著的香煙都冒起了藍色的煙霧,每包香煙裡都響著一座小鐘,鐘聲咚咚當當,鐘聲為我們不能通話而苦惱地報警。隊伍緩緩地行進。貓說:「她也正在給你打電話呢。」這時,星星在滿天飛舞,卻一個也抓不著。然後天亮了,我急匆匆地跑回汽車和火車,跑回我的鏗鏘作響的工地。我們在修公路。 後來我們在一起點燃爐灶,我砌的爐灶歪歪扭扭,這使我怪不好意思。人家往火裡添煤,我們往裡面填充石頭,這怎麼行!然而石頭也能燃燒,發出藍色的迷人的光焰。火很美,很溫暖但又不燙手,我們可以把兩雙手放在藍火裡燒,我們可以在火裡互相握手,只覺得手柔軟得快要融化。你的手指上有一個小疤。我驚呼你受傷了,你說受傷的不是你,而是「你」,就是我。我就是「你」。這火變成了溫暖的水流,這水流變成了大洪水。洪水從天上流來,從房簷上衝下,從山谷流來,從地底湧出汩汩地響。人群紛紛躲避,我不想躲避。洪水流來了,卻沒有沖走我,或者已經沖走了卻和沒有沖走一樣,就像坐在火車上一動也不動,火車卻正在飛馳一樣。 我好像停止了呼吸,在水裡人是可以不呼吸的。是不是我長出了鰓?我的周圍是漂浮著的房頂、木材、鍋和許許多多的月亮。青蛙成隊游過,我好像已經變成了一隻青蛙,而你穿著白紗做的衣服,顯示出你的非人間的笑容,只有我知道你笑容的芳香,只有我知道你笑容裡的悲苦。你坐在水面上,問我吃不吃餃子,你把餃子一個又一個地扔到水裡,水裡游動著一條又一條白魚。有一條水蛇在泡沫中靈活地游動,它領著我在水底打了一個電話: 喂,喂,喂…… 是我。 你說,是我,我感動得在水裡轉起圈來,像一朵漩渦,從漩渦中生出一朵野花,脖子上套著花環的小鹿在山坡上奔跑,松濤如海。 你生氣了,你不再說話。「是你嗎」,我問的時候你不再說「是我」。我拉開了抽屜,抽屜裡有許多紙許多書信還有許多錢,包括紙幣和硬幣。我拉開抽屜後它們通通飛了出來,像一群蝴蝶,我沒有找到你。我也沒有在乎它們這些蝴蝶,我深知凡是離去的便不會再返回,我不再徒勞地盼望和尋覓。我打開房門,房門外是一團團煙霧,好像舞台上施放乾冰造成的效果,煙霧中出現了一個個長袖的舞者,她們都梳著辮子,都陌生而冷淡地笑著,沒有你。我想,她們的辮子已經落伍了,現在辮子應該梳在胳肢窩裡。果然,她們的腋下甩出了髮辮,我嚇得叫不出聲來,我成了啞巴。我找了牆角的柳條包,那裡有許多銅碗銅碟銅筷銅勺銅錘,在我尋找它們的時候它們跳躍起來,飛舞起來,碰撞起來,叮叮咚咚噠噠,一片混戰。我才知道,這是我們之間發生了爭吵。我們為什麼爭吵?這真使我喘不過氣,而且疲勞。我們的爭吵使我們筋疲力盡,我知道我的食道上已經長出了惡性腫瘤,腫瘤像一個石榴,紅白相間的果皮,許許多多籽粒,流著血。 多麼冷的風啊!我知道了,我奔跑如飛,我打開了電冰箱的門,冰箱內亮得耀眼,空空如也。難道不是? 啊!這種可能性使我戰慄。我打開了速凍箱的小門,果然,你蜷曲在那裡,堅硬得像石頭,而你仍然是微笑的。你怎麼會尋這樣的短見!我的眼淚落在你的臉上,你的臉在觸到淚滴時冒著熱氣…… 多麼寬闊的花的原野!一匹黃馬在草原上奔馳。當它停下來揚一揚頭的時候,我才看見它長著一副教授的受盡尊敬的面孔,他一定會講幾種外語。我的面前是一台白色電話機。也許這只是一隻白色的羊羔吧,柔軟的羊毛下面埋藏著一台電話。然而,我已經忘記了你的電話號,我甚至於忘記了你的名字。這怎麼可能呢?你不是就叫???嗎?恨死我了,我知道你正在等著我的電話,至少等了三十年。 我拿起了電話,我茫然地撥動著號盤,電話通了,這是什麼?呼嘯的風,尖利的哨音,嘰嘰喳喳的鳥,銅管樂隊又奏響了,只是旋律不可捉摸,好像音樂在隱藏著自己。是你! 是你的溫柔嫻靜的聲音。我又撥一個奇怪的號碼,「0123456789」,仍然是你,仍然是你的從容的傾訴。又撥一個,又撥一個98765……撥到天上,地上,海裡,山裡,飛機上,小島上,艦艇上,大沙漠的古城堡裡,哪裡都是你,哪裡都是你,哪條電話線都通向你,哪裡傳出的都是你的聲音,雖然有的嘶啞,有的圓潤,有的悲哀,有的歡喜。你說:「是我!」像是合唱。 我不敢相信,這幸福這可靠的憑依,我一次又一次地相問:是你嗎?你是誰?是你嗎? 你說是我。你說是我。你說是我。銅管樂演奏起來,我演奏起來了,嘹亮的號聲吹走了憂愁,也吹走了暗中的嘰嘰喳喳。地上全是水窪,亮晶晶映著正在散去的陰雲。好像剛剛下過雨。你緩緩地說: 「是我。」白鴿成群飛起。樓房成群起飛。我們緊緊地擁抱著,然後再見。然後我們成為矗立街頭迎風受雨的一動不動的石頭雕像。幾個孩子走過來,在雕像上抹淨他們的髒手。 1979年90年2月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
回目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