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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老張或者張老睡著睡著,他想起或者夢見他的妻子有一塊紫色的毛毯。那應該是他們結婚以後不久才買的。那時候他們的新房裡最講究最氣派的東西就是這塊鮮艷柔軟溫暖厚實的毛毯。那時候和他們的身份差不多又住鄰居的其他新建立的家庭都是買那種灰白雜色又染出兩道血紅來的棉毯。棉毯給人一疊就會折斷的感覺,因為一折就露出了「麻袋」式的基底。 在欲醒未醒的時候老張為不知這塊毛毯哪裡去了而焦慮不安。真奇怪,有許多年了,不是十年也是八年,要不至少是五年、三年,反正不能再少,他們忘記了這塊毛毯也再沒有用過這毛毯,甚至數年來就像是十年來他們根本沒見過這塊紫色毛毯。 在醒來的一剎那他感覺到了這塊毛毯的珍貴,揪心。那毛毯是一朵雨後的晚霞,令人依依不捨。他感覺到了新添置的臥室用具的過多,重壓。席夢思、錦緞床罩、絲棉被與鴨絨被,有了席夢思便用不著的狗皮褥子、駝絨褥子……還有數不清的枕巾。夏天用過的涼席沒有及時洗滌便長了綠霉,買了新的廣東涼席卻又捨不得拋掉舊的。僅僅毛毯他就添了不知多少塊,上海產的與天津產的,拉捨爾的與普通的,巴基斯坦進口的與澳大利亞帶回來的,□綸羊毛混紡的與純毛的……但是,那塊紫色的毛毯是多麼好啊!它燃燒著,漸漸沉入了黑暗。 醒來後他又覺得茫然,也許,沒有過,根本沒有過那麼一塊毛毯?也許,在搬家的時候,在「紅衛兵」運動開始的時候,在落實政策的時候,在分到了新房子的時候,在收購廢舊物品的小販來到家門的時候,他們已經把這塊毛毯賣掉了?或者是被偷掉了?1976年還是1977年,他們家不是失盜過一次嗎?報過案的…… 他問妻子:「我們有過一塊紫色的毛毯嗎?」 妻子茫然地點點頭。妻子得了腦血栓,後遺症包括行路不便與語言的部分障礙。妻子成天微笑著看電視節目或者看電視錄像,包括球賽、外語講座、電視劇、驅蟲藥廣告與人民幣匯率。從前妻子還會拉手風琴呢! 他翻箱倒櫃。他遺憾地想,他的有限的人生用在找尋東西的時間大概與用在做檢查上的時間一樣多。他相當平靜地想,找東西與做檢查也是重要的人生。沒有什麼毛毯,沒有他所回憶、他所想像的那樣的毛毯,只有後來置備的,他並不需要的別樣毛毯。還找出了兩雙半襪子,不知脫下來多久了,沒有洗,好在也還沒有化學成芥子瓦斯。 他問曾經拉過手風琴曲《伏爾加河源遠流長》的妻子:「我們結婚的那年,是真的買過一塊紫色的羊毛毯嗎?很鮮艷,很柔軟,很厚實,很溫暖……」 妻子茫然地搖搖頭,她微笑著,眼睛裡含著淚,她又轉過頭,看著電視屏幕上的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從天上掉下來。妻子喃喃地說:「早晨……很貴的……都有銷售。」過了很久,她還在自言自語:「有——銷——售……」 後來張老就忙別的事情,後來和孩子吵了一架,吵完了就忘記了毛毯。只是一年中有那麼幾次在欲睡未睡或者欲醒未醒的時候他會急切地想起毛毯,會斷定毛毯是有過的,丟掉毛毯是非常可惜的,而且,沒有及時去找毛毯是他的一個不可原諒的過失。他甚至覺得,對待毛毯的這種冷漠、麻木不仁,是一個可怕的徵象,他的情感,他的智能,還有他的心,已經疲軟得不成樣子了。 又過了一些時日,不太短也不太長,他的妻子死了。 辦完喪事,他回到家,卻覺得家已經不能辨認。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已經在這一所房子裡住了五年。廚房裡的牆壁上掛著一層褐色的油珠;臥室的門把手脫落了一顆螺釘,擰了半天,實際上把手並沒有旋轉,而門也照樣開了;稍微起一點風,窗縫中就滲進來一種類似野獸挨了一刀的哀嗥的聲音;還有許多別的早該有所處理之處,這些,他怎麼從來沒有注意到呢? 在不眠的夜晚他愈來愈清晰地感覺到那塊毛毯,看到它的愈舊愈雅的顏色,摸到它的溫柔的氣質,拉到身上就承接了它的溫熱與重量。然後毛毯浮走了。與毛毯一起他回到了他們住過的房子。那是一排平房,他們住其中一間,房前有美人蕉、萬年青和玉簪花。花上落著一個紫色的蝴蝶。那個房間既溫暖又清新,他可以像一條小魚兒一樣地在這間房子裡游泳,游泳的時候他的身軀伸展得很長很長,他彎來彎去,可以打彎也可以盤旋。他很心疼這個房間。好像這個房間裡還有他的柳條包、他的小書架、他的洗臉盆和他自製的一個台燈,在這個房間裡有他的一副鋪板。參加革命工作的時候他從家裡搬了三塊鋪板兩條板凳到機關宿舍,三塊板對得並不嚴絲合縫,可在上面睡得照樣很香。此後他調動到別的單位,此後又調到了別的城市,又以後回到了這個城市,但鋪板他始終沒有拿走,鋪板已經化私為公了,而不是現時流行的化公為私。三塊鋪板應該和兩條板凳還在那房間時等著他去使用,或者是等待他去搬走。他的房間裡好像還有一張照片,他的結婚照,把他的嘴辱塗得挺紅,把妻的眼睛塗得有點棕綠,像貓。那照片永遠年輕地掛在那裡,當輕風吹拂起窗簾的時候,照片上的他的臉上將會現出笑容,他的嘴角將會生動得有趣,而他的妻子的眼睛裡,眼淚似乎就快要滴出來。 他醒來,長歎一聲,震動了屋宇。他驀地獲得了靈感,他斷定紫色毛毯是放在門楣上的壁櫥的深處。這個壁櫥太高,他搬了兩把椅子疊在一起,他冒著跌斷腿乃至跌斷腰的危險爬了上去。他沒找到毯子,只是弄起了許多淡黃色的灰塵,嗆得他咳嗽不已。他不明白為什麼這灰塵是淡黃色的。他還找到了幾張破紙頭,是他幾十年前寫的詩。是詩?! 過了一些日子,老朋友們勸他重新建立生活。有的人從醫療保健的角度給他講找一個老伴兒的必要性,說是有配偶的人的平均壽命比鰥寡者要高百分之十五到二十。有的人給他講「黃昏戀」的魅力。他覺得「黃昏戀」這個詞兒挺美。他想起雨後的晚霞,燃燒著。 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拒絕。於是他開始在一些熱心地關心他的友人家裡與一些女性見面。有一位女士穿著一件灰白色的緊身粗線外衣,頭髮染得黑亮黑亮。從背影看簡直是少女,她說話的聲音帶點上海味兒,也滿好聽。只是他覺得她的口音不對,膚色不對,眼鏡式樣不對,牙齒的大小與排列也有點彆扭。他不認識她。 但他們終於有了一些來往。夏天,他們有一次一起在公園的茶座上要了一壺龍井,坐了一晚上,他們交換了各自大半生的飲茶經驗,也談了嗑了吃了瓜子兒。 回家以後他覺得非常清醒,清醒然而疲勞,除了清醒地躺在床上他做不成也不想做任何事情。他覺得天氣炎熱,不想蓋被子但又不習慣不蓋被子。後來他漫無目的地坐起來,翻動他妻子的床鋪,忽然,他發現妻子的褥子底下墊著一塊紫色的毛毯。 完全不像他想像的那樣,這塊毛毯很難引起他的什麼感觸或者興趣。不像晚霞也沒有詩意。舊物是沒有生命也沒有魅力的,何況,顏色正在變黃,變成那種門楣上的壁櫥裡的灰塵的顏色。這未必就是那塊毛毯。 但是後來他沒有再與那個背影像少女的很有一把年紀的女人一起喝茶。他推托說,他要到他的孩子家住些日子,他要離開這個城市,也許過年也不回來。 「對不起。」 他想說「真不好意思」,沒有說出口,他總覺得「不好意思」的說法來自台胞和美籍華人,來自可以說是一些「資產階級」。學他們說話的口氣?他畢竟是相當老了。 劉教授59歲那一年忽然患了口吃症。年輕時他本來是以巧舌如簧、口若懸河而著稱的。他的聲音也好聽,許多人剛聽了他講的幾句話就詢問他是否學過聲樂。現在呢,嘶啞、結巴、囁嚅,真不知道怎樣辦才好。 人生最要緊的就是說話,他模模糊糊地想,一切都表現為說話或者決定於說話。勝利、失敗、致敬、討伐、崇高、卑下、愛戀、怨仇、富貴、貧賤、偉大、渺小、聰明、愚蠢、真理、謬誤……莫不維繫於、區別於、形成於和瓦解於說話。乾脆說吧,人生就是說話。而他現在尚不滿花甲,就感覺到了說話的障礙……太糟了。 他到許多醫院、中醫院、醫學研究機構就診,各派各醫用盡了各種檢查手段,把他從裡到外翻過來又翻過去,卸成零碎再拼接成整塊,查不出究竟來。 於是他只好求助於自己的直覺和想像,他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諦聽日月、眾星、風露,他尋找自己的內心,他希望能得到一個答案。許多年來,各種歧途、各種關口,當他深受選擇的苦惱的重壓的時候,他的最後也是最強的手段便是這樣以心問心,讓心來說話,傾聽心語。經驗證明,這樣做出的判斷和選擇,大致是不差的。 於是他得到了頓悟。問題出在他的枕頭上。 幾十年來,他一直睡著兒時從父母手裡得到的枕頭。用鄉村紡織的原色土布縫起一個口袋,裡面裝上蕎麥皮,便成了枕芯,枕芯上有時鋪一塊毛巾,有時披一塊亞麻布,有時什麼也不鋪。他不知道這個枕頭的歷史,但是他相信這個枕頭的面世要比他本人出生更早。鄉村的土布呀,何等結實,雖然摸起來厚厚薄薄,粗粗糙糙,有稜有疙瘩有毛刺,睡得久了,土布乃至充填用的蕎麥皮吸滿了他的頭油和汗水,滲發出一股特殊的氣息,像巧克力。 妻子早就勸他換一個枕頭。妻子早就買來了各式各樣的枕芯,木棉的、蒲絨的、茶葉的、鴨絨的;長方的與正方的;還有各種花色品種的枕套。他以舊枕頭睡慣了,舊枕頭還好呢為理由拒絕了。兒子嘲笑說他的枕頭早就應該送博物館,兒子說這枕頭是他們的祖傳「家粹」,就像氣功和武術是「國粹」一樣。女兒捂著鼻子指責他的枕頭污染了本來就並不清新的空氣。他也越益感到了古老的枕頭與幾度更新了的房舍與臥室其他用具太不協調。終於,半年以前,他把舊枕頭扔掉了。 他回顧,確實是在換了新枕頭一個月後,他開始有輕微的口吃。兩個月之後,開始有輕微的沙啞。然後愈演愈烈,直到今日,聲已不聲,言已不言。他詢問妻子、孩子、保姆,他的那只舊枕頭哪裡去了。如果還在,在哪裡,能不能洗乾淨縫補一下再用。如果不在了,是誰扔掉的,什麼時候扔掉的,扔到了哪裡。奇怪的是所有的人都回答「不知道」,他們的樣子是企圖叫他相信,這只枕頭壓根兒就不存在,至少是,存在著存在著,然後自行消失了。 他追問他的親人和保姆,逼得緊了、久了,人們便反詰說:「你自己的枕頭,你不知道,問誰來?如果說有人丟了,那丟了的人就是你。如果說有人扔了,那扔枕頭的人就是你。」 果然,他無話可話。 他回了一趟故鄉,鄉、區、縣的幹部一次又一次請他吃烙餅、燉肉、水魚和炸鵪鶉。他們都在爭著搞化肥,搞塑料,搞木材、水泥、玻璃,收禮送禮。當他談起枕頭來的時候,鄉親們告訴他,現在包括農民在內,大家用的枕芯也是從北京、上海、天津、蘇州這些個地方運來的,「綿綿軟軟的,外邊繡著花」他們說。 「那蕎麥皮呢?」 「我們這裡早就不種蕎麥了,」鄉村幹部說,「產量太低。吃了又不好消化……現在有了化肥,又修了水利,哪有上著化肥澆著水種蕎麥的?」 他知道蕎麥一向是種在邊遠的高山坡地上的。但是他不相信蕎麥不好消化,再說他並不是要討一碗蕎麥面麵條吃。 「我只需要一點蕎麥皮呀!」他說。 「沒有蕎麥,哪裡來的蕎麥殼子呢?」村幹部的話當然有理。 他終於走出許多里從鄰村找到了蕎麥皮,但是沒有土布,走到哪裡也沒有織土布的了。他只是看到幾台已經散了架的農用織布機,他撫弄著織布機上的梭子,想起了「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的陳詞爛語。 他悻悻地回到了城市,他的口吃和沙啞更加厲害,他說每一個字都覺得困難,他漸漸不急於說話了。生病也會改變一個人的性格,乃至世界觀。他想。有說話才有了一切,不說話就有了更加寶貴的一切。他又想。 在尋找蕎麥殼與粗土布的過程中,他回憶起許多事。他每天晚上都夢見童年,夢見外祖母紡線,那紡車的聲音令他心碎。夢見鄉村裡家裡的兩個大撣瓶,撣子上的雞毛在日光下顯出一種變幻莫定的五顏六色。莫不是要成精?他也夢見夏天和童年的夥伴們一起洗澡,比賽扎猛子看誰潛游的時間最長,距離最遠。他還夢見一條大黑狗,那隻狗老是用它的濕潤的舌頭舐他的臉,他很舒服,又怕被咬一口。他又害怕又幸福又甜蜜。那隻狗的目光是那樣深沉堅定和成熟,像一位令人傾倒的思想家。……他還夢見了一隻喜鵲,叫著。 他乾脆不怎麼說話,而是把自己的所憶所思所感所夢寫下來。他的妻子說他有病,要送他進醫院,可他的孩子說他寫下來的東西是詩,而且是好詩。孩子未經他的同意就把他寫下來的東西寄到北京的一些大銷量的文學期刊,詩發表出來了,他獲得了成功。他以花甲之年而成為詩壇新秀。早已秀了的眾詩人詩評人為他祝賀,請他吃酒,給他頒獎。他的名字被列入了一本文學辭典。為此他給辭典的編者匯去了250塊錢。 又過了幾年,據說那一批文學刊物受到了指責批評。據說他的詩也寫得不好,感情不健康,「玩文學」,受西方思潮的影響,把美國人玩膩了的褲腰帶當圍脖繞到了脖子上…… 一位按輩分上說是他的孫兒的老人從鄉下來看他,勸他不要再寫詩了,說是耍錢盜墓嫖妓搶劫砍電線桿殺熊貓,都比寫詩好。並且給他送來了土布蕎麥殼枕芯,說是潮流又變了,開發土產看好,越古越好,越土越好,古、土,才能走向世界,得獎賺外匯。為此他們家鄉建立了一個傳統枕芯加工廠,承包給了一個跛子,承包頭一年就賺了六萬塊錢。 於是他重新睡土布蕎麥皮枕頭,並且按時吃中藥。中藥成分裡有桑葉、蠶皮、蟬蛻、蠍尾、紅花、黃□、田七、穿心蓮、琥珀、硃砂、車前子……用三歲以下男孩的童便做引子,據說小男孩的尿清火最有效。據有經驗有水準的人說,這樣服二百劑,服藥治療期間不再寫詩,再加上天天枕蕎麥皮,一准見效。他一定會痊癒如初,健談如初,今後老來再上一層樓,前途未可限量,云云。 大冬天,冷空氣入侵,氣溫降到零下10度,室內卻溫暖如春。 「看來,今年鍋爐工幹得不錯,瞧,」王院長拿著溫度計,「21度,我們的意見沒有白提……」 「光提意見就給你好好燒了?幾瓶『劉伶醉』送去了,你知道嗎?年前光掛歷就送了十幾本,你知道嗎?」老伴說。 王院長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歎息著世風的不正與日下,又想著反正掛歷也都是白給的,便回到臥室。近幾年,為了休息得自如,他與老伴各住一間房。 讀了一會兒書他才睡的覺。讀書的時候他半蓋著絲棉被,脫掉了夾克衫也脫掉了毛線衣,只一件秋衣,就著壁燈閱讀《莊子·外篇·刻意第十五》: 「……夫恬淡寂寞、虛無無為……則憂患不能入,邪氣不能襲……生也天行,死也物化,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故無天災,無物累,無人非,無鬼責……不思慮,不預謀……」 真漂亮!真暖和!真高明!真深刻!冬天,溫室,古書,夫復何求! 院長心滿意足地熄了燈,心滿意足地伸展開四肢,與天物同步,與陰陽合闔,不一時就發出了均勻的鼾聲。 一段時間以後,似有細細的嗡嗡聲。 是風吹響了窗戶紙?他的家早已沒有紙糊的窗戶了。是提琴?大提琴?簫?亦西亦中。怎麼聲音越來越大了?是消防警笛?是坦克?是飛機?是轟炸機?原來是——蚊子! 醒來時他臉上手上已經咬了幾個包,像火燒一樣地疼痛酸癢。什麼?秋天的蚊子?他的臥室暖和得使凍僵了的蚊子復活了!他的溫暖的臥室把寒風中的蚊子吸引了進來!他竟擁有這樣美妙的臥室,這樣驚人的溫暖!在蚊子是早已潛伏在他的臥室裡的麼?怎麼三個月即十月中旬以來這房間裡從來沒有蚊子的蹤跡?是從室外新遷入侵的麼?它們如何穿過嚴寒的空氣?它們如何跨越了冬天?這個小小的害蟲,銷聲匿跡之後,怎麼稍一暖和就又飛出來了呢? 幾個包癢、熱、痛,如割如刺如焚。冬天的蚊子比夏天的蚊子厲害得多,狠毒得多。處於逆境的很可能是已經三個多月沒有咬過人的蚊子復生以後,它的咬人帶有一種瘋狂的、不管不顧的、賺回老本的性質。夏天也有蚊子,夏天的蚊子咬過以後但癢而已,而冬天的蚊子似虎如狼似蠍如蛇而又不失蚊子的細小與鬼蜮。 它的那些同類們呢?它的同夥們業已正寢壽終。是發生在「寒露」那一天還是「霜降」那一節令?至晚在「立冬」那一天以前,所有蚊類都通通冷凍而死,這有多麼可傷!而這只蚊子多麼幸運!他藏在了——例如天花板——一個角落,而恰巧這個房間冬天有這樣好的溫暖。如果這間房子不燒暖氣,或者雖燒暖氣但不好好地燒,如果人們沒有送掛歷也沒有送「劉伶醉」,如果鍋爐和暖氣散熱器疲軟,如果這個房間冬天也凍冰——像他過去的住房那樣,這個幸運的蚊子在潛伏了一陣以後,不還是要嗚呼哀哉的嗎? 他真誠地為這只蚊子慶幸,又為自己臥室的溫度而得意了。 然而臉上與手上的包疼癢不已,迷糊之中他又聽到了蚊子的嗡嗡聲,這嗡嗡聲比夏天標準的蚊子嗡嗡聲低幾度,如果夏天的蚊子的詠歎是B調的,那麼冬天的蚊子的吶喊則至多是D調的,就算是D小調的吧。 低抑而又不祥的聲音靠近耳朵,他使勁打了自己一個耳光,他快意地搓著自己的手掌,手掌上似乎有一點粘稠的流質與半流質物質,那應該是蚊子的濺血與遺骸,而那血畢竟又是自己的。 「滾你的蛋!」他罵道。 耳朵轟轟地響。臉疼手癢再加上耳朵干、燙,轟轟隆隆。他乾脆開開燈,找止癢的風油精。找不到風油精便找萬金油,也沒找到。後來就到洗手間往包上抹了一些肥皂水,肥皂水是鹼性的,據說可以中和蚊子口中的蟻酸給人造成的痛苦。 熄燈以後又聽到了蚊子聲。蚊子沒有死。要不就是一個蚊子死了,一個蚊子又飛來了。挺頑強。 「我家裡到底潛伏著多少蚊子?」這個思想使他緊張起來。聽到蚊子聲他就往自己臉上身上手上腿上亂拍亂打。安靜了一會兒。然後蚊子嗡嗡如故,D小調諧謔曲。 他再開燈,找出了日本國造像球牌殺蟲劑。打完藥他覺得呼吸不暢,便開窗子開門。外面正颳風,不但刮進了刺骨的寒氣而且刮進了塵土與燒鍋爐燒出的硫化氫,硫化氫與殺蟲劑結合,他更加喘不過氣。 他關上門關上窗乾脆開空調。生活真是提高了,超前消費,又加暖氣又放冷氣。誰說我們差?據說尼克松當總統的時候就是這樣,夏天,他的辦公室放冷氣放到了零度,然後他生起壁爐,他欣賞金色的火焰與松木木柴的劈拍聲,在這光焰與劈拍的啟示下他做出了決策,響應毛澤東——周恩來的乒乓外交。 空調機一響全家人都醒了,他努力證明自己的狀態正常。老伴強迫他關掉了空調機。找了一個蠅拍,往牆上亂打一氣,告訴他蚊子已經消滅。 他給老伴講起尼克松。 「可人家的辦公室裡絕對沒有蚊子!」 「不一定。那年我住在波恩的布里斯托旅館,吃早餐的時候,發現餐桌上爬著螞蟻!不要崇拜西方,以為他們的蚊子比我們的蚊子招人喜歡。」 後來就平靜了,睡下了,他想起童年時代他住的土房。冬天,臨睡前燒一燒熱炕,然後熱炕變成冷炕,臥室變成冰窖,不但頭一天晚上沒有倒掉的洗腳水凍成了冰,連尿罐裡的尿也凍成了淡黃色的半透明體琥珀,顏色很不錯。 而且沒有蚊子。 第二天,他的氣色很好。一位老朋友問他是否常吃杭州產的「青春寶」。他點點頭,接茬說,「青春寶」是根據明朝永樂太醫院的宮廷秘方製造的。 都說:「他活得挺瀟灑。」 1979年91年3月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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